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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仁安堂的少東家

  「禹余草、昆布皮、朱欒、苓夜黃……」仁安堂的胡掌櫃捧著藥方,喃喃出聲,那來買藥的人穿著古怪,一臉不耐煩:「怎麼樣,有這些藥材沒,能不能就地熬幾枚藥丸來?不用太精細,粗製幾丸便成,趕著急用呢,動作麻利點。」

  那胡掌櫃一激靈,忙不迭點頭:「能,能的,老朽這就去後院挑揀藥材,吩咐人熬藥,小哥您稍等。」

  穿過內堂,長廊上花草盎然,一進後院,胡掌櫃舉著藥方,還不及向自家少東家請示,便先聽到一陣琴聲——

  一陣難聽無比,宰雞殺豬,堪比酷刑,直教日月無光的琴聲。

  胡掌櫃下意識摀住雙耳,豁出性命地踉蹌上前,急道:「少,少東家,先別彈了,前堂收到一張奇怪的藥方……」

  那彈琴的男子不過雙十,一身水色長袍,烏髮隨意散落胸前,只斜斜插了一根紫檀釵,腳上是一對紅木屐,坐在一樹瓊花下,整個人顯得慵懶而風雅,渾似畫中人一般。

  「什麼了不得的藥方,先擱一邊兒去,讓我彈完這曲《洞仙遊》再說……」

  只見他面上陶醉,廣袖輕揚,修長十指撫過古琴,似沉浸在仙樂中一樣。

  那胡掌櫃忍著頭皮發麻,胸悶作嘔,依舊拼了老命上前,遞上藥方道:「少東家,您還是瞧瞧吧,這藥方古怪得很,全部是用最冷僻的古稱,非內行人看不分明,有一兩味老朽我都一時記不起來,還得翻藥典古籍琢磨琢磨……」

  那少東家不甚在意,只漫不經心地一瞥,隨口道:「不就是個藥方,能古怪到哪裡……咦,這不是遠之的字跡嗎?」

  琴聲隨之而停,胡掌櫃如蒙大赦,還不待鬆一口氣,手中藥方已被那少東家一把奪去,他越看越稀奇:「遠之這是在跟我打什麼啞謎呢,好端端的,幹嘛將藥方寫成這樣……」

  「怎麼,卓少,是那付家的大公子?」

  「可不就是他嘛,上回還說要親手做把古琴送來,教我一些新的曲子,結果左等右等,人和琴沒等來,倒等來了一張莫名其妙的藥方……」

  說起來這仁安堂,與付遠之的母親鄭奉鈺,也有些淵源。仁安堂是當朝太醫署之首,卓院使所開設的,得允帝授意,就立於書院對面,帶了些官家性質,平日由卓院使的獨子,卓彥蘭全權打理。

  鄭奉鈺曾為了付遠之先天孱弱的身子,自學醫術,與那卓院使有些交情,兩家的後輩也便相識了。

  卓彥蘭喜好音律,在一次聽過付遠之撫琴後,便纏上了他,還要拜他為師,偏生他又是個音癡,五律不全,琴聲猶如殺豬一般,付遠之那般好定性的人都不忍耳聞,輕易不肯踏足卓彥蘭的後院。

  這仁安堂開設在辛如月離去之後,平常人也不知它的官家底細,唯付遠之與卓家的這一層關係,才令他有了可乘之機,能夠在生死攸關之際,瞞人耳目,糊弄過辛如月,將這特殊的「藥方」傳到卓彥蘭手上。

  當下後院之中,瓊花樹下,卓彥蘭踏著一雙紅木屐,對著手中藥方嘀咕道:「這小子究竟在打什麼啞謎呢?禹余草,不就是蟾蜍宮嗎?昆布皮,不就是石斛血嗎?朱欒,就是雷柚啊,至於這苓夜黃……等等!」

  他忽地眼皮一跳,電光火石間,有什麼在腦中一閃而過,他捏緊藥方,猛然對胡掌櫃喊道:「快,快去取紙筆來!」

  金陵台上,流水潺潺之聲入耳,和風花香沁脾,眾人卻無心欣賞這番美景,只緊張圍住付遠之,牢牢盯著他手中的那個鎏金珍瓏九連環。

  時間緊迫,宣少傅湊近道:「遠之,我來幫你吧。」

  付遠之手心一動,抬首看著宣少傅,眸色深深,忽地一笑,帶了幾分疏離客氣:「不用了,老師,我幼時與一世妹常把玩鑽研這九連環,解過各式各樣的,默契非常,由她從旁相助,再合適不過。」

  說著,付遠之看向身旁的聞人雋,再自然不過地拉起她的手:「阿雋,你來幫我吧。」

  聞人雋一愣,無數雙眼睛掠向她,各有驚奇,她亦張了張嘴,有些沒反應過來:「我,我可以嗎?」

  付遠之溫柔一笑,將她的手按在那鎏金珍瓏九連環上,「當然,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不用緊張,當作一場指尖遊戲,你還記得怎麼解嗎?」

  覆住她的那隻手修長而溫暖,彷彿為她灌注了無數的力量,聞人雋心頭一動,終是舒眉展顏,點頭笑道:「好,那我們就一起來解這九連環,世兄不要嫌我笨手笨腳,幫倒忙才好。」

  付遠之似乎很欣悅,一雙眸中只能映見聞人雋的身影,「怎麼會,有你在,我很安心。」

  兩人旁若無人的親密之態,似乎又回到了小庭院裡,那些年依偎相伴的無憂歲月,看得一旁的聞人姝咬緊雙唇,指甲掐入了手心,百般不甘。

  那時候,她也記得那時候,付遠之的兩位哥哥還沒有去世,他還不是付府的大公子,身邊只有聞人雋陪著他玩那不起眼的小東西,而她每回從樹下經過時,都嗤之以鼻,不僅瞧不上,甚至有一回還摔壞過他們的九連環……

  那是多麼令她後悔的過往啊,如今每每想起都懊惱不已,可是,這能怪她嗎?那時她怎麼會知道,他日後會變成相府的大公子,會變成竹岫書院的第一人,會是那般明亮耀眼……

  她只是,只是天意弄人,晚了聞人雋一步罷了!她不甘,她會挽回來的,不惜一切也會挽回來的!

  陽光灑下,鎏金珍瓏九連環光彩奪目,付遠之與聞人雋埋頭聚精會神,苦嘗解法,沉浸其間。

  駱秋遲坐在不遠處,靜靜望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當日那個帶兵一舉剿了他老穴,逼得他九死一生,多年心血毀於一旦的付遠之,似乎回來了?

  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付府大公子,心有城府,越是大難當前,越是沉著冷靜,平日裡的隱忍退讓都不過是種藏拙偽裝罷了,或者說是不願多生事端……他必定極受家族與身份的牽制,無法任意而為,只有在這生死攸關的境地下,才能激他出頭,行平日所不能行之事。

  而那張藥方,也一定是動了什麼手腳,藏著辛如月瞧不出的名堂。

  很好,長空之下,駱秋遲唇角微揚,心頭升起一股隱秘的興奮之感,這樣一局棋,才算得上有意思,不是嗎?

  他閉上眼睛,繼續調整內息,付遠之的出手也為他拖延了時間,他得趕緊恢復功力,不浪費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炷香。

  「禹余草(蟾蜍宮)、昆布皮(石斛血)、朱欒(雷柚)、苓夜黃(紫葉楠)……」

  仁安堂後院,卓彥蘭持筆,快速在藥方的後面,寫下幾味藥材對應的通俗用名,招呼胡掌櫃過來:「老胡,你看出什麼沒?」

  那胡掌櫃頭上下掃了一遍,搖搖頭,卓彥蘭用筆桿子一敲他腦袋:「你傻啊,快看這幾味藥材的尾字!」

  「宮、血、柚、楠、粟、斑……」胡掌櫃按住頭,費力讀出各個尾字,讀到一半時,他忽地深吸口氣,陡然看向卓彥蘭,顫聲不止:「是,是宮學有難?」

  卓彥蘭雙目迸出亮光,捏緊了毛筆,「對,一共八味藥材,連起來就是——宮學有難,速搬救兵!」

  他眸光灼灼地看向胡掌櫃,「我要進宮一趟,你去應付那前堂送藥方來的人,別露出馬腳了。」

  辛如月走近金陵台時,一炷香恰好燃到了底,她負手喊道:「如何?」

  付遠之自人群中站起,青衫飛揚,一張臉比之先前蒼白了幾分,想是那九連環解得艱難,耗損神思過多,他薄唇微抿,沉聲道:「陳太傅的藥呢?」

  辛如月冷笑一聲,將袖中一個小瓷瓶隨手一擲:「粗製了兩丸,拿去。」

  那瓷瓶帶著內力飛旋進了付遠之懷中,他身子一顫,抓穩拿起,放在鼻下嗅了嗅,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是這個味道,是凝碧丸,沒錯……」

  「還會有假不成?」辛如月有些不耐煩,攤出手:「該你了,我的鎏金珍瓏九連環呢?」

  「師姐別急,這就拿給你。」付遠之一邊應著,一邊垂下眼睫,斂住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一雙漆黑眼眸更是深不見底。

  「幸不辱命,師姐接住!」

  鎏金珍瓏九連環拋向半空,辛如月腳尖一點,飛身而起,耳邊只傳來付遠之清朗的聲音:「只差最後一步,特意留給了師姐,藏在裡面的那方玄機,我等不欲窺探,那個答案,還是由師姐自己親手打開比較好。」

  辛如月一手抓住那鎏金珍瓏九連環,旋身落地,激動得難以自持,長風拂過她的紫衣烏髮,她連聲道:「你真的,真的把它解開了,果然只差一步……」

  無數目光注視下,她再按捺不住,雙手猛顫間,拆開了九連環的最後一步,只聽卡嚓一聲,玄機閃現。

  「打開了,打開了,終於打開了,這麼多年了,我終於打開了……」

  即便書院眾人對這段愛恨情仇再不感興趣,此刻也不由被勾起好奇,個個伸長了脖子,想知道那裡面究竟刻了個什麼答案,卻見辛如月渾身一震,拿著那九連環站在長空之下,如被定住一般,眼皮不住跳動,神情似難以置信,又似震驚莫名。

  像過了一世那麼久,她忽地長吸口氣,眸帶淚光,仰頭放聲而笑,寬袖飛揚,激起流水四濺。

  「甘為情囚,死生不棄,好一個甘為情囚,死生不棄,既然如此,你為何要負我,為何要捨我於島上不顧,我等了你這麼多年,你都沒有來找我,你有何臉面留給我這個答案,你這個騙子,你出來見我,出來見我啊……」

  淒聲響徹長空,愛恨交織,哀婉百轉,有什麼跨過斑駁年歲灼熱入骨,叫金陵台上一眾師生都莫名受到觸動,怔怔看著那身紫衣,「甘為情囚,死生不棄,原來是這八個字麼,可為什麼……」

  他們的疑惑還沒問出聲,辛如月已捏緊手中的九連環,紅著一雙決絕淚眼,掃過全場,狠狠道:「好,你不出來,那就莫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