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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章

  姚素素一見阻自己的人竟是雲浠,心中愈加怨怒。

  她這兩個月過得不順。

  雲浠與裴闌退親後,流言一來二去,不知怎麼就傳到她身上,說是她從中作梗,攪沒了裴府與侯府的親事。

  姚素素慣來清高,心中縱然對裴闌有意,私下裡倒是沒在裴闌面前說過半句雲浠的不是,也沒提過要他解親的事。

  看那日雲浠退親時毅然決然的態度,分明是她與裴闌之間生了嫌隙,與自己有什麼相干?

  這便罷了,眼下裴闌親事已解,按說該來姚府提親了。

  然而,不知是老太君病中攔阻,還是旁的什麼原因,裴府遲遲未有動靜,連裴闌都比以往跟自己疏遠了。

  姚素素一時間又成了旁人口中吃力不討好的笑柄。

  她是天之驕女,父親是官拜一品的樞密使,表姨更是執掌六宮的皇貴妃,豈能容得下此等詆毀。

  思來想去,源頭還是出在雲浠身上。

  若不是她那麼聲勢浩大地退親,自己豈會被旁人笑話至斯?

  她自認為行事已然很避讓著雲浠了,眼下不過是要杖斃兩隻狗,她竟撞上來相阻?

  姚素素越想越怒火中燒,當下不管不顧道:「這狗無人管教,本就該死!若雪團兒是我自己養得便也罷了,但它是皇貴妃娘娘賞給我的,它傷了,我為何不能管教傷她的畜生?!」

  人活一口氣,樹爭一張皮。

  姚素素高聲道:「來人,打!」

  一眾人等面面相覷,眼前一個是樞密使家的千金,一個是侯府家的小姐,都不是好得罪的。

  好在忠勇侯府已敗落,武衛們權衡一番,輕易做出取捨,紛紛避開雲浠,往老柴與幼崽身上打去。

  雲浠武藝雖高,架不住對方人多,攔得了前,擋不住後,遮得了左,護不住右,加之老柴心繫幼崽,不肯自己跑走,眼見得一棍子就要落在竹籃子上,老柴一個縱身飛撲,把幼崽護在身下,狠狠吃下一棍。

  一旁被遏住的奴僕大喊:「老柴!」

  老柴嗚咽一聲,原地晃了晃,倒在地上,粗重的喘氣。

  然而那些武衛仍不肯罷手,見老柴倒下,又去打那幼崽。

  雲浠見此情形,一咬牙,放棄與武衛們周旋,一個旋身將老柴掩於身後,一手從竹籃子裡撈起幼崽,把它護在懷中。

  她這麼做,等同於把後背露給敵手。

  一眾武衛吃了一驚,其中一人來不及收棍,竟落了一計在雲浠背上。

  「住手!」

  這時,竹林外,有人高聲喝道。

  眾人移目望去,只見一劍眉星目的公子迎面走來,正是南安王府的小郡王程燁。

  他方才與父親南安王在前廳待客,聽說竹林的事,連忙趕來。

  還在老遠,就見一身著青衣的小姐與府上武衛動起手來。

  青衣小姐身手極好,奈何只她人單力薄,危機之際,竟捨了自己去護幼犬,程燁見此情形,才出聲喝止。

  走得近前,程燁問雲浠:「你沒事吧?」

  雲浠正蹲身查看老柴的傷勢,聽了這話,抬頭看向程燁,搖了搖頭。

  程燁不由愣了一下。

  眼前的女子出奇的好看,一雙眉眼如春日初生的朝陽,明媚動人,又或是因擔心老柴的傷勢,眸中泛著水光。

  這是忠勇侯府家的小姐,程燁知道。

  方纔家僕來通報時,便說是姚府的素素小姐與忠勇侯府的雲浠小姐因為養在竹林的一隻老狗起了爭執。

  程燁又看了眼被雲浠護在懷裡的幼崽,不知當說什麼好,半晌,明知故問地道:「你救的它?」

  雲浠沒回話。

  程燁也沒在意,轉身對姚素素一拱手:「這裡的事,在下都知道了,還望素素小姐能高抬貴手,饒過幼犬一命。」

  姚素素方才見雲浠被打,吃了一驚,氣頓時也消了一半。

  可她早前怒急時,不管不顧地為自己辯白,連皇貴妃娘娘都抬了出來,這會兒輕易的放過這一老一小兩隻狗,豈不顯得她對皇貴妃不誠?

  姚素素被自己趕鴨子上架,只得道:「你們府上的狗咬傷了皇貴妃娘娘的貓,若是輕饒了它,小郡王讓我如何與皇貴妃娘娘交代?」

  竹林外,趕來的尚不止程燁一人。

  南安王老遠看著,命跟著的大夫過去給雪團兒看傷,低聲問一旁的廝役:「王妃呢?」

  「回王爺的話,琮親王府的三公子說想去馬場看咱們府上養的狗,王妃親自陪著去了。」

  「趕緊去請她過來,跟她說這裡出事了。」

  「回老爺的話,早已著人去請了。」

  南安王是個沒實權的郡王,因此謹小慎微,誰也不敢得罪,處理這些外事,還不如他那個馴馬女出生的王妃。

  程燁道:「若皇貴妃娘娘問起,素素小姐只管說是在下養的柴狗不慎咬傷了貴貓即可,皇貴妃娘娘如有任何責罰,在下願一力承擔。」

  「小郡王說得輕巧,但這雪團兒並非一般的貓,而是一隻靈貓,它能識美人,能聽懂人話,皇貴妃娘娘雖將它賜了我,亦時不時讓我抱回宮給她瞧一瞧。她若見了雪團兒的傷勢,因此傷心該怎麼辦?」

  「便說大街上出手傷個人還該討回公道,我眼下不過想給雪團兒討個公道,小郡王竟是打定了主意要攔著?」

  姚素素說到這裡,餘光掃到自己身旁驚魂未定的林若楠,心生一計。

  她一笑:「再者說,這柴狗傷到並不只雪團兒,它方纔那麼衝出來,把綰兒妹妹也驚著了不是?」

  林若楠今日是隨琮親王府的車架來的。

  姚素素這話是什麼意思,眾人心知肚明。

  南安王府雖是郡王府,得罪一個皇貴妃已是不妥,遑論再加上一個琮親王府呢?

  程燁還欲開口,竹林外,有人喝道:「燁兒!」

  南安王邁步朝這裡走來,沉聲道:「燁兒,退開。」

  「父親?」

  「退開!」

  程燁不好當著眾人的面忤逆父親,只好讓開幾步,露出被他掩在身後的雲浠。

  南安王又息事寧人地對雲浠道:「即是這對柴狗母子犯了錯,還望雲浠小姐莫要再護著它們,把它們……交給家僕處置了吧。」

  懷中幼崽發出嗚咽之聲,就像是明白了什麼,怕得厲害。

  雲浠沒應聲,垂下眸去看它。

  她即救下了它,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人奪了命去?

  它這麼小,究竟做錯了什麼?明明都是命,就憑著你姚素素養的貓比它金貴麼?

  羅姝也走上前來,搖了搖雲浠的手臂,勸道:「阿汀,要不算了吧?」

  雲浠看她一眼,只搖頭,低聲道:「不能算。」

  這時,武衛們見雲浠分神,其中幾個立功心切的竟不管不顧地要去奪她手裡的幼崽。

  手剛伸出去,便被一人從旁握住。

  程昶寒聲道:「幹什麼?」

  竹林碧葉下,他一身青衫,像是從這滿眼清清落落的竹色裡憑空幻化而來。

  眾人皆怔了一瞬,都恭敬道:「三公子。」

  程昶沒開腔。

  方纔廝役來跟南安王妃稟報這裡的事時,他其實從旁聽了個大概,可是現在,他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柴犬,又看了眼雲浠懷裡戰戰兢兢的幼崽,心中徹底涼了下來。

  他又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聲音比方才更冷三分,不是在詢問,而是在斥責。

  南安王府的管家一時間弄不清程昶是哪一頭的,膽寒心驚地道:「回、回三公子的話,是敝府的柴狗不慎傷了皇貴妃娘娘賜給素素小姐的貴貓,還驚著了林府小姐,素素小姐是以要杖斃……」

  「那貓好好的不是嗎?」

  不等管家說完,程昶便打斷道。

  大夫早已為雪團兒包紮好傷口,像是為印證程昶的話,雪團兒縱身一躍脫開大夫的懷抱,一下竄到程昶足邊,蹭了蹭他。

  到底是能識美人的貓。

  程昶又道:「這不是沒怎麼傷著嗎?」

  「是、是,三公子說的是。」管家連連應聲。

  程昶道:「這樣吧,這只柴犬和幼崽我要了,皇貴妃娘娘如果問起,只說是我養的狗傷了她的貓,改日我進宮跟她賠不是就是。」

  眾人面面相覷,他們原以為三公子趕過來是為護那林綰兒,看這樣子,竟是幫著雲浠護狗的。

  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都這麼說了,旁人哪還敢多置喙?

  南安王打圓場:「這樣好、這樣好,三公子這個辦法,可謂皆大歡喜。」

  又道,「花廳裡已備好了糕點果酒,眼下烈日當頭,諸位貴客不如先去用些,權當消暑之用。」

  林若楠期期艾艾地跟著姚素素走,臨出竹林前,回頭看了程昶一眼。

  程昶似乎根本沒瞧見她,他移目看雲浠,見她鬢髮微亂,懷中還護著那只幼崽,不由問:「你沒事吧?」

  雲浠搖了搖頭,不知怎麼,很是低落的樣子:「沒事。」

  她蹲下身,去看地上奄奄一息的老柴。

  方纔為雪團兒看病的大夫知情識趣地留了下來,為老柴驗了傷,又去翻它的眼皮,搖了搖頭道:「沒得救了。」

  「老柴——」脫開武衛束縛的奴僕撲出來,跪倒在老柴身邊。

  大夫解釋道:「它腹下這道傷是被貓抓的,不怎麼要緊,但它身子本就大不好了,拼著一條命的力氣生下幼崽,只餘了一月壽數,加上方才一計悶棍吃得太重,至多……還有三日可活。」

  程昶與雲浠聽了這話,心中皆是難受,對那奴僕道:「節哀。」

  奴僕的眼淚蜿蜒而下,他傷心欲絕,一時也顧不上尊卑,應道:「我知道它活不長了,可我養了它七年,原本想著好好給它送終,沒想到……」

  「它小時候在這竹林長大,很喜歡這裡,眼下馬場那邊用不上它了,它就回到了這竹林。狗啊,跟人一樣,是有感情,是念舊認地方的。早知道今天這麼多人,我該多長個心,把它帶去旁處的,我怎麼就、怎麼就疏忽了……」

  奴僕說到這裡,哽咽失聲。

  像是安慰他一般,老柴自嗓子裡發出幾聲低吟,溫柔得令人難過。

  雲浠輕輕地把懷裡的幼崽放在老柴身邊,程昶伸手去撫了撫老柴。

  老柴很聰明,知道是他們救了它,舔了舔雲浠的手,又舔了舔程昶的手。

  奴僕見狀,回過神來,忙揩眼淚道:「奴才無狀,衝撞了三公子與小姐,還望三公子與小姐莫怪。」

  他是有事相求,一咬牙,又問:「三公子方才說,要收養老柴和這幼崽,是真的嗎?」

  不等程昶答,他又磕頭:「還請三公子收養了它們,奴才終究是個下人,護不住它們,若姚府的人再來找,只怕它們皆會性命不保。」

  程昶道:「你放心,我說過的話,自然會兌現。」

  他一想,「你看著老柴長大,與它感情深,我就不把它帶走了。改日我過來,幫你把它的後事辦了,這只幼崽我帶走。」

  「多謝三公子、多謝三公子!」奴僕蒙受大恩,一時口不擇言,「外間都傳三公子蠻橫跋扈,可今日奴才一見,三公子當真菩薩轉世!」

  又說,「可惜這只幼崽生來體弱,它原有兩隻兄弟,沒出生幾日都病亡了,還望三公子悉心照料,老柴很聰明,這只幼崽若能平安長大,一定與老柴一樣聰明。」

  程昶點頭:「你放心。」

  他抱起幼崽,正欲與雲浠一起離開竹林,迎面見程燁去而復返。

  程燁先拱手與程昶一拜,喚了聲:「三公子。」然而看向雲浠,急問,「雲浠小姐,你背上的傷不要緊吧?」

  雲浠搖頭:「沒事,多謝小郡王。」

  程昶愣了一下:「你受傷了?」

  「三公子有所不知,方纔若不是雲浠小姐護著老柴與這只幼崽,只怕它們早命喪於府上武衛的棍棒之下。後來老柴受傷,雲浠小姐為了將幼崽攬在懷裡,生生幫它吃了一棍。」程燁道,又自責,「在下來得晚,也不頂用,多虧三公子幫忙。」

  程昶一時怔然:「你為何……」

  他想說,明明萍水相逢一隻小柴犬罷了,為何值得她如此相救?

  可話未出口,雲浠彷彿已知道了他要問什麼。

  目光落到他手裡的幼崽身上。

  「我就是覺得,它和阿黃小時候長得像。」她說,聲音很輕,「我……很想它。」

  很想阿黃。

  很想……當年在塞北的那些日子。

  那些,父親與哥哥還在的,無憂無慮的日子。

  程昶看著雲浠,她雖未將後半截藏著的話說出來,但他竟聽明白了。

  再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人生在世無所歸依,這一份執意要養狗的心願,也不過為了全上輩子無人相伴的殘念罷了。

  他猶自惘然,雲浠忽然抬頭看他,笑道:「小郡王說的是,還好三公子來了,若不是你,只怕救不下它。」

  她方纔還神傷,轉眼就開心起來。

  一瞬間猶如雲霾散去天光傾灑。

  日破雲出般令人喟然。

  小小的幼崽,眉心有一道白,雖然有些病懨懨的,雙眼卻很有神,很好看,一定會很聰明,就像雲浠的阿黃一樣。

  程昶心念微動,不知是為了成全雲浠還是為了成全自己。

  將幼崽往前一遞,「你來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