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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在顧耀東被拉進來的一瞬間,一隊警察從他原本想逃走的那個方向衝了上來。如果不是夏繼成將他拉進來,他剛剛就和警察迎面撞上了。

  屋子裡一片寂靜。顧耀東死死瞪著夏繼成,瞪得眼睛都發酸了他也沒眨一下,似乎只有這樣瞪著,眼前這個不知是人還是幻象的處長才不會消失。他從未想過和夏繼成的重逢會是在這樣突然而混亂的狀況下。除了意外,更是讓人鼻子一酸的驚喜。

  開口時,他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了:「……處……夏監察官。」

  「不叫處長了?」夏繼成靠在門邊淡淡地問道,他通過門上的玻璃觀察著外面的情況,心思全在外面,甚至都沒正眼看一眼顧耀東。

  顧耀東咧嘴笑了,輕輕喊了一聲:「處長。」他笑得那麼安心,似乎已經忘了門外還有一堆荷槍實彈的警察正在瘋狂地搜捕他們。在處長面前,他依然笑得像朵乾淨陽光的向日葵。

  夏繼成仍舊沒看他,只是伸手扳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扳向了正對門口的方向。於是兩個男人就這樣站在門兩側,用同樣的姿勢握著槍,同樣望著外面。

  是年夏天,吳仲禧以國防部中將部員職銜去了徐州剿總後,由於有吳石親自撰寫的介紹信,夏繼成得以順利出入機要室。就在兩天前,總司令劉峙和副總司令杜聿明前往前方視察,吳仲禧在劉峙的參謀長李樹正的陪同下,在機要室看到了作戰地圖,二萬五千分之一的軍用地圖上,詳細標明了國共雙方部隊的駐地、番號、兵種等,把東起海州、西至商丘的整條戰線的形勢反映得清清楚楚。吳仲禧暗中記錄下了主要部署,將情報交給了夏繼成,並命他即刻返回上海,經上海的情報線將這份對整個戰局至關重要的情報發往中央。

  老董已經將近來的不利情況全部告訴了夏繼成,但這是必發不可的情報,夏繼成最終決定將情報拆分成段,分批發送,每次在十分鐘之內結束。今天是約定的收發報日子,就在剛剛,第一段情報順利發出了。

  陰暗的走廊裡充斥著雜亂的腳步聲,手電筒四下晃動著,兩隊人馬正舉著槍踹開每個房間門,逐一搜查。顧耀東和夏繼成藏身的房間就在走廊的中間位置,眼看敵人從兩邊合圍過來,越來越近了。

  顧耀東持槍盯著門外,夏繼成走到窗邊朝樓下望去。院子裡有幾名負責巡邏的警察經過。

  「長進不小。」夏繼成盯著樓下,低聲說道。

  「我知道。」顧耀東盯著走廊,也低聲說道。

  兩個人終於都笑了。許久未見,如今再見卻像是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一切都那麼熟悉。千言萬語不用說出口,似乎一切都是瞭然的。

  樓下巡邏的警察走遠了,院子裡恢復了黑暗。

  很快,鍾百鳴就帶人搜到了顧耀東和夏繼成藏身的房間門口,他一腳踹開房門,屋裡卻空無一人,只剩窗戶還開著。他衝到窗邊一望,窗外牆上有一根下水管一直伸到一樓。顯然,他的大魚就是順著這根水管逃走了。

  院子裡響起低沉的油門轟鳴聲,一輛黑色轎車從遠處一躍而出,朝醫院大門方向衝去。鍾百鳴從樓裡追出來朝轎車開了兩槍,子彈擊中車尾,火花四濺。

  鄭新趴在塔頂迅速瞄準朝轎車開了一槍。子彈從駕駛座斜前方的玻璃射入車內。轎車晃了晃,但並沒有停下,很快消失在步槍瞄準器的視野中。鄭新放下了槍,他非常確定,自己剛剛打中了開車的那個人。

  沈青禾的貨車停在鳳陽路電車站附近。周圍很安靜,幾乎沒有人往來。顧耀東在電話裡說如果等到七點半還不見他現身,她就必須撤離,可她還是執著地等到了八點。已經八點了,整整晚了半個小時,顧耀東依然沒有現身。

  沈青禾開著貨車,以鳳陽路電車站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搜索。最後開回到了福安弄外。弄堂裡很安靜,從車裡望去,顧家亭子間和顧耀東的房間都黑著燈。顧耀東沒有回來。沈青禾只覺得心跳越來越慢,越來越沉。但是不到最後一刻,她依然固執地不肯做任何猜測。在車裡坐了片刻,她忽然想到了什麼。

  在顧耀東重回警局遭到嚴刑拷打的那天,她曾經帶他回自己的舊公寓住過幾日。一個急剎車,貨車停在了公寓外。樓上的房間果然亮著燈,沈青禾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她匆匆上樓,從過道一個花盆下摸出鑰匙開了門。屋裡只開了一盞檯燈,光線有些暗。一個穿白襯衣的男人背對著她站在臥室裡,似乎在收拾什麼東西。沈青禾下意識地認為是顧耀東,也沒有多看。此時她的注意力還在門外。因為怕被跟蹤,她又觀察了片刻,確認安全後才關了門。

  「我在車站等到八點,還以為你出事了!」因為太多擔心,沈青禾語速很快,幾乎是一股腦地往外倒,「我開車在鳳陽路附近轉了一大圈,又到福安弄找,看你也沒回家,我都不敢去想你是不是……」

  男人從臥室走了出來,當昏黃的燈光映在他臉上時,沈青禾才看清面前的人是夏繼成,一時間愣住了。

  夏繼成笑著關上了臥室門:「顧警官這會兒應該到家了。」

  沈青禾怔怔地望著他,紅了眼睛。彷彿老友久別重逢,心有千言無語,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夏繼成只是看著她笑了笑,走到窗邊靜靜看著外面的情況。

  「好久不見。」沈青禾輕聲說道。

  「最近可能會經常見了。」

  「顧耀東說有人在鳳陽路以北發報,是你?」

  「對。」

  看得出二人心裡都不平靜,但卻一直在用平靜的態度說著無關個人,只關乎任務的事情。

  沉默片刻,沈青禾問道:「為什麼突然回上海?」

  「有一份情報,事關長江以北的戰鬥,要經上海發往中央。」

  「警察局和保密局啟用了新的偵訊機器,正在全城嚴查,這段時間電台很容易暴露。」

  夏繼成沒有說話。

  沈青禾看著他,明白了過來:「這是必須要冒的險。」

  「對。」

  「你說,需要我們怎麼做?」

  「我的發報員被槍手看見,可能已經暴露了。我需要重新找一名發報員,手法要熟練,發報速度要快。」

  「好,我和顧耀東來想辦法,星期三之前一定找到。還有嗎?」

  「還有,就是要演一齣戲。」

  夏繼成打開臥室門,桌上放著急救用品,還有帶血的繃帶。沈青禾詫異萬分地看向他。果然如她所擔心的一樣,顧耀東受傷了。夏繼成告訴了她事情的整個經過,以及接下來需要他們三個人共同完成的一場戲。槍傷本身並不嚴重,但中槍這件事嚴重到足以摧毀顧耀東。

  「只要這場戲演好,就能安全過關。」夏繼成依然是波瀾不驚的樣子,他拿起外套,看了眼手錶,「我必須回去了。這幾天我住在金門飯店,如果有事,就以做生意的名義找我。」

  兩人擦肩而過時,沈青禾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拉住了他的胳膊。

  「給我幾分鐘時間,讓我做個匯報吧。關於你離開上海這段時間我的所有情況。」

  夏繼成笑了笑:「我從電台聽到過上海的情況。很替你們驕傲。」

  「不是上海,是我。」

  又是片刻的沉默。

  「你離開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個任務是和顧耀東搭檔。這個任務我完成了,但不是僅僅當作任務來完成的。我想我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故事了。」

  曾經的戀人犧牲後,沈青禾是唯一一個走進過夏繼成心裡的人。但他最終選擇了將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現在聽到這番話,彷彿是兄長聽到妹妹說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真心替她高興。

  「不管這個故事平平淡淡還是轟轟烈烈,也不管最後結局如何,對我而言都是無可替代的。所以我現在也終於明白,你的那個已經結束的故事,對你而言有什麼樣的意義。今天站在這裡,我也終於可以誠實地、坦坦蕩蕩地說一句,我一直很擔心你,一直很想你。但這些擔心和惦念是作為同志、戰友和親人。」

  「從上海到南京,又從南京到上海,這麼長時間,這是我聽到的最好的匯報。」

  「希望這個匯報能讓你放心。當年你拚命救下來的那個女孩,現在總算不用你操心了。」

  「我現在也可以很坦誠地說,當年救你,對我而言也是一個意義非凡的故事。」

  沈青禾笑了,這一次,她大大方方地握住了夏繼成的手:「老搭檔,歡迎回上海。」

  福安弄的路燈已經滅了,遠遠望去,沈青禾看見整條弄堂只有顧耀東家透出燈光。她走到家門口抬頭望去,依然是顧耀東在房間的窗口放了一盞檯燈,燈光剛好照亮家門口。沈青禾會心一笑,頭頂的一片燈光讓她備感踏實和溫暖。

  顧耀東坐在床邊,沈青禾替他扣上了睡衣扣子:「暫時已經止血了。這段時間你不能去醫院和診所,換藥的事就交給我。」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能演好這場戲。對了,今天處長誇我有長進了。」

  「他也誇我終於不用讓人操心了。」

  二人相視一笑。

  「顧耀東,謝謝你。」

  「謝我?謝我什麼?」

  「很多很多。比如……這盞燈,很亮,很溫暖。」沈青禾望著他,眼睛裡映著小檯燈橘黃的光,看起來有著動人的暖意。

  從明天開始,他們將要共同接受一場巨大的考驗。但此刻他們沒有絲毫畏懼,因為現在他們不僅有已經變強大的彼此,還有夏繼成。三個原本天各一方的人,命運卻奇妙地交匯在了一起。

  第二天,技術員按照鄭新的描述畫出了那名發報員的畫像,警局很快下達了秘密搜捕令。但這並沒有結束,天不亮的時候,鍾百鳴就接到消息,那輛被遺棄的黑色轎車在一條僻靜的小路裡被找到了。駕駛座椅背上發現了彈孔和血跡,按位置和彈道推測,開車的人應該是左側身體中槍,肩部或者上臂都有可能。鄭新沒有看見開車的是什麼人,不過這個人帶著槍傷,要找出來應該不困難。

  但是鍾百鳴心裡還有另一團疑雲,鄭新曾抱怨當時有警察用手電筒亂晃,否則他第一槍就打中發報員了。真的只是亂晃嗎?還是有人混在昨晚的隊伍裡,故意暴露狙擊手?

  就在滿腹疑問時,鍾百鳴站在刑二處的辦公室門口,看見顧耀東的位置空著。

  「李隊長,顧耀東呢?」

  「早上打電話來,說生病了,請一天假。」

  鍾百鳴警覺起來:「顧警官什麼病?」

  「昨天颳大風,那糊塗孩子晚上睡覺沒關好窗戶,發燒了。」

  昨天晚上有人中槍,今天他就請病假,事情會這麼巧?回辦公室後,鍾百鳴立刻叫來趙志勇,讓他帶人和自己一起去「探望」顧耀東。剛穿上外套準備出門,方秘書忽然敲門進來了:「鍾副局長,齊副局長請您去他辦公室一趟。」

  「現在?」

  方秘書賠笑:「是。他說想介紹您認識一位客人。」

  鍾百鳴也笑著:「我現在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回來再說吧。」

  「是位貴客。您還是去一趟吧。」

  鍾百鳴有些憋火:「齊副局長的貴客,我見不見應該不重要吧?」

  「這個……您還是去吧,齊副局長說您會很感興趣的。」

  再推辭就顯得不識抬舉了,鍾百鳴只得把外套一扔,惱火地去了齊昇平辦公室。

  門口站了兩名穿軍裝的警衛,裡面傳出陣陣笑聲。他心下納悶,莫非軍隊來人了?自己好像和軍隊沒什麼瓜葛。敲門進去,只見齊昇平和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談笑風生,茶几上擺著茶壺和兩隻杯子。兩個人看見他,都沒有起身的意思。

  「齊副局長,您叫我?」鍾百鳴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坐在沙發上的男人。他穿著筆挺的軍裝,挺闊的軍用呢子大衣,皮鞋錚亮,整個人很隨意地靠著沙發,蹺著二郎腿,手也很隨意地搭在沙發背上,一看就和齊昇平關係匪淺。

  齊昇平:「給二位介紹一下吧。這位是鍾百鳴,鍾副局長。」

  夏繼成瞄了鍾百鳴一眼,接著喝茶。

  齊昇平:「這位和你可是有淵源的啊!你當初調來警局刑二處,就是接他的班。」

  鍾百鳴很是意外,他見過夏繼成的照片,一時竟沒認出眼前這個軍官就是本人。他和警察時期的神態、氣質完全不一樣了。

  「夏處長,久仰大名。」鍾百鳴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以為初次見面總是要握個手,但夏繼成絲毫沒有起身握手的意思。他只能尷尬地把手收了回去。

  夏繼成一臉客套地笑著:「我已經不是警局的人了,還是按規矩稱呼吧。別介意啊鍾副局長,怕亂套。」

  「怎麼會呢。久仰大名了,夏監察官。」鍾百鳴臉上一直掛著和平常一樣的笑容,但心裡極不是滋味。

  齊昇平招呼他坐下了。鍾百鳴看著夏繼成給齊昇平的杯子裡倒茶,但並沒有人要給他加一隻杯子的意思,只覺得更彆扭了。兩人甚至根本不在意他的存在,自顧自地聊著警局往事。那些都是鍾百鳴來警局之前的事,他一無所知,於是也插不進嘴。兩人越是熱絡,便顯得杵在旁邊的鍾百鳴越發難堪。

  齊昇平:「真沒想到你這一趟去南京,再回來就已經是少將了。這可是和段局長平級了啊。」

  「晚輩始終是晚輩,在您面前就不提這些了。」夏繼成一臉謙卑,給足了齊昇平面子。

  齊昇平很滿意地笑了,似乎這才想起鍾百鳴的存在:「在南京,應該經常能見到田副署長吧?我們鍾副局長當初就是他欽點調來警局的。他可是田副署長的得意弟子。」

  鍾百鳴隱隱有些自豪:「承蒙田副署長信任,只希望在警局有所作為,不要讓他失望才好。」

  夏繼成一臉淡漠,「哦……我跟田副署長來往不多,跟唐總署長倒是經常一起吃飯打牌。」敷衍了兩句,他便轉回臉看向了齊昇平,「說起當初的王科達通共案,總署長還記憶猶新,誇您辦案嚴謹不苟,堪為典範。」

  鍾百鳴臉色更難堪了。他總算明白齊昇平為什麼要讓自己來這一趟,什麼貴客,什麼新老刑二處處長見面,不過是想炫耀他的人脈關係罷了。

  正想藉故起身告辭的時候,齊昇平笑著拍了拍夏繼成的左肩膀:「那件事,我知道你在南京也沒少出力。」只見夏繼成身子微微一斜,臉上有些抽搐,似乎被人拍到了痛處。鍾百鳴的神經猛然一跳。夏繼成換了個坐姿,看起來更像是為了掩飾肩上的疼痛。

  鍾百鳴:「夏監察官……您不舒服嗎?」

  夏繼成裝傻:「什麼?」

  「我看您好像肩膀有點……」

  「哦。關節痛。上海這天氣,一到秋冬交替就濕冷得受不了……鍾副局長很細心啊。」

  「我剛來上海的時候也是這樣。我認識一個很有名的中醫,讓他給您做做針灸,立竿見影。」

  夏繼成笑著:「好意心領了。我沒有這個空閒時間。」

  鍾百鳴盯著他,半開玩笑道:「您這可有諱疾忌醫的嫌疑啊。」

  齊昇平揮揮手示意鍾百鳴不用再勸了:「你是不瞭解我這位老弟。他隨性慣了,誰勸也沒用,等到哪天他自己痛得受不了,自然就知道去找大夫了。」

  夏繼成哈哈笑著,鍾百鳴臉上也堆著笑,眼睛卻像鷹一樣盯著夏繼成,渴望從他的笑容裡看出點什麼破綻。

  齊昇平:「言歸正傳。夏監察官這次來上海,是奉國防部監察局之命,參加市政府行政大會督辦禁舞案。白天都在市政府,只有晚上得閒,想約警局的各位聚一聚。」

  夏繼成:「我在金門飯店訂了包間,鍾副局長晚上也賞臉來吃飯吧?」

  鍾百鳴:「鍾某的榮幸,一定來為您接風洗塵。」

  夏繼成回警局的消息很快傳回了刑二處。二處警員推推擠擠地站在走廊盡頭,朝齊副局長辦公室張望著。每個人都在手忙腳亂地整理警服,臉上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趙志勇一個人站在遠處,他很想過去站在刑二處的隊伍裡,可是走了幾步又猶豫了。不知道為什麼,在刑一處當了這麼久隊長,潛意識裡他還是拿自己當二處的人。可是這一刻,他忽然悲涼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並且再也不會是刑二處的人了。他黯然地轉過身,朝遠處走開了。

  等了十多分鐘,齊昇平的辦公室開了門。眾人趕緊齊刷刷地站直,刑二處這幫警員很少會集體展現出如此颯爽抖擻的精神風貌。

  夏繼成披著呢子大衣,戴著軍帽,身後跟著兩名警衛員,意氣風發地朝刑二處一幫警員走過來,臉上依然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很清楚,鍾百鳴已經上鉤了,這會兒他正像一隻垂涎獵物的獵犬一樣跟在自己後面。

  李隊長:「立正!敬禮!」

  「處長好!」

  夏繼成露出一個客氣的笑容:「各位,好久不見。」

  李隊長:「處長,歡迎您回警局!去二處坐坐吧!您回來大家都特別高興,都盼著跟您說說話。」

  夏繼成:「我在市政府還有個會,時間上不允許了。另外,我現在也不是警局的人,這方面還是要注意分寸的。」

  剛剛還雀躍的眾人,剎那間冷了下來。他們都很茫然地看著昔日最親密的處長,完全搞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些像打官腔一樣的話。

  鍾百鳴笑呵呵地安慰道:「夏監察官有公務在身,大家多理解。聊私事,還是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各位,不打擾你們辦案了。」夏繼成最後笑著客氣了兩句,便帶著兩名警衛離開了。

  二處一幫人沉默地站了很久。

  鍾百鳴正送夏繼成朝停車的地方過去,李隊長一路小跑從後面追了過來。

  「處長……鍾副局長。」李隊長有些難以啟齒地說道,「那個……他們幾個年輕人,非要讓我來問問您,晚上有沒有時間,想請您去老地方吃個飯。」

  「晚上我約了警局幾位副局長吃飯。」夏繼成態度很冷淡。

  「那……那明天呢?反正總是要吃飯的,大家就是想給您接個風,說說話。看能不能抽一頓飯的時間,或者今天晚點也行,我們等您,反正我們吃飯都晚……」

  「抱歉啊李隊長,公務纏身,諸多不便。我盡量吧。」

  李隊長望著他生分的面孔,最終只能笑了笑:「沒關係。大家都理解,不能耽誤正事。」說完,他失落地回了樓裡。

  鍾百鳴:「看得出來,二處這些警員對您感情很深啊。」

  「畢竟上下級一場,這些場面上的功夫,誰都是要做的。」這話聽著已經不是冷淡,而是冷漠了。

  但是鍾百鳴依然沒死心:「那倒未必。我代管過二處一段時間,雖然您人調走了,可他們一直視您為處長啊,尤其是顧警官……」

  夏繼成半開玩笑地打斷了他:「你這麼說,讓別人聽見可要對我有意見了。我離開這麼久,除了跟齊副局長有交情,跟局裡其他人早沒有關係了。要說還佔著這個處長位置,那是得隴望蜀啊。」

  二人說著話,到了吉普車邊。一名警衛跳下車開了車門。

  見夏繼成上了車,鍾百鳴忽然問道:「夏監察官,您有段時間沒回來,上海變化很大啊。晚上就沒有到處走走逛逛?」

  「我倒是有心,就是市政府那幫官員不肯給我時間啊。」

  「也好,現在治安亂,昨晚在同德醫院還有交火。就離您住的金門飯店不遠,您……肯定聽見了吧?」

  夏繼成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脫掉警服以後,我好像沒那麼敏感了。治安的事就交給你們操心吧。鍾副局長,晚上見。」

  警衛一腳油門,車子開走了。

  鍾百鳴覺得自己找到些頭緒了。住在同德醫院附近,左邊肩膀有痛感……這位夏監察官恐怕不只是來上海開大會這麼簡單。也許他就是昨晚在同德醫院中槍的共黨,但他始終沒有忘記另一個人,那就是顧耀東。夏繼成和顧耀東的關係之深,他早就有所察覺。一個左邊肩膀疼,一個突然請病假,究竟是湊巧,還是他們在唱雙簧想要掩飾什麼?

  如果是唱雙簧,那麼……是誰在掩護誰?

  鍾百鳴回辦公室後,再次叫來了趙志勇:「你現在去一趟顧耀東家,但是別說是我讓你去的,就以你個人的名義。去以後想辦法看看,他的左肩或者左臂有沒有槍傷。」

  趙志勇很詫異:「您懷疑他是同德醫院那個人?」

  「我也希望他真的只是發燒了而已啊!」

  「可是,局裡已經查出來通共的人是王科達……」

  「王科達被定罪,是真的通共,還是因為需要拿他應付總署,你我心裡應該都有數。再說,誰能判定局裡只有一隻老鼠呢?也許還有人,他不是通共,而是就是共黨。」他和顏悅色地拍了拍趙志勇的肩膀,「我現在當然是希望排除他的嫌疑,萬一有事,也避免你被拖下水。這不算為難吧?」

  趙志勇心情複雜地朝他笑笑:「那我去買點吃的。看病人,總不好空著手。」

  鍾百鳴掏出錢夾,抽出兩張美金給他。

  趙志勇推了回去:「不用了副局長,耀東是我朋友,他生病,我自己掏錢買點營養品是應該的。」

  「行了,你母親還等著你攢夠錢接她來上海動手術。跟我就不要客氣了。再說這算辦公事。」說著,他很體貼地把錢塞到了趙志勇手裡。

  趙志勇只能收下了錢,可是沒有絲毫感動。自從上次在雜貨鋪聽見鍾百鳴下令抓那對夫妻的兒子做人質,他心裡就像梗了一塊什麼東西。鍾百鳴依然是那副和善的笑臉,對他也依然照顧有加,可趙志勇再也找不到那種親近的感覺了。

  趙志勇在食品公司買營養品時,顧耀東和沈青禾正在家裡商量重新找發報員的事。沈青禾剛剛從米店回來,她和顧耀東提議的人選,跟老董想到的人選是同一個——周明佩。沈青禾前幾天已經送她到城外安頓了下來,按規矩,明香裁縫鋪暴露,她應該暫避一段時間再重新工作,但夏繼成的情報非同尋常,而周明佩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適的發報員。沈青禾只能再去郊外和她見一面,是否冒這個險,要由周明佩自己決定。

  臨走前,沈青禾給顧耀東的傷口換了紗布。傷口有炎症,他一直在發燒,好在吃了藥,好好休息應該沒有大礙。沈青禾見時間不早了,只能咬牙匆匆離開。

  沈青禾走後,趙志勇抱著一紙袋罐頭敲開了顧家門。

  耀東母親熱情地領他進了屋:「哦,趙警官呀,知道的知道的,經常聽耀東提起你!」

  「聽說耀東病了,我來看看他。」

  顧耀東正收拾那堆帶血的紗布,就聽見樓下有說話的聲音,他趕緊將帶血的紗布藏到衣櫃下面。剛躺回床上,母親就領著趙志勇推門進來了。

  「耀東,趙警官來看你了。」

  顧耀東從被窩裡探頭出來,一臉憔悴。

  耀東母親過去摸了摸他額頭:「還是這麼燙。你好好躺著,我下去給你煮點吃的。唉,這孩子。」她轉頭朝趙志勇說道:「讓你們警局長官擔心了吧?」

  趙志勇支吾:「鍾副局長……讓他安心休息。沒事。」

  寒暄了兩句,耀東母親下樓熬粥去了。趙志勇有些拘謹地找了個地方坐下。

  「我……我來看看你。」

  「沒事,就是著涼了有點發燒。」

  趙志勇猶豫半天,過去很生硬地摸了摸顧耀東的額頭,「燙手了!」他脫口而出,但是沒有半點替病人著急的意思,反倒是滿心高興。

  顧耀東納悶地看著他。趙志勇趕緊掩飾著自己不合時宜的高興,他從紙袋裡拿出兩個馬口鐵罐頭,在身上蹭乾淨:「我的意思是,燒出一身汗很快就好了。吃個水果罐頭吧。來看你也不知道買什麼合適,看店裡寫的這是好東西,就買了幾個。也不知道味道怎麼樣。」他一邊說話,一邊開罐頭,怎麼也打不開。

  顧耀東躺在床上,忽然發現從他的角度能看到衣櫃下面露出來的繃帶。趁趙志勇不注意,他趕緊起身假裝在櫃子裡找衣服,將繃帶又往裡塞了塞。

  趙志勇依然在絮絮叨叨,笨手笨腳地撬著罐頭,當他回頭看見顧耀東蹲在衣櫃前的背影時,才猛然想起自己並不是真的來探病。他怔怔地盯著顧耀東的左肩,只覺得那地方灼得自己眼睛生疼,於是機械地一步一步走過去,就在他要伸手去拍那只肩膀時,顧耀東拿著外套站了起來。趙志勇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趕緊收回手。

  顧耀東朝他笑笑:「有點冷,拿件外套。」

  「讓我拿就行了。你發著燒,再有什麼事就叫我。」說完,他心虛地繼續埋頭開罐頭去了。

  「這個時候來,得專門請假吧?」

  「處裡也沒什麼事,鍾副局長……他剛好有事也不在,我就偷溜出來了。」

  「其實就是有點低燒,睡一覺就好了。趕緊回去吧。」

  趙志勇只顧著撬罐頭,「從我認識你到現在,就沒見你生過病。你是不知道發燒有多磨人,整個人都要脫層皮。一會兒你嘗嘗水果罐頭,聽人家說酸酸甜甜,應該還不錯。」說這話時,趙志勇似乎又忘了自己不是來探病的。他到底是個善良的人,一不小心就會忘記那些被人硬塞在腦子裡的惡意。

  顧耀東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有些感動。

  罐頭依然打不開。顧耀東拿過去也研究了半天,用了各種辦法,還是打不開。

  「早知道不買這洋玩意兒了。」趙志勇抓耳撓腮。

  顧耀東忽然笑了出來。

  趙志勇很茫然:「你笑什麼?」

  「那年在遊行現場維持秩序,我們兩個被打得一起住院。我衣服掉了顆扣子,誰也不會縫。你跟我只能大眼瞪小眼,就像現在一樣。」

  趙志勇也笑了:「是啊。那時候躺在一個病房裡,有說不完的話。」

  「你還教我怎麼去檢驗自己喜不喜歡一個人。」

  「都是跟雜誌瞎學的,不過起碼檢驗出來你喜歡沈小姐了,當年你還嘴硬不承認!」趙志勇驀然有些感慨,「現在你們都訂婚了。」

  時間過得真快,很多事情都變了,但留在過去的那些真摯和開心變不了。一時間,兩個人彷彿又回到從前,可以無所顧忌地說笑。

  「這些東西,我知道你平時也捨不得買來吃。謝謝。」顧耀東很真心地說。

  然而他的話卻無心地提醒了趙志勇來顧家的使命,於是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伸出手,遲疑地捏了捏顧耀東的左肩,「跟我就不用客氣了。」他生硬地笑著,又順著往下捏了捏左上臂。

  顧耀東一怔,抬頭望著他。

  趙志勇見他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反應,終於鬆了口氣:「你沒事就好,真的,沒事就好。」

  這一瞬間,顧耀東忽然明白了趙志勇來的真正原因。剛剛的感動全然變成了笑話。

  趙志勇還在自顧自地開著玩笑:「當年被一顆扣子難倒,現在被一個罐頭難倒,我們兩個還真是一點沒變。」

  「也不算是完全沒變吧。」顧耀東說得很失落。

  冷場了片刻,趙志勇努力找著話題,他忽然想起什麼,興奮地說道:「對了!有個好消息!你猜今天誰來警局了?」見顧耀東不說話,他又自問自答道:「夏繼成,夏處長!現在是夏監察官!」

  顧耀東很冷淡地「哦」了一聲。

  「你的夏處長啊!不激動嗎?等你病好了,回警局肯定還能見到他!」

  「在南京的時候就見過,夏監察官高昇,我就不去高攀了。」

  趙志勇啞然。兩個人尷尬地坐著,趙志勇偷偷看了看顧耀東,兩人目光對碰時,趙志勇趕緊笑笑,顧耀東回應了一個生硬的笑容,也不知還能再如何面對,他沉默地別開了臉。

  送趙志勇離開福安弄時,不知為什麼,顧耀東想起了趙志勇的媽媽。

  「趙警官——」他朝趙志勇的背影喊道。

  趙志勇趕緊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他。

  「你媽媽的病好點了嗎?」

  「半個多月沒收到信了,至少沒有壞消息吧。」

  「還是打算接她來上海動手術嗎?」

  「我還在攢錢。快了。」

  「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儘管開口。這是真心話。」

  趙志勇感動地看了他片刻:「謝謝。也是真心的。」

  趙志勇轉身走了。顧耀東望著他消失在弄堂口,只覺得心裡特別難過。

  這天晚上,在金門飯店富麗堂皇的宴會廳裡,鍾百鳴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夏繼成。席上坐著警局幾位副局長以及各處的長官。大家談笑風生,觥籌交錯。夏繼成不論做什麼,始終都是用右手,左手要麼放在桌上要麼揣在衣兜裡,似乎有什麼不方便之處。鍾百鳴喝著酒,越發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同樣是在這個晚上,刑二處一幫警員還是去了以前總和夏處長吃飯的那家小飯館。桌上擺著酒菜,他們等了整整兩個小時,沒有人動筷子,抱著一絲執拗的期待,一直等到夜色濃了,街上沒有行人了,店裡也已經沒有其他客人了,連老闆都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桌上擺著幾盤涼透的菜,四人沉悶地坐著,臉上儘是失落。

  「處長可能真的分不開身吧。」於胖子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小喇叭:「處長說盡量,『盡量』的意思,應該就是不來了。」

  李隊長歎了口氣:「散了吧。我去付錢。」

  四人各自埋頭戴警帽。就在這時,一個裝烤雞的紙袋子「啪」地放在桌上。四人抬頭一看,夏繼成穿著軍裝風塵僕僕地戳在他們面前,一臉不高興:「我還沒來,付什麼錢?」

  夏繼成脫掉軍裝,把襯衣袖子一擼,一副準備開干的架勢:「老闆!來壺熱酒!」

  於是四人也爭相雀躍著脫掉了警察制服,剛剛還是幾條死氣沉沉的鹹魚,這會兒全都活了過來,餓成一張皮的肚子也肆無忌憚地叫喚了起來。他們擼起袖子,準備拉開架勢大吃一頓,狠狠宰一宰他們親愛的處長。

  夜晚的小飯館裡,一桌人熱熱鬧鬧,彷彿一切都回到了曾經的舊時光。

  一輛馬車停在郊外一處民居門口,周明佩一身村婦打扮,拎著行李箱從屋裡出來,她鎖了院門,將行李箱放上馬車,正要上去,只聽見有人喊道:「周太太?」

  周明佩回頭一看,認出是沈青禾。這麼晚了趕來,她立刻意識到可能有事。

  「不好意思,有個姐妹來送我,說兩句話就走。」她笑著跟車伕解釋了兩句,便去了沈青禾的卡車旁。

  沈青禾:「你要離開這裡?」

  「我接到命令,這段時間要保持靜默。所以我打算回老家去陪陪孩子,大半年沒見他了。出什麼事了嗎?」

  「有點突發情況,我們的一名發報員暴露了……」

  「現在需要發報員?」

  「對。您考慮一下,如果可以……」

  周明佩淡然地笑了笑:「不用考慮了。」她轉身到車伕跟前,給了他一些錢,「老伯,不好意思,我今天不走了。」

  周明佩回到沈青禾面前:「我隨時準備恢復工作。」

  沈青禾鬆了口氣:「發報時間定在下周星期三。這週末,您到永福路的米亞咖啡館,警委的同志會提前到那裡。您去吧檯就說取留給白小姐的東西,一個周福記的點心盒子。他聽見就會跟您接頭了。住處和發報機都由他來安排……周太太,謝謝。」

  趙志勇夜裡去見了鍾百鳴。他坐在鍾百鳴的車裡匯報,看起來情緒不太好:「我摸過他的左肩和手臂,裡面沒有繃帶。人也確實在發燒,燒得都燙手了。」

  「這就算肯定了?起碼要親眼看見才能說肯定。」

  「我很用力摸的,他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反應。」

  鍾百鳴冷笑道:「他要真是共黨,你就是把骨頭給他打碎了,他也不會哼一聲。假作真時真亦假,聽過這句話嗎?」

  「沒聽過。」趙志勇垂著頭脫口而出,「其實我也聽不懂。但是以後我真的不想再做這種打探朋友的事了。」他很少用這種語氣說話,儘管依然是一副軟塌的樣子,但這已經是他最大的反抗了。

  鍾百鳴顯然很不滿:「那就多做做你能做好的事。比如雜貨鋪那對夫婦,你問過了嗎?打電話的人找到了嗎?」

  「老闆娘一直在找,她說肯定是附近買東西的時候見過,但是暫時還沒找到。」趙志勇想起那個男孩,又難受起來,「孩子在您手上,他們不會耍滑頭的。」

  「在警局這麼長時間了,你還是沒長進。看見新來的鄭新了嗎?這樣的人往刑一處一放,你說以後我怎麼擺你的位置?你做事不是為了我。說得難聽一點,你現在是要拿錢替你母親多續幾年命。以後別再跟我討價還價。懂了嗎?」

  趙志勇下了車,看著轎車絕塵而去,只覺得背上和心底都涼透了。

  按照計劃,顧耀東第二天回了警局。不出所料,鍾百鳴親自帶他去了醫務室,顯然他跟醫生也已經事先打過招呼了。

  那名醫生裝模作樣地量了下體溫,便對顧耀東說道:「上衣解開,我要給你打一針。」

  「不用了大夫,我已經好多了。」

  「你現在還有低燒,不壓下去會再燒起來。趕緊,把左邊肩膀胳膊都露出來。」

  「其實我回家吃點藥就行。」顧耀東說著就要起身,結果被醫生一把按著坐下。

  「你是不是害怕打針?那不行呀!有病一定要及時治療。你要是病嚴重了,上面會怪我看病不認真的!」

  顧耀東再次起身要走:「真的不用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

  「哎哎哎,到了醫務室就得聽我的!再說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怕打針呀!」說著話,他竟拉住顧耀東的領口猛地一拽,從領口到胸前的幾顆扣子被一順溜地拽開了。

  就在這時,一直守在門口的鍾百鳴適時地走了進來:「怎麼回事?」說話時他打量著顧耀東。

  顧耀東的襯衣從肩膀上滑了下去,整個左肩、左胸和手臂都露了個精光。能夠清清楚楚看見,那上面沒有任何傷口。鍾百鳴冷冷地看著,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釋懷。顧耀東心裡很清楚對方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委屈地拉上衣服:「我說了句不想打針,大夫就拉我衣服!」

  鍾百鳴擠出笑容:「該打的針,還是得打。」

  說完悻悻地離開了。既然顧耀東沒有槍傷,那夏繼成的嫌疑就又多了幾分。夏繼成不是顧耀東,他該好好想想,要怎麼樣才能把這位監察官的皮扒下來了。

  夜裡,沈青禾把消毒藥和紗布藏在衣服裡去了顧耀東的房間。

  「事情都在按處長的計劃進行。鍾百鳴應該暫時打消對我的懷疑了。」顧耀東一邊說話一邊解襯衣扣子。

  「新的中轉點也建起來了,是一家照相館。老董專門托人弄了些磺胺粉,給你傷口消炎用的,已經放在店裡了,明天我就去取。另外,米店夥計明天就會跟周明佩接頭,負責在城裡把她安頓下來。」

  「希望順利吧。終於感覺一切要回歸正軌了。」

  顧耀東脫掉了襯衣。就在他背部的中央位置,蓋著一塊紗布。沈青禾一點一點揭開紗布,赫然露出一道斜長的傷口。

  那天在同德醫院中槍的人的確是顧耀東,但並不是左肩位置。在鄭新槍響的一瞬間,坐在副駕駛座的夏繼成一把將顧耀東按在了方向盤上趴著,但還是沒能完全躲過去。子彈從左前射進來,擦過顧耀東的背部射入了椅背。

  沈青禾小心翼翼地給傷口抹藥,傷口又紅又腫,發炎得很厲害,這些普通消毒藥品已經不起作用了。他在醫院打的是退燒針,也只能治標不治本。沈青禾看著傷口心疼不已,更多的則是深深的憂慮:「要是子彈再偏一點,或者再深一點,被打中的就是脊柱了。」

  顧耀東故作輕鬆地問道:「擔心我了?」

  「我才不擔心。」

  「你就不能老老實實說一句你擔心我嗎?」

  沈青禾小聲嘀咕:「我不是擔心。我是後怕。」

  顧耀東怔了怔,感動又甜蜜地笑了。

  沈青禾蹲在他身後,一邊貼紗布,一邊輕聲說:「以前我說過,如果我能走五十步,你能走一百步。其實我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但不用像我們一樣,仰面深海。希望你這條路有陽光,有溫度,就像這條弄堂一樣。你從福安弄走出去,將來有一天,你也要平平安安走回來,還是那個福安弄的顧耀東。」

  顧耀東轉過身,很認真地看著她說:「如果我能走一百步,那你也一定能走一百步。我從福安弄走出去,就一定會帶著你走回來。不管路有多遠,要走多久,今後的路我們都一起走。」

  沈青禾望著他笑了。他捧起她的臉,在她額頭上深深地親了一下。

  一切都在步入正軌,危機也似乎快要過去了。等到星期三夏繼成發完最後一份電報,任務就完成了。那時候再來應對鍾百鳴,會從容得多。

  總之,這個夜晚是美好的,此時此刻他們也相信,明天後天未來,都會是美好的。誰也不會預料到,這份美好在天亮以後便戛然而止了。

  雜貨鋪老闆夫婦一直在找那晚打電話的人,老闆娘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直到這天,當她從鋪子一直找到兩條街外的鴻豐米店時,終於想起來,她前段時間來這裡買過米,那個年輕人就是店裡的夥計。

  鍾百鳴接到消息後,立刻帶人去了米店附近。遠遠望去,米店外掛著「長期收購大米」的牌子,一切正常。

  這時候,夥計從米店裡出來了。

  鍾百鳴低聲說道:「留三個人在這兒,別驚動裡面,也許還會有魚上鉤。剩下的跟著夥計。」

  這天是警委約定和周明佩見面的日子。夥計去了米亞咖啡,一路上總覺得不對勁,似乎有人跟著,他朝後面張望了幾次,但又看不出什麼可疑。那晚他去雜貨鋪打電話的事,回米店後沒來得及向老董匯報就出去了。後來見裁縫鋪脫險,也沒出什麼其他問題,他也就沒再提這件事。莫非是有人因為那個電話盯上自己了?

  夥計站在咖啡館門口越想越不安,當即決定取消接頭。他匆匆上了門口一輛黃包車,拉起了雨棚擋住自己。黃包車剛要離開就被人攔了下來,只見雨棚被掀開,外面是鍾百鳴的一張笑臉。

  在米亞咖啡館對面的客棧房間裡,夥計被打得血肉模糊,依然什麼都不肯招。於是鍾百鳴又叫人押來了雜貨鋪的夫婦。拳頭打在自己身上固然痛,但鍾百鳴深知對某些人來說,打在別人身上才是真正的不能承受之痛。

  鍾百鳴笑盈盈地說:「既然你不願意講,那就換他們講吧。另外,去個人通知趙隊長,把那個可愛的小朋友也帶來。」

  幾名便衣將嚇癱了的老闆夫婦綁在椅子上開始用刑,夥計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顧耀東躺在床上,高燒導致他大汗淋漓,昏昏欲睡。傷口炎症越發嚴重了,再這樣下去,即便鍾百鳴不查他,他自己的身體也會扛不住。

  「顧耀東?……顧耀東?」沈青禾蹲在床邊,輕聲喊著,「我馬上去取藥,再堅持一下。」

  「你要去哪兒?」

  「就在新的中轉點。老董專門托人給你帶的磺胺粉,我取了馬上回來。」

  顧耀東點了點頭,沈青禾摸了摸他的額頭,匆匆離開了。

  老董坐在櫃檯後算賬,餘光瞥見外面的菜攤旁有三個人形跡可疑。他假裝到門口掃地。三名便衣裝作在菜攤上挑挑選選,其中一人無意中和老董對視了一眼,老董立刻意識到對方有問題。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摘下「長期收購大米」的牌子,用門口的水桶沖刷了一下,放在地上晾曬,這代表米店不再安全了,看到信號的同志便會自動避開。

  老董從容地回了店裡,然後迅速從暗處拿出手槍。

  沈青禾去了警委新的聯絡點——雨田照相館。

  照相館裡透著陽光,一切都很平靜。牆上密密麻麻掛著上百張照片展示品,都是沈青禾沒見過的人和風景。她經歷過很多,但其實看過的風景很少。牆上的每一張照片,對她來說都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她不知不覺看得出了神,想著今後自己和顧耀東又會是怎樣的人生。

  負責人岳老闆從內屋出來,把磺胺粉交給了沈青禾。

  這時,屋裡的電話忽然響了。鈴聲在安靜的屋子裡顯得有些刺耳。

  「喂,這裡是雨田照相館……她已經來了。」岳老闆聽著電話臉色一變,把電話遞向沈青禾,「是老董,出事了。」

  沈青禾一怔,趕緊接過電話。

  老董在電話裡聲音低沉地說道:「米店暴露,夥計可能被跟蹤了,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米亞咖啡館的接頭!」

  「你怎麼樣?」

  「我能脫身,不用擔心,你馬上去咖啡館!」

  電話斷了。

  沈青禾匆匆掛了電話,將坤包藏到貨車駕駛座下,迅速朝米亞咖啡館開去。

  雜貨鋪的男老闆被打得滿臉是血,女老闆癱在一邊已經哭不出來。就在這時,趙志勇領著他們十歲的兒子來了。男孩跑進來高興地喊著「媽媽」,老闆娘趕緊撲過去抱住兒子,用他頭上的圓帽遮住他的眼睛。

  老闆娘哭著哀求道:「求求你,我兒子才十歲……」

  趙志勇在一旁呆若木雞。鍾百鳴通知讓他把孩子帶來,他以為是要讓這家人團圓,卻沒想到是這樣淒慘的一幕。

  鍾百鳴笑著走過去,慢慢地,用力地,從老闆娘手裡抽掉帽子,讓男孩直面這殘忍的一幕。夥計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

  於是鍾百鳴笑著拿掉了他嘴裡的抹布。

  「明香裁縫鋪的電話,是我打的。」夥計痛哭流涕,他已經徹底崩潰了。

  「你來咖啡館幹什麼?」

  「接頭。」

  「暗號?」

  「去吧檯取留給白小姐的東西,一個周福記的點心盒子。」

  貨車一個急剎車停在小路邊,沈青禾跳下車就朝米亞咖啡館趕去。當她衝進咖啡館時,周明佩正朝吧檯走去。

  沈青禾掃了一眼,立刻認出喝咖啡的客人裡有刑一處的便衣。既然來的是刑一處,那說明躲在暗處指揮行動的人就是鍾百鳴。自己出現在米亞咖啡館,必然會成為他的懷疑對象。並且但凡跟自己有接觸的,都會被連帶調查。如果她現在告訴周明佩撤離,哪怕只是一個手勢或者一個眼神,都會讓她被鍾百鳴盯上。要想讓她安全走出咖啡館,只有一個辦法。

  沈青禾搶先一步到了吧檯,經過周明佩時沒有絲毫停留,似乎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服務生:「小姐,您喝點什麼?」

  「你好,我來取留給白小姐的東西,一個周福記的點心盒子。」這句接頭暗號是沈青禾親口告訴周明佩的,她知道這句話說出來也許就意味著犧牲,但此時此刻她沒有任何猶豫。

  沈青禾的舉動讓周明佩明白了一切。她不動聲色地找了個位置坐下,一切都那麼自然。

  就在吧檯旁邊的小房間裡,鍾百鳴清清楚楚聽到了沈青禾說的話。米店夥計猛地起身朝外衝去,期望用最後的努力向沈青禾發出警示。兩名便衣立刻衝上去將他按在了地上。

  看著他的反應,鍾百鳴一切都明瞭了。他從吧檯旁的小房間走了出來,笑盈盈地站到沈青禾面前。

  「沈小姐,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