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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章

  昭元帝離開延福宮,把陵王鄆王及程昶幾人散了,獨留琮親王陪著,慢悠悠往宮禁裡走。

  月朗星稀,重重宮樓在這靜夜裡只餘了個淺淡的輪廓,昭元帝遙遙望了眼,道:「太晚了,今日就在宮裡歇吧。」

  琮親王稱是。

  今上與親兄弟有話要說,一列宮人不敢靠近,都在八丈外的地方綴著,近前只有個提燈引路的內侍官,低眉順眼的,連邁出去的腳步都無聲息。

  「下午那會兒,昶兒去御史台了,這事你知道麼?」昭元帝似想起什麼,問道。

  琮親王點頭,說知道。

  「他如今是越來越有樣子了,早上才回京,下午就去了衙門。聽說還著人去刑部打了招呼,明日一早要親自提審羅復尤家的那個四姑娘,羅,羅,羅什麼來著?」

  「羅姝。」琮親王道。

  「對,提審羅姝。」

  昭元帝笑著道,「他還問雲舒廣的案子查得怎麼樣了,說是想要看卷宗,嚇得吳歧、石逸春幾個老不休都來請示朕。」

  吳歧與石逸春分別是御史大夫與大理寺卿。

  程昶失蹤後,大理寺當即就查到了白雲寺清風院,從裡頭揪出了當年雲舒廣的兩個部下,得知三公子是為了追查忠勇侯的冤情才不見的,便把三公子的失蹤與忠勇侯府的案子並在一塊兒追查,眼下程昶找著了,失蹤案銷了,可忠勇侯府的「冤情」還尚未有定論呢。

  「朕能說什麼?朕自然是准了。從前昶兒胡鬧慣了,成日裡不務正業,如今他好歹求上進了,知道為朝廷分憂,為朕分憂,他要問案,朕這個做叔父的,哪有不鼓勵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當年塔格草原一役慘敗,累及太子身死,一直是昭元帝心頭的一根刺,而今昭元帝對此事的態度雖有所鬆動,願意為雲洛平反,但並不意味著他就想直面這樁案子。

  那根刺在心裡扎得太久了,早已與血肉長在了一起,倘若要一下拔|出來,必然要傷筋動骨。

  昭元帝這一番話裡掖著話,琮親王不是沒聽出來。

  琮親王道:「皇兄說明嬰長大了,依臣弟看,他其實還是小兒心性。想來是被連著折騰了一番,心裡憋著一股氣,因此打算要徹查到底。皇兄暫且由著他去,等這股氣過去,他也就罷手了,回頭臣再開解開解他。」

  「他要查,就查吧。」過了一會兒,昭元帝卻道,「你也不必多說他,朕瞧著,昶兒如今不像是個糊塗的,白雲寺這事,他受了大委屈,該他弄明白。」

  「聖上,王爺殿下,仔細著檻兒。」

  一時走到夾道盡頭,引路的內侍官出聲提醒。

  邁過門檻兒打個彎兒,御花園就到了,亭台樓閣玉樹瓊花漸次入眼。

  昭元帝漫不經心地瞧了一陣,忽然長長一歎,說:「平修,我身子大不好了。」

  平修是琮親王的小字。

  琮親王聽得這一聲喟歎,腳步驀地頓住。

  九五之尊的身子狀況是天家頭一等的秘辛,太醫院請脈過後的診冊都是要擱在金閣裡拿九龍鎖鎖起來的。更不敢在私下議,議多了,被有心人聽了去,就是意圖謀反。

  昭元帝回頭看琮親王這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苦笑著道:「今早上太醫院來診脈,朕逼著他們說實話,結果呢,一個一個嚇得趴在地上,跟沒脊樑骨似的,說若仔細將養,不勞心,不費神,興許還有個五載七載,若不這樣,大約就只剩一兩年光景了。可朕是皇帝,怎麼能不勞心費神?朕想著,一兩年,想必是快得很了。」

  琮親王拱手,溫聲道:「皇兄是真龍天子,眼下的不好,想必只是一時不好,等來年開春,氣候回暖了,必定會身康體健的。」

  昭元帝曬笑一聲:「你我是一路走過來的,到如今,你也開始拿這些沒筋骨的話來打發朕了?」

  他將笑容收了,望著不遠處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說道:「所以今日下午,朕傳了衛玠,讓他帶著皇城司(注)的人,仔細去查雲舒廣的案子,查宣威的冤情、招遠的叛變,去查……太子的死因。」

  琮親王聽了這話,面上雖無動於衷,心中卻不由一震。

  昔日太子身死的大悲大慟化為深宮殿宇上經年不散的一道霾,而今,他的皇兄,終於要從這道霾裡走出來了嗎?

  昭元帝道:「昶兒的公道,朕其實很想為他討,忠勇侯一府滿門忠烈,朕也想為他們昭雪。可朕是皇帝,朕的子嗣太少了,老三,老四,沒一個像話的,眼下到了這個緊要關頭,朕沒法子,只能先顧及江山,顧及朝綱,平修,你能明白朕嗎?」

  說起來,這已是昭元帝第二回 提這話了。

  琮親王點了點頭,說:「臣弟明白的。」

  九五之尊的身子狀況雖是秘辛,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總能漏出去個一二。太子身隕經年,儲位卻一直懸著,底下的皇子不起心思嗎?前些年朝廷裡請立東宮的折子不知上了多少,全被昭元帝壓了下去。而今到了這個關頭,眼看今上或許是要熬不住了,群臣都開始另謀出路,濟濟朝野上,純臣又能有幾人?

  昭元帝不是不想查是誰要害程昶,動手動到天家人身上,實在太猖狂!

  可是,能對天家人動手的,也只能是天家人了。

  他若大費周章去查,必然會引得朝野動盪,若逼得急了,說不定還會起兵戈,激得群臣憤怨皇子逼宮。

  昭元帝想,他若是春秋鼎盛之年倒也罷了,誰敢鬧,誰敢反,拖出去治罪就是,可他不是,他自己都不知道還余多少時日可活。倘他就此撒手人寰了,餘下這個爛攤子,又該由誰去收拾?

  大綏是從前朝滿目瘡痍裡接手的江山,歷經五帝勵精圖治,好不容易才開創的盛世。

  打江山難,守太平更難。

  儲位虛玄,皇帝時日無多,皇子無德,帝位無人可予,由此時日一久,必然會加劇黨爭,君臣離心離德,這是毀社稷根本的事。

  社稷根本毀了,家國就要從裡頭開始敗了,太平,便也守不住了。

  昭元帝不想這盛世毀在他手上。

  但有什麼辦法呢?這是長在這深宮裡,誰都瞧得見,誰也不敢提的一塊流著膿的毒瘡,只能任其慢慢潰散。昭元帝想,罷了,且效仿秦皇漢武,便用這餘下的時光,去尋一尋那靈丹妙藥吧。

  秦皇漢武找尋的是長生藥,他的願景小一些,他只求一帖能治毒瘡的藥,此心昭昭,但願蒼天可鑒。

  琮親王的下處在福寧宮南面的披芳殿,兩人走到岔路口,琮親王彎身恭送道:「夜深了,皇兄今日操勞,想是乏累,回寢宮後安心歇下吧。」

  昭元帝道:「不乏,今日昶兒回來,朕高興。」

  他頓了一下,「說起來,昶兒還是忠勇侯府的雲氏女找著的,朕預備著要封賞她,但一時想不出要封賞什麼好,依你看呢?」

  琮親王道:「依臣弟看,尋常的封賞就很好,雲氏女是升了校尉後,請命去找明嬰的,而今找到了,也是她分內應當。」

  昭元帝悠悠地看著琮親王,過了會兒,笑了:「朕上回說,昶兒與那雲氏女走得有些近,你還不信,說雲氏女只是為了感念昶兒為宣威伸冤才請命去找昶兒。眼下你看,就是昶兒失蹤,也是為了追查她父親忠勇侯的案子。聽說——」他略一停,像是在回想,「昶兒因為她,在回金陵的路上還出了點岔子。」

  「彷彿是雲氏女病了,要在驛站歇息,昶兒也吩咐行隊回驛站,耽擱了大半日行程。哦,聽說沿路護送的那個府尹想搶雲氏女的功勞,昶兒動了怒,要攆人走。」

  「有這樣的事?」琮親王默了默,回道,「臣弟尚未聽說。」

  昭元帝笑著道:「所以朕早已說了,你這個當爹的,尚不如朕這個做叔父的上心。便說今年年中,弟妹想為昶兒說親,挑來挑去,挑了禮部林家的。後來朕知道了這事,幫著一打聽,才知那林什麼的,不過是禮部一個五品郎中,平日裡不提起,朕都不記得有這號人,昶兒是要封世子的,你的親王爵,以後也是要由他繼承的,五品官家的姑娘做王妃,太寒磣,怕是委屈了他。不過朕又想了,昶兒的正妃,還是找個合他心意的為好。依你看,昶兒喜歡什麼樣的?那個雲浠嗎?」

  琮親王聽了這話,心頭一凜,合起雙手彎身拜下。

  「雲浠出身是好,堂堂三品忠勇侯府,自立朝之初便鎮守塞北,打下汗馬功勞,配得起昶兒。但是……」昭元帝看了一眼琮親王,悠悠道,「不太合適。」

  至於為什麼不合適,昭元帝話裡話外其實已說得很明白了。

  程昶是世子,是將來的親王,古來親王最忌與兵權扯上關係,遑論娶一個將門女為妃?雲浠的出身是好,可惜,她是忠勇侯府的人,手裡掌了兵。

  琮親王道:「明嬰這些年胡鬧慣了,尚未收心,哪會有什麼稱意的人呢?他的親事,左不過父母之命,臣弟對選親擇妃這樣的事不在行,倘皇兄、皇祖母能幫著明嬰擇一個合適的,那便再好不過了。」

  昭元帝聞言,像是才想起什麼,說道:「提起皇祖母,朕倒是想到一個人。昶兒小時候不是常與余衷家的二姑娘玩在一塊兒麼?上個月她進宮陪皇祖母說話,朕剛好在,看了一眼,已出落得水靈了。正好皇祖母的壽辰也近了,回頭朕與余衷說一聲,趁著皇祖母的壽宴,把他家二姑娘與昶兒的事大致定下來,你看如何?」

  琮親王道:「聽憑皇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