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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二章

  深崖下霧氣繚繞。

  陵王站在崖邊,對程昶道:「其實你沒必要追究什麼往事因果,你今日能到這裡來等我,說明你早已料到兵變的後果,不同的只是成王敗寇罷了。」

  「你說我無故殺你,可當年若換你在我的境地,你未必不會做出同樣的事。我到底是為自己爭過了。」

  程昶道:「既然爭過就該有得到,起碼不再失去,但你看看你如今還剩下什麼。」

  「你什麼都沒有了。」

  陵王冷笑道:「換作你,你便能做得好些嗎?當初逼死柴屏的不是你?利用雲浠,逼迫程旭進宮不是你?設局迫使我與那個老皇帝兵戎相向的不是你?縱然我早有弒帝之心,你何嘗大悲大善一力止干戈了?」

  「我今日敗在此,我認了。可是你,那個老皇帝會放過你嗎?便是你今日安渡此劫,從今往後,你又該怎麼辦呢?」

  陵王道:「天下大勢所趨,你若安渡此劫,雲洛為護雲浠,必將聯合忠勇侯府、裴府與皇城司保你,你本來就握有三司,手上再掌了這些兵,便是坐擁半壁江山了。倘那個老皇帝除不掉你,走到天下易主的一日,一個孱弱的東宮,一個大權在握的王,朝野必將動盪。哪怕你心懷慈悲不願流血,手下亦會有人幫你剷除異己,因為他們也要保命,因為程旭若承大統,有朝一日帝王猜忌,他們這些螻蟻再來綢繆便為時已晚了。」

  「到時朝堂血流成河,成百上千條人命因你而亡,甚至你亦身處動盪中心,你要怎麼做?」

  「你已一腳踏入這深淵,你的手上業已沾了血,從今往後,若想保命,只有恨不休,殺不休!永遠沒有結束!你最終,會變成與我一樣的人。」

  「你與我,終究是一類人。」

  程昶道:「若我是當年的你,的確不會坐以待斃,但冤有頭,債有主,你既要公道,為何不去找你的父皇,問他為何偏寵田澤卻將你棄之不顧?為何不去九泉之下尋你的母妃,問她為何一時利慾熏心加害宛嬪與田澤?因為你不敢,你不敢頂撞你的父皇,亦不甘心屈從你母妃犯下的罪孽。滿腔怨憤無處宣洩,你這才選了殺田澤,亡塞北。」

  「阿汀救了你心上人的命,你卻害她父兄。」

  「忠勇侯府滿門忠烈,你卻讓雲舒廣枉死。」

  「程明嬰是你的血親兄弟,你不顧惜他的性命。」

  「塞北千萬將士保家衛國,卻因你的一念埋骨黃沙。」

  「我從不覺得自己善,也不認為以德報怨是什麼好事。這世上握起屠刀皆有握起屠刀的理由,人之所以為人,便該有愛有恨有情有欲,何來放下成佛?所以他人害我性命,我就是爭到死,也要讓為自己討回公道,也要換一個血債血償的結果,但我絕不將己身之苦加諸無辜之人。」

  「因為凡這樣做的人,皆是無能,皆是懦弱,皆是沒有魄力為自己爭,沒有勇氣正身明法,所以才屈從於自己的悲苦永遠也走不出來,才因恨怨牽連他人,如此因惡行惡,永劫不復。」

  陵王聽了程昶的話,良久,道:「你自是這樣說罷了,若今日你能安渡此劫,皇權更迭在即,流血在所難免,難道你還能走出第三條路來?」

  「你怎知我不會?」

  山崖的風停了,陵王隔著晨曦看向程昶,嗤笑道:「那我真是拭目以待。」

  不遠處傳來兵馬聲,山中叛軍伏誅,殿前司與忠勇軍收拾殘局,已有人就要找到這裡來了。

  程昶於是道:「你的父皇快到了。」

  陵王的臉上的笑意收了,變得安靜異常。

  程昶又道:「太平盛世,天下兵權皆在帝王之手,其實你早就知道起兵的後果,但你還是要搏這一把,因為你早已經瘋了,受夠了。」

  所以也只好用一句成王敗寇安慰自己,豈知不是想讓這一切早一日結束。

  陵王淡淡道:「今日雖是三方相爭,彼此角色卻早已明瞭。你為鷸,我為蚌,你我都不是漁翁,便都沒有好下場。我走到絕境,我認了,你的處境就比我好嗎?那個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九五之尊是不會放過你的,你我都一樣,皆在地獄。」

  程昶道:「我在地獄是因為你父皇要殺我,但我問心無愧,如果有一線生機,我便要活下去的,敢問殿下,眼下陛下派出這麼多殿前司的兵馬,在這山中拚命找什麼呢?」

  這話出,陵王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在找你。」

  「與田望安重逢後,你的父皇終於徹底對往事釋懷,驀然回首,才發現這些年他虧欠你良多,這幾個兒子裡,他最對不起的就是你。」

  「所以就算你起兵反他,就算你想要弒帝,他也想在屠刀下保住你的命,所以才派殿前司在山中搜尋,預備著將謀反的罪名推給隨便一位將軍,然後帶你回宮去。」

  「用他臨終前的後悔,彌補你半生蹉跎的孽債。」

  「讓你好生感受這遲來的父愛。又或者,在那個粉飾太平的宮裡,應該是父慈子愛。」

  「你可願?」

  然而陵王聽了這話,茫然地立了許久,忽然大笑起來,笑得不可自抑。

  遠處殿前司的兵卒發現他們,第一時間張弓相對,可是瞭望的校尉似乎發現其中一人乃陵王,抬手命人收了弓,遠遠喊了聲:「三殿下。」

  一旁單文軒見了這場景,只以為三公子說得是,陛下竟真地願意放過陵王,一時間狂喜道:「殿下,太好了,殿下,我們有救了……」

  可是他說著說著,竟漸漸從陵王的笑聲中辨出一絲蒼涼與悲寞,直至笑得喉嚨乾啞,笑到最後竟淌出淚來。

  單文軒錯愕又張惶,問:「殿下,您、您這是怎麼了?」

  陵王卻沒答他。

  他的目光落在一尺之外的斷崖,問程昶:「你上回落崖,是怎麼活下來的?」

  程昶道:「我從來沒有活下來過。」

  這句話分明語焉不詳,可陵王聽後,竟是釋然:「這就好,我還以為這世上真有什麼長生之法,能讓人百死不亡呢。我真是……」他笑了笑,平平淡淡地道,「一點都不想活在這世上了。」

  多少良辰美景已錯過,這些年說到底,不過墮於貪嗔癡中。愛亡於前塵,便是後來與方芙蘭重逢,其中多少真心多少利用,他亦說不清了。所以談何彌補,如何彌補?不如就讓這潦草的一生在這場兵荒馬亂中收尾。

  遙遙有兵將在喚:「三殿下、三殿下!」就要往他們這裡來。

  晨風揚起陵王的袍裳,一雙多情目溫柔得要浸出水來。

  其實他這個人呢,無論當年生如微塵,還是後來權柄煊赫,一直是平靜的,溫和的,從來不盛氣凌人,所以哪怕眼下淪落絕境,身上衣冠也整潔如新。

  一顆心腐壞潰爛,他到底還留存了些許潔淨。

  雙足距斷崖不過尺餘。

  餘生已無話,也許所有的妄念都葬在了方芙蘭投湖那日,再也沒有亮起來的天光裡。

  陵王立在蒼茫的風中:「這些年,我通敵害死忠勇侯,害死塞北萬千將士,我不悔;我派人殺程旭,殺你,殺所有擋在我面前的人,我不悔;便是今日要葬於此,亡於此,我亦不悔,因為這些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殿前司兵馬已逼近,隱隱可見昭元帝的御輦。

  陵王看著程昶,笑了笑:「告訴他,我此生唯一後悔的事,便是做了他的兒子。」

  說完這話,他閉上眼,朝身後空無處仰倒而下。

  像是卸了這一生負累,陵王在斷崖盤旋的風聲中急速下墜,誠如這些年在夢裡下墜時一般。

  呼嘯徘徊的風不盛不烈,像一隻溫柔手,擁裹上來將他包圍。

  凡心入魔,墮於無間,原來這深淵斷崖才是歸途。

  寂滅的一瞬來臨前,陵王睜開眼,遠天晨曦灼烈似火,雲端清光如煉。

  他的天終於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