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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駱衡會淹死,駱秋遲不會

  斜陽西沉,古鐘敲響,飛鳥歸巢,天地一片暖黃靜謐。

  聞人雋來找駱秋遲時,只覺得一屋子怪怪的,怎麼個個鼻青臉腫,目光閃爍,還急著抬袖遮掩?

  她站在門邊,對懶洋洋走出來的駱秋遲努了努下巴,小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啊?」

  駱秋遲回頭看了眼,「哦」了聲,不在意道:「沒什麼大事,不過是有幾隻老鼠,到處亂竄,咬壞了書櫃,書櫃砸了下來,便殃及了一屋子人……」

  「老鼠?書院怎麼會有老鼠呢?」

  「怎麼沒有,還大得很呢,又蠢又作死,臭不可聞……」

  兩人的對話傳入屋內,那謝子昀再忍不住,一拍桌子:「駱秋遲,你有完沒完!」

  聞人雋連忙踮腳望去,謝子昀一邊臉還腫著,趕緊埋到書桌下,不敢讓人瞧見他這副狼狽樣子。

  聞人雋更奇怪了,還想再看仔細些,卻被駱秋遲屈指一彈額頭,「行了,小師姐,別看了,咱們去吃飯吧。」

  他動作隨意,語氣親暱,叫屋裡一直靜觀的付遠之臉色一變,再也忍不住,起身走了出來。

  「阿雋,我與你們一道去西苑吧,我正好有些功課也想和駱師弟探討……」

  駱秋遲斜睨他一眼,不去拆穿他的用意,只幽幽一笑:「好啊。」

  聞人雋倒嚇得臉一白,一把推開付遠之,想也未想道:「不不不,世兄,你不能和駱師弟待一塊……」

  她手裡還拿著幾卷書院的古籍史載,打著「投石人」的幌子,邀駱秋遲一同去西苑,不過是為了看住他,讓他不要有機會對付遠之「下手」,但付遠之居然自己主動跳了出來,簡直要把她嚇死了。

  當下,付遠之卻不知聞人雋的真正心思,只以為她也像書院其他女弟子一樣,被駱秋遲身上的光芒迷住了眼,更何況還被她這麼一推,避之不及似的,他臉色不由微微一變:「阿雋,你……」

  聞人雋這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大,慌亂擺手,解釋道:「世兄,對不起,是,是這樣的,院首交代了,讓我盡快幫駱師弟熟悉書院的史載,到了月底,八大主傅會來考他的,他時間緊迫,恐怕無暇□□,還請世兄你見諒……」

  說完,她也顧不得付遠之再怎麼想了,只一把拉起駱秋遲就走,腳步如飛。

  付遠之在身後連喚數聲:「阿雋,阿雋!」

  聞人雋卻頭也不敢回,一路疾行到無人之處,左右望了望,這才鬆開了駱秋遲,靠著牆壁猛拍胸膛,連連喘氣,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

  駱秋遲伸手往牆壁上一撐,圈住聞人雋,低頭看她,露齒而笑,笑得她心裡一陣發毛:

  「小猴子,你是有多怕我一刀宰了那傢伙啊?」

  聞人雋一激靈,心頭狂跳,一下抓住駱秋遲的手,抖如篩子:「老大,求你,求你放了付師兄吧,不要傷他性命,他只是為了救我……」

  駱秋遲冷笑一聲:「要是我定要下手呢,你還能阻止不成?」

  「你,你當真的?」聞人雋目光幾個變幻,忽然咬住唇,也似發狠了一般:「你要是對世兄下手,我,我就去揭發你的身份,讓你給他償命!」

  說完,見駱秋遲神色一變,聞人雋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悔得恨不能咬掉舌頭:「不,不是的,老大,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真的……求求你,求求你放過付師兄吧,求求你了!」

  她急得眼裡都有淚光打轉了,駱秋遲哼了聲,甩開她的手:「你對他倒是情深意重嘛,可惜你太蠢了,你以為殺一個人,只有奪去他性命這一種方式嗎?」

  他背過身去,語氣涼涼:「對付遠之這種人而言,取他性命,恰恰是最簡單的,但要真正『殺』掉他,才是難的。」

  「我要殺他,是殺掉他的銳氣,殺掉他的驕傲,殺掉他最為珍視的一切東西,讓他跌落雲端,有朝一日,寧願自己一刀抹了脖子,也不願面對一敗塗地的下場。」

  「這個過程,想必才是最有趣的。」

  冷風吹過,聞人雋心頭跳動不止,驚得說不出話來:「老大,你,你……」

  「我什麼我?」駱秋遲轉過身來,俊眸一挑:「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做很過分?那如果我告訴你,我要『殺』的不僅是付遠之一個人,還有整個竹岫書院,乃至整個大梁,你會怎麼想?」

  那雙漆黑的眸子盯住聞人雋,唇邊泛起嘲諷一笑:「是覺得我十惡不赦?還是覺得我失心瘋了?」

  聞人雋手心微顫,瞪大眼睛望著駱秋遲,越發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駱秋遲一聲輕哼,又微微側過了身,負手而立:「千百年來,大梁等級森嚴,貴族與寒門不可逾越,有些東西生來就是不平等的,即便同樣在世為人,就像你之前看到的,甲班那群酒囊飯袋,他們憑什麼坐在天字甲班,坐在竹岫書院裡?是憑出眾的才學?還是高潔的品性?抑或是過人的能力?通通都不是,不過是靠著家族恩蔭,不僅能夠輕而易舉進了宮學,還可以拉幫結派,橫行霸道,隨意欺辱一個寒門學子,若是今天考入宮學的不是駱秋遲,而是十年前的那個駱衡,此刻恐怕早已被他們踩入泥中,身心受辱,再不能翻身了吧?」

  「老大,原來,原來你說的老鼠就是他們?他們尋你麻煩,反被你打了一頓,所以才鼻青臉腫的,是不是?」聞人雋腦中急轉,瞬間反應過來,駱秋遲斜瞥她一眼,不置可否,冷冷一笑:「這幾隻老鼠算得了什麼,學堂裡發生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個小小縮影罷了。」

  他扭過頭來,霍然盯住聞人雋,一字一句道:「竹岫書院,是整個大梁的縮影。」

  聞人雋怔住了,有什麼隱隱浮上心頭,呼之欲出。

  駱秋遲兩隻手漸漸握緊,瞳孔漆黑幽深:「放眼整個大梁,青天白日下掩藏著多少不公之事,血統門第大過一切,凡事不講求能者居上,反而一味看重家世權勢,一個個紈褲蠢蛋生來就高人一等,什麼都不需要付出,倚仗家中就能平步青雲,而那些有才有德的寒門子弟,卻在這世道上苦苦掙扎,被那些所謂的權貴踩在腳底,永無出頭之日,子子孫孫也跟著卑賤下去,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改變自身命運,這公平嗎?」

  聞人雋被衝擊得說不出來話,駱秋遲卻已攫住她的眸,沉聲道:「而我,寧願相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沒有誰生來就是螻蟻,就是草芥,就該承受千百年舊制所帶來的不公,人之性命,生來平等,貴族又如何?寒門又怎樣?大梁用來衡量人才的標準只剩這個了嗎?偌大一國,泱泱四海,千秋萬代下去,若都不改這可笑的沉痾舊制,遲早自取滅亡。」

  「從前的魏於藍,魏少傅,他殫精竭力,傾命以付,寧願失去恩師愛人,眾叛親離,也要拚死開了麒麟擇士,為了什麼?就因為他知道,寒門不會只出他一個魏於藍!」

  「天下還有那麼多有才有志之士,他願意用自己來搭路,願意為他們多爭取這一點點出頭的機會,他做到了,即便付出慘重的代價,但他亦不負生平所願,欣慰而去。」

  「有人罵他欺師滅祖,有人諷他薄情寡義,這又如何?功過是非,百年之後自有分說,但天下寒士都不會忘記他,也自有同道中人,願追隨他的腳步,將他未盡之事延續下去,走到——」

  駱秋遲低下頭,對著聞人雋瞪大的眼睛,輕輕吐出四個字:「不、死、不、休。」

  聞人雋心一顫,像有把大錘重重敲在耳邊,振聾發聵,她猛一激靈地拉住駱秋遲:「老大,你,你是想像那魏少傅一樣,為天下寒士出頭,對抗世家貴胄,動搖,動搖大梁千百年的……」

  「小猴子,嚇到你了嗎?瞧你這慫樣,得了得了,不用把我抬這麼高,我嘛,不過俗人一個。」

  駱秋遲看出聞人雋心中驚怕,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腦袋,「捨生取義這種事永遠不缺人去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不過是恰巧有點反骨,既然閻王爺沒收我,竹岫書院收了我,那就且看看,我能不能把一灘千年死水攪一攪,攪出些不一樣的名堂來。」

  聞人雋雙唇顫動起來:「可,可這千年『死水』太深不見底了,一不留神,一不留神你就會被捲進去,活生生淹死的……」

  「淹死?」駱秋遲撲哧一笑,「小猴子,你忘了,駱衡會淹死,駱秋遲不會。」

  他與她四目相對,聲音似帶了蠱惑一般:「況且蜉蝣撼樹,也是極有趣的一件事,不是嗎?我只是想試一試,以一己之力,看能在這灘渾水中,走得有多遠,有多深。」

  他伸手撐住牆壁,又圈住了聞人雋,俯身低頭,幾乎要湊到她鼻尖了。

  「小猴子,你猜,倘若一個寒門學子在竹岫書院裡,不倚仗任何外力,僅憑自己,反而一步一步,站到了最高峰,壓過了一眾世家貴族,這是不是很諷刺?」

  聞人雋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俊臉,嚥了嚥口水,心頭狂跳不止,只聽那個清冽的聲音接著在耳邊道:「而這,只是第一步,魏少傅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但要站到更高處,才有機會做更多的事情。」

  「有些東西,一朝一夕是難以改變的,可若沒有人去做,那就連一丁點改變的可能都不會有了,人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總要替自己找點樂子,不然豈不是太無趣了?生命一眼望到了底,還不如早早買好棺材,埋進黃土裡了事,你說對不對?」

  聞人雋怔怔地眨了眨眼,沒有開口,駱秋遲道:「嗯?小猴子?」

  他忽地壞壞一笑:「話說,你的臉為什麼這麼紅啊?」

  聞人雋一激靈,猛地推開那只伸過來的手,一個彎腰鑽了出去,大口呼吸著:「對,老大,我覺得你說得太對了,簡直擲地有聲,可歌可泣,感動神明!」

  她伸手不住給自己扇著風,滿臉嚴肅,一派正義凜然之態:「你要做的事情太有意義了,我也想一起做,緊跟你與魏少傅的腳步……」

  駱秋遲似笑非笑,忽地屈起手指,一彈聞人雋額頭:「你就算了吧,還是先長長個頭,以及……胸前那二兩肉。」

  「你你你……」聞人雋一張臉登時熟透,剛才那幾下風都白扇了,她又羞又惱:「老大,你又耍流氓!」

  駱秋遲把兩隻手背到腦後,吹了聲口哨:「對著你有什麼流氓可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色狼不盯無料之胸,這點道理都不懂?」

  聞人雋退後一步,一把摀住胸口,羞惱到不能自已:「你,你,你簡直無恥下流……」

  她真懷疑自己腦子是否進水了,為什麼前面有那麼一刻,會覺得他形象很高大光輝?

  「你什麼你,行了,餓死了都,走!老大帶你吃好吃的去,給你長長那二兩肉……」駱秋遲一把拽過聞人雋擋胸的手,不由分說地把人往外拉,聞人雋欲哭無淚,抬袖擋臉:「老大,我不想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