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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番外一:簷上書

  春書冬酒,那一年的那場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卻讓他覺得,有一束暖光照進心底。

  浮萍之交,相識於微末,從此他再非馬廄裡孑然一人的小孤兒了。

  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一)

  漫天飛雪,風掠長街,百姓紛紛圍觀兩側,一道纖秀的身影散著發,赤著腳,戴著枷鎖,一深一淺踏在雪地裡,割壞的後腳跟染出一路血花。

  這曾是盛都第一才女,龔太傅家的四小姐,龔清漪,如今卻落得個家破人亡,遊街百日的下場。

  而比風雪更冷的,是沿街百姓們的唾棄:「活該!罪臣之女,居然還有顏面嫁給魏少傅,若不是魏少傅求情,早該一同上了斷頭台才對!」

  聲聲辱罵中,少女臉上是麻木的,陪她遊街的秦之越卻受不了了,怒指百姓破口大罵:「誰再敢胡說一句,信不信本侯將他的舌頭拔|出來!」

  一片吵吵囔囔中,魏於藍一襲紫袍,站在茶寮下,遙遙望著這一幕,面孔深深,不知在想些什麼。

  等到一條長街終於游完,他才撐著傘,無聲走到衣裳襤褸的少女面前,輕輕開口:「清漪,回家吧。」

  少女眨了眨眼,置若罔聞,旁邊的秦之越卻已捏緊拳頭:「魏於藍,你這狗雜種,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魏於藍看也未看他一眼,逕直彎下腰,扔了傘,將少女打橫抱起,不顧百姓詫然目光,一步步走入了風雪中。

  「清漪,你再忍忍,只差最後九日了,捱過去就好了。」

  他用堅實的後背替她抵擋住風雪,她卻在他懷中忽然笑了:「魏於藍,你會遭報應的,一定會。」

  (二)

  很多年前的一個冬日,龔清漪初見魏於藍的那天,也下了鵝毛般的大雪。

  她隨父親赴侯府作客,一眾王孫貴女間,就數侯府的小公子秦之越最打眼,不是因為他多麼出眾,而是因為——

  他太胖了,一張小圓臉胖得連下巴都找不著了,站在那跟尊大肚佛似的。

  他性子張揚,最愛和人打賭,興沖沖拉著大家一進後院,就提出一種新玩法。

  讓府中小廝立於雪地,只著單衣,捧書誦讀,錯一個字便要從頭開始,直到誦完全卷為止,誰先受不了誰就輸。

  他囔著讓大家下注,神氣活現的,還不住拿眼神去瞟龔清漪,事實上,他想出這賭法,就是為了討好她。

  龔清漪是皇城有名的小才女,走到哪都手不釋卷,秦之越明明是個最不愛讀書的,偏偏鬼使神差喜歡上了她,還央著父親去結娃娃親,本來家世門第無一不匹,哪知龔清漪本人就是不鬆口,秦之越為了討她歡喜,不知鬧出多少笑話。

  這一回,龔清漪連看都不願看了,趁著眾人圍上去下注,悄悄提裙溜出了後院。

  漫天飛雪中,她走走停停,不覺就聽到一陣唸書聲,輕輕上前,只看到馬廄中坐了個人,正捧著破舊的書卷,聚精會神地讀著。

  似有察覺,那人抬頭回首,竟是個眉眼俊秀至極的少年,只是衣裳十分單薄,雙手也生滿凍瘡,他見到龔清漪走近,立刻就要將書藏起,卻被龔清漪搶先一步:

  「春書冬酒,春雨宜讀書,冬雪宜飲酒,我這有甘甜的果子酒,小哥哥,你要來一口嗎?」

  柔柔的笑聲中,充滿了友好和善意,有些什麼悄然化解,少年愣了愣,許久,接過那遞來的果子酒,淺抿了口,舒眉一笑:「的確,很清香甘冽。」

  龔清漪大大方方席地一坐,微揚了唇角:「那是當然,我按照書上說的自己做的,你要是喜歡,我也可以教你做啊。」

  她的語氣是那樣自然,好像兩人並非第一次見面,而是自小相識,少年又愣了愣,好半天才吶吶出一句:「這,這裡氣味大,又髒又亂,你還是快些起來吧。」

  「有嗎?不是書的味道嗎?」龔清漪撐著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書,「這本書我也很喜歡看呢,你讀到哪來了?」

  話鋒輕巧轉到了書上面,少年抿了抿唇,開口間緊張感不覺消除,卻是講到一半,龔清漪盯著他,忽地莞爾一笑:「小哥哥,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在這裡讀書?」

  馬廄裡靜了靜,少年道:「魏於藍,我叫魏於藍。」

  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頭微微埋了下去:「我爹是這兒的馬伕,他前年去世了,我便接了他的職位,負責這片馬廄。」

  一個無父無母的侯府家奴,此刻陡然生出一股自慚形穢之感,見那邊許久沒有說話,他一顆心不由更加往下沉,卻是正要抬頭時,視線中倏然冒出一根玉白纖秀的手指,在馬廄的雪地裡一筆一劃寫了起來——

  「魏於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這個名字嗎?」

  漆黑的眸子直直望著他,他一怔,點了點頭,於是那張笑臉愈發明麗了:「我今天本來很不開心,但認識了你,我覺得很好,等下回再來的時候,我給你多帶幾本書,好嗎?」

  「還會有下回嗎?」他鬼使神差問了出來。

  「當然會有了,我們不是朋友了嗎?」風雪拂過她的髮梢,她笑著繼續在雪地裡寫道:「清漪,我叫龔清漪,是不是很好聽?」

  地上兩個名字挨在一起,他抱著書長睫微顫,在寒風中與她四目相對,一時竟分不清,是先前飲的果子酒暖了他的胸膛,還是眼前的她熨帖了他整顆心。

  (三)

  十二歲那年,魏於藍覺得自己做了一場不敢奢想的好夢,夢裡有個言笑晏晏的小姑娘,時常偷偷溜到馬廄來找他,與他談書論道,無話不說,守著共同的小小秘密。

  他很歡喜,又很惶恐,時時害怕夢醒,而在不久後的一天,夢果然醒了。

  幾次三番下來,到底有侯府下人撞見,告到了秦之越那去,小胖墩兒頭一回沒有衝動,強壓怒火,等到龔清漪離去後,才率人殺氣騰騰地趕到馬廄。

  他一腳踹去,魏於藍猝不及防,手中書卷飛入雪地。

  秦之越像要吃人一般:「搜,把那些書都搜出來,這賤奴手腳不乾淨,居然敢偷到龔家小姐身上!」

  那是一場比想像中還要殘酷的審訊,魏於藍被吊在馬廄門口,秦之越一定要他承認自己是竊書賊,卑鄙地偷了龔清漪的東西,否則就不放他下來。

  但無論如何逼問,魏於藍吊在風雪中,俊秀的眉眼低垂著,始終一聲不吭。

  秦之越於是更怒了:「你算個什麼玩意兒,不過是個馬伕之子,又髒又臭,還想吃天鵝肉,說,你就是個竊書賊!」

  整整一夜,天地淒寒,魏於藍挺直著背脊,怎麼也沒有鬆口,等到第二天龔清漪聞風趕來時,他身上的血已經凝結,面色慘白如紙。

  龔清漪一下水霧蘊滿了雙眸,扭頭沖秦之越道:「你快把人放下來,書是我送的,不是他偷的!」

  秦之越裹著狐裘,從鼻子裡哼了聲:「我說是就是,這是我侯府的家奴,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你!」龔清漪氣結,又抬頭看了看吊著的魏於藍,一跺腳:「好,那我們來打個賭,贏了就讓我帶魏於藍回家,輸了隨你要什麼,你敢不敢賭?」

  一說到「賭」,秦之越眼睛明顯一亮:「賭什麼?」

  馬廄門前吊著的魏於藍也抬起頭,蒼白的唇角動了動,似乎想要阻止,但龔清漪已經高聲道:「就賭你平日讓書僮們玩的無聊把戲,雪地背書,誰先撐不住誰就輸!」

  秦之越一愣,打量著龔清漪搖頭道:「這不公平,你是個女孩子,身子弱,風一吹就倒,怎麼能和我來比呢?」

  龔清漪冷笑兩聲:「自然不能跟你這一身肥肉相提並論,所以我要比你少脫一件衣裳,這樣才互顯公平,你覺得如何?」

  秦之越生得胖,平生最恨別人拿這個刺他,他一張臉立刻就漲紅了:「好你個死丫頭,在我面前就這麼牙尖嘴利,賭就賭,那賭注呢?」

  他把身上的狐裘狠狠摔在地上,「尋常賭注我可看不上眼!」

  「輸了,我就把自己賠給你。」龔清漪孤擲一注般,目視著秦之越:「我答應和你定親,你賭不賭?」

  「你是說真的?」秦之越脫衣服的手一頓,轉怒為喜。

  「以我龔家的玉章為證,言出必行,永不違誓。」龔清漪說著解下腰間一枚玉章,在風雪中晃給秦之越看。

  秦之越盯了半晌,撫掌大笑:「好,好極了,爽快,四姑娘你就等著進門給我當小媳婦吧!」

  滿場小廝跟著一起哄然大笑,龔清漪卻冷著臉不理會,只走上前,將玉章一併掛在了馬廄前,魏於藍艱難地開口:「不要,不要和他賭……」

  龔清漪掏出手巾為他擦拭了唇邊的血漬,柔柔一笑:「春書冬賭,那次我說錯了,是春雨宜讀書,冬雪宜豪賭,我不會輸的,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回家。」

  風掠四野,雪滿長空,一場特殊的賭約這便開始。

  龔清漪衣裳單薄地站在雪地裡,推開秦之越遞來的書卷,「不用,我直接背還快一些,你就祈禱自己不要照著念都念錯吧。」

  秦之越大怒:「你真以為我是繡花枕頭嗎!」

  龔清漪白了他一眼:「明明是灌水湯包,少給自己貼金。」

  說完,也不再管秦之越的氣急敗壞,逕直朗聲背誦起來,風雪下,那字字句句飄入魏於藍耳中,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

  那一年的那場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卻讓魏於藍覺得,有一束暖光照進心底,浮萍之交,相識於微末,從此他再非馬廄裡孑然一人的小孤兒了,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四)

  雪地一賭,龔清漪帶回了魏於藍,自己卻發了場高燒,還拖著病體跪在父親門口,一定要讓他留下魏於藍。

  那是場無法言說的僵持,直到龔清漪身子搖搖欲墜,魏於藍抱住她含淚勸她放棄時,龔太傅才推開門,將幾卷書狠狠擲在二人身上,「三個月後,若不能通曉全篇,就讓這馬奴滾出龔府!」

  嚴厲怒喝中,龔清漪卻高興得跟什麼似的,抱住魏於藍又哭又笑:「魏於藍,你能留下來了,你能留下來了!」

  她是那樣篤定,而魏於藍也的確未辜負她的期許,三個月還未到,便主動去找了一趟龔太傅,從他房中出來時,他第一次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讓門外等他的龔清漪一下站起,激動地雙手都在發顫。

  兩個半大孩子歡奔在後花園間,那時才剛開春,嫩柳發芽,微風拂面,魏於藍背起龔清漪笑著喊著,似乎一切都亮堂了起來,前路充滿著無限希望。

  但沒過多久,一盆冷水便兜頭澆下。

  他夜裡去找龔太傅交功課,卻在門外聽到那樣一番對話——

  「爹,為何你就是不肯收魏於藍哥哥為徒,讓他進竹岫書院,與我一同唸書?」

  「我不否認魏於藍悟性奇高,是塊讀書的好苗子,但他一介寒門,如何有資格入宮學就讀?」

  「寒門又如何?血統門第就那麼重要嗎?魏於藍哥哥聰敏好學,不比竹岫書院任何一個弟子差!」

  「血統門第當然重要了,那是先祖代代傳下的宗法,是大梁的立國根本,寒門與貴族,永遠都是天差地別,如螢火之與日月,不可逾越!」

  門外的魏於藍聽到這,心頭一顫,而屋裡的龔清漪似乎激動起來:「那難道馬伕生的孩子一輩子就只能當個馬伕?子孫代代也只能守在馬廄裡?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他抱緊懷中的功課,屏氣凝神,直到過了許久,屋裡才傳出一句:「以大梁家奴制而言,是這樣沒錯。」

  彷彿一瞬間如墜冰窟,魏於藍好半天才拉回心神,聽到龔清漪據理力爭道:「我不認同,父親您的觀念太守舊狹隘了,我寧願相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頓了頓,字字如千鈞:「魏於藍日後必成大器!」

  身子一震,如夜空無數道煙花炸裂在耳邊,魏於藍呼吸一窒,他手在發抖,長睫也在發抖,忽然低下頭,抱緊書轉身就走,一路穿行在夜色中,越走越急,越走越快,風貫袖口,髮絲飛揚,最後幾乎是一口氣跑到了偏院的後牆角,一屁股跌坐下去,胸膛起伏地喘息著。

  緊緊抵著牆壁,他在暗處似籠中困獸,想喊想叫,卻只能死死咬住牙,淚水滂沱而下,唯一只有一個信念不斷盤旋在心間,不會負她,他不會負她,一定不會辜負她所盼!

  夜風蕭瑟,等到一腔沸騰熱血好不容易冷卻下來後,魏於藍才伸出手,一本本揀起地上散落的書卷。

  「先祖宗法,立國根本,螢火之與日月,寒門貴族不可逾越……」

  他呢喃著,冷月之下,週身氣質彷彿變了個人,目含精光,從唇齒間溢出一句:「可這法,又是由誰來定的?」

  (五)

  這一年,春風十里,朝中巨儒龔太傅破天荒收下一介寒門子弟,還將他送入了宮學,一時引起坊間議論紛紛,秦侯府的打砸聲更是響了一夜。

  魏於藍在書院的日子,起初是並不好過的,除卻他特殊的來歷外,還因為,秦之越也在書院。

  這個小胖墩兒約莫是受了太大刺激,瘦了一大圈,但飛揚跋扈的氣勢還在,他帶著一幫人到處在書院裡宣稱,魏於藍曾是他家的馬伕,住在臭烘烘的馬廄裡,還因為一次偷東西,被他吊在馬廄門口好一頓痛打教訓。

  龔清漪氣得想去找他理論,卻被魏於藍拉住,才短短一季,少年像是又長開許多,俊秀的眉眼更顯溫和收斂,氣質也愈發沉穩。

  「無妨,水越辯越渾,能蕩清的,只有自己和時間。」

  事實證明,魏於藍並沒有說錯,他的天賦很快在幾次院試中顯露出來,而秦之越則贏得了個「草包小侯」的稱號,更遑論平素兩人的為人處事,更是大相逕庭,大家瞧在眼裡,比在心裡,紛紛有了判斷,不再相信此前那些刻意抹黑。

  書院幾位老太傅對魏於藍也是讚許有加,說他是個謙謙少年郎,聰慧好學,龔太傅聽在耳中,面上雖未顯露分毫,但再望向魏於藍的眼神裡已是截然不同,掩不住欣慰笑意。

  等到又一年過去,魏於藍已經成為書院首屈一指的人物,將一眾王孫貴女都比了下去,大家對他心悅誠服,都道他溫潤如玉,根本不像寒門出身。

  這些話魏於藍聽了,只是一笑置之,卻沒有人看見,他轉身冷了面孔,眉眼低垂下藏起的一絲精光。

  只有面對龔清漪時,那張平時完美無缺的面具才會有所鬆動,他們還像兒時一樣,靠在長廊下一起讀書,一起賞月,一起飲著果子酒,他會背著她走過花叢間,用好聽的聲音給她唱起動人的歌謠……

  斗轉星移,花開花落,不知不覺裡,龔清漪已經成為整個竹岫書院女弟子們最羨慕的人。

  但龔清漪有時也會奇怪,魏於藍總是望著庭院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她問他,他便挪開眼睛,笑一笑了之。

  直到那一回,龔清漪才聽到他的回答,一個讓她不甚明白的回答。

  那一年盛夏,又有寒士登門求學,不出意外地被拒之門外,但那人居然頑強地趁守衛換班混進了書院。

  他抱著一個包袱找到一位太傅,魏於藍和龔清漪看見的時候,他正跪在地上,拖著那太傅的腿苦苦哀求,旁邊圍滿了書院的學生,個個竊笑著指指點點。

  那位太傅似乎頗覺丟臉,不斷揮著袖子道:「你快走快走,這裡不會收下你的,不要再癡心妄想了!」

  那人懷裡緊抱的包袱被踹開,裡面的東西散落紛紛,竟是滿滿一地鮮嫩蓮蓬。

  有人認了出來:「宣太傅的家鄉不就是盛產蓮蓬的嗎?看來這是親族尋上了門,不如就收下這位蓮蓬兄吧?」

  諷刺的話語一出來,滿院的王孫貴女們齊齊大笑,魏於藍站在長廊上,面無表情,只是盯著地上的蓮蓬,一動不動地看著。

  當那人被守衛架了出去後,門外還一直迴盪著他的聲聲絕望哀求,而門裡的宣太傅則是沾了晦氣般,毫不留情地踩在了那些蓮蓬上,同周圍的學生們澄清道:

  「簡直豈有此理,仗著說是老夫的同鄉人,便死皮賴臉地湊上來,瘋狗一般,也不看看自己何等身份,老夫豈會理會那等腌臢之人?」

  旁邊人趕緊點頭附和,也學著宣太傅的樣一腳踩在蓮蓬上,「給狗吃都嫌!」

  長廊上的龔清漪看不下去了,長眉微蹙:「當真過分至極,心向學問,寒門貴族,又有何區別?」

  她說完,見身旁的魏於藍沒有反應,不由拉了拉他的袖子,輕聲道:「你在想些什麼?」

  魏於藍依舊盯著地上的蓮蓬看,就在龔清漪以為他像以往一樣不會回答時,他卻幽幽歎了一聲——

  「我在想,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那該是有多大的毅力和決心啊?」

  (六)

  白駒過隙,一眨眼又是幾年過去,書院求學的日子也走到盡頭,魏於藍與龔清漪因人才出眾,搖身一變,當上了魏少傅與龔女傅,時年不滿二十,是竹岫書院最年輕的兩位院傅。

  而依舊不學無術的秦之越,世襲了家中的侯位,還是成天跑到書院來找龔清漪。

  他比年少時期又瘦了許多,下巴尖了,眉眼也突顯出來,居然很有幾分味道,穿上錦衣華服往那一站,當得上一聲「俊美」了,只可惜有人永遠視而不見。

  當聽說龔清漪要和魏於藍定親的消息時,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帶著小廝去書院把兩人一攔。

  「清漪,我現在可比這死馬伕還要瘦了,你怎麼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秦之越嗓門大,不少學生圍了上來,聽到「死馬伕」三個字時,魏於藍還沒怎麼作出反應,龔清漪已經把秦之越的手一把拍開:「是是是,秦小侯最瘦了,瘦成一張老鼠尖嘴,臭不可聞!」

  滿院哄堂大笑,龔清漪拉著魏於藍就走,秦之越在她身後連連跺腳,「你當真要嫁給他?他以前是睡我家馬廄的,你也不嫌髒,你一定會後悔的!」

  秦之越的聲音很大,圍觀的學生們紛紛變了臉色,當即就有幾個女弟子站了出來,為魏於藍抱打不平:「如果魏少傅都髒的話,那某些老鼠豈不是一身陰溝味,臭得十條街都能聞到?」

  她們俱是顯貴之女,也不忌憚秦之越的侯爺身份,將秦之越圍著你一言我一語,逼得節節敗退,狼狽而逃。

  走在前方的魏於藍,將身後一切都盡收耳底,卻一言未發,漆黑的眸中也看不出一絲情緒,他只是忽然牽住了龔清漪的手,緊緊相扣,緩緩道:

  「清漪,我上次與你說到的麒麟擇士,你考慮好了嗎?」

  麒麟擇士,是魏於藍精心籌劃多年的一套納賢之法,一年一度,廣納天下有才之士,無論寒門貴族,不憑血統身份,只以學問人品錄之。

  龔清漪與他的想法自然是不謀而合的,但卻有些擔憂:「這套法度能在書院推廣開嗎?一旦施行,可是動搖了大梁多少年的貴族……」

  「所以才要徐徐漸進,並且換個說法。」暗室中,魏於藍指向桌上的筆記,道:「麒麟擇士,並不是削弱貴族勢力,相反是為貴族輸送血液人才,擴充實力,大梁貴族子弟依舊享有特權,只是分出一定名額予天下寒士,選拔出其中的翹楚,待這批人學成之後,便可效力於貴族,循環不息,加固貴族地位,國家也將蒸蒸日上,生機綿延不斷。」

  龔清漪聽得入神了,看向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筆記,難掩驚歎:「這些……都是你寫的?」

  魏於藍點頭:「不錯,這幾年來我刪刪減減,已臻完善,若能施行,於國定是幸事一件。」

  「原來,原來你曾經日思夜想的就是這些?」

  龔清漪抬頭,滿是驚喜欽佩,魏於藍笑了笑,沒有說話。

  事實上,這只是他的第一步,但只要能打開一個豁口,後面的路便好走多了,他的同行者也必然會越來越多,直到那一天,才算真正的功德圓滿。

  他不為一己之私,所謀的,只是天下寒士的一線機會,一線能與貴族平起平坐,改變命運的機會。

  (七)

  魏於藍希望龔清漪能同他一起遊說書院學子,以及他們背後的家族勢力,龔清漪依偎進魏於藍懷中,靜靜聽著他的心跳。

  「你知道嗎?我曾經同父親說過,你日後必成大器,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會賭錯,而你,果然也沒有令我失望。」

  魏於藍攬住龔清漪,一時感慨萬千:「能與心愛之人攜手並進,共襄志同道合之事,乃魏於藍三生有幸。」

  遊說計劃這便浩浩蕩蕩地展開了,到了此刻,魏於藍多年來積累的人脈和好名聲便派上了用場,等到一輪遊說完畢,書院已經有一大半學子站到了他那邊——

  這個時候卻跳出了一人,打破了整個計劃。

  那便是龔清漪的父親,頑固守舊派的領頭人,龔太傅。

  書房裡,龔太傅聲如洪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真當打著鞏固貴族的幌子,就能欺瞞過所有人嗎?」

  魏於藍垂手而立,一言未發,任由龔太傅指著他鼻子怒喝道:「你現在是哄得那些王孫貴女團團轉,讓他們個個對你推崇不已,支持你這荒謬的變革,等假以時日後,他們發現上了當,你會有什麼下場,你知道嗎?」

  「祖宗之法不可變,寒門就是寒門,貴族就是貴族,螢火不可與日月爭輝,你不要再異想天開了!」

  門外的龔清漪聽得心驚肉跳,許久,裡面傳來魏於藍平靜的聲音:「我不也是寒門子弟嗎?師父也認為我不如他人嗎?」

  「你是你,是魏於藍,是我龔家的乘龍快婿,怎麼能一概而論!」

  「可寒門不會只出一個魏於藍,況且……」

  「啪」的一聲,有什麼重重砸在了腦袋上,粗暴地打斷了爭論,龔清漪嚇得趕緊推開門,只看到龔太傅拿著一方硯台,目眥欲裂:「滾!你給我滾!」

  鮮血自魏於藍頭頂流下,他背脊挺直如竹,一動未動,目視著龔太傅,依舊一字一句:

  「寒、門、不、會、只、出、一、個、魏、於、藍。」

  「你!」龔太傅提起硯台還要再砸,龔清漪趕緊上前攔住,她淚眼朦朧,抱住魏於藍就往門外拖,「先別說了,我去給你上藥……」

  「你要再同他一起胡鬧,就給我滾出龔家,我龔家丟不起這個人!」

  龔太傅在身後怒聲吼道,魏於藍的腳步一頓,不顧龔清漪的拉扯,轉過身,遙遙望向龔太傅,一張滿佈血污的臉,在燈下忽然笑了。

  「師父,假以時日,不是那些學生發現受騙了,而是大梁已經擯除偏見,寒門貴族濟濟一堂,共同為國效力,不分彼此,你敢與我賭一次嗎?」

  (八)

  說賭就賭,龔太傅似乎與魏於藍槓了起來,他也開始四處遊說學子與背後的家族勢力,還提出約定日期,舉行一場書院內的公投,想用這種方式快刀斬亂麻,將魏於藍那點剛剛萌芽的變革之火掐滅在搖籃中。

  一夕之間,變革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攔,即便學子們再想支持魏於藍,也擰不過家中長輩的授意,不知不覺裡,局勢已經完全倒向了守舊派那邊。

  夜風呼嘯,屋裡又黑又冷,魏於藍坐在窗邊月下,久久未動。

  他頭上的傷還未完全好,留著一道淺淺的疤痕,龔清漪提著藥箱輕輕走了進來,一時有些無法適應屋中的黑暗:「為什麼沒點燈?」

  窗下那道背影一顫,將手中木匣一蓋,掩入袖中,嘶啞著聲音道:「我,我想靜一會兒。」

  龔清漪毫無所察,只是緩緩走近,坐在了那道身影旁,靠在他肩頭,淚水無聲滑落。

  「無論公投結果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等到事情一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魏於藍沒有動彈,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背影,他怔怔地望著虛空,好半天才長長吁出一口氣,似乎下定決心般,猛地攬過龔清漪,將她往床榻上一推。

  簾幔飛揚,暖香繚繞,魏於藍彷彿飲醉了般,胡亂地吻著龔清漪,一邊還伸手去解她衣裳,唇齒間溢出不明的囈語:「好,我們成親,你不要離開我,永遠都不要離開我,我會成功的,你信我……」

  龔清漪從未見過魏於藍如此失態的模樣,她一驚之下就想坐起,卻被那隻手又大力按了下去。

  「別拒絕我,我其實很怕,很怕……」

  龔清漪在灼熱的吻中喘息著:「怕什麼?」

  「害怕失去你,害怕你……」魏於藍忘情地深吻著,後面兩個字模糊不清,龔清漪也沒聽明白,只是雙手漸漸軟了下去,不再掙扎推拒。

  一夜飛蛾,一夜沉淪,一夜相擁而眠。

  後來很久之後,風雪漫天,龔清漪赤著腳一步步踩在雪地中時,再回憶起那一夜,才恍恍惚惚地察覺過來,那兩個字大概是——

  恨我。

  害怕你,恨我。

  初冬十月,朔風漸起,一樁貪墨案震驚朝野。

  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素來剛正不阿的朝中巨儒,龔太傅,而揭發他的也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乘龍快婿,竹岫書院最年輕有為的少傅,魏於藍。

  這樁案件在坊間掀起軒然大波,街頭巷尾無不議論紛紛,據說那證物是一顆夜明珠,乃朝中一位官員私贈給龔太傅的,原本同僚間交好,登門送禮不算什麼,但壞就壞在那位官員犯了事,早已被處死,而他犯的事也不是普通的事,而是通敵賣國的大罪。

  是的,那位官員正是一名武將世家,龔太傅還曾在朝上為他求過情,說過話,當今陛下最為忌諱的就是四個字,文武勾結,如今連龔太傅的「女婿」都站出來指認了,當下他再不疑有他,大筆一揮,將龔家滿門打入了天牢,除卻一人——

  魏少傅的未婚妻,龔家四小姐,龔清漪。

  因魏少傅檢舉有功,為了未婚妻特意向梁帝求情,梁帝網開一面,只判了龔清漪遊街百日。

  但有時候,活下來比死還要痛苦。

  龔家滿門抄斬的那天,龔清漪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散下的長髮籠罩住她整個身子,聽到魏於藍推門進來的那一刻,她才一點點抬起頭,蒼白的面孔對著他一笑,一字一句,聲如鬼魅。

  「那天在房裡,你沒有點燈,不是你心神不寧,只是因為,你當時正在看你袖中……藏著的一顆夜明珠吧?」

  (九)

  龔家倒了台,變革的最大阻力也沒了,剩下的一切便順理成章了,魏於藍在書院的聲望被推至頂點,只等公投之日的到來。

  但他直到這時才發現,還忽略了一個人。

  龔清漪遊街第一日,趕去的他被秦之越一拳打翻在雪地裡,「你這畜生欺師滅祖,忘恩負義,怎麼還有臉來?!」

  他吐出一口血水,在龔清漪木然的目光中,強壓下心頭悲愴,狠狠推開秦之越,面向週遭百姓高聲道:

  「貪墨誤國,生民堪憂,小家與大家之間,魏某問心無愧,義無反顧,擇其二而百死無悔。」

  慷慨激昂的陳情中,百姓們一片叫好,紛紛簇擁上來,而秦之越則吐出一口唾沫,扭頭跟上龔清漪,陪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了雪地中。

  透過人群,魏於藍看著那兩道身影漸行漸遠,寒風掠起他們的衣袂髮梢,他眸中忽然就升起了水霧,想拔腿追上,卻又一動不能動,只能在嘴裡不停地念叨著:

  「為國為民,百死無悔……」

  有了秦之越的忽然插一腳,原本定好的格局又被改變,他不知哪來的毅力,拋下侯爺的尊嚴,一家家親自登門拜訪,硬是生生拉攏了書院一半的人,使場面又呈勢均力敵之勢。

  在公投前最後一夜,龔清漪也終於刑滿百日,脫離了戴罪之身,魏於藍將她抱回府中,打來熱水,親自為她洗腳。

  那雙腳傷痕纍纍,魏於藍一邊洗,一邊有什麼掉在了盆中,漾開一圈又一圈。

  他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哽咽:「清漪,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了,我會一輩子照顧你的,你相信我,我會馬上和你成親,我們還會有很長的未來……」

  匡噹一聲,龔清漪一腳踢翻了水盆,熱水濺了魏於藍半邊臉,他長睫濕濡,一動未動,霧氣氤氳中,龔清漪幽幽一笑,長髮散落肩頭。

  「魏於藍,你以為我們還能成親,還會有未來嗎?」

  輕輕渺渺中,她湊近他,陡然發出一聲尖叫:「你憑什麼?」

  她狀似瘋癲,不顧一切地拍打上去:「魏於藍,你憑什麼?我恨你,我恨你……」

  卻是打著打著,她忽然摀住臉,崩潰慟哭:「你這個魔鬼,你毀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寧願從沒遇見過你,你還我龔家二百零六口命來!」

  一片狼藉中,魏於藍再也忍不住,起身一把按住龔清漪,死死將她抱入懷中,她卻在一陣劇烈的掙扎後,倏地頓住了,貼近他耳邊,詭異一笑:

  「不,忘了告訴你,應當是二百零七口命,因為,我還懷了你的孩子,但是,沒了。」

  魏於藍身子一震,霍然抬首看向龔清漪,她纖秀的手撫上腹部,笑意深深:「遊街第一日,我暈倒了,秦之越抱我去看大夫,大夫說,我幼年受寒落下過病根,如今再次刺激之下,身子受不住,孩子便沒了,我親眼看著他從我的身體裡流出,化成一灘血水……」

  「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龔清漪吃吃一笑,魏於藍盯著她,久久的,抱住頭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龔清漪卻尖聲長笑:「我恨你,你去死吧,去死吧,陪我龔家人和我的孩子一起去死吧!」

  (十)

  冷風呼嘯,雪滿長空,公投這一日,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魏於藍站在高台之上,紫袍玉冠,俊雅端方,除卻眼底的一點血絲,沒人能看出他有任何異樣。

  書院分為兩派,台下各站一邊,每人手持一枚玉牌,上台投入不同的箱中,右面支持麒麟擇士,左面反之。

  秦之越遙遙望著魏於藍,眸含挑釁,魏於藍卻透過風雪看向遠方,眉目蒼白靜穆,一人又一人上了台,當這場特殊意義的公投結束後,竹岫書院的殷院首把兩邊的玉牌盡數倒出,一一清點完畢,面向眾人蹙眉宣佈——

  「票數一樣,毫釐不差。」

  短短八個字,滿場嘩然,魏於藍終於在今日第一次有了反應,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桌面,身子微不可察地顫抖著,「不對,票數不可能持平,除非有人棄權……」

  「沒錯,的確少了一票。」殷院首沉聲道,望向眾人:「誰未投出玉牌,請自行上台。」

  他接連喊了幾遍,人群中都未有人站出,場面一片混亂之際,風雪盡頭卻忽然傳來一聲——

  「最後一票,在我這裡。」

  眾人齊齊望去,飛雪之中,一道纖秀身影步步走近,秦之越失聲道:「清漪!」

  龔清漪脫下了一身縞衣,換上了少女時最愛穿的一襲紅裙,整個人雪膚墨發,美得清雅不可方物。

  她與台上的魏於藍四目相對,彷彿天地間只剩他們兩人,她不是來投最後一票,而是雪中赴約,來做他的新娘。

  魏於藍不禁淚眼模糊,上前一步:「清漪。」

  龔清漪輕輕摸出懷裡的玉牌,當著眾人的面,對魏於藍諷刺一笑:「你猜,你殫精竭力行至今,與我父親那一賭,究竟是你贏,還是他贏呢?」

  她話一出口,滿場便炸開了鍋,所有人幾乎都已經看見了結果,秦之越更是笑得快意無比:「清漪,快讓魏少傅求仁得仁,不負生平所為!」

  魏於藍身子輕顫,淚光點點,「無論你作何選擇,我都不會怪你,這一生,是我負你。」

  龔清漪揚唇一笑,手中玉牌伸向左面,「你知道就好。」

  所有人倒吸口冷氣,就在這電光火石間,龔清漪卻輕巧一轉,將玉牌投入了右面箱中,清脆一聲,塵埃落定。

  「但是,你負了我,卻沒負青雲之志。」

  麒麟擇士,通過了。

  滿場靜了靜,緊接著爆發出欣喜若狂的歡呼,所有學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包括那些投了反對票的,他們不過是受了家中長輩牽制,心底深處仍是站在魏於藍那邊,唯獨秦之越煞白了一張臉,震驚難言。

  台上的龔清漪投完後,卻淒然一笑,像用盡了畢生力氣般,身子一軟,滑倒下去。

  「清漪!」

  魏於藍手疾眼快地將她接住,變故陡發,所有人失色圍上前來,秦之越更是兩步躍上高台,卻見到龔清漪在魏於藍懷中,口吐鮮血,眸光渙散。

  「魏於藍,你曾跟我說,自古變革,必有流血犧牲,誰也無法例外,我從前不信,現在卻是信了……」

  風吹過她的長髮,她顫巍巍舉起腰間的果子酒,笑得還如多年前一般。

  「原來果子酒加了斷腸草,味道是這樣的,比那年我在馬廄裡遞給你的還要甘甜,可惜,我以後再也喝不到了,我終於可以去見父親和族人們了,但他們,一定不會原諒我,我上了黃泉還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總說你很怕,其實我才怕,從小到大,從沒那麼怕過……」

  血不斷汩汩流出,魏於藍慌了神,用手怎麼擦也擦不乾淨,反沾得自己滿臉血污,「不,不,你別走,別走,我不會再讓你害怕了,永遠不會了……」

  他身子從沒顫得這麼厲害,龔清漪卻輕輕抬起手,一點點撫過他的臉頰。

  「做人真苦,下輩子,我想做隻鳥,天南地北再無牽掛,魏於藍,你說好不好?」

  最後一字落下時,那只纖秀的手也倏然一垂,魏於藍身子一震,嘶聲慟哭:「不!」

  他終是徹底崩潰,在風雪中摟緊懷中人,像一下又回到昔年馬廄中那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般,哭得肝腸寸斷,天地瘖啞。

  (十一)

  來靈堂拜祭的最後一個人,叫作宣名初,他正是當日來書院求學,卻被無情逐出,宣太傅的那位家鄉人。

  誰也不知道,後來魏於藍私下有去找他,將他安置在了城郊一處別院,每月往返,將書院所學傾囊相授,多年來,那院中寒士,早已積沙成塔,不下百人了。

  如今風雪肆虐,靈堂中燭火搖曳,宣名初輕輕走上前,難掩心中悲痛:「魏兄,節哀順變,路漫漫兮,你切當保重才是。」

  魏於藍坐在棺木旁,身子沒有動彈,只是輕輕道:「路是還很長,不過我該做的,都已經做完了……」

  宣名初眉心一動,隱約察覺到什麼,還想開口時,魏於藍已經擺擺手,似乎乏了般。

  當宣名初拜祭完後,準備離去時,魏於藍背對著他,忽然沒頭沒腦說了一句:「我在院落書房裡留了一份筆記,你回去記得收好。」

  腳步漸漸遠去,靈堂裡又恢復了一片寂寂,魏於藍這才轉過身,靠著棺木,緩緩滑坐下來,他望向屋外一片黑壓壓的天,若有所思地喃喃著:

  「開了麒麟擇士,後面的路,想來不難了……」

  拿起手邊的果子酒,他對著風雪,一點點慢慢飲下,唇角含笑:「春書冬酒,春雨宜讀書,冬雪宜飲酒,清漪,你真傻,你怎麼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呢……」

  漸漸渙散的眸光中,似乎又望見了那一年,有個言笑晏晏的小姑娘,在雪地上一筆一劃寫下他的名字,還對著吊在馬廄門前的他道:「我不會輸的,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回家。」

  人世輾轉,相識於微末,相別於皓雪,紛紛擾擾行至今,終於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