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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雲浠到了京兆府大牢,外間的兩個看守道:「雲捕快,您總算來了,早上來投案的那個犯人方才在裡頭犯了好一陣瘋病呢。」

  雲浠有些不放心,問:「方纔可有什麼人來過大牢?」

  「除了傻子七過來送飯,沒人來過。」其中一名看守道,「雲捕快,您放心,老柯走之前交代過了,您到衙門前,不放任何生面孔進來。」

  雲浠一點頭:「辛苦你們。」帶著柯勇入了牢門。

  剛下了一段石階,只聽身後看守喊:「御史大人。」

  又聞田泗跟看守交代了幾句,雲浠回頭一看,田泗已帶著程昶與兩名廝役趕到了。

  時逢正午,京兆府大牢裡除了牢門口透進來點光,裡頭十分幽暗,程昶一襲墨藍官袍,一頭青絲規規矩矩地束成髻,拿白玉簪簪了,五官瞧不太清,眸光卻被晃動的燭火照著,時隱時現,如一影驚鴻。

  有點沉默,有點冷清,有點莫名令人心驚。

  雲浠愣了下,才見禮:「三公子。」

  程昶點頭,道:「聽說那個艄公找著了?」

  「找著了。」雲浠應道,「卑職這就帶三公子過去見他。」

  下了石階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兩側均有牢房,雲浠將程昶引到最後一間牢門前,只見那艄公瑟縮地坐在牆角,嘴裡喃喃自語,不期然瞧見他們,一下撲過來,扶著鐵柵欄嘶喊道:「小王爺救我,官老爺救我——」

  雲浠看了柯勇一眼,柯勇會意,取來鑰匙打開牢門,搬了張乾淨杌子給程昶坐,半是安撫半是命令道:「你放心,只要你把花朝節當夜,你為何要害三公子,又是受何人指使老實交代了,三公子與京兆府必會保你的命。」

  「是、是。」艄公磕頭。

  他連日被追殺,神志已不太清,說話顛三倒四的,雲浠聽了一陣,總算理出個所以然。

  大致與她查到的差不多。

  這艄公有個女兒,去年剛及笄時說了戶好親家。一日她在河邊賣花,被醉酒路過的三公子調戲了幾句,人被嚇懵了,倒是沒怎麼樣。可惜那戶親家聽說了這事,忽然執意要解親,還揚言說這艄公的女兒不乾淨,是個傻子,讓艄公把收下的聘禮退回去。

  女兒家名聲毀了,這輩子怕是嫁不出去,艄公氣不過,恨來恨去便恨上了程昶。

  「只是這樣?」柯勇道,「就因為這個,你就對三公子下毒手?」

  「倒也不全是……」艄公支支吾吾,「草民、草民有些好賭,窮一些便罷了,手裡一有銀子便留不住。那親家來討聘禮時,已被賭沒一半了,草民沒法子,只好去跟地下錢莊借。借了卻還不上,那錢莊的東家便說要草民賠一雙手,草民一個搖櫓的,手沒了,吃飯的本事就沒了,正急得焦頭爛額,有個人找到了草民……」

  「誰?」

  「他遮著臉,草民瞧不清。他說,只要草民為他辦一樁事,他便幫草民把錢莊的銀子還了,另還會再給草民一百兩銀子。」

  雲浠問:「便是他讓你往三公子的袖囊裡塞金磚?」

  艄公點頭:「三公子是堂堂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草民原也是不敢的,可是……若沒有人幫草民還銀子,草民沒了手,命也就沒了。那人跟草民說,不過是往三公子的袖子裡塞金磚罷了,草民這麼窮,誰能料到是草民做的,八成都以為是三公子自己落水呢,草民也就信了他。」

  「再說了,草民的水性在整條秦淮河是一等一的,就算真的出了事,官府要查,草民帶上銀子,在河水裡走上一程,又有誰能抓得到?」

  「不想——」艄公說到這裡,眼眶一紅,聲音哽咽起來,「三公子出事以後,頭一個要殺草民的,竟不是官府的人,而是那人的人。那人手底下,個個都是高手,草民知道自己遭了大禍,生怕漁兒被牽連,趁那些人不備,回了一趟家,帶著漁兒一起逃……」

  漁兒便是這艄公的女兒。

  這事雲浠知道,她在艄公家周圍安插了眼線,第一回 尋到艄公的蹤跡,便是他回家找女兒的當日。

  「那些人的心腸實在歹毒,連一個小姑娘都不肯放過。漁兒水性不及我,不慎被追到,還在水下,那些人就直接一刀、一刀——要了她的命!」

  艄公目眥欲裂,狠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淚,稍平復了一下,道:「我心知自己是躲不過了,我做錯了事,命賤,死了也就死了,可漁兒不能白死,我總要那些人為她償命!這才又走水路回了金陵,來京兆府投案。」

  艄公言罷,一時悲憤交加,左右一看,瞥見小桌上擱了一碗清水,端起吃了一口。

  雲浠問:「追你的人既有官府的衙差,又有殺手,你是如何區分的?」

  她派去找艄公的衙差,大都穿的常服,穿著官服去追人,不是擺明了告訴對方快逃麼?

  「官府的人不要我的命,那些人卻心狠手辣,且他們都穿黑衣,蒙著臉,大約是怕被人認出。」

  穿黑衣,蒙著臉,還個個都是高手?

  這架勢,倒像是哪戶高官顯貴門第自己養的暗衛。

  看樣子,這藏在背後的真兇,果然是個厲害人物。

  雲浠又問:「那些黑衣人中,你可能分辨出其中一二人,或是知道什麼特別的線索?」

  「分辨不出。」艄公道,想了想又說,「倒是最開始與我接頭的那個黑衣人,他把兩塊金磚遞給我時,我瞧見……他的右手手心有一道刀疤。」

  「這麼長,這麼深,就像有人拿刀險些將他的右手切成兩半,後來縫上的。」

  「至於線索……」艄公皺眉沉吟,逼迫自己竭力回想,忽然抬起頭,瞪大眼,像是回想起什麼可怖的一幕,「有、有——」

  他似駭得說不下去,又端起桌上的水,咕嚕咕嚕一口飲乾。

  「那個右手有疤的人來找我時,我一開始也擔心,畢竟他讓我害的人是小王爺,一個不小心,我和漁兒全要賠了命去,我就問他,究竟是誰想做這事。」

  「他說,他說——」艄公臉色發白,額頭滲出汗,彷彿說話艱難,伸手撫住脖子,「他說,不該問的別多問,總之小王爺他、他——」

  艄公的聲音越來越澀,到了最後一個字,竟已說不下去,一手扶著脖子還不夠,伸出雙手,緊緊卡住自己的嗓子根。

  「不好!」雲浠看著情形,頃刻反應過來,大聲吩咐:「快取水來,乾淨的水!」

  然而已太晚了。

  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艄公的嘴裡忽然湧出大口鮮血,整個人僵直著倒地,慢慢失去生息。

  一牢房的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無人說話。

  方纔還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這麼死在他們跟前了?

  過了會兒,只聞一個清冷的聲音:「是這碗水。」

  這話是程昶說的。

  他的面色有些蒼白,目光落在小桌上的空碗上,空碗裡本來是有水的,方才艄公心如焚灼,把水一口吃盡了。

  田泗甚靈敏,聽了程昶的話,出了牢門,不一會兒拎回來一隻耗子。

  耗子把碗中最後余的幾滴水舔乾淨,沒過多久,也死了。

  艄公從來投案,到進這間牢房,統共也就兩個時辰,雲浠來時就問過了,這兩個時辰裡,除了來送飯的傻子七,沒人進來過。

  傻子七是個真傻子,一出生腦子便壞了,若不是因為他當捕頭的爹因公差死了,京兆府不會給他這份送牢飯的差事。

  也因此,傻子七每回送飯送水,碗上都標著號,哪一間哪一碗,清清楚楚,一旦錯一碗,他就會徹底弄混。

  傻子七這麼傻,艄公的死,不會是他害的。

  可大牢的看守明明說了,艄公被關進來這期間,沒人進來過。

  那麼,要不就是看守撒了謊,要不,就是傻子七送來的這碗水,被人途中做了手腳。

  田泗道:「我、我、我找李大屏問問去。」

  李大屏是其中一個看守。

  「不必了」。雲浠道,她搖了搖頭,「他們沒有撒謊。」又解釋,「倘若是他們撒了謊,除了傻子七,還另放人進了牢房,那人既有時間下毒,何不一刀殺了這艄公更痛快?」

  那些人之所以要殺艄公,就是為滅口,在一碗水裡下毒,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喝?倘他在喝之前,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豈不白費功夫?

  因此,事先除了傻子七,一定沒有人來過這牢房。

  看守沒有撒謊。

  水是傻子七在過來時,被人做手腳了。

  程昶想起一事,問雲浠:「那個要殺艄公的人,既沒進過這間大牢,怎麼確定艄公在哪間牢房的?」

  雲浠還沒答,柯勇道:「三公子有所不知,咱們衙門裡,每個身上有案子的捕快,都有一間自己的牢房,倘抓來的嫌犯,也先關入自己這間,這樣一旦大人們要審案子了,衙差們就知道去哪一間提犯人。」

  程昶點了一下頭,又陷入深思。

  過了會兒,他看了雲浠一眼,彷彿欲言又止:「你……」

  雲浠愣了愣,頃刻反應過來,對身後的人道:「田泗,柯勇,你們先帶著兩位廝役去外頭等著。」

  看著人撤出牢房了,雲浠對程昶道:「三公子有話但說無妨。」

  程昶點了點頭,問的卻彷彿是一樁不相干的:「我聽說,昨夜你值宿,今早艄公過來投案的時候,你本來在家中,是衙差去尋你,你才趕過來的?」

  「是。」

  程昶又道:「衙差跟你說,艄公找到了,當時,你家中有幾人聽見這事?」

  雲浠一愣,心想,這可多了,今早羅姝來她府上做客,吳大夫來府上為白叔看診,柯勇來跟她說艄公投案時,恰逢方芙蘭與羅姝要去醫鋪,白叔送吳大夫離開,前院裡,阿苓,趙五與兩個雜役也在,還有為羅姝的丫鬟,套馬車的車伕,還有田泗。

  這些人,大概都聽見柯勇說「艄公投案」了。

  雲浠道:「三公子的意思是,是卑職身邊的人有問題,否則那位給水做手腳的人,不會知道艄公關在卑職這間牢房裡?」

  程昶搖頭:「不止。」

  「真兇勢大,要殺艄公,早就殺了,何必等到他來投案?說明艄公來京兆府,是他始料未及的。」

  「即便始料未及,那真兇一旦得知艄公在京兆府大牢,派人過來殺了就是,何必畏手畏腳,以他的勢力,難道還怕兩個看守,不敢進這牢房?」

  雲浠一想,是了,畢竟那是連琮親王府的小王爺都敢下手的人。

  「只有一個解釋。」程昶續道,「他要派人進這牢房殺人滅口時,已來不及了。」

  「你我都是正午到的,適逢傻子七剛送過飯,那麼反過來想,真兇派來的人為什麼會來不及?因為他知道、或是瞧見你我快到了,不敢露出馬腳,這才沒有進牢房,而是選擇在傻子七的水裡做手腳。」

  「這就說明,這個被真兇派來殺人滅口的人,只比你我早到一會兒罷了。」

  「他為什麼只早到了一會兒?」

  「因為他與你我一樣,也是剛接到艄公投案的消息。柯勇是去侯府把消息告訴你的那個,若是他沿途透露的消息,真兇有充足的時間安排人手滅口,因此不可能是他,兩名看守同理。」

  「所以,這個消息,只有可能在兩個時間點洩露。」

  雲浠恍然:「柯勇把消息告訴我時,或者田泗去找三公子,把消息告訴三公子時?」

  程昶點頭,猶豫了一下道:「但我覺得,問題並不出在我這裡,田泗來找我時,語焉不詳,且當時我身旁除了兩名廝役,並無旁人。而我一聽聞後,就快馬趕來了。」

  所以,消息洩露的地點,極可能是在今早的侯府門口。

  是了,雲浠想,她是徒步趕來京兆府的,她腳程再快,終究抵不過旁人快馬加鞭。

  今早的侯府門口,一旦有人得知了艄公投案的消息,然後趕著把這消息告訴了真兇,真兇再安排人快馬趕來京兆府,剛好與她差不多時辰到。

  「而且……」程昶又補了一句,「這個人還精準地知道,你的牢房,是哪一間。」

  可是,這個人,是誰呢?

  早上在忠勇侯府門口的,都是雲浠再熟悉不過的人了。

  雲浠默然立著,她抿著唇,雙手漸漸握緊成全,一時十分自責,早上柯勇來找她時,她怎麼就不警醒些呢?這些日子柯勇一直在幫她尋這艄公的蹤跡,她怎麼就不能在柯勇開口前,先將截住他的話,把他帶去一邊再說呢?

  她又一時膽寒,洩露艄公投案消息的,竟是她所熟知的人。

  她身邊的人裡,竟有人認識要殺害三公子的真兇,並還是非不明地助紂為虐。

  程昶看著雲浠自責又惶然的樣子,道:「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這些只是我的推論罷了,不一定對,說不定有的細節被我忽略了。」

  雲浠卻搖了搖頭:「都是我,太大意了,這艄公好不容易來投案,卻沒說完最關鍵的一句話,這下線索又斷了。」

  牢房燭光晃動,雲浠低垂著眸,長睫在眼瞼下方罩下深影,貝齒緊咬著唇,嫣紅一片。

  程昶默不作聲地看著,過了會兒,眼中靈光一現。

  「誰說線索斷了?」他道,「我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