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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生日宴

  夜涼如水,煙花漫天,奉國公府門前,賓客絡繹不絕,一派喜慶熱鬧。

  付遠之隨父親前來,落座許久後,都不曾在人群中見到聞人雋的身影,他心念一動,款款起身,悄然找到了正迎客的阮小眉。

  「眉姨,您今天穿的這身衣裳真好看,襯得您光彩照人,還似十年前我隨父親赴宴時一樣,只是我都長大了,眉姨卻反而越來越年輕,這是個什麼道理。」

  阮小眉正在前廳迎客,與一幫世家夫人寒暄,早已不耐,見到付遠之別提多高興了:「這道理簡單啊,就是你這孩子呀,生了一張討巧的嘴,盡說些讓人開心的話。」

  「哪裡,在眉姨面前,我可最老實了。」付遠之笑道,俊雅面容在燈下清潤如玉,文秀無匹,惹得不少世家小姐都望了過來,他卻忽地壓低聲音:「對了,眉姨,怎不見阿雋呢?」

  阮小眉道:「可能在房中換衣裳吧,稍晚些就會出來,她昨兒個同人說話說到夜深,今日又一大早出去了,也不知在忙些什麼……」

  「同人說話到夜深?」付遠之眉心一動。

  「是啊,不就是她帶回來的那個駱師弟嘛,央我為他治臉上的傷,兩人湊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今天一大早又約了出去,說去為我挑禮物,搞得神秘兮兮的,也不知道這些孩子呀……」

  阮小眉話到一半,倏忽戛然而止,意識到什麼,匆忙道:「遠,遠之啊,不是……你快去落座吧,阿雋應該馬上就會出來了。」

  卻已經晚了,付遠之站在燈下,俊秀的臉上看不出是何神情,只默了片刻,淡淡抬袖:「好,我知曉了,那眉姨您先忙。」

  他轉身而去,背影伶仃,帶著些說不出的灰敗黯然,阮小眉在原地懊惱不已,揚手一抽自己嘴巴:「歲數活到狗身上去了,阮小眉,你怎麼老不長記性,你這張嘴呀,真是該打!」

  席間觥籌交錯,煙花璀璨,卻等到高台上,一曲歌舞完畢後,聞人雋都沒有出現過。

  聞人靖端坐首座,神色也有些不悅起來,正想喚了管家過來,派人去催一催,高台上卻響起一聲長笛,燈影悠悠登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竟是一出皮影戲!

  這玩意兒倒新鮮,民間百姓最愛,府中歷年來卻都沒有出現過,都是自養的伶人編排歌舞助興,像今天這般唱起皮影戲來,倒是頭一遭,也算別開生面,趣味盎然了。

  只見白色幕布後,一個小人兒騎著高頭大馬出現,瞧裝束是位世家子弟,出門遊玩一般,春風楊柳間,遇見了一位少女牽馬站在樹下,紅衣長眉,明艷颯爽,世家公子瞧呆了,一見傾心,久久不忘。

  聞人靖在座上目光一動,旁邊的阮小眉也恰好向他望來,兩人同時從對方眼中看出答案,齊聲道:「這,這難道是?」

  許多年前,聞人靖第一次遇見阮小眉,就是這般場景。

  那時他們都到了一處江南小鎮,聞人靖是一人出遊,阮小眉卻不是,她跟著一幫兄弟姐妹,確切地說,是十三個少年少女,意氣風發,組了個「十三袖」的名頭,攜手共同闖蕩江湖。

  阮小眉在其中排行十二,年紀小,模樣俏,性子又爽利,大家都對她愛護有加,親暱地叫她「小十二」。

  「十三袖」這名號別有深意,只因天下不平事太多,而敢管之人卻又太少,他們這群初出茅廬的少年少女,什麼也不怕,懷著赤誠之心,便是要做那只敢遮天蔽日的「袖」,做那只敢行俠仗義的「手」。

  是故,每到一處,十三袖都會劫富濟貧,懲惡揚善,專管當地不平之事。

  哪家惡霸地主收到了他們的「鐵袖令」,都會心驚膽戰,嚇得魂不守舍,因為,這代表著,你被十三袖盯上了,他們要來教訓你了,讓你為平生所做的虧心事付出代價。

  那一年,春風拂柳,聞人靖恰巧與十三袖來到了同一處小鎮,還插手了同一件事情。

  那鎮上有個隱退的大官,姓苟,與聞人家有些交情,聞人靖稱他一聲「世伯」,那時他遊歷到此處,得到了苟老爺的招待,在苟家暫住了幾晚。

  聞人靖只知苟世伯對他親切有加,設宴款待,慇勤周到,卻不知,這苟大人在當地名聲極差,人人都在背後唾棄他一聲「狗大人」!

  只因他不僅作威作福,欺壓當地百姓,最可怕的是,他養了一池鱷魚,當作詭異癖好,還買了當地不少孤兒乞丐,來餵他的寶貝鱷魚,這簡直喪盡天良。

  聞人靖在苟家住下的第一夜,苟府便收到了鐵袖令,那上面字字凜然,說要滅世間魑魅魍魎,讓苟大人跟他府中的一池鱷魚都等著,十三袖定會月夜造訪,血洗鱷池。

  苟大人惶恐至極,在聞人靖面前,做盡了無辜之狀,只說自己養了些鱷魚,雖是特殊喜好,卻誰也沒招惹,好端端的,怎麼會惹上這樣嚇人的江湖勢力。

  聞人靖年少聰慧,雖一介手無寸鐵的書生子弟,卻胸有丘壑,腦子極為靈光,尤其擅長機甲偃術,在府中時就自己做過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兒。

  這一次,他眼見苟世伯遇上劫難,不由靈機一動,附在苟大人耳邊一番耳語,道出解除危機之妙法。

  果然,在幾天後的一個月夜,十三袖夜潛苟府,在鱷魚池旁,被一網打盡。

  那是聞人靖做的機關牢籠,一經觸發,插翅難逃,他不費苟家一兵一卒,便拿下了這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十三袖。

  苟大人心頭大石放下,得意暢快,直誇世侄好本事,聞人靖卻在看到鐵籠之中,那身對他怒目而視的明艷紅衣時,傻了眼。

  是夜,他偷偷溜到鐵籠旁,聽到籠中阮小眉的質問時,才如夢初醒,知道自己助紂為虐,大錯特錯。

  十三袖中了他的機關術,不僅被困,內力也因迷藥暫時全失,天一亮苟大人就會將他們帶出去,遊街示眾,以示苟家威風。

  聞人靖悔不當初,當即解開了機關,悄悄放了籠中的十三袖,他們所中迷藥還需十二個時辰才能散去,徹底恢復內力。

  聞人靖表示,讓他們先逃出苟府去,剩下的事情交給他來做,他一定會將功贖罪,補救自己所犯下的過失,血洗鱷池,除去那些吃人的禍害。

  等到事成之後,他就會離開苟府,去城郊找他們,將幾隻鱷魚的尾巴交給他們查驗,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十三袖離去前,阮小眉回頭看了又看,夜風颯颯,聞人靖站在月下,端得眉清目秀,風姿無雙,再俊雅不過的一個少年郎。

  她忽地回身奔去,衣裙飛揚,在聞人靖驚喜的目光中,伸手與他一擊掌,星夜下笑聲清脆:「那就說好了,明天黃昏,事成之後,你一定要來城郊找我……不,找我們,我,我們會等你的,不見不散!」

  一生心動漣漪,最不過年少,這一擊掌,聞人靖便醉了心神,魂魄掉入一場絢麗至極的夢中,鮮衣怒馬,轟轟烈烈,再不願醒來。

  奉國公府,曲聲悠揚,青山綠水,白色幕布上,已演到城郊處,黃昏中,十三個少年少女,守在樹下,翹首張望,等著那小公子抱著鱷魚尾巴來,赴約應諾。

  可惜左等右等,暮色四合,斜陽碎了金黃一地後,那個俊秀的小公子依然沒有出現。

  十三袖中,一位抱琴的少年席地而坐,撫完一曲後,冷峻開口:「走吧,他不會來了。」

  最為年長的大哥也點點頭,歎了聲:「文弱書生一個,不諳武功,有心無力,如何能殺掉一池鱷魚,我看我們還是……」

  他話音未落,斜陽盡頭,已有一個俊秀身影氣喘吁吁地奔來,十三袖中的紅衣少女眼睛一亮,興奮不已:「他來了,他來了!他沒有騙我們!」

  人一到了跟前,還來不及說一句話,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滿頭大汗地甩開了懷裡的包袱,「累死我了,累死我了,這幾條尾巴還真重……」

  十三袖湊上前一看,那散開的包袱裡,還真是幾條血淋淋的鱷魚尾巴,眾人大驚,直問小公子如何辦到的。

  那小公子坐在地上,伸手不住給自己扇著風,笑得狡黠機靈:「我弄了點硫磺硝石,做了些火藥,直接把那鱷魚池子炸掉了,現在苟府一片大亂,誰也顧不上我,我便趁機辭行,那『狗大人』還送了我一包銀子呢,我出城時,直接散給了城門處的小乞兒們,這才來晚了……」

  這得意的小語氣,逗笑了旁邊的紅衣少女,她蹲下身來,掏出手帕,為小公子細細擦汗,誇他聰明機智,雖不會武,卻頗有俠義肝膽,不比他們十三袖遜色。

  那撫琴的冷峻少年聽了,微微別過了頭,薄唇緊抿,不發一言。

  當時黃昏籠罩長空,城郊草木隨風搖曳,花香繚人,天地間一片靜謐安好。

  那小公子忽然握住了紅衣少女的手,兩人側影如畫,四目相對,他說:「我跟你們一同上路,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好不好?」

  叮的一聲,絃樂起,燈光隱,皮影戲就此落幕,留下餘韻無限,回味悠長。

  滿場靜了靜,緊接著,爆發出陣陣喝彩。

  「好,好看極了,這齣戲實在妙!」

  「精彩精彩,怎就完了呢,還沒看夠呢!」

  「好個行俠仗義,快意生平,原來皮影戲這般好看,今日真是一飽眼福!」

  ……

  首座上,聞人靖與阮小眉悄悄濕了眼眶,彼此對望,像跨過年年歲歲,又回到了一生最心動的年少。

  他們在案台下握住了對方的手,心潮起伏,時光悠悠,一場江湖大夢,一段刻骨相愛,白衣蒼狗,風掠山岡,一眨眼,竟已過去了這麼多年。

  台上又響起皮影戲開場時的那段長笛,月光之下,兩道身影從白色幕布後走了出來,在眾人跟前站定,吟吟淺笑,少女一襲明艷紅衣,少年一身俊秀青衫,像從那段皮影戲中走了下來般。

  清月籠罩高台,少年持笛,少女舞劍,兩人隨風而動,相視而笑,默契異常,似帶來了青峰流水,山居劍意般,輕盈若夢,月下便如一對神仙眷侶,驚艷了全場,一時令所有人都看癡了。

  座上的付遠之卻驟然握緊了手,眸中寫滿了不可思議,嘴唇翕動,緊盯台上配合默契的兩人。

  待到一段劍舞完畢,那紅衣少女輕巧旋身,俏生生抓了劍,單膝一跪,對著首座上的阮小眉一拱手,笑吟吟道:「阿雋給娘親賀生,恭祝娘親福海壽山,北堂萱茂,日日喜樂無憂。」

  月光灑在她身上,那清雋眉眼如畫,週身靈氣四溢,透著說不出的嬌俏可人。

  滿場一怔,尚未回過神時,聞人靖已自人群中起身,撫掌而笑:「好,好,有心了!不愧是我家五姑娘,盡得你娘風采,這份大禮別緻有趣,意義非凡,送得好!」

  隨著這一聲誇讚,眾人才如夢初醒,紛紛撫掌喝彩,對這段劍舞與方纔的皮影戲讚不絕口,萬未想到竟會是五小姐的精心大作。

  一片驚艷之聲中,首座上的另一位大夫人卻冷著眉眼,臉色十分難看,她旁邊的聞人姝更是不甘心地絞了手絹,低聲忿然道:「為了出風頭,竟把書院的師弟也帶進府了,弄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民間玩意兒,真是丟盡世家之風,毫不知羞!」

  台上,聞人雋紅衣隨風飛揚,心潮起伏,從未得過父親這樣的誇讚,她一時激動萬分,看向了身側的駱秋遲,他手握長笛,青衫斐然,衝她眨了眨眼,兩人相視而笑。

  這番小小動作,盡數落在了台下,付遠之一雙沉靜秀致的眸中。

  他慢慢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冷了目光。

  一場盛宴下來,賓客盡歡,奉國公府好久沒有這麼熱鬧過。

  宴散夜深,聞人雋去送駱秋遲出府時,在門口還隱隱興奮著,一雙眸子明亮若星:「我真是沒想到,爹爹會這樣誇我,他剛才還給我夾了不少菜呢,說我穿紅衣很好看,有娘年輕時候的幾分明艷模樣,讓我多穿些鮮艷的衣裳,多學幾套劍舞,不要總是死氣沉沉地關在屋子裡,像個書獃子似的……你瞧見了嗎,你都瞧見了嗎?」

  駱秋遲笑了笑,看著聞人雋手舞足蹈的興奮樣,伸手揉了揉她腦袋,溫柔道:「瞧見了,我都瞧見了,你今天做得很好,記性也要誇上一誇,我教你的劍招,你半天就學會了,你這麼聰穎靈慧,你爹怎麼會不喜歡呢?」

  聞人雋長睫一顫,怔怔看著駱秋遲,心頭湧起不知形容的滋味,她忽然張開雙臂,將他一把抱住了。

  紅衣飛揚,似個真正瀟灑不拘,行走江湖的俠女般。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如果沒有你,今夜這些美好都不會屬於我,我永遠不會在這麼多人面前,發光發亮,也永遠不會得到爹爹的認可……我好開心,我今天真的好開心!」

  懷中的少女纖秀柔軟,小小的一團,卻充實了駱秋遲整個心房,為他帶來陣陣暖意,他微微揚起唇角,也一點點伸手,輕柔地回抱住了懷中人。

  「開心就好,我也很開心……非常非常。」

  門內暗處,一道俊秀身影久久未動,孤影伶仃,一雙眼沉鬱冰冷,靜靜看著門外這一幕。

  月下,聞人雋鬆開了駱秋遲,從懷裡掏出那兩個陶瓷娃娃,在駱秋遲眼前晃了晃,笑道:「這個給你,小駱駝哥哥。」

  「這個歸我,小猴子妹妹,咱們一人一個,好不好?」

  駱秋遲接過那憨態可掬的男童,笑了笑:「好啊,可是……你說反了才對。」

  他拿過聞人雋手中那個女童,將自己的塞給她,兩相對調,揚眉笑道:「這樣才對,你覺得呢?」

  聞人雋被他那漆黑粲然的眸子一瞧,心頭跳動不止,臉上一紅,低下頭去:「好,那就這樣,互相拿著對方的,很好……」

  駱秋遲將那女童細細收入懷中,對著聞人雋笑了笑,青衫飛揚間,倏忽狀似不經意道:「對了,你喜歡什麼顏色的髮簪?」

  「髮簪?」聞人雋抬頭。

  駱秋遲笑而不語,夜風掠過他幾縷長髮,月下更添幾分俊逸瀟灑,聞人雋看著他,腦中靈光一閃,驀然明白過來——秉燭夜遊日!

  那盛會是陳院首定下的規矩,在遊湖泛舟前,還有一個環節,就是男女弟子——

  互贈髮簪。

  因為遊湖必須是一男一女,所以通過這種方式,各自來挑選想要攜手遊湖的同伴,男女皆可送出髮簪,如果你所送之人收下了你的髮簪,並回以髮簪贈你,便是接受了你的邀請,兩人結對成功,可一同遊湖泛舟,吟詩作賦,賞湖心曇花之景。

  是故,每位弟子在參加秉燭夜遊日前,都要準備一支髮簪,這代表著特殊的寓意。

  奉國公府門前,清月如霜,一地銀白,聞人雋衣裙搖曳,不勝纖柔動人。

  她有些羞赧地低下了頭:「燕草如碧絲,我喜歡……碧色的髮簪。」

  「嗯,我記住了。」駱秋遲輕輕一笑,溫柔如許。

  待他離去後,聞人雋才忽然想起什麼,迎風喊道:「啊,你還沒告訴我你喜歡什麼顏色的?」

  可惜那道俊逸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聞人雋獨立門邊,久久的,才莞爾一笑:「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我要碧色,那你便要綠色的吧。」

  她仰頭望月,滿心滿眼都是歡喜,卻全然不知,一門之隔,也有人與她同樣在望著一輪清月,只是心境一如春風,一如寒冬。

  付遠之微微低了頭,看著手中掌紋,唇邊泛起一絲苦笑:「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閉上眼,衣襟染露,一抹冷意飄入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