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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章

  昭元帝道:「皇祖母雖然說過不要壽禮,但孫兒思來想去,還是備了一份,皇祖母不喜鋪張,大壽不是每年都操辦,日後惦記起這日子,好歹有個念想。」

  言罷,他拍拍手,幾名宮人合抬上一株高五尺,寬三尺的血紅色珊瑚。

  這樣的珊瑚稀世罕見,座眾人見了,皆嘖嘖稱奇。

  皇貴妃拿起絲帕掩口,一副訝然模樣:「陛下贈給皇祖母這株珊瑚狀似鹿角,有祥瑞之意,皇祖母松鶴之年依然身康體健,再得了這珊瑚,定然要長命百歲,活過菩薩去呢。」

  太皇太后失笑,抬手點了點皇貴妃:「屬你嘴貧。」

  她笑過,環目朝坐下一望,不知怎的就有些傷感:「宮裡的人這些年愈發伶仃了,早年皇后慈善,早早的就沒了。後來就是暘兒,多好的太子呀,儒雅,仁德,體恤民生,菩薩托生的一個人,也被蒼天收了去。你們孝順,給我祝壽、備壽禮,這份兒心意我知道,但我人老了,就只一個願景,盼著這宮裡人丁興旺。」

  這是大壽之日,這樣的話說出口難免不吉利。

  昭元帝聽太皇太后提起故太子程暘,一時觸及心底哀痛,慢慢放下酒盞。

  琮親王道:「皇祖母不必操之過急,您福壽綿長,幾個重孫輩正值當年,興旺的日子尚在後頭。」

  太皇太后聽了這話,遂點點頭,笑著道:「是,瞧我這話說的,大喜的日子,憑的敗了你們興致,還惹了皇帝不痛快。」

  昭元帝道:「皇祖母說笑了,今日是您的大壽之日,孫兒只有高興的。」

  「太皇祖母。」這時,鄆王忽然離席朝座上一拜,道,「太皇祖母雖再三叮囑說不必準備壽禮,但重孫子不得已,跟父皇一樣,也備了一份。」

  太皇太后聞言,先是一愣,隨後皺眉笑了,嗤道:「還不得已?你且說說,究竟是怎麼個不得已法?」

  「因這大禮是自己來的。」鄆王也笑道。

  他生得英俊,丹鳳眼上一對長眉,唇角邊還點著顆淺痣,就這麼笑起來,模樣有些昳麗。

  他朝一旁的鄆王妃招招手:「阿拂,過來。」

  鄆王妃點頭,步去鄆王身邊,兩人一起先朝太皇太后施了個禮,又朝昭元帝施禮:「稟太皇祖母,稟父皇,阿拂已有近三個月身孕了。」

  此言出,四下俱驚。

  天家有了嗣,這是何等喜事?

  雲浠正留意著去看鄆王妃的肚子,忽聽身旁傳來一聲脆響。

  她別過臉看,方芙蘭雙眉輕攏,凝神看著太皇太后那處,手裡的湯勺不知怎的跌進了湯盅裡,神情也不似旁人歡顏。

  雲浠問:「阿嫂,您身子不舒服嗎?」

  方芙蘭收回目光,微搖了搖頭,笑著道:「沒有,有些意外罷了。」

  她說意外並非毫無由頭,鄆王與鄆王妃不睦多年,金陵城人盡皆知,鄆王府上有名分沒名分的姬妾養了十數人,聽聞兩人若不是同在朝堂共事,十天半個月都未必能見上一面。

  昭元帝也是愕然,問:「何時的事,朕如何不知?」

  「回父皇,阿拂身子不適有日子了,但要說覺察,也是近日才覺察的,王府的大夫看過,為阿拂仔細調養了一陣,這胎到底來得不易,兒臣只敢等胎像穩了才上稟,父皇恕罪。」

  昭元帝微微笑道:「無礙。」

  隨即一揮手,示意近旁的內侍官請太醫。

  昭元帝向來不苟言笑,露出這副形容,大抵高興得很了。

  這也無怪,天家這一脈自昭元帝起就子息單薄,太子薨逝後,膝下只有陵王鄆王兩個成年皇子,又因鄆王與鄆王妃不睦,陵王妃多病孱弱,除了早年鄆王有一庶女,孫輩更是無所出,這下好了,天家總算有繼了。

  太醫為鄆王妃請完脈,跪地賀道:「稟陛下,稟太皇太后,鄆王妃胎像已穩,脈象沉而有力,看樣子,像是個男胎。」

  昭元帝眉頭一展,當即大笑一聲:「賞!」

  太皇太后把鄆王妃喚來身邊,撫著她的手語重心長道:「你既有了皇嗣,刑部的差事就該辭了,太奶奶知你心高,等閒不願荒廢了這一身才情,可眼下不是折騰的時候,你將這一胎養好,仔細著將他生下來,於江山社稷才是頂頂要緊的。」說著,瞪鄆王一眼,「他日後再敢怠慢你,你告訴太奶奶,太奶奶替你責打他!」

  鄆王妃略一猶疑,點頭應:「好。」

  天家有了嫡嗣子,座上座下一派和樂,眾人心裡明鏡似的,從前陵王鄆王皆無所出,兩人半斤八兩,蓋因陵王稍長,略勝一籌,眼下鄆王有了後,那意義就非同一般了,就說綏宮裡懸了多少年的儲位,倘要坐上去一人,如今也該以鄆王為先。

  一時間笙歌樂起,宮裡的內侍趁著興致當口傳了酒菜,高唱道:「開宴,請舞,奏樂——」

  伴著鼓點,只見數十西域舞者從西側入了昆玉苑,他們頭戴氈帽,蒙著半截長面紗,身上卻穿得清涼。女子的衣裳與裙襖是分離的,露出一小段光潔的肚皮,男子身著單袖衣,一隻臂膀藏在寬廣袖口裡,另一隻臂膀裸|露在外,奇異又冶艷。

  然而太皇太后一輩子榮貴,什麼沒見過?縱然這些舞者是昭元帝下旨特地從西域請來的,她此刻之所以舒暢,不過是因為適才鄆王敬獻的「大禮」。

  眾人在樂聲中推杯換盞,雲浠有些心不在焉,她看著苑中舞姿癲狂的西域舞者,沒由來想起一事——回金陵以後,柯勇留下的眼線說,一個多月前,他們曾在金陵見到了刀疤人的蹤跡,可惜當日適逢西域舞者進京,跟丟了。

  也不知那個刀疤人現如今在哪兒,雲浠想,如果能找到他,就能找到害三公子「貴人」的線索了。

  一曲終了,西域舞者長身一揖,再起身,竟從輕薄的面紗底下變出一捧捧壽糖,眾人當即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笙樂又起,舞者們繼而踩著鼓點,自上首太皇太后起,到昭元帝,琮親王,三公子,及至坐中各席分發壽糖。

  一名單袖舞者來到雲浠座前,遞出一枚壽糖,雲浠待要去接,他卻收回手。

  他在原地略一頓,隨即單膝跪地,翻手朝上,重新將壽糖呈給雲浠。

  每個舞者遞壽糖時都要耍些花頭,雲浠不以為怪,然而當她拿起壽糖拿,整個人忽然就愣住了。

  眼前西域舞者的掌心,赫然有一道極長極深的刀疤。

  她抬眼,目光與他撞上,正是那個她尋了許久不見蹤影的刀疤人!

  夜色太深,面紗朦朧,燈色繚亂,以至於方纔他在苑中起舞時,她竟能沒認出他。

  西域舞者分發完壽糖,重新聚於苑當中,對著太皇太后齊齊一拜,用生澀的官話說道:「恭祝太皇太后福如東海,長壽無疆。」

  太皇太后笑著點頭:「有賞——」

  宮人端來幾個托盤,舞者們一一領了賞賜,順著昆玉苑西側的小道退去了。

  他們一走,程昶也隨即起身,笙歌聲太大了,雲浠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瞧見他與太皇太后拱了拱手,隨即也往西側小道而去。

  他們要找刀疤人,「貴人」要殺刀疤人滅口,有了上回秋節的經歷,雲浠一刻不敢耽擱,她環目一看,苑中多的是四處走動敬酒的人,便與方芙蘭道:「阿嫂,我逛逛去。」

  方芙蘭今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聽她這麼說,點頭應了聲「好」。

  因延福宮是綏宮以外的獨立宮所,昭元帝平日裡若非宮宴不至,因此像今夜這種場合,殿前司、皇城司只在昆玉苑布了禁衛,其餘地方由樞密院下的在京房分人把守,守備相對鬆懈。

  雲浠沿著西側小道出了昆玉苑,起初還能撞見三三兩兩的宮人,越走越無人煙。

  她心中焦急,一來怕「貴人」搶先一步,將刀疤人滅口,二來更怕三公子獨一人跟去,遭遇危險。

  繞過一片假山奇石,前方隱約傳來拚殺之聲,雲浠心中一凜,凝目望去,奈何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樟樹林,什麼都瞧不清。

  她加快腳步,疾步出了林子,只見程昶正負手立在湖畔,不遠處,數名武衛與幾名黑衣蒙面的人已然拚殺了起來,那個刀疤人儼然就在他們當中。

  「三公子!」雲浠一見這情形就明白了,程昶並不是獨自來的,他早就在延福宮裡藏了武衛。

  「三公子早就知道這刀疤人躲在延福宮中?」

  「我也是猜的。」程昶道。

  「貴人」權勢滔天,在金陵城中眼線密佈,想要殺一個人滅口,哪有那麼難?這刀疤人前一陣兒尚在金陵東躲西藏,時不時露些蹤跡,怎麼西域舞者進京當日,就突然消失得沒蹤影了呢?

  眼下回頭來想,最可能的原因是,他混進了西域舞者的行隊中。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常人最難想到的地方。

  而對刀疤人來說,他躲進宮中,幾乎相當於擇了一條「死路」,因為那個要殺他的「貴人」正是宮中人。

  程昶想明白這一點後,本打算立刻來延福宮找刀疤人,可他再一思量,延福宮太大,刀疤人跟著西域舞者進來後,未必仍混在其中,眼下壽宴在即,他若大費周章去找,惹出動靜先驚動了「貴人」,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

  反正刀疤人若想求生,總會想法設法來見他,不如先暗藏些武衛在宮中,如果臨時生變,也好應對。

  那幾名黑衣人儼然是「貴人」的人,不顧武衛阻攔,招招式式直取黑衣人的性命,他們武藝極高,出招又狠辣,饒是我寡敵眾,也領刀疤人脫不開身。

  雲浠見程昶這裡尚有武衛保護,拋下一句:「我去助他!」隨即也趕了過去。

  幾名黑衣人對雲浠似乎頗為忌憚,一見她過來,暗道一聲「殺」,招式一變,同時卸了防備,在雲浠趕到前,兩人側身一攔,以身軀擋了武衛刺來的劍,餘下幾人揮匕同時刺向刀疤人。

  刀疤人連日奔逃,身上舊傷未癒,這麼拚殺一場,體力早已不支,饒是武衛盡力相護,一名黑衣人的短匕也找準空當,扎入他的腹中。

  短匕一扎一抽,帶出來寸長的腸子。

  汩汩鮮血湧出來,刀疤人再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見已得手,以迅雷之勢抬匕往脖上一抹,竟是全都自盡了。

  雲浠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她動作已很快了,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程昶也已趕來了,他半蹲下身,看刀疤人仍有生息,抬手摀住他腹上的傷口,切聲道:「你撐一撐,我讓人去找大夫!」

  「不必了。」刀疤人道,他無力地道,「我活不成了。」

  「那個……『貴人』,他之所以要殺三公子,是因為,三公子您,知道了那樁事,所以他……要殺您滅口。」

  「哪樁事?」程昶問。

  「哪樁事……」刀疤人連咳數聲,嘴角也湧出血來,「三公子,您自己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程昶道。

  他略一頓,忽然又道:「你撐下去,你告訴我是什麼事。我什麼都不記得,一直以來,什麼——都不知道!」

  此言出,雲浠不由怔住。

  她抬目看向程昶。

  藉著火光與月色,程昶眼中儘是迫切與無措。

  自落水以後,三公子一直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何曾這般惶然過?

  還有——

  他說他什麼都不記得,她尚且可以理解。

  可是,他說他什麼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刀疤人神色複雜地看著程昶,卻已來不及問他究竟,他艱難地喘了口氣,說:「究竟是什麼事,我也不知……三公子您落水後,那個『貴人』讓我……把當日在畫舫當日,陪著您的幾個畫舫女,抓來審問,隨後就……全部滅口了。」

  「有一樁事,我為了保命,誰也沒說。」

  「有個畫舫女告訴我,三公子您……落水前,曾跟她炫耀,說您知道了一個天大秘密。」

  「天大的秘密?」程昶問。

  「是,說是一個……可以攪得天下大亂的秘密。」

  「她當時,只當您說的是玩笑話,曾問過您是什麼秘密,可是你醉得厲害,只搖搖晃晃地跟她,指了一個地方。」

  「您指的是,秦淮水邊的……絳雲樓。」

  這話出,雲浠渾身一震。

  她急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可是刀疤人已然撐不住了,他彷彿聞無所聞,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道:「我叫……叫毛九,三公子您若能手刃『貴人』,記得,告訴……我。」

  說罷這話,他閉上眼,渾身軟了下來。

  程昶看著地上再沒了生息的人,目光落到雲浠身上,不由問:「你怎麼了?」

  雲浠有些失神,須臾,她抿了抿唇,分外艱難地道:「他說,三公子您落水前,最後指了秦淮水邊的絳雲樓。」

  「三公子可知,當時,我就在絳雲樓上?」

  那是花朝節的夜裡,老百姓過節晚歸,但絳雲樓按時按點就關張了,亥時過後,只留一個小角門給雲浠出入——絳雲樓高,雲浠要借頂樓盯著在畫舫吃酒的小王爺,謹防他鬧出事來。

  這些小王爺都該是知道的,因為他十回有八回吃酒惹事,都是雲浠帶著衙差去幫他收拾的爛攤子。

  他甚至瞧著她從絳雲樓上下來過。

  依刀疤人所言,程昶在秦淮河邊落水前,跟一個畫舫女說他知道了一個「能攪得天下大亂的秘密」,然後指向了絳雲樓。

  也就是說,他當時指向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