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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章

  雲浠離開忠勇侯府,步子起初很急,爾後慢慢緩下來。

  她方才乍聞程昶是因忠勇侯府的案子而遭難,傷心情急,以至於險些失了分寸,眼下冷靜下來,知道自己人單力薄,就這麼去尋人,猶如大海撈針,想了想,對跟著自己的孫海平與張大虎道:「你們幫我去京兆府尋一尋衙差田泗和柯勇,問問他們能否告假,若可以,請他們去城門口等我。」

  孫海平問:「大小姐您去哪裡?」

  雲浠道:「我要進宮一趟。」

  她是要進宮覆命去的。

  昭元帝雖准允她休整一日,但眼下已來不及了,若能藉著覆命的機會,向今上請命去尋人,說不定還能換來些人手。

  雲浠在宮門口遞了牌子,道明來意,沒多久,便由一名禁衛引著去往文德殿。

  昭元帝身旁的掌筆內侍官吳公公等在殿外,見了雲浠,笑著道:「陛下正與宣稚將軍、鄆王妃、南安王府的小郡王議事,聽是雲校尉來了,當即宣您入內。不過雲校尉來得不巧,待會兒琮親王殿下也要進宮面聖,您若有什麼事,簡明與陛下交代了便罷。」

  宣稚是殿前司的指揮使,鄆王妃是刑部侍郎,至於程燁,乃在京房統領,巡視金陵治安,他三人同時面聖,八成就是為了三公子的事了。

  雲浠得吳公公提點,道了聲謝,隨即步入殿中,朝昭元帝拜下。

  正值午後,文德殿中十分幽靜,昭元帝看著雲浠,悠悠道:「怎麼不多歇一日,這就進宮覆命來了?」

  雲浠道:「京郊的匪寇滋事已久,眼下捉捕歸案,亟待處置,末將平亂歸來,不敢耽誤,是以立刻進宮向陛下覆命。」

  昭元帝「嗯」了聲:「你回京前,托人遞上來的折子朕已看過了,你做得很好。」

  「至於那些賊寇。」昭元帝頓了頓,看向鄆王妃,「孟卿。」

  「臣在。」

  「朕記得,刑部遞上來的流放名錄中,有幾個地方尚缺人手?」

  「回陛下,正是。」

  「把這些賊寇編入其中,秋分前,一併發過去吧。」

  「是。」鄆王妃合袖一揖。

  「行了。」昭元帝看重雲浠,而今見她辦了一樁漂亮的差,對她的態度十分溫和,「你平亂歸來,想必乏累。忠勇侯的舊部明年開春才從塞北起行,金陵的兵馬調度尚需時日,朕聽聞你這幾年在京兆府做捕快,十分辛苦,趁此時機,好生在府中歇上半月一月,等兵馬調度好了,有了差事,朕再傳你。」

  雲浠躬身稱「是」,謝過龍恩,卻是不走。

  昭元帝問:「怎麼,你還有什麼事嗎?」

  雲浠沉默一下,說道:「陛下,末將聽聞,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失蹤了。」

  昭元帝沒吭聲。

  雲浠又道:「末將還聽聞,三公子失蹤前,正是在查末將父親,忠勇侯的案子。」

  殿中一時寂然,良久,昭元帝淡淡道:「他是御史,明辨正枉乃他職責所在,你不必多往心裡去。」

  「是。」雲浠拱手揖得更深,「但末將覺得,末將這些日子左右閒著,因而……想請命前去尋三公子。」

  若雲浠此刻抬頭,便能發現昭元帝先前的一副和顏悅色早已褪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悠然,卻又不盡然,彷彿這悠然,只是他拿出來擺在眼底的假象,而雙目幽深,誰也不知道那裡頭藏了什麼。

  良久,昭元帝不緊不慢地道:「你想去,就去吧。」

  過了會兒,他看向立在殿中的程燁,又才吩咐:「景煥,你這兩日無事,看看手下有無富足的人手,撥給她一用。」

  「是。」

  「行了。」昭元帝擺擺手,「都散吧。」

  眾人一併行禮。

  宣稚與鄆王一退出殿外,便往各自衙門去了,程燁與雲浠由一名內侍官引著,往宮外而去,出了綏宮門,方至護城河畔,只聽轔轔一陣馬車聲。

  雲浠移目望去,馬車富麗,車前的燈籠提了一個「琮」字,竟是琮親王殿下的車駕。

  雲浠與程燁當即退去道旁,朝著馬車行禮。

  誰知那車駕竟在二人身前不遠處停駐,車役看了雲浠與程燁一眼,朝車裡坐著的人通稟:「是忠勇侯府的雲校尉與南安王府的小郡王。」

  半晌,琮親王淡淡「嗯」了一聲,他掀開車簾,默不作聲地朝雲浠看去。

  隔得遠,眉目是瞧不清了。

  但忠勇侯府的獨女,他是見過的,只記得是生得好。

  眼下仔細再看,饒是穿著一身校尉服,依舊亭亭玉立。

  昶兒遇難,就是為了她父親的案子?

  「王爺。」車役見此情形,問,「可要傳忠勇侯府的雲校尉過來說話?」

  琮親王沒應聲,片刻,他放下車簾:「走吧。」

  文德殿中侍奉的內侍見是琮親王殿下到了,安靜地退出殿外。

  「來了?」昭元帝擱下手中筆,指著早已備好的椅凳,溫聲道,「坐吧。」

  「不敢。」琮親王卻道,「臣有罪。今日進宮,特來向陛下請罪。」

  他奉皇命領著宗室們去白雲寺祭天祈福,後來程昶出了事,他在白雲山滯留了七日,這七日間,今上非但調動禁軍幫他尋人,他一回到金陵,還特派人到王府上問候。

  琮親王與昭元帝雖是親兄弟,到底君臣有別,按說琮親王得此天恩浩蕩,哪怕心中悲慟,回到金陵,也該第一時間進宮謝恩的,可他非但沒有這麼做,還一連稱病數日,閉門謝客。

  「平修。」半晌,昭元帝歎了一聲,喚了琮親王的字,「你可是還在生皇兄的氣?」

  「你是不是在怪朕,是不是覺得年初昶兒落水,你進宮請朕細查,朕就該查個水落石出的?可昶兒落水畢竟才過去半年,朕想著,凡事終歸要緩一緩……」

  「臣不敢。」琮親王道,「陛下是社稷之主,遇事必定有諸多考量,怎麼做,如何做,都該三思而後行。」

  「還是你心中覺得,昶兒今次遇害,是因朕縱容慫恿所致?」

  琮親王聽了這話,不由苦笑:「陛下何必拿這話才激臣?」

  「其實你如果這麼想,朕心中反而好受些。」昭元帝道,「金陵城裡,能做出這些事的,統共就那麼幾人。昶兒……也不知是擋了他們其中哪個人的道。」

  他是皇帝,若真想查,哪有查不出來的道理?

  「可是朕的身子已大不好了,眼下儲位懸而未定,朝綱正是脆弱。這案子,若死命往下查,牽一髮而動全身,朕的皇子、肱骨大臣,怕是誰也不能有善果。若能妥善處置了還好,若是不能,後果不堪設想。百年江山,莫不能毀於一夕。昶兒的事,只能一點一點地來。朕允諾你,待來日,朝綱漸穩,朕一定會還昶兒一個公道,犯下此案的,無論是誰,朕絕不姑息。」

  他是兄長,是皇帝,而他是親王,是臣屬。

  龍椅上坐久了的人,到老了,能把話說到這份上,已是足夠了。

  何況親王的身份實在太微妙,動輒招帝王嫉恨。

  這些年下來,琮親王一直做得很好,不說做小伏低,有些罪責擔一擔,故意犯一些無足輕重的過錯,散去大半人心,也能活得安穩。

  甚至昶兒,他也把他養得沒那麼合意。跋扈一些,懵懂一些,只要不是大奸大惡,等日後懂事了,好生在王府裡呆著,無論皇位上的人怎麼換,他都能一世無憂。

  親王的權利的帝王賦予的,他們兩兄弟在前一朝的皇權風雨裡相攜而行,共經生死,情分非比一般,但那都是前半生的事了,而今昭元帝信任他,抬舉他,對他仁至義盡,恰逢這個儲位動盪的時機,他該讓步體諒。

  琮親王默立良久,然後合袖,對著昭元帝深深一揖:「臣弟明白陛下的難處,也請陛下切莫憂心傷身,多多保重龍體才是。」

  話頭點到為止

  昭元帝頷首,另提起一事:「聽說這大半年來,昶兒與忠勇侯府的雲氏女走得有些近?」

  琮親王沒作聲。

  昭元帝又道:「朕原還不信,想著他們兩人,能有什麼交集?哪知道方才進宮,雲氏女竟執意請命,要帶兵去找昶兒。朕……准了。」

  琮親王淡淡道:「哦,可能雲氏女感念昶兒曾為宣威將軍伸冤,是以想要回報。」

  昭元帝笑了笑:「兒女間的事,你這個當爹的,尚不如朕這個做叔父的上心,上個月,皇祖母還問起昶兒的親事,朕想著昶兒也不小了,等找到他……」

  略一頓,像是才發現琮親王仍端然立著,又指了一下他身後的椅凳,說:「快坐吧。」

  琮親王於是合袖一揖,依言坐了。

  雲浠與程燁離開綏宮,二人約定酉時相見,爾後雲浠先一步往城門去,程燁則回在京房調派人手。

  到得城門,雲浠微微一愣,除了孫海平與張大虎,沒想到田泗、柯勇,還有田泗的弟弟田澤都已在此等著她了。

  田泗道:「張、張張大人,聽聞,雲校尉您要去、要去尋三公子,特允了我與、與柯勇的假,讓我們來——幫著您。至於阿、阿澤……」

  「在下聽家兄提及此事,得知雲校尉又要離京,在下這些日子得閒,可去府上幫忙照料,還請雲校尉放心。」田澤接過田泗的話頭,溫聲道。

  雲浠聽他這麼說,想到秋試已過,如今只等放榜結果,便不與他多客氣,點頭道:「那就麻煩你了。」

  不多時,日暮已至,程燁帶著數十兵馬過來了。

  見了田澤,他微微一愣,招呼了聲:「望安兄。」他二人是至交,平常素有來往,一時想到田澤田泗與侯府的淵源,程燁瞭然,多提醒了句,「那侯府就麻煩你了。」

  爾後對雲浠道,「在京房的兵馬不是都聽我調配,且有些尚有職責在身,今日情急,我能抽調的只有這七十來號人,你且先用著。等我再湊齊些人手,改日一併給你送去。」

  雲浠一點頭:「有勞小郡王了。」

  說著,她翻身上馬,作勢便要起行。

  「雲校尉。」程燁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喚了一聲。

  天邊的殘陽淡淡的,在雲端覆上一層極薄的,彤色的邊,卻不刺目。

  他不明白雲浠為何一回金陵連歇都不歇上一刻,便要去找三公子,想問,卻不敢問。

  就像他此刻手裡緊握著一枚平安符,想送,卻躊躇著送不出去。

  「怎麼?」雲浠見程燁半晌不作聲,不由問道。

  「沒什麼。」半晌,程燁道。

  他在心裡勸自己,再等等吧。

  然後看著雲浠,一笑:「尋人不易,若遇到難處,便差人告訴我,我一定竭力相助。等過幾日,我湊足兵馬,就去白雲山找你,幫你……一起尋三公子。」

  雲浠點頭,又道了聲「謝」,隨即翻身上馬,面向黃昏的殘陽,打馬而去。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