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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章

  程昶怔了下。

  他方才險些傷害了雲浠,以為她被自己嚇到,早已回了。

  沒想到她還在莊子裡。

  他睜開眼,只見她撐傘立在雨中,憂心地望著他。

  她新換的一襲月白襦裙一如搖曳生姿的夜曇,很好看,以至於他竟有些不敢靠近。

  程昶問:「這麼晚了,你怎麼沒回?」

  雲浠收了傘,走過來:「我擔心三公子。」

  程昶看著她,溫聲道:「我沒什麼,你不要擔心。」

  然後他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府。」

  雲浠在他的神色中辨出濃重的疲意,忙道:「不必了,三公子歇著就好,我去跟林掌事借匹馬。」

  程昶看她一眼,笑了,「我今日求的親都白求了嗎?要讓你自己借馬回府?」

  他撿起她擱在角落的傘,撐開來,「走吧。」

  雲浠跟在程昶身邊,往莊子外走。

  離得近了,她能感覺到他一身霜意。

  他近日一直這樣,從揚州回到金陵後,心中那些反覆糾纏的恨意,就像壓不住了似的,時時在他眼底浮現。

  她想起他說自己不是這裡的人。

  這樣難怪了。

  原本不是這俗世中人,原本無仇無怨與人無爭,卻再三被人屠害,便是九天佛陀,也難防心中業火叢生吧。

  可惜他初來時一身寂寥,原以為眼下有她陪著他了,他能有有所歸依,卻要因著這恨,又落得滿心蕭索。

  到了馬車邊,程昶回過身來牽雲浠的手。

  比之先前的灼燙,他的手已涼了下來,指間甚至有些清寒,但依舊很有力。

  他把她拉上馬車,隨即倚在車壁上閉目而坐。

  一身沉沉的倦意在此刻盡顯,與他週身尚未消退的寒意融在一起,乍一眼看上去,竟然有些乖戾。

  車身很寬闊,角落香爐裡焚著龍腦香。

  他一貫很清醒冷靜,這樣的醒神之物,他以往是從來不用的。

  程昶似在思慮著什麼,一路上都一言不發,及至到了侯府,馬車漸停,他才張開眼,笑著道:「今日攔了你的玉簪,改日我命人新做一支好的給你。」

  雲浠反應了半晌,才想起來他指的是太傅府小公子要送她的那支,忙道:「我上回去嶺南前,三公子已送過我玉簪了,不必再送。」

  程昶又笑了笑:「簪子罷了,不嫌多。」

  他目送雲浠入了侯府,回到馬車上,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收了。

  馬車轆轆行駛起來,程昶喚道:「宿台。」

  坐在車前的宿台應了一聲,掀簾入了室中:「殿下有吩咐?」

  「你之前說,當年柴屏落獄時,他家中的幾個兄弟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他身邊,他險些瘋了?」

  「是。」宿台道,「不止柴大人的兄弟,還有柴大人的老父。」

  「當時柴大人科舉中了狀元,頗受朝廷看重,柴大人鄉里的長兄便利用他的名聲行騙斂財,鬧出了好幾條人命。這事本與柴大人沒有干係,可惜他木秀於林,遭同僚嫉妒,事情一鬧開,朝中就有人煽風點火,說柴大人的長兄是受他指使,到後來民怨四起,朝廷只好把柴家一家男丁一併關入大理寺的大牢。」

  「那會兒大理寺的牢中剛好有疫情,柴家的男丁一個接一個染了病,他們原本是一家人,無奈自私得很,相互指責,最後都有些瘋魔,全怨怪在柴大人一人身上,說若不是他考取功名,一家人也不會這樣。柴大人的二哥受不住病痛和酷刑,有一次還在囚服裡藏了草繩,想把柴大人勒死立功,若不是被趕來的獄卒發現,柴大人想必已命喪黃泉。」

  「其實柴大人的清白,大理寺的人都知道,這案子之所以不好辦,全因為有了民冤。因此到了最後,這案子竟成了燙手的山芋,誰也不願管,大有任憑柴家人死在牢裡的意思。也是柴大人運氣好,那時恰逢陵王初學政事,大理寺那幫人見陵王不受寵,便將這案子扔給他。沒想到陵王非但接了,且好辦得漂亮,為柴大人平了反不說,還平息了民怨。」

  「不過今上也是怪,見陵王有本事,非但沒高興,還把他調離了大理寺,此後半年不曾召見過他。」

  「柴大人初出牢獄那會兒,還有些瘋癲,畢竟一家父兄剛慘死在身邊,最小的小弟才十五歲,他心志受創,倒也合乎尋常。直到後來,他重新入了仕,才漸漸恢復如常。不過……」

  「不過什麼?」

  宿台猶豫了一下,說道:「不過依屬下眼下查得的線索來看,柴大人似乎並沒有從重創裡走出來。」

  程昶淡淡道:「本王也這麼想。」

  「殿下明鑒,柴大人初入仕時,確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後來他歷經一劫,重新入仕,手上很快便沾了血。這些年他跟著陵王,幫陵王做下不少髒事,手上人命不計其數,頗有些以殺止傷的意思。就說當年方府被發落,在方府暴斃的兩個衙差,就是柴大人幫方氏善的後。他受命於陵王,滅了不少人的口。」

  程昶問:「這事做得這麼不乾淨,後來怎麼沒鬧開?」

  「時局所致吧。那時候朝中大事一樁接著一樁,皇后身隕,太子病重,塞北戰亂,忠勇侯出征,所以此事就被遮掩過去了。」

  程昶「嗯」了一聲。

  半晌,他撩開車簾,朝外望去,悠悠問:「柴屏的那幾個兄弟,大概是個什麼形貌,還查得到嗎?」

  「查得到。」宿台道,「他們既是大理寺的囚犯,大理寺那邊應該還存著他們每個人的畫像。」

  夜很深了,雨水剛歇,當空掛著一盞毛月亮。

  程昶望著月,淡淡道:「你去知會大理寺的人一聲,讓他們不必對柴屏用刑了,然後找刑部的人出面,幫本王辦一樁事。」

  「是,殿下儘管吩咐。」

  —*—*—*—

  天明時分,一輛馬車在大理寺府衙門口行止。

  守在門外的吏目迎上來,對著車上下來的人躬身拜道:「三殿下。」

  陵王問:「計倫呢?」

  計倫是大理寺卿的名諱。

  吏目道:「回三殿下,計大人有要事,天不亮就去文德殿外等候面聖了。」

  要事?

  怕是因為三司被程昶捏得死死的,這位大理寺卿攝於三公子的威嚴,不知當怎麼迎接不速之客,所以才以要事為借口,躲去文德殿的吧。

  陵王心知肚明,面上倒也沒說什麼,由吏目引著,下到了大理寺的牢獄裡。

  柴屏的囚室在甬道最裡間,外頭有兩名獄卒把守,他們見陵王到了,對他一拜,便退下了。

  囚室裡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柴屏知道陵王要來,天不亮時就等著。

  他身上穿著舊囚襖,上來拜道:「殿下。」

  陵王伸手將他一扶:「不必多禮。」又見他襖衫上滿是裂口血污,不由問,「他們又對你用刑了?」

  「殿下不必擔心,不過是幾頓鞭刑,昨日夜裡刑便停了。」柴屏道,又說,「屬下如何不重要,反是殿下,這一年來,殿下雖掌權,到底尚未坐主東宮,而陛下那裡,始終都是意屬五殿下的為儲君的。眼下三公子歸來,陛下為防著您殿下獨大,多少會用他平衡朝中局勢,為日後五殿下繼位做鋪墊。自然屬下相信這些麻煩殿下您都應付得來,只塞北佈防圖遺失一案,這個事關殿下您的聲譽,稍不注意,怕是會將殿下您連根拔起,殿下您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他關在囚牢裡多日,是難得才見到陵王,是以一開口,便有些話趕話。

  陵王聽他字字句句都在為自己圖謀,明白他的苦心,說道:「我知道,我早已派人去跟著秦久了。」

  柴屏聽他已有安排,略鬆了一口氣,又說,「秦久不過一名護衛,她會偷李主事的血書,想來是受人指使。這個人如果不是忠勇侯府的孤女,那就是當初從塞北回來的人。屬下這些日子在囚牢裡,仔細盤算過這事,倒是發現一點疑處。」

  「什麼疑處?」

  「殿下可還記得,去年屬下派人追查五殿下下落時,曾遇到過兩個人,也在找五殿下?」

  去年程昶「斃命」於皇城司大火後,柴屏從周才英口中得知,當年與五皇子程旭一起失蹤的還有一個小太監。

  後來他輾轉打聽,終於在當年明隱寺一名僧人手中得到小太監兒時的畫像,以此為線索追查,發現這小太監極有可能在五年前與程旭一起回到了金陵。

  去年他派人在金陵城及周邊找尋小太監與程旭的下落,發現竟有兩個神秘人在同步追查。

  「屬下本以為那兩人是衛玠的人,可眼下一想,覺得不對,若是皇城司的人,追查五殿下的下落,何必遮遮掩掩?可是除開衛玠的人,還有誰會急著找五殿下?只能是當年塞北草原上,知道真相的那群人了,可能是當年有遺漏,這群人沒死乾淨吧。」

  「眼下秦久既受人指使偷了血書,屬下在想,指使秦久的人,會不會正是那兩個也在找五殿下的人?他們既然是從塞北來的,說不定就混跡在兩年前,從塞北回來的忠勇侯舊部當中。之前兵部庫房的塞北佈防圖失竊,也是他們做的。」

  「這一點本王已想過了。」陵王道,「但此人能在皇宮行竊,必是對宮禁極其熟悉才是,但那些塞北的人中,便是雲洛,甚至雲舒廣,都做不到這一點。」

  「是……」

  柴屏聽陵王這麼說,不由沉吟起來。

  陵王見他還在為自己圖謀,說道:「罷了,此事你不必多慮,暫且在牢中等上些時日,待朝局稍定,本王自會為你脫罪。」

  「殿下不必急。」柴屏道,「三公子若想從屬下口中問出殿下您的把柄,不會真的下殺手,而今殿下在朝中擁躉凡多,已不缺屬下一個,屬下只管等著殿下登極問鼎的一日即可。」

  陵王聽他這麼說,歎一聲:「擁躉雖多,畢竟你我才是一起一路走來的。」

  柴屏道:「正因為一路走來,屬下才不希望殿下這最後幾步走得不穩。」

  他道:「三公子的本事太大,絕非等閒之輩,他不是只有找到五殿下這一條路可走的,後宮裡還有個六殿下呢。」

  柴屏這話語義含糊,但陵王聽得明白。

  六皇子雖年僅六歲,卻是皇脈正統。程昶若以旁支的身份與陵王爭儲自然不妥,但他可以扶六皇子上位,等六皇子做了皇帝,再以攝政王的身份把持朝政,隨後黨同伐異,肅清朝野,取而代之。

  陵王沒接腔,看柴屏一邊說著話,一邊又撫上右臂,不由問:「你臂上的燎傷還沒好?」

  「是。」柴屏道。

  說起來也奇,一年了,他右臂的傷口長合,潰爛,流血,再重新長合,如此反覆,彷彿那日從皇城司柴房裡噴出來的火,是來自陰司的業火,要折磨得他日夜不得安生似的。

  柴屏提起右臂上的傷,目色裡閃過一絲駭然,但他很快就把這股駭意壓住,對陵王拱手道:「牢獄陰潮之地,殿下不便多留,殿下正務在身,當以大局為重才是。」

  陵王便也一點頭:「好,那本王改日再來。」

  離開大理寺的牢獄,辰時已過。

  這日沒有廷議,各部衙的官員都在自己的署內辦差,陵王由先才的吏目引著,一路往大理寺衙司外走,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遠處的偏門處,有一人在呵斥:「老實點!磨磨蹭蹭的幹什麼?都跟上!」

  陵王遙遙看一眼,只見那頭有五六個身著囚服,披頭散髮的囚犯。

  他們帶著頸枷,以鐵鏈前後鎖了,正由一名獄卒引著往大理寺的囚牢裡走,其中最小的一個,大約才十餘歲。

  陵王問:「這幾個是什麼人?」

  一旁的吏目道:「回殿下的話,這幾人是刑部今早送來大理寺的死囚,稱是他們身上的案子有異,要請大理寺覆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