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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天地一沙鷗

  海邊的風寒冷刺骨,少女纖瘦的身影蜷縮在黑暗的礁石旁,抱著懷裡那盞殘破的海燈,哭得洶湧而又無聲。

  月光灑在她身上,淚水一滴滴打在海燈上,那一行她親自刻下的字上——

  君如磐石,妾似蒲葦。情意篤定,不可轉移。

  風雪模糊了字跡,如今看來,那似乎就像一個笑話,無情諷刺著她的滿腔癡念。

  海邊放燈的人們都已經陸續回去,只剩下她躲在這孤寂的角落中,聽海浪拍打著礁石,像天地間一道被遺棄的影子,冰冷無光。

  腳上的傷隱隱作疼,卻疼不過心裡裂開的那一道口子,她咬緊牙關,只希望有個人來告訴她,她究竟該怎麼辦?

  而耳邊竟然也真的遙遙傳來了一個聲音:「小猴子!小猴子,是你嗎?」

  駱秋遲白衣一拂,飛奔上前,呼吸急促:「小猴子,可算找到你了!」

  聞人雋身子一哆嗦,面白如紙,抱著海燈慌忙就想逃,腳上卻傳來一股鑽心的疼痛,她踉蹌間就要摔下去時,被駱秋遲伸手扶了個正著。

  他氣急敗壞:「別動,你的腳都這樣了,再跑是不想要這隻腳了嗎?」

  聞人雋被喝得身子一顫,心中湧上無限酸楚,委屈莫名,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駱秋遲見她這副模樣,心疼得不行,整個人有些手足無措:「小猴子,你,你別哭了,你聽我說,你誤會了,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不由分說地將人摟入懷中,抱著坐到了礁石上,逕直褪去了她的鞋襪,從懷中摸出了一個藥瓶,「我先幫你上點藥,你慢慢聽我說……」

  清涼的藥膏塗抹上了腳踝,疼痛立刻減輕了大半,聞人雋坐在風雪中,身上裹著駱秋遲的外衣,雙眼還紅通通的,她忽然輕輕開口:「是不是……是不是你的阿狐回來了?」

  駱秋遲抬頭望了她一眼,定定道:「是。」

  聞人雋長睫一顫,水霧又瀰漫了眼前,駱秋遲連忙道:「可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有意失約的……」

  浮生一場大夢,悠悠十載,故人再度歸來,卻已物是人非,一切再也回不到當初的模樣了。

  他們的確在宮中見了一面,聊了許多往事,彼此都釋然了,但出宮時,正撞上宮門的守衛換班,耽誤了不少時間,他心急如焚,害怕錯過與她相約的時辰,阿狐便調用自己的輦車送他出了宮,快馬趕向約定的地點。

  「我們趕往那個街口去找你,卻沒想到會正好撞上那郡主在刁難你,我當時氣得就想衝下去,可阿狐攔住了我,讓我不要衝動,她心思剔透,怕那郡主借題發揮,反而讓你更加難堪,她說這種事情,由她一人出面更好……」

  「你在車上看到的那對海燈,就是阿狐特意為我們準備的,她說,海燈設計得很清雅別緻,你一定會喜歡……」

  聞人雋呼吸一顫,霍然望向身前那身白衣,駱秋遲卻低著頭,一心為她上著藥,動作仔細溫柔,他繼續淡淡講述著,一字一句飄在海風中,平靜而釋然。

  「阿狐還說,從前那些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我和她都要學會放下,學會向前看,畢竟物是人非,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唯一能做的,便是珍惜眼前人,她讓我好好待你,不要再辜負你的一片真心,讓你傷心難過,她說,愛而不得的姑娘,有她一個就夠了。」

  「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這樣的遺憾,她經歷過,知道是怎樣的痛徹心扉,她不希望再發生第二遍。」

  出宮的時候,她對他笑了笑,他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像是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漫山遍野奔跑著,懷抱雪狐的靈秀小姑娘。

  她說,小駱駝啊,從今往後,你要跟另一個姑娘好好走下去,再也不要鬆開她的手,海神娘娘會保佑你們白頭偕老的。

  他紅了眼眶,聲音發顫:「那你呢?」

  她又笑了笑,雙眸望向了遠方,一字一句:「我有過一位丈夫,他對我視若珍寶,我卻那麼多年都視而不見,如今他走了,我只想住進宮中的一座小庵堂裡,帶髮修行,為他日日抄經念佛,以告慰他的亡靈。」

  海風吹過夜空,浪花拍打著礁石,聞人雋聽到了這,終於再也忍不住,雙手摀住臉,淚如泉湧:「對不起,對不起……」

  她哽咽不成聲:「老大,你罵我吧,我剛剛在這裡一個人想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明明知道你的阿狐回來了,也知道她當年的離開是有苦衷的,知道你們之間只是一場誤會,可我居然還是貪心地不想放開你的手……」

  「我不停地勸自己,可我就是捨不得,我真的捨不得,我好害怕那場夢醒過來,你再也不會出現了……」

  「阿狐那麼好,我卻那樣自私,明明我才是後來的那一個,卻還存著私心,想把你留在我身邊,對不起,老大對不起……」

  礁石上的少女摀住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駱秋遲眼中也泛起波光來,終是將少女一把攬進懷中,心疼道:「傻姑娘,你很好,已經很好了……」

  風雪呼嘯,兩顆心緊緊相貼,灼熱的呼吸間,他忽然在她耳邊道:「你不是想知道我跟海神娘娘許什麼願望嗎?」

  懷中人一怔,他緩緩揚起唇角,眼中帶著淚光,笑道:「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想求海神娘娘保佑,小駱駝哥哥可以永遠牽住小猴子妹妹的手,一輩子也不鬆開,照顧她、陪伴她,永遠在一起,不離不棄。」

  「你說小猴子妹妹,會給小駱駝哥哥這個機會嗎?」

  遠處一輛馬車前,站立著一道倩影,她遙遙望著海邊這一幕,終於露出了笑臉。

  頭上的月光悠遠寧靜,她不知怎麼,迎著夜風,慢慢向海的另一邊走去,雪地上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

  耳邊卻驟然響起一聲:「公主為何獨自在此?」

  葉陽公主回過頭,只對上一張俊秀的少年面孔,她微微一怔,笑了:「杭將軍。」

  杭如雪手中還提著一盞燈,不知為什麼,他竟然沒有將燈放入海水中,本打算就此折回城中時,卻不料會在月下遇上葉陽公主,他著實有些驚訝,左右望了望:「公主也是來放海燈的嗎?身邊怎麼沒有侍衛跟隨?」

  葉陽公主不答,只是笑著反問他:「杭將軍,你不也是獨自一個人嗎?」

  杭如雪一愣,略帶結巴道:「末將,末將跟公主不同啊,公主可是千金之軀……」

  「行了,杭將軍,我的馬車就在不遠處,身後有隨從注視著我,不會有事的,難得出來一趟,你讓我再走走吧。」

  葉陽公主回過身,逕直又往海邊走去,杭如雪抿了抿唇,卻也不再多說,只是提著燈跟在她旁邊,葉陽公主知他意圖,也懶得阻攔,只隨他而去。

  海風吹過那張美麗動人的臉龐,長髮飛揚間,不知怎麼,杭如雪忽然覺得,今夜的葉陽公主格外……憂傷。

  他忍不住就開口道:「公主其實……可以多笑一笑。」

  葉陽公主扭過頭,杭如雪猶豫了番,到底還是道:「公主原本很愛笑的,不是嗎?」

  葉陽公主似乎一怔:「誰告訴你的?」

  「陛下。」杭如雪想也未想地吐出兩個字,乾脆利落地「出賣」了梁帝。

  葉陽公主看著他,慢慢地笑了起來:「蘇蘇真是不老實啊,竟將我的小秘密到處亂說,那我要告訴你他小時候尿床的事情嗎……」

  杭如雪臉色一紅,忙道:「陛下沒有亂說,只是告訴了末將一人,公主千萬不要怪……」

  「逗你的呢。」葉陽公主微瞇了眸,站在風雪中,笑得像只小狐狸:「小杭將軍,你連玩笑都聽不出來嗎?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一張嚴肅正經的臉,明明正當韶華,還是個翩翩少年郎,卻比任何人都要古板,說起來,平日要多笑一笑的人,是你才對啊……」

  杭如雪被調侃得臉色更紅,手足無措間,好半晌才道:「公主說笑了,公主也……正當韶華。」

  「不,我已經……很老了。」葉陽公主忽然歎了聲,一隻手按住了心口,對著杭如雪幽幽道:「這裡,很老了。」

  「公主,你……」杭如雪怔了怔,看著那道美麗的身影,不知為何,心底莫名難過。

  葉陽公主笑了笑,又一步一步向海邊走去,嘴中喃喃自語著:「人於浮世,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杭如雪心中一酸,提著海燈,連忙跟上前。

  海面一望無際,兩道背影站在月下,夜風掠過衣袂髮梢,聽著海浪翻湧的聲音,天地間浩大空曠,令人忽然生出一種渺小的感覺。

  葉陽公主久久凝望著無邊無際的海面,杭如雪在她旁邊欲言又止,她似乎知道他所想,忽然輕輕地笑了,一字一句在月色下傳得很遠——

  「你不用為我擔心,前面的路,我可以一個人好好走下去的,人生還有那麼長,你看潮漲潮落,日復一日,再大的難過,再深的悲傷,也終究會有過去的一天……」

  杭如雪心弦一震,像被什麼擊中了般,在風雪中久久無法平復下來,他喉頭滾動間,終是蹲下了身,放出了手中的海燈。

  葉陽公主扭頭看他,他對上她的目光,似乎有些靦腆:「這盞海燈,為公主而放,末將願公主,餘生喜樂無憂,愁雲散盡,能夠再像從前那樣……笑著。」

  「再像從前那樣笑著……」葉陽公主有些怔忪:「這話有個人也同我說過,可惜,他不在了,若他在時,我能多對他笑一笑就好了……」

  她長睫微顫間,回過神來,對著杭如雪揚起唇角,溫柔一笑:「多謝你了,小杭將軍。」

  清寒月光下,兩人身影搖曳,望向浮浮沉沉的海面,那一點亮光越飄越遠,像無邊黑暗中的一點希望,悠悠蕩進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