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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雲浠目送程昶的馬車遠去,剛一轉身,就看到在衙門口等著自己的方芙蘭與鳴翠幾人。

  方芙蘭眉間有重重的憂色,步上前來,看了程昶離開的方向一眼,沒說什麼,只溫聲問雲浠:「衙門裡的事都辦好了?」

  雲浠點頭:「辦好了。」

  她如今手上有點餘錢,想著方芙蘭在公堂耗了大半日,只怕已累極,便也不省著,讓趙五去雇了輛馬車。

  回府的路上,方芙蘭神思不定,幾回想開口,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

  及至快到侯府,她才猶豫著問:「阿汀,姝兒妹妹她……不會有事吧?」

  雲浠看她一眼,如實說道:「我不知道。」

  方芙蘭點了點頭。

  她明白衙門裡的案子事關機密,雲浠不能,也不便與她多提,可思慮再三,心裡終歸是放不下,又道:「出了喪期這大半年,姝兒妹妹一直與我交好,幾回去藥鋪子看診,也多勞她相幫。姝兒妹妹她……縱是心思玲瓏了些,心腸真的是不壞的,斷斷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事,姚府二小姐的死必然與她無關,阿汀你,有沒有法子幫幫她?」

  雲浠道:「這案子牽涉到朝中有品級的大臣,如今已歸到了大理寺,怕是會由鄆王殿下和大理寺卿直接審查,別說我,就是朝野要員也無權干涉。」

  她又安慰方芙蘭:「阿嫂您別憂心,清者自清,若姚素素的死當真與羅姝無關,朝廷自會還她清白。」

  不多時,侯府到了,趙五付了車伕銀子,提著燈將方芙蘭與雲浠引進了府中。

  方芙蘭似還有話未說完,到了正院,遣走了趙五和鳴翠,問雲浠:「阿汀,我聽說……你被提了校尉。」

  「嗯!」雲浠一點頭。

  她一直想去軍中,如今雖只被提了個七品翊麾校尉,也算得償如願了。

  然而,令她最開心的還不是這個,她笑道:「提了校尉倒是其次,今早今上在殿上說,要把父親和哥哥昔日散在塞北的舊部招回金陵,歸攏在我麾下,雖只剩了四百餘人,但他們都是與父親哥哥共經生死的,與我也識的。還有阿久,我與您提過的,那會兒我跟著哥哥出征,就是她保護的我,這廂聖旨一下,她也能回來了!」

  方芙蘭聞言,只是沉默,過了會兒,她問:「那聖旨何時會到?」

  「大約就這一兩日吧。」雲浠想了想道,「今上命我去京郊平亂,要從大營裡抽調兩千兵將給我,聖旨大約已擬好了,就是調兵要花些時日,明日後日我都不上值,在家中等聖旨。」

  方芙蘭「嗯」了聲。

  雲浠見她眉間一點喜色也無,不由問:「阿嫂,您不高興嗎?」

  又說,「提了校尉,我每月的俸祿也能長一大截,以後就能為您、為白叔請最好的大夫,買最好的藥,咱們侯府也有好日子過了。」

  方芙蘭看著她,片刻,輕輕歎了一聲:「我哪裡是不高興,我只是在為你擔心罷了。」

  「為我擔心?」

  「你年末就滿十九了,尋常女子到了你這個年紀,哪有沒嫁人的?如今看來,裴府的二少爺縱然門第家世俱佳,到底不是良配,你與他的親,退了便也退了。我原還想等退親的風聲過去,為你去說一門親,可你這廂被提了校尉……」

  「女子一入軍中,哪怕常駐金陵,不必南征北戰,也為夫家所不喜,實難議親。你終歸是要嫁人的,這麼耽擱下去,今後又能嫁去誰人府中?」

  方芙蘭的話是實話,大綏從了軍的女子,大都孤老一生。

  便說老太君,當年也是耗到了二十四五,才嫁給了裴府的太老爺。

  那年間的裴府可不比現下,太老爺僅不過一名七品縣令,而老太君已貴為堂堂四品將軍。她嫁入裴府,是實實在在的下嫁。

  雲浠聽了方芙蘭的話,卻道:「我沒想這麼多,更沒有想著要嫁給誰。」

  她頓了一下,又說,「阿嫂不必急著為我議親,要是已有說上的,便都幫我退了吧,左右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不想與不相干的人綁在一起」

  不相干的人?

  可是,什麼人才是相干的,什麼人才是不相干的?

  風燈明明滅滅,方芙蘭看入雲浠的眼,良久,輕聲問:「阿汀,你實話告訴我,你心中是不是有人了?」

  雲浠怔了一下,本想矢口否認,可再一想,她世間至親失盡,心中的這些話,不對阿嫂說,還能對誰說呢?於是輕聲應:「是。」

  「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方芙蘭小心翼翼地問。

  雲浠垂著眼,過了會兒,輕輕地點點頭。

  方芙蘭見她承認得這麼乾脆,一時間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半晌,她問:「那他……也喜歡你嗎?」

  雲浠緊抿著唇,搖了搖頭。

  「是不知道,還是不喜歡?」

  「大概是,不喜歡吧。」雲浠低聲道,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想了許久,才說,「他的心思好像不在這裡,也不在任何人身上,在……很遠的地方。」

  就像他這個人,哪怕再隨和,再溫柔,也似乎與人保持了一段雲山霧罩般的距離,淡漠且疏離,彷彿他的紅塵,不是這世間紅塵。

  方芙蘭溫言勸道:「阿汀,莫說侯府如今敗落了,便是沒有,三公子貴為將來的王世子,貴為親王,也很難娶一個將門出生的女子。且再說,他如今看起來是轉了性,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與他相交不過爾爾,又怎知他骨子裡究竟是怎麼樣的?你在金陵當了這麼些年的捕快,為他收拾過的爛攤子豈止一二,就不怕他又變回去嗎?若是……」

  方芙蘭歎一聲,「若是他心中也有你倒也罷了。長嫂為母,阿嫂拼著不要顏面,也僱人去琮親王府為你說一說親,可你也說了,他心中……是什麼人也沒有的,如此一來,哪怕咱們女家先登門,這親事也是不會成的,反倒要累你落個攀附權貴的名聲。」

  「阿汀,你聽阿嫂一句勸,把你對三公子的心思收一收。你們緣分淺,不值得。」

  月色悱惻,映著院中疏影橫斜。

  雲浠只顧垂眸盯著院子裡交錯的影,半晌,說:「阿嫂放心,我自有分寸。」

  這話模稜兩可,既沒應了方芙蘭,也沒回絕她。

  可方芙蘭卻咂摸出了其中滋味。

  情之一字上,何為分寸?是明白他的心思,也明白自己的心思,所以規行矩步,不越雷池一步,只在寂無聲處,安靜且驚心地守著這個人嗎?

  方芙蘭道:「阿汀你……是真的非常喜歡他?」

  「我不知道。」雲浠說,又低聲解釋,「我從來沒喜歡過什麼人,不知道現在這樣,算不算非常。」

  方芙蘭再歎一聲:「阿汀,阿嫂是過來人,有的話縱然錐心刺骨,但都是為了你好。在心裡裝著一個得不到的人,是很苦的,時間一久,越能明白其中滋味,阿嫂不希望你這樣,趁著還早,盡力止損,好嗎?」

  雲浠沒答。

  方芙蘭言盡於此,對雲浠笑了笑,溫言道:「去歇著吧。」

  雲浠點了點頭,回到自己院中。

  髒髒早已睡了,聽到院門口有動靜,撒腿迎上來,見是雲浠,一面叫一面繞著她撒歡。

  雲浠卻有些低落,蹲身撫了撫它的頭,回了屋,沉默地坐在塌邊。

  其實她不明白,方芙蘭為何會說,在心裡裝著一個得不到的人,是一樁很苦的事。

  雲浠看著跟著自己進屋,在地上打滾的髒髒,想起那日在南安王府,程昶聽說髒髒長得像阿黃,就把髒髒送給她。

  她想起更早以前,在衙門的柴房口,他買了一串糖葫蘆給她。

  想起當日在裴府,她受了傷,他悉心為她包紮傷口

  苦嗎?一點也不。

  也許正如方芙蘭所說,他們門第不登對,琮親王府不會要一個將門女,他既不喜歡她,有朝一日,他也許會娶旁人。

  雲浠想,要是三公子娶了旁人,她肯定會難過的。

  可是她不覺得這樣就叫做苦。

  自哥哥戰死,三年下來,肩上重擔摧人心骨,連日子都暗無天日,能遇上這麼一個人,就像是在雲霾遍佈的穹頂突然傾灑而下了一道暉光。

  茫茫霧野裡點了燈,她逐燈而行,便也不冷不累了。

  雲浠一直覺得,能遇上程昶……落水後的程昶,是上天給她的,難能可貴的恩澤。

  因此能喜歡上他,也不該是苦的,而是她的福氣。

  這麼一想,她就高興起來,看著地上打滾的髒髒,把它拎起來放在自己膝頭,伸手從枕下摸出纏了繃帶的匕首。

  今日她卸了捕快的任職,繳了劍,暫時沒有隨身兵器了。

  不過她升了校尉,今後除了兵部分發的長|槍,還可以自行佩戴兵器——就可以把這匕首帶在身邊了。

  雲浠翻來覆去地看了匕首幾眼,重新將它塞回枕下,仰頭倒在榻上,睡了個酣暢淋漓的覺。

  ……

  晨間落起雨。

  天色微亮,程昶一下從榻上坐起。

  他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上是細細密密的汗,連裡衣也被汗液浸濕了。

  他又做了那個夢。

  夢裡,他仍躺在手術台的無影燈下,看著一旁的大夫為自己推針。

  有護士闖進手術室裡,說:「張醫生,兩種起搏器都有庫存,就是家屬還沒趕到,不知道用哪一個。」

  張醫生一點頭,說:「給他打個電話。」

  電話接通,張醫生出了手術室,摘下口罩,剛拿起手機,只見醫院長廊盡頭,有一人穿著無菌衣奔過來。

  程昶認出他,是老院長的兒子。

  「總算到了。」張醫生說,「雙腔的起搏器不行了,他心臟病嚴重,心動力不足,要換三腔的。」

  「那就換。」

  「三腔的有兩種,國產的加手術費,總共十五萬,美國進口的比較貴,加上手術費一共三十萬左右,效果肯定是進口的好,如果術後恢復不錯,回去上班做點輕鬆工作不是問題。」

  「給他用進口的。」老院長的兒子說,「他不缺錢,生生父母留下的遺產足,自己賺的也多,就是得了這病……總之,以後無論要換什麼儀器,用什麼藥,都給他最好的。」

  明明已推了麻藥,明明知道自己在夢中。

  可開膛剖胸,起搏器植入心臟皮下的劇痛卻如真實經歷一般,簡直生不如死。

  直至手術結束,醫生為了縫了針,關了胸,把他推入重症監護,那種痛感仍在。

  兩個護士進病房來為他測血壓,一人俯下身,掀開他的眼皮,細細看了看,隨即看向檢測儀,報起數據,末了歎一聲:「多好的人啊,真是可惜了。」

  「可不是,」記數據的護士應道,「長得這麼帥,性格又好,聽張醫生說,無論學歷還是工作履歷都金光閃閃,要不是得了這病,我都想追他,唉……」

  言罷,往他的靜脈裡似注射了什麼,離開重鎮監護室。

  也許是靜脈裡的藥物終於起了作用,程昶再往四周看去,視野漸漸模糊起來。

  慢慢地,直到變成一團白茫茫,他陷入更深的昏迷當中。

  ……

  程昶喘了好一陣的氣,慢慢抬起頭,軒窗,古榻,琉璃屏風,仍在琮親王府,他仍是王府裡的小王爺。

  可是方纔那個光怪陸離夢實在太真實了,幾乎是續著上回的做下去,彷彿是他當下正經歷著的一般。

  他默坐了一會兒,緩緩地敞開裡衣,垂眼看去。

  胸膛光潔緊實,沒有縫過針,沒有猙獰遍佈的傷口。

  程昶坐在榻上,神思微緩,可心中卻慢慢浮起了一種荒誕之感。

  因為他想起了一樁事。

  他一共做了三次心臟手術,一次搭橋,兩次裝起搏器,分別時單腔起搏器和雙腔起搏器。

  也就是說,三腔起搏器他沒有裝過。

  自然他天生心臟病,知道有朝一日,他如果心力不足再犯病,也許就需要把雙腔起搏器換成三腔的,可是……

  他並不知道三腔的起搏器的具體價格。

  不知道什麼用國產的,手術費十五萬左右,用進口的,加上手術費要一共三十萬。

  這是他的夢,所想所見,都該是他所已知的,他如今在大綏,無處求證起搏器的價格,可是,如果夢裡報的價格是真的呢……

  程昶一時間只覺連呼吸都快滯住了。

  雨細了,外間天色敞亮,盛烈的夏光透窗入戶。

  他緩緩抬起手,在煙塵裡看著自己的指間,失神地想,如果,只是如果,夢裡的那些,都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