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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三章

  雨水時節一到,秦淮成日浸在一片朦朧的煙雨裡,屋外廊下濕漉漉的,人在外間站久了,即便撐著傘,衣裳上也要潮一片。

  這日早,雲浠到樞密院點完卯,取了佩劍,往公堂外走。

  守在公堂門口的武衛問:「將軍外出辦差?」

  雲浠道:「我要離京幾日,如果旁的部衙有大人找我,告訴他們我會盡快趕回來。」

  武衛恭敬道:「能勞動雲將軍的差事必然是要務,旁的大人若知您外出,定然不敢催的。」又說,「小的記住了,倘來了要函,小的也一併放在您案頭。」

  雲浠點了下頭,在廊下撐開傘,走到部衙門口,吩咐差役去牽馬。

  這已是昭元十年的初春了。

  去年秋,雲浠在嶺南打了勝仗,凱旋回京。

  及至冬日,臨安附近鬧盜賊,官府抓了一月,連賊人一片衣角都沒摸著,雲浠帶了十餘親信過去,僅七日就把一夥賊人人贓並獲。

  短短一年之間,雲浠連立兩樁大功,昭元帝聞得,龍顏大悅,今年一開春,非但將她再晉了一級,擢為四品明威將軍,念及她一年奔波在外,勞苦功高,還親自為她在樞密院廣西房安排了一份閒差。

  所謂樞密院廣西房,除了掌廣西一帶的邊防,在金陵主要行的是招軍、捕盜等差務。

  抓捕一般的小賊小盜,大都由京兆府包攬,要勞動雲浠的廣西房,非是出現江洋大盜不可。

  因此雲浠上任後,每日點個卯就能走人,時不時去西山營練練兵,等同於白拿一份俸祿。

  哪知今年二月初,兵部庫房忽然失竊,丟了一張塞北的佈防圖。

  偷盜偷到皇宮裡,昭元帝勃然大怒,命兵部、京兆府、樞密院廣西房,以及刑部共同抓捕盜賊,並將兵部司庫人員通通革職問罪,兵部庫部李主事隨後也引咎致仕。

  李主事的故居就在與金陵相鄰的揚州府,他致仕後,攜家眷回了揚州。

  誰知沒過幾日,李主事忽然在家中自縊而亡,臨死留下一封尚未寫完的血書,說自己與兵部的司庫人員都是冤枉的。

  得知李主事身死,刑部、廣西房、及京兆府皆認為兵部庫房失竊案另有隱情。

  雲浠此番離京,便是要去揚州查問此事。

  雨水很細,遠望過去,反倒像霧,差役為雲浠牽了馬,還順帶為她帶了件蓑衣,雲浠見雨勢不大,把蓑衣辭了,剛要上馬,身後忽然有人亟亟喚了句:「雲將軍留步——」

  是刑部的一名主事。

  雲浠問:「齊主事有事?」

  齊主事急著趕來,氣喘吁吁地道:「是,下官把李主事府上的大致情形,以及他為官期間的經歷整理成文書為將軍送來。將軍此去揚州,也好做到心中有數。」

  雲浠一愣:「這麼快就整理好了?」又道,「主事大人有心了。」

  李主事自縊的消息昨天晚上才傳到金陵。

  齊主事笑道:「不是下官有心,是陵王殿下。」

  他解釋:「昨晚刑部議事,陵王殿下到了,得知是雲將軍要去揚州,特地囑咐下官為將軍整理這樣一份文書。下官知道將軍辦事雷厲風行,緊趕慢趕,生怕來晚了,愧對陵王殿下的托付。」

  他左一個陵王,又一個陵王,言語中的奉承之意不藏自現。

  這也無怪。

  鄆王失勢後,昭元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不得不將一半政事交給陵王親理。

  陵王從前在差事上一直不怎麼出色,偶爾犯些小差池,端的是無功無過,誰成想自他從昭元帝手中接理了政務,一樁辦得比一樁有魄力,叫群臣驚歎不已。

  如今的陵王,再不是從前不受寵的皇子,他政績出眾,朝中更有樞密院羅復尤,工部裴銘等幾個肱骨大臣支持,儼然就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雲浠聽齊主事提起陵王,一時不言。

  齊主事倒也沒在意,笑問:「將軍可是眼下就要趕赴揚州了?」

  雲浠道:「我先回一趟府,隨即便去。」

  齊主事道:「那下官不耽誤將軍。」

  往一旁退後幾步,讓出一條道來,雲浠對他一點頭,揚鞭打馬而去。

  侯府的光景比之以往已大好了,趙五近日跟著白叔學管家,府門口雇了幾個廝役。

  雲浠一到侯府,把馬交給廝役,繞去方芙蘭院中,隔著窗就喚了句:「阿嫂!」

  她這幾日不是在樞密院就是在西山營,方芙蘭見了她,頗是意外,柔聲問:「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雲浠推門而入,將劍解下放在桌上:「我要去揚州一趟,回來與阿嫂說一聲。」

  「揚州?」

  「嗯。」雲浠點頭,「是朝廷的差事,那邊出了人命,我得去看看。」

  她語焉不詳,方芙蘭看著她,也沒多問,提壺斟了盞茶遞到她手邊,折身去妝奩前,從妝奩的抽匣裡取出一張紅帖,笑道:「前日宗正寺少卿托媒媼把他家五公子的庚帖送了過來,我找人幫你們合了合,是難得的好姻緣。」

  雲浠看到她手上的紅帖,愣了愣,垂眸道:「阿嫂,幫我辭了吧。」

  方芙蘭也愣了一下,隨即輕聲喚了句:「阿汀。」

  「上回太傅大人找媒媼與你和他家小公子說親,我已幫你辭了,這回這個宗正少卿家的五公子,我托人打聽過了,人品很好,人也很上進,這些年苦讀,房裡連個侍妾都不曾養過,去年春闈,他還與望安一起金榜題名,眼下已入了翰林,你……左右在朝廷當差,見過人後,若不喜歡,再辭不遲。」

  雲浠看著手中杯盞,過了會兒,低聲道:「阿嫂,我早已說了,我誰都不想嫁,這些人,我見與不見,結果都是一樣的。」

  方芙蘭看她這副模樣,眸中覆上一絲傷色,輕聲歎道:「阿汀,一年了,皇城司那場大火過後,上萬禁軍將綏宮與金陵城裡裡外外都找過了,再也沒有人見過三公子。」

  雲浠沒接腔。

  方芙蘭又道:「阿汀,阿嫂知你心中難過,可你總不能把你的一輩子耽擱在這兒,總該是要往前走的。你已是四品明威將軍,若能成個家,讓日子更和美些,不好麼?」

  在大綏,從軍的女子親事艱難,然而,雲浠卻是個例外。

  若換作一年前,誰也想不到雲浠竟能做到今天這個地步。

  立功封銜不提,她把每一樁差事都辦得妥當漂亮,在軍中有軍威,更得昭元帝與陵王殿下的賞識,以至她外出辦樁差,都會勞陛下與殿下親自掛懷。

  她就像含苞了許多年的扶桑花,飽經歲月的風霜,一夕之間忽然綻放。

  如果說雲浠從前只是明麗好看,從嶺南歸來的她,便是瀲灩的,是灼目的。

  沙場的歷練,在她乾淨清透的眸光裡摻了幾分颯然,本來明媚的眉眼染上幾許靜,竟然美得生機勃勃,美得動人心魄。

  年關節的宮宴上,她一身暗朱裙裳,本該是最尋常不過,卻不知多少人為她傾倒。

  是以她雖是女將軍,開春後,來忠勇侯府提親的可稱得上是絡繹不絕。

  方芙蘭溫聲再勸:「阿汀,琮親王府也已辦過白事了。」

  「那又怎麼樣?」雲浠道,「他只是失蹤,只是暫且不見了,我會去找他,我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找過。」

  她說著,驀地抬眸一笑:「就說這次去揚州府,本來我還不想接這差事呢,後來我想,揚州府我還沒去過,說不定三公子在那兒呢?所以我要過去看一看。」

  方芙蘭看著她,無聲自心裡一歎,隨即點了點頭,溫聲道:「那好,那你就去看一看。」

  看過了,也許就能慢慢淡忘了。

  這時,外頭有廝役來報:「將軍,寧遠將軍和田校尉過來了。」

  雲浠聽了這話,「哎」著應了聲,對方芙蘭道:「阿嫂,小郡王和田泗來了,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