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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五章

  方芙蘭稍穩了穩心神,問程昶:「三公子來此,所為何故?」

  但程昶並不多與她廢話,目光落在方芙蘭身後兩個瑟瑟縮縮的人影上,問一旁的宿台:「這二人就是方釋方釉?」

  「回殿下,正是。」

  程昶頷首:「帶走。」

  方芙蘭見狀,示意身邊的武衛一眼,先一步上前將程昶的府衛攔住:「三公子要隨意帶走方府的人,不先給一個交代嗎?」

  程昶看著陵王的武衛前後將方釋方釉護住,一語點破方芙蘭的心思:「你想拖時間?」

  方芙蘭微微一怔。

  程昶又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的目的既然是帶走方釋方釉二人,你只要讓你的人護住他們,拖到陵王回來,你就有勝算?」

  「沒用的。」程昶淡淡道,「你且看看你眼下人在哪裡。」

  經程昶這麼一提醒,方芙蘭下意識往四周看去。

  是了,就在大半個時辰前,她擅做決定,讓車行隊擇了林間的一條岔路往城東走。

  而眼下他們俱被包圍,沒有人有機會去知會陵王一聲。

  陵王哪怕趕回來,也無法第一時間尋到她。

  程昶道:「本王算過時間,陵王想要找到這裡,最快,也要大半個時辰以後了。」

  方芙蘭目不轉睛地看著程昶:「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程昶道:「少夫人不好奇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嗎?」

  他這句話乍一聽上去不知所謂,可仔細一回味,方芙蘭就明白了語中的機鋒。

  她本來沒打算去城東的。

  若不是聽到方釋方釉有了妻兒,察覺他們有事瞞著她,她不會想著把他們帶去城東玉芳閣問明緣由。

  可是他們往城東走,三公子為什麼能算到?

  難道這一切並不是巧合?

  方釋方釉……是故意將那些話說給她聽的?

  方芙蘭驀地轉頭,看向兩個庶弟:「你們……」

  方釋方釉見方芙蘭瞬間洞察玄機,臉色一下子煞白,磕磕巴巴地解釋道:「阿姐,我們不是,不是故意的,是他……」

  他們抬手指向程昶,「是他事先派人告訴我,說能夠救我們的命,只要我們裝作不經意把有妻有兒的事透露給你就好……」

  陵王早已對他們起了殺心,方釋方釉一直知道。

  回金陵的這一路,他二人無一日能夠安眠。

  哪知數日前,忽有一名暗衛找到他二人,讓他們將當年的實情透露給方芙蘭一二,自有人會在陵王手下保他們的命。

  不過一名暗衛的話,方釋方釉本也不全信。

  今日來了靈覺寺,他們本來也是遲疑,奈何此前陵王匆匆離去,他們擔心自己的妻兒遭難,一不做二不休,便與秦小娘說起了陵王打算誅殺他二人的事,誘得方芙蘭讓車行隊走了去往城東的岔路。

  一切本來按部就班,方釋方釉也似乎看到了生機。

  然而就在他們見到程昶的一瞬間,忽然後悔了。

  這個迤然朝他們走來的清貴公子,只怕比那個陵王還要狠厲百倍。

  方釉慣來是個沒骨氣的,只這麼一下便腿腳發軟。

  他跌坐在地,口中喃喃:「阿姐救我,阿姐,救救我……」

  然而方芙蘭並不理會。

  她看著方釋方釉,先前的疑惑重新浮上心頭。

  這麼說,他二人是當真有了妻兒?

  可是,他們這些年不是流放服刑嗎?哪裡來的妻?哪裡來的兒?

  程昶看著方芙蘭,淡聲問:「你是不是想知道,他二人為何能成家?」

  方芙蘭沒作聲。

  「也沒什麼,」程昶負手,不疾不徐道,「托你的福罷了。」

  「當年方府出事,你父親被刑部的人帶走前,你曾追著他送了一路,當時他是不是告訴你,他從來沒有中飽私囊,也從不曾寫錯太|宗皇帝的名諱,這兩樣罪名都是冤枉的?」

  「但是,變故來得太快,你還來不及為父伸冤,父親當夜就問斬了,隔一日,你的母親也自縊而亡。一家人散的散,逃的逃,你在府中等了幾日,原本不知當怎麼辦。就在這個時候,故皇后薨逝的消息傳來,你想,畢竟你與皇貴妃是有交情的,眼下皇后沒了,中宮由皇貴妃做主,或許她能為你的父親昭雪。」

  「你於是下了狠心,去藥鋪買了砒|霜,打算隔一日進宮,請見皇貴妃,以死明冤。」

  「但你沒想到的是,刑部拿人的咨文竟先一步下來。那夜,你獨自一人歇在府中後院罩房,緊閉窗門,吹熄燈火,原可裝作並不在家,但你知道刑部的那兩個衙差,是怎麼越過重重深院找到你的嗎?」

  「你至今或許都不曾料到,你這兩個早已逃走的庶弟,當夜其實回來過……」

  方芙蘭聽了這話,渾身一震,目光怔怔地落在方釋方釉身上。

  當年方遠山一被問斬,方釋方釉就逃了。

  他們原本只是出去閉閉風頭,一直到刑部的咨文下來,昭元帝言明要發落方府一家,他們才知道大事不好。

  他們想要逃到天遠地遠的地方去,隱姓埋名地度過這一生。

  可身上錢財無幾,他們怎麼逃,怎麼埋名?況乎他們還是過慣奢華日子的人。

  方釋方釉思來想去,深以為富貴險中求,想起自己在方府還暗中藏了些私財,便決定回府去取。

  他們實在是不走運,剛到了方府,還沒取到錢財,刑部的兩個衙差便上門來拿人了。

  要說呢,這兩個衙差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打慣了,也不是什麼正經人,上頭給方府一家子判的都是流放,要被流放敗落府邸,這輩子再想翻身幾乎是不可能的,何況方遠山早就人頭落地了。

  是故這兩個衙差見方釋方釉取錢財,便起了分贓的心思。

  方釋方釉心道是破財消災,便捨了大半出去。

  豈料衙差這還不知足,仍是要將方釋方釉帶回刑部,方釋方釉心知去了刑部,這輩子便算完了,與兩名衙差好說歹說,一再懇求他們放過他二人。

  其中一名衙差眼珠子轉了轉,問:「方府有個艷冠金陵的小姐,她眼下人在何處啊?」

  方釋方釉知道他們問的是方芙蘭,也知道方芙蘭眼下就在府中——他們出逃後,秦小娘曾再三讓他們回府將方芙蘭帶離金陵。

  方釋方釉生得自私自利,到了這個關頭,只覺保住自己才是要緊,於是將兩名衙差帶到後院熄了燈的罩房外,悄聲道:「阿姐就在裡面。」

  方釋方釉走了。

  走的時候,聽見了方芙蘭淒厲的,膽顫心驚的哭喊聲。

  但他們不敢回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像方芙蘭這樣未出嫁的,容顏絕世的罪臣之女,將來的路還能怎樣呢?哪怕被流放,最終也還是會淪落畫舫,充為官|妓的吧。

  她遲早要經歷這一切的。

  既如此,身子予了誰,又有什麼區別呢?

  兩名衙差也是這麼想的。

  他們本就事先吃了酒,藉著幽微的燈色,看著一寸燈火下明眸皓齒的美人,醉得不知天上人間。

  是啊,與其便宜了別人,不如先便宜他們。

  他們藉著酒勁,撕了方芙蘭的裙裳,對她百般凌|辱。

  雨打花落,風吹浮萍。

  父親母親離世後,方芙蘭本已存了死志,可就在這一刻,在一下接著一下的劇痛中,她忽然覺得憑什麼?

  憑什麼我要遭此屈辱?!

  滿心積憤無處宣洩,釀成了巨浪滔天的恨。

  她本就是外柔內韌的性情,而這狂瀾一般的恨意,終於將她內心的韌澆築成了蛇蠍心腸。

  她忍著痛,慢慢屈從,臉上竟還浮現了柔和的笑意,就在兩名衙差卸下防備之時,她趁著他們醉意未褪,將她為自己備好的砒|霜下在他們的酒裡,哄他們飲下。

  ……

  當年所遭受的劇痛與折辱一如墮入深淵煉獄,不過是憑著一絲一家團聚為父昭雪的希望才活了下來。

  沒想到——

  沒想到真正害她的,竟是她心心唸唸了這麼多年的家人!

  天漸漸黯了,王府的府衛點起火把。

  程昶藉著烈烈火光,看著方芙蘭。

  她安靜地立在原地,太靜了,似乎連呼吸都要沒有了。

  程昶道:「至於他二人為何會有妻兒,這也不難理解,他們運氣不好,逃出金陵沒幾天,就被刑部的人捉了回去。」

  「但他二人有些小聰明,在流放的路上,大概幾個月後吧,得知你嫁給了宣威將軍,成了忠勇侯府的人,便又想了一個計策。」

  刑部派去拿人的衙差對方芙蘭做了那樣的事,說到底是失職失察,若當真問罪,上頭連帶著刑部的郎中與侍郎都是要被問罪的。

  若這事神不知鬼不覺地過去倒也罷了,偏生有兩個知情的——方釋方釉。

  那時候的忠勇侯府尚未敗落,雲洛作為宣威將軍,較之忠勇侯雲舒廣,更是青出於藍。

  刑部的人敢往被抄家的方府踩上一腳,卻不敢得罪忠勇侯府。

  方釋方釉於是拿著刑部的這個把柄,威脅沿途護送他們去往流放之地的官員,說倘刑部不為他們安排好一條出路,他們就要把方芙蘭被凌|辱的事鬧去金陵,鬧到宣威將軍與忠勇侯跟前,讓刑部的人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此事傳到了刑部員外郎耳裡,連著數日如坐針氈,終於動用私權,先將方釋方釉發配去別處,然後用兩個死囚換下他二人,又為他們重新安排了新的戶籍與身份。

  方釋方釉於是便頂著這副新殼兒,在別處另起爐灶,娶妻生子。

  而他們的妻兒,恐怕直到今日,都不知道他們原本姓方,原本是朝廷的欽犯。

  程昶問:「所以,知道了這一切,你還想保他們嗎?」

  方芙蘭無聲苦笑了一下。

  難怪了。

  難怪此次回金陵,他們並不與小娘與留叔同路回來。

  難怪他們對她會那樣畢恭畢敬。

  不過是心中有愧罷了。

  方芙蘭慢慢別過臉,想問質問方釋方釉,可話還未出口,便澀然地梗在了嗓子眼,不知是否因為心中憤懣,竟原地晃了晃。

  秦小娘連忙上來將她扶住,輕聲喚道:「芙蘭……」

  方芙蘭啞聲問:「這些事,小娘也是知道的嗎?」

  秦小娘猶豫一下,微點了點頭,忙又說:「但我也是來了金陵才知,芙蘭,當年那個情形,釋兒釉兒他們,實在也是情非得已。」

  「是啊阿姐,我與二哥——」方釉見秦小娘為他們說話,連忙上前來跟方芙蘭求情。

  然而不等他說完,方芙蘭推開秦小娘,抬手一掌摑在方釉臉上:「不要叫我阿姐!我不是你們的阿姐!」

  方芙蘭這一掌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方釉臉上指痕畢現,火辣辣得疼。

  然而他只能生生受下,他們是作了孽的,陵王要殺他們,這位三公子,煞星一樣,恐怕也不會顧惜他們的命,這世上,若說誰還能救他們,也只有方芙蘭了。

  方釉從來沒什麼骨氣,想到此,絕望一點一滴滲入心肺,他的眼淚一下子便湧出來來了。

  他跪下來,想了想,又回身拉著他的二哥方釋一併向方芙蘭跪下,一聲疊著一聲地懇求道:「阿姐,我們不是東西,當真不是東西,但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們到底是血濃於水的親姐弟啊……」

  守在一旁的武衛也看向方芙蘭,向她請示:「少夫人?」

  然而方芙蘭豈是一般女子?

  她眼下太亂了,太恨了,恨不能將方釋方釉千刀萬剮,但她懂得顧大局,方家的因果情仇,她回去以後自可以關起門來自行解決,但三公子何等人也?他到這裡來,絕不是為了看她難堪的,他要對付的是陵王,是他們所有人,所以,無論怎麼做,決不能便宜了程昶。

  她雖不明白程昶把方釋方釉帶走究竟想做什麼,但她知道,眼下她一定要保住方釋方釉,直到陵王回來。

  程昶見方芙蘭的眸色浮浮沉沉,早已料到她的心思。

  他看宿台一眼,王府的府衛便紛紛拔刀,在陵王的武衛反應過來前,已破入陣中,將刀架在了方釋方釉,以及秦小娘等人的脖子上。

  程昶悠悠道:「原本還想讓你在這些人裡選幾個留下,眼下看來,少夫人沒得選了。」

  方芙蘭環目四顧,她沉默良久,說道:「三公子不會動手的。」

  「為什麼不會動手?」程昶道,「你是料定我菩薩心腸?還是想要讓你的人不顧一切與我的府衛拼一場,殺至陵王回來?當年害你的,不過方釋方釉兩人罷了,但是刀劍無眼,當真拚殺起來,方府其他人的命,留不留得住就另當別論了。」

  程昶定定地看著方芙蘭,忽地一笑:「陵王沒跟你提過嗎?柴屏怎麼死的?程旭怎麼進宮的?少夫人還以為我不會動手嗎?」

  他說著,將笑容一收,吩咐:「帶走!」

  程昶以方家人的性命做脅迫,帶走的是方家人。

  沒有方芙蘭的命令,陵王的武衛不敢隨意攔阻

  且他們也辨不清程昶帶走兩個陵王早就想殺的人目的為何。

  程昶看向方芙蘭身邊的武衛。

  這個人是陵王的人,他認得。

  程昶對這武衛道:「等陵王回來,他若疑我為何要將方釋方釉帶走,你便幫我問他,他瞭解他這個剛回宮的五弟嗎?」

  「程旭明明不想要皇位,他千辛萬苦回到金陵,究竟是為了什麼?」

  「你告訴陵王,過幾日,他的五弟在明隱寺認祖歸宗,本王等著他。」

  天已全黯了,幽微的夜色將程昶一雙眸子稱得清涼如洗,他的神色淡淡的,一如他的手腕,利落,狠絕,又乾淨。

  方芙蘭終於明白了。

  他不怕傷人,他三生三死早已受夠,甚至不怕親手沾上鮮血,他一早便可以用雷霆手段將方釋方釉帶走,多留片刻,不是顧惜誰的命,不過是為了將當年的片許真相告訴她。

  心中這個念頭一起,不知怎麼,方芙蘭心頭湧上一陣駭意,她怔怔地問:「你為什麼……要把這一切告訴我……」

  程昶垂眸看向她:「按說以你的遭遇,我應該同情你。」

  「但你的不幸不是我施加的,與我沒有半點關係,你卻助他人害我,憑什麼?憑你身世比常人淒慘些麼?」

  「本王不屑於跟一個女子計較太多。把這一切告訴你,沒什麼,回敬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助紂為虐,忘恩負義而已。何況——」

  他頓了頓,朝方芙蘭逼近一步:「本王所說的,只是冰山一角。你一直認為方遠山是蒙受了不白之冤,難道不好奇他當年被問斬的真相嗎?」

  方芙蘭聽了這話,怔忪地睜大眼。

  程昶笑了笑:「想知道?想知道便留在這裡,等陵王回來。」

  「讓他親口把當年的實情告訴你。」

  「且看看你這半生,究竟是怎樣一場荒唐的笑話。」

  程昶說完這話,不再逗留。

  他負手轉身,嘴角噙著一抹幽淡的笑,迤然往自己的馬車走去,徒留身後的女子失神地跌坐在地。

  絕色的容顏一剎那便失了光。

  狠狠墜落深淵的感覺是什麼?

  若一次不夠,兩次呢,三次呢?

  慢慢品嚐這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