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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章

  一個……空了的袖管子?

  雲浠聽了這話,不知怎麼,腦中隱隱閃過一個念頭,可還未等她仔細分辨這念頭究竟是什麼,又被一絲無著的荒謬之感壓了下去。

  周才英見雲浠失神,一咬牙,爬起身作勢要逃。

  然而不等他走出兩步,只聽程昶涼涼地道:「你眼下還跑得了嗎?」

  周才英回過頭,看了看程昶,又看了看週遭的屍體。

  他心中的驚駭並未平息,但先前那個罩著斗篷的人已幫他把所有的殺手都解決了不是嗎?

  他只要趁機跑,躲起來,等殺機過去就能平安了不是嗎?

  程昶又道:「你以為,陵王手下的殺手,只有這麼幾個?」

  「這些人,不過是他派出來試探你有多少幫手的。」

  「他想動你,其實根本不需費力殺你。」

  「你、你什麼意思?」周才英聽了這話,愕然道。

  此時已是丑時,夜色稠得像墨一樣,火折子迎風輕漾,在程昶的手心裡明明滅滅。

  「你是可以逃,可以出城,但你想過你的家人嗎?你的父親母親,你的幾房兄弟?」

  「我父親好歹是原禮部郎中,現司天監少監,且周府一家是太皇太后的近親,他殺我便罷了,如何會對周家的人動手?」

  「那又怎麼樣?」程昶朝周才英走近一步,「我是什麼人,琮親王府何等地位,他不也照樣下得去手?你算什麼?周家又算什麼?」

  離得近了,周才英這才從程昶的眉眼間辨出幾許森森冷意,他本以為這樣的冷意是因春寒所致,然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是由怨恨而生的戾氣。

  皇城司的濤濤火海未焚其身卻在他心中燃起難以將息的烈焰,在這濃夜裡,他彷彿是陰司而來的無常,飽經催魂折魄之苦,連手間的一簇光也成了黃泉之火,明滅之間生殺予奪。

  周才英嚇得跌坐在地。

  他直愣愣地望著程昶,半晌,又急又怕道:「哪、哪怕陵王想殺我,可我到底在他手下苟且了一年,換作你,你就能保住我麼?你只怕是比陵王更想要我的命!」

  皇城司之火,他縱然事先不知情,可程昶的「死」,他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早在柴屏讓他把程昶誘去皇城司時,他就猜到他們要設計害他。

  他只是沒想到,他們竟會膽大到要取這位王世子的性命。

  程昶在周才英身前蹲下身,看入他的眼:「這一點你說對了,我是不大願意保你,但是,」他一頓,忽地淡淡一笑,「如果我想讓你死,卻比陵王更容易。」

  「死」之一字入耳,聽得周才英心頭一涼,也聽得一旁的雲浠心頭一涼。

  她藉著火色看向程昶,他的眉目清冷如昔,卻不知為何,與以往有一些不一樣了。

  周才英怔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當日在皇城司內外衙通道活下來的人只有三個,除了我,就是你與柴屏。因此事實究竟如何,全憑我說了算。我知道你現在想跑,不想幫我指認柴屏,你既然要為虎作倀,那你就是柴屏的同黨。待會兒天一亮,我到了陛下跟前,只需說是你害的我,任你逃到天涯海角,禁軍都會將你追回來,說不定還會連累周家。」

  「你、你……你不能如此!」周才英心中惶急,「你是知道的,我沒有要害你的意思,我也根本不知道他們會在皇城司放火!」

  「那又怎麼樣?」程昶道,「謀害親王世子的罪名由你背了,這個結果,柴屏、陵王、甚至陛下都是極樂見的。到了這個地步,你活著,除了對我還有一點用處,對任何人都是百害而無一利。且你要明白的是,我想讓柴屏償命,除了讓你為皇城司的大火作證,還有許多種辦法,但你想要活命,只能靠我。」

  「你早已經無路可走,現在不是你挑的時候。」

  周才英聽程昶說完,半晌,戰戰兢兢地嚥了口唾沫。

  如果可以,他恨不能立刻就逃到天涯海角,再不要與眼前這個貌如天人心似修羅的人打交道。

  但他也知道,三公子說他能要了他的命,他做得到。

  畢竟皇城司那把害他的火,他也有份。

  「當初,讓我利用陛下與宛嬪的事,把你誘去皇城司的人是柴屏,我自始至終,從未與陵王殿下打過正面交道。所以,即使我出面幫你作證,讓柴屏落獄容易,但你想借此扳倒陵王,不可能的。」

  「這個就不勞你費心了。」程昶見周才英言辭間已有鬆動,站起身,說道。

  「我還有一個要求。」

  「說。」

  「我想……我想先回周府看看。」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程昶本以為是衛玠終於帶著人到了,定眼一看,原來卻是衛玠身旁的親信,皇城司武衛長羅伏。

  羅伏一見程昶與雲浠,帶著人下馬來拜見,然後道:「昨日夜裡,殿下在揚州的消息一傳來金陵,陵王殿下便以重議去年皇城司走水案為由,把衛大人請走了。衛大人走前留了個口信,說倘揚州那邊傳消息,下官等只管按殿下您的吩咐行事。因此先時田校尉趕來皇城司,下官等已以抓捕竊賊為由,去城東周府附近巡視了。」

  衛玠堂堂皇城司三品指揮使,卻能被陵王一句話絆住?

  看來陵王現如今雖非儲君,在宮中的地位,也如儲君一般了。

  程昶聽了羅伏的話,倒也沒說什麼,想起周才英適才提的要求,只道:「去周家。」

  五更時分,原該黑燈瞎火的街巷此刻燈火通明。

  周府的府門敞開著,周洪光正負著手,在門簷下來回徘徊。

  周才英走近,猶豫須臾,喚了聲:「父親。」

  周洪光步子一頓,瞧見周才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走上前,作勢就要打,可又似乎是不忍心,手舉在半空將落不落,半晌收回,重重一歎,斥道:「這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兒野去了!」

  周才英不敢說實話,支吾著尋了個借口掩了過去,問:「父親,咱們家這是……怎麼了?」

  「昨晚家裡進了幾個賊人。」

  「賊人?」

  周洪光「嗯」一聲:「也不知是什麼人,如此大膽,竟闖到正院。幸虧皇城司的禁衛在附近追捕盜匪,否則你母親的命險些沒了。」

  「母親?」周才英一愣,急道,「母親她眼下可還好?」

  「還好。只是受了些驚嚇。」周洪光一歎,「那些賊人膽大妄為,雖沒能傷著你母親,家中卻死了幾個廝役。」

  他看著周才英,見他一時失神,問:「五哥兒,你怎麼了?」

  周才英搖了搖頭,神色黯下來:「沒……沒什麼。」

  周洪光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以為他是在心憂程昶回京一事,便勸道:「三公子以往縱然有些不成體統,但這一二年下來,已很成氣候。你與他兒時雖有齟齬,這些年過去,或許早在他心中消淡了。他天亮到金陵,你身為鴻臚寺少卿,只管好好相迎,旁的不必多想。」

  說著,一看天色,「還能歇半個時辰,快去睡。省得待會兒到了陛下跟前,沒精打采的樣子。」

  周才英聽著父親慈愛關切的話語,想著自己今夜出逃,險些給家中遭來橫禍,直要落下淚來。

  半晌,他低垂著眼簾搖頭,說:「不歇了,兒子還有些差事在身,先去府衙了。」

  離開周府,繞到鄰近一條街巷,在一間茶肆的方桌前站定。

  程昶坐在桌前,看著周才英,涼聲問:「看清了嗎?」

  看清了。

  陵王……果然派了殺手對周府的人動手。

  如果不是皇城司的禁衛先一步趕到,母親恐怕已命喪那些賊人之手了。

  周才英沉默半晌,問:「你,想要我怎麼做?」

  程昶吩咐一旁的羅伏:「把準備好的匕首和白絹給他。」

  「是。」羅伏應道。

  隨即在周才英面前鋪開白絹,拿茶壺鎮好。

  程昶掃了眼桌上的匕首,淡聲道:「把柴屏是怎麼讓你誘我去皇城司的,當日在內外衙通道內究竟發生了什麼,寫成血書,待會兒親自呈到御前。」

  「血書?」

  「怎麼?你不願?」

  「不……沒有。」周才英道。

  他拾起桌上的匕首,匕刃的鋒芒在這涼夜中寒亮如雪,隨即在指腹狠狠一劃。

  鮮紅的血珠子滾落而出,周才英忍著痛,一筆一劃地在白絹上書寫起來。

  程昶默不作聲地看他寫了幾行,站起身,步去街口風聲勁處。

  春夜很涼,站在街口,饒是寒風侵骨,程昶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一年前皇城司的大火彷彿落了一簇在他心底,他此前尚未見到柴屏的時候還好些,昨日在長琿山上一看到他,心頭烈火騰然而起。

  被人追殺至落崖、被人鎖在火海的種種重新浮於眼前,歷久彌新,終於釀成滔天恨意,在他心中翻湧不熄。

  程昶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明明在那場大火前,他雖執著於為自己討回公道,尚將一切看得寡淡的。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說服自己平復下來,然後平靜下來。

  涼風掀起他的白衣翻飛不止。

  從身後望去,他的身影修長如玉,一如誤入人間的天人,寥落而清寂。

  可雲浠知道,自從程昶在長琿山上見到柴屏起,就有一些不一樣了。

  她不知他那日究竟經歷了什麼,又是怎麼自火海裡活下來的,但她知道眼下不當問。

  她無聲地走過去。

  他正閉著眼,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著,修長的雙指一遍又一遍地揉著眉骨,似乎想將那裡凌厲的、濃郁的戾氣化開。

  雲浠伸手覆上他的手,輕聲喚:「三公子。」

  手背觸及一絲冰涼,程昶稍稍一怔。

  可他並沒有睜眼,任憑那絲冰涼順著手背的肌理滲入骨脈,妄圖讓體內翻騰的灼血平息。

  可這冰涼來得太慢了。

  程昶覺得這樣不夠,遠遠不夠。

  他忽然反手握住雲浠的手,把她的指尖送至唇邊。

  他的唇灼燙驚人,雲浠愣了愣,卻並沒有把手收回。

  指尖的涼意被抽吸入肺,成癮一般讓人貪戀,程昶克制了又克制,將要忍不住張唇輕咬。

  身後忽然傳來羅伏的聲音:「殿下,周大人已把血書寫好了。」

  程昶陡然睜開眼,彷彿被喚回神志。對上雲浠關切的目光,半晌,鬆開她的手,微一搖頭:「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