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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前因

  前因

  蒼穹殿前落針可聞,跪了一地的侍衛眼觀鼻鼻觀心,個個裝傻充愣,對大殿前的詭異景象視若無睹。

  白玦定定的看著天啟旁邊的孩童,良久之後,輕歎一聲。

  那聲音仿似拉斷了繃緊的弦,決堤的情緒摧枯拉朽,阿啟甩開天啟,轉過身邁著短短的腿朝大殿裡跑去,瘦小的身影竟有些跌跌撞撞的狼狽。

  天啟一愣,凌厲的朝白玦掃去,眼卻微微瞇起——面前的藏青影消失原地,瞬間出現大殿前攔住了往裡沖的阿啟。

  『砰』一聲響,阿啟撞白玦身上,一個踉蹌,白玦一把撈住差點摔地上的阿啟,提著他的領子朝裡走去。

  天啟看著這一大一小消失大殿前,朝一旁的侍衛隨便指了指,抬眉道:「帶去見上古。」

  被點將的侍衛受寵若驚,忙不迭的自地上爬起,恭敬的引著天啟朝後殿而去。

  那一襲火紅的身影本是閒散緩慢,但行過幽靜空茫的長廊,經過後園一方可觀蒼穹之境萬里遠景的玉石看台時,終是停了腳步,目光落萬里雲海之下淵嶺沼澤的廣裘沙地時,唯剩純粹的遺憾和悔恨。

  「放下!快放開……」阿啟昂著頭,把自己扭成麻花狀,懸空中的腳白玦身前踩了不少黑腳印,右手扯住他胸前的衣袍尖聲道。

  小孩子的聲音本來就又尖又細,如此聽來更是憤懣驚惶,平添了幾分可憐的味道。

  白玦低頭看著阿啟發紅的眼眶和瞪得渾圓的眼珠子,眼底飛快劃過一抹疼惜,瞧了瞧自己被踩得發黑的衣袍,他將阿啟放地上,眉微微斂起:「小小年紀,哪裡學的如此胡攪蠻纏?」

  阿啟脫了束縛,也不理白玦,轉身就往外跑,被一股柔和之力擋亭內,出去不得。

  「讓出去。」阿啟回轉頭,握著拳頭嘴抿住:「爹娘都沒有,哪裡來得管!」

  白玦背身後的手一頓,半響後,皺眉道:「天啟通古博今,鳳染武技超群,清池宮的長闕更是對三界之事瞭若指掌,他們一直身邊,怎會沒有管?」

  阿啟昂著頭:「那是誰?沒教養又和有什麼關係!有本事就自己教,憑什麼怪別!」

  白玦臉色微變,見面前精緻可愛的孩子張牙舞爪、兀自強撐,緊了緊聲音,道:「怎麼不能管,……」

  這話半日也接不下去,到最後似是有些氣短,眼輕輕垂下:「有些事,還小,等日後,便會明白……」

  「不明白!」阿啟大聲道:「永遠都不想明白。」

  「知不知道叫什麼,不是阿啟,是阿棄,娘親不認識,不要,那當年為什麼還要讓出世!」

  白玦靜靜的看著聲嘶力竭,眼眶中噙著淚花的阿啟,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自己一動不動立原地。

  「鳳染跟說,阿爹是百年前的仙界清穆上君,娘親是後池上神。」阿啟邁著短腿突然上前幾步,拉住白玦的衣擺,小聲道:「白玦神君,知道不是阿爹,把阿爹還給,好不好?鳳染說殼裡的時候,他每日都會給唸書,會和說話,還瞭望山親手給建了一間小竹房……不要很久,就一個月……」

  看著靜默的白玦,阿啟帶了幾分忐忑的祈求:「十天……五天……」

  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微不可聞,甚至輕輕抽噎:「一天,一天好不好,白玦神君,讓見見阿爹……」

  「阿啟,鳳染、天啟待全心全意,上古日後亦會如此,他們身邊足矣,不是清穆,做不了父神。上古後殿臥室休息,去找她吧。」

  淡漠的聲音亭中響起,亭外的屏障被兀自解開,白玦不去看阿啟的神情,轉過了身。

  長久的靜默伴著短促的呼氣聲,凌亂的腳步聲自亭中跑出,便再也沒了聲息。

  白玦回轉頭,看著空蕩蕩的涼亭,剛才還活靈活現的阿啟彷彿只是一場臆想。他臉色蒼白,手死死的握住橫木,閉上了眼。

  百年時間,他竟然都不能將清穆帶來的影響完全消除。

  剛才他差點就抱上了那個孩子,差一點……差一點就功虧一簣。

  是白玦,不是清穆。

  長長的歎了口氣,白玦挺直脊背,消失小徑深處。

  上古睜開眼,對上的便是一雙邪魅妖惑的鳳眼,隔得太近,甚至讓她有些許的不適。她推開天啟,打了個哈欠:「怎麼來蒼穹殿了,阿啟呢?」

  天啟眼一瞪,怒極反笑:「倒還記得阿啟,就這麼把他丟清池宮,這小子日日鬧騰,著實討嫌。」

  對著天啟的怒喝,上古心裡竟有些不自覺的發虛,彷彿將阿啟丟清池宮是件極不負責任之事,乾咳了一聲:「蒼穹之境有些事,白玦去了妖界,等他回來。」

  「他和那只妖龍剛才回來了,大殿前碰到了阿啟,把阿啟帶走了。」

  「哦?」這麼一說,上古立時來了興致:「他見到了阿啟,什麼反應?」嘴上說著,她心底劃過一抹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期許。

  天啟看著她,眼閃了閃,從軟榻邊離開,端起桌上的果釀抿了一口:「沒什麼反應,他若真乎阿啟,這百年就不會把他扔清池宮不聞不問了。」

  上古皺了皺眉,盤腿坐直,手輕叩膝蓋,淡淡道:「天啟,六萬年前發生了什麼事?和白玦當年雖不如和炙陽親近,可也不會如此討厭於他。」

  天啟自知失言,哼道:「他乃仙力所化之真神,而本源之力乃妖力化成,白玦向來清高,哪看得上,當年們關係就不好,只是不知道罷了。」

  「胡說,仙妖之力乃三界根本,無分高低貴賤,若他真是如此,如今又怎麼可能對妖界處處相幫,說實話!」上古沉著眼朝天啟看去,神情不悅。

  天啟挑眉,上古一向不意他們之間的相處,這次倒是古怪的緊,難道瞧出了什麼……

  還未來得及說話,零碎的腳步聲外面響起,一連串的『小神君』都喚之不住,阿啟衝進房間,頓了頓,看見劍拔弩張的上古和天啟二,一頭扎進上古懷裡,昏天黑地的哀嚎起來。

  「姑姑,姑姑,姑姑……」聲聲驚天動地,實乃痛徹心扉。

  上古所有的疑慮瞬間消失無蹤,忙抱住他:「阿啟,不哭,怎麼了,跟姑姑說。」

  「還能怎麼了,準是白玦惹出來的。」天啟嗤笑一聲,哼道。

  上古凌厲的掃了他一眼,也知道天啟八成沒猜錯,摸了摸阿啟頭上的小髻,神情溫和:「別怕,姑姑這裡。」

  阿啟漸漸停止了抽噎,昂著頭抓住上古的衣擺,小聲問:「真的?」

  「嗯。」上古點頭,眼帶柔和:「最疼阿啟,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阿啟點點頭,使勁抱住上古,把頭埋上古肩上,想是哭累了,一會便睡著了。上古由始至終都小心的拍著他的後背,嘴唇輕抿,一副正兒八經的慈母像。

  看著這樣的上古,天啟眼微瞪,頗有些不能置信。

  「們也不能這裡久留,有什麼事今晚便問了白玦,解決完們明日就走。」怕上古提及剛才之事,天啟抬腳朝外走去。

  上古眼眨了眨,垂下的頭突然抬高,看著天啟消失的背影,神情有些玩味。

  果然驚慌了,天啟,看來瞞下的東西也不少。

  西界之濱,此處乃除了擎天柱外唯一一個仙妖通入口,歷來便為仙妖兩族必爭之地,兩界之間寬約數丈的黑海沼澤,便為羅剎地,這裡終年被黑霧籠罩,瘴氣橫生,遍草不生,亦是三界之中最苦瘠之地。

  鳳染花了足足兩日時間,才從擎天柱下來到此處,千里之遠時便看到沖天的煞氣和血腥氣瀰漫了數百里之遠。

  畢竟清池宮不介入兩界之爭,鳳染默念了一道隱身訣,靠近羅剎地,哪知離將營十里之處時,一道白光閃過,巨大的螺旋大陣營帳上空熠熠生光,將鳳染困其中。

  她輕咦一聲,感覺到身上的牢牢束縛,倒是生出了興致來,紅色的靈力自掌中而出,朝頂端的陣法抗去。

  動靜鬧得如此之大,仙界陣營中的將士聽到聲響,手持劍戟嚴陣以待,不見半點慌亂,只是看著大陣中一陣紅光閃爍,卻不見影,皆有些詫異。

  二殿下布下的陣法中還能一直用靈力隱去身形,此等物倒是少見。他們羅剎地駐守百年,比一般的仙將強了不知凡幾,眼界自是不同,更何況那陣中的靈力雖霸道,卻隱隱透著仙氣,眾將暗舒一口氣的同時也對來生了好奇之意。

  難道是哪個老仙君來羅剎地了?

  陣法之中,紅、白之光隱隱交錯,交相對峙,一時難分伯仲,一自陣營大帳中飛出,落眾之前,揮散陣法,沉聲道:「何處仙友,擅闖羅剎重地?」

  「見過二殿下。」陣前仙將收戟行禮,退後一步。

  「百年不見,倒是威風不少。」見已露了行跡,鳳染也不含糊,撤去環繞週身的護身靈力,出現半空。

  景澗一身銀白仙甲,眉目堅毅,手握佩劍,目光如電,比之百年前,著實變了不少。

  半空中一身火紅長袍的女子眉目淡淡,狷狂一如往昔,景澗一時有些晃神,失聲道:「鳳染,怎會來此?」

  「自是有事才來,怎麼,不請進去坐坐。」鳳染自空中落下,停景澗面前。

  「肯來此,失了遠迎。」景澗聲音有些低,朝前擺擺手:「走吧,此處雖苦瘠,倒也有些外面沒有的好東西。」

  兩消失營帳前,周圍的仙將此時才知這一身煞氣,容顏大氣鏗鏘的女仙君乃是清池宮的鳳染上君,一時心底都有些躍躍。

  營帳內,景澗脫下仙甲,一身深藍儒服,將黑髮利落的用布條纏腦後,若不是常年奮戰而襲於身的戰意,鳳染都要以為面前之只是個凡間的教書先生而已,比起百年前的貴氣溫和,如今的景澗仿若脫胎換骨了一般有股子將帥的殺伐之氣。

  大帳佈置得甚為樸素,幾張木椅,一張木桌,一方床榻,便空空如也。鳳染走進去,大大咧咧的往木椅上一靠,頗有些感觸,若非常沁,她恐怕永遠也想不起去親眼看看景澗如今到底過得如何。

  「上次瞭望山,故意留手了吧。」鳳染看景澗端著一杯濃茶走近,挑眉問道。

  剛才大帳外的陣法和景澗的靈力殊途同歸,應該是他所設,如此靈力,並非朝夕可至,想來當初瞭望山爭炙陽槍時,景澗並未盡全力。

  「炙陽槍本就不屬於小妹。」景澗笑道,看著鳳染,眼神有些深:「這百年可還好?」

  鳳染眼皮子動了動,端起茶灌了一口:「好,挺好的。」

  想起百年前她因為景昭和天後的緣故,對景澗遷怒頗深,甚至還累得他避走羅剎地百年未歸,一時有些歉疚,道:「景澗,當年是口無遮攔,母后的事不該全怪身上,待仙妖之戰結束後,就回仙界吧。」

  對面端坐的青年有瞬間的失神,似是憶起當初清池宮外的一幕,苦笑一聲:「鳳染,當年之事是母后太過分,怪不得。早就放開了,留羅剎地和此事無關,不必介懷,很高興,他日相見,們仍是朋友。」

  鳳染聽見此話,見景澗神態坦然,頓感自己實太自作多情,一時大為尷尬,『哈哈』笑了兩聲:「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鳳染,今日來此,可是有事?」景澗垂眼,將鳳染灌光的茶杯重新添上,道。

  「天後給降了一道密旨,鳳崎不放心那些小鳳凰擎天柱下,此處又凶險,便托走這一遭。」鳳染突然想起還有正事,挽袖裡掏了掏,半響才揉出個皺成團的紙片,丟到景澗手裡。

  景澗看著面前揉成團的密旨哭笑不得,展開來看,片刻後眉頭微皺,朝鳳染道:「母后讓嚴陣以待,鳳染,最近外界的仙妖之爭是否更嚴重了?」

  鳳染點頭:「來之前見過常沁,確實如此,羅剎地如何?」

  「羅剎地百年都是如此,倒是沒什麼好緊張的,不過,挺佩服那個妖狐一族的青漓妖君的。」

  鳳染挑眉,眼底飛快的劃過什麼,漫不經心道:「怎麼說?難道百年時間,們駐守此處惺惺相惜了不成?」

  「胡說什麼!」景澗有些愕然,失笑道:「只是單純覺得這個女子太過恐怖,百年時間,她羅剎地掀起了上千場戰爭,無所不用其極,死去的妖族不計其數,若是恐怕早就放棄了。」

  「做的很好。」就算再堅韌,景澗眉間淡淡的疲憊總歸是騙不了,鳳染定住眼,道:「知道做的很好,若不是,妖界大軍恐怕早就自羅剎地而進,仙界的福地仙邸,遲早會毀於一旦。」

  兩界之爭,並無誰對誰錯之說,只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但比起善喜說教的仙族,妖族確實要蠻橫好戰一些。

  景澗被那雙狹長的鳳眼看著,溫和的聲音入耳,一時似是緩不過勁來,半響後才回過神,有些狼狽的轉眼:「光憑不行,若不是父皇當初營帳後的界門前施了屏障,也難以堅持到現。青漓性子陰狠,羅剎地非久留之地,鳳染,讓送信已是為難,還是回清池宮吧,有天啟真神和上古真神,這場劫難不會牽扯到身上。」

  「羅剎地再危險不是也這裡撐了百年,更何況青漓的那些手段還看不上眼,休息一日,明日再回清池宮。」

  聽見此話,景澗也不好多言,點頭應允,神情仍有些凝重。

  羅剎地另一端,妖族一名將士悄悄走進中帳旁邊的營帳,見案首上一身將服的妖異女子凝神思索,小聲的稟告:「青漓妖君,剛才那邊送來消息,說是清池宮的鳳染仙君來了羅剎地。」

  「哦?」青漓蹙眉,道:「可看準了?」

  「千真萬確,鳳染上君觸動了景澗布下的大陣,這才露了身形,唯恐生變,那邊的探子才急忙將消息傳過來。」

  「好,知道了,此事不要和別提起,會親自稟告陛下。」青漓擺手,妖將退了下去。

  該死,她等了這麼久總算能將景澗除去,鳳染怎麼會突然來這裡?憶起當年第三重天中鳳染和常沁對她的所作所為,青漓緊緊抿住唇,眼中妖光驟現。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陛下改變心思,只要拿下了羅剎地,常沁就不能再壓她頭頂上,這羅剎地,她要定了!

  蒼穹之巔,傍晚,當落日只剩下最後一縷餘暉時,天啟走過疊嶂重重的密林,出現一片淵嶺沼澤廣裘的黃沙之中。

  那裡,數十座石像立天而望,蒼涼靜謐。

  天啟緩緩停住,伸開雙手,細沙從指間滑落,滾燙灼熱。

  他知道今日白玦所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何意。

  這些年來,除了那場婚禮,他從來不曾踏進過此處半步。

  白玦不能面對的是阿啟,而他不能面對是這空洞、毫無生機的數十座石像。

  那些葬送他妖力之下的上古界眾神。

  上古,有罪,只不過,忘了而已。

  慶幸的不是忘了後池的記憶,而是混沌之劫來臨前的三百年,已經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