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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齊昇平半信半疑地打量著顧耀東,顯然,他很難相信面前這個人會主動跟人低頭認錯。

  顧耀東:「我知道,這次去南京肯定讓王處長很生氣。既然選擇來警局,就應該遵守警局的規矩。大家都很辛苦,我做事不顧大局就是在拖累別人。我是真的知道錯了。」

  齊昇平一聲冷笑:「錯了,還是怕了?」

  「我知道王處長要調查我……我實在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顧耀東看起來顯然是怕了。

  「那你也應該知道自己被調查的原因了?」

  「我沒有通共。我就是為了救楊一學。說到底還是虛榮心作祟。都是一個弄堂的鄰居,楊一學被抓以後,左鄰右舍全眼巴巴指望著我,都以為我在警局裡很有辦法,我一時鬼迷心竅就誇了海口……副局長,我們家就我一個兒子,我父母都是老實人,我不想讓他們變成弄堂裡的笑話。以前是我不懂規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從頭去學怎麼當一個好警察。」

  這理由聽上去倒是有幾分可信,但齊昇平斷然不可能為了一個有通共嫌疑的底層警員心軟,他冷漠地說:「顧警官,你不應該對我開口。以你的警銜,跟我還說不上話。」

  顧耀東又鞠了一躬,雙手奉上那封信:「拜託您!看在夏處長的面子上幫幫我。」

  「這裡面是夏繼成替你求情的信?」

  「處長說是送給您的禮物。」

  齊昇平有些疑惑,猶豫片刻,從他手裡接過了信:「現在不馬上逮捕你,已經是看夏繼成的面子。如果你心裡沒有鬼,那就回警局接受調查。其他的,我愛莫能助。」說罷他轉身進了鐵門。

  顧耀東看起來很失望,在齊昇平離開後,他偷偷望了漸漸關上的鐵門一眼。

  齊昇平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關上書房門,在檯燈下拆開了那封信。他看完了信,如同顧耀東所預料的一樣,他的表情漸漸從嚴肅變成了欣喜。

  黑暗的電影院裡,顧耀東一個人看著電影。過了片刻,沈青禾走過來坐到了他旁邊。

  「順利嗎?」

  「順利。」說完,顧耀東又有些不自信地補了一句,「應該是順利的。」

  「他看了信?」

  「沒有當著我的面拆開。但是我能看出來,他一聽這是處長送的禮物就很感興趣。」

  「那就好。明天等我的消息,如果事情辦成了,你就直接回警局,按我們商量的說辭來應付。我們的人也在加緊找那兩名有槍傷的綁匪,還需要一點時間。他們是人證,再加上你的照片,人證物證齊全,我們的計劃就可以開始了。」

  「現在明白處長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在警局留下來了。只要能重新回警局,我就能發揮作用,能做很多事。」

  「他的護身符能給你回警局爭取一個機會,但回去以後肯定是一場拷問,能不能扛過去,只能靠你自己了。」沈青禾很擔憂,不是因為懷疑,而是因為心疼,因為她已經可以預見顧耀東回去後將是怎樣一場腥風血雨,她見過太多人從此再也站不起來。對於前二十多年都是在愛與呵護中長大的顧耀東來說,那將是不可想像的磨難。

  顧耀東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是輕輕地說:「等我的好消息。」

  二人沉默地看著電影,顯然都想著心事,不知銀幕上所云。

  過了片刻,他們同時開了口:「處長……」

  沈青禾:「他在南京還好嗎?」

  「他很好。」

  「那就好。希望我們作為搭檔的第一仗不會讓他失望。」

  十六鋪碼頭,一隊便衣警察突襲搜查了一艘貨船。

  船主上前來阻攔,一名便衣問道:「周先生?」

  船主愣了一下:「你認錯人了。」

  「怎麼會認錯呢?你跟陳公博做生意的時候,可是很風光的!什麼時候從日本回來的?」

  「什麼日本?我從來沒去過日本!」

  便衣不再理會,手一揮,示意幾名手下搜船。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搜查結束了。領頭的便衣匆匆跑到碼頭遠處一輛黑色轎車旁。車窗搖了下來,坐在裡面的是齊昇平。

  「副局長,船上整整十箱貨,字畫,玉器銀器,紫貂皮,還有紅木傢俱,都是稀罕貨,正在清點。」

  齊昇平聽得心馳神往:「陳公博當年要送汪精衛壽禮,這個周,可是慷慨解囊啊。」

  便衣諂媚道:「您的消息太及時了。他三天前偷偷從日本回來,肯定就是為了把這一船寶貝運去日本。」

  「珍貴的東西就應該留在該留的地方。要是因為這幫漢奸作祟,流落他鄉,那我豈不成國家的罪人了嗎?」齊昇平言語間竟有些憤慨。

  那批文物自然要上繳國庫,但是齊昇平知道,他從清單上劃掉的東西,晚上他們就會悉數送到自己府上。畢竟已經為國家挽回了這麼大一船文物,拿一點小利犒勞自己,不算罪過。再說從抗戰勝利那年國民政府嚴查嚴辦漢奸開始,哪個官員不是這麼幹?自己不過照章辦事罷了。齊昇平心滿意足地搖上了車窗。

  江邊一艘小船上,沈青禾一身漁民打扮,遠遠望著那幾名便衣警察將一箱箱貨物從船上搬下來,裝上了貨車。

  警局大樓裡安靜得像是所有人都消失了一樣,就在顧耀東出現的幾秒之內,刑一處警員從暗處一擁而上,飛撲著將他按在了地上。剛剛還靜悄悄的大廳頓時炸開了鍋。

  顧耀東被按在地上,臉貼著地,沒有掙扎。他看著劉隊長的皮鞋走到鼻尖跟前,蹲下。

  「還敢大搖大擺走進來。顧耀東,你這次完蛋了。徹底完蛋了。」

  趙志勇在遠處看著這一切,哆嗦著,糾結著。

  顧耀東被刑一處警員押上了樓,二處警員擠在樓梯口擔憂地望著他,卻都無能為力。

  李隊長拉住劉隊長,小聲問道:「這是要押他去哪兒?」

  「抱歉啊李隊長,接到命令,馬上送審訊室。」

  李隊長拉著他還想求兩句情,劉隊長不耐煩了:「兩位處長都等著呢。」他只能無奈地鬆了手。

  趙志勇躲在人群最後,當顧耀東被押著從他面前經過時,他忽然擠上前抓住顧耀東的胳膊嚷嚷起來:「你說你這是何苦呢?早就勸你了,沒那個本事還非要多管閒事!結果現在楊一學還不是死了!記者也死了!」

  顧耀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情複雜地看著焦灼忐忑的昔日好友。

  「一會兒王處長問起來千萬別再亂講話!認個錯態度好點,事情就過去了!明白了嗎?」趙志勇懇切地看著他的眼睛,那一刻,顧耀東相信他是在意自己死活的。

  離開南京時,顧耀東已經交代何祖興去鄉下避一段時間,不要去大城市,也不要坐火車和住客棧,以免被人追查到。他決定回警局,唯一要冒的險就是趙志勇,他必須賭趙志勇沒有將南京的事情說出去。現在,他賭贏了。

  顧耀東戴著手銬,坐在審訊室。齊昇平沒有來,負責這場審訊的是王科達和鍾百鳴。

  「副局長把你交給我審了。鍾處長的意思呢,他不插手。夏處長遠在南京,也救不了你。這也許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次談話。想說點什麼?」王科達臉上掛著小人得志的笑。

  顧耀東看起來筋疲力盡,情緒低沉:「我走了一趟南京,終於看清楚現實了。我當不了英雄。趙警官收到的第二封匿名信是我偽造的,去南京也確實是想找那個姓何的記者。我想救楊一學,但是最後楊一學死了,記者也死了。我盡了全力結果還是一事無成。要開除就開除吧,我認了。」

  王科達冷笑兩聲:「你做了這麼多,怎麼可能開除呢?」

  顧耀東故作驚訝:「不開除我?」

  「當然!不轟轟烈烈地結束,枉費你對他們的一片忠心啊!」

  「他們是誰?」

  「呵呵呵,別裝傻了。你是為了一個拉車的這麼拚命嗎?根本不是。你這麼賣力要找出尚榮生綁架案的綁匪,其實是因為你在給共黨做事。」

  顧耀東顯然慌了手腳:「這不可能!我跟共黨沒有關係!」

  「不僅有,而且是從很早開始就有了。在莫干山我懷疑過你和楊奎的死有關,不過那次你命大,有人護著。莫干山讓你們得了手,現在又想借尚榮生的綁架案大做文章,搞亂上海。」

  「我根本就不關心尚榮生的案子!一開始我連專案組都沒參加!要不是因為楊一學,我根本不會捲到這件事裡面來!我爸爸在弄堂跟人保證能把人救出去,我不想讓他們一把年紀了還被人背後說閒話。」

  負責記錄的劉隊長小心翼翼地問道:「處長,這些還記嗎?」

  「記啊!為什麼不記?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要一字不落記下來。」然後王科達皮笑肉不笑地對顧耀東說,「你現在愛說什麼說什麼,怎麼說都行,我不在乎。反正最後都要送法察處,以通共罪處決。總要滿足你一次當英雄的心願啊!」

  「王處長,我在南京沒有壞任何事!憑什麼定我的罪?」

  「你去南京,就是錯。」

  「你說我不服從警局紀律,辦事不顧大局,這些我都認。但是我沒有通共,你不能把這頂帽子往我頭上扣!」

  王科達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說:「從你剛進警局就開始跟我作對,我早就想把你這顆老鼠屎踢出去了。現在把這頂帽子戴你頭上再合適不過呀!」

  鍾處長一直坐在暗處觀察二人,王科達說這話時,他微微皺了皺眉頭。

  王科達:「劉隊長,一會兒好好審,認罪書上需要什麼,就讓他承認什麼。警局的刑具不如76號花樣多,但對付他足夠了。」他轉身要走,又想起什麼,笑呵呵地說:「對了,楊一學最後是我親手打死的。他可能是這輩子第一次看見槍吧?確實是個老實人啊,嚇得都癱在地上了。早知道就在旁邊多挖個坑了,等你因為通共罪被處決了,也好埋在那兒跟他做個伴。」

  顧耀東壓抑著心裡的情緒,手有些哆嗦了:「這是栽贓,逼供。」

  鍾百鳴原本一直盯著顧耀東,但是不知不覺有那麼幾個片刻,他的目光移向了王科達。

  王科達走出審訊室,交代劉隊長道:「人拉去刑訊室,只要他招了,馬上把報告交法察處。我要以通共罪弄死他!」說罷他便揚長而去。

  鍾百鳴隨後出來,他一邊走一邊思忖著什麼,慢慢停下了腳步。

  顧耀東被押出審訊室時,鍾百鳴忽然走了回來:「顧警官,抱歉啊,我也無能為力。王處長畢竟是警局老人,你看……有沒有可能讓夏處長替你求求情呢?聽說你去南京還見了他。」

  鍾百鳴突然提起這個,顧耀東有些意外,他裝作有些怨氣地說:「我是去找過他。但是人家剛剛升了首席監察官,不願意再管我的事了。」

  「他帶你去了望江飯店?」

  「他去參加宴會,讓我幫著搬東西。」

  鍾百鳴似乎在自言自語:「哦,那名記者恰好就住在望江飯店。呵呵,這倒有點巧了。」

  顧耀東被人押走了。鍾百鳴望著顧耀東的背影,看不出喜怒。

  碼頭的幾名便衣把齊昇平抽出來的古董、珠寶送到了他府上。這一晚上,齊昇平和夫人都忙著欣賞各種奇珍異寶。

  齊昇平:「這個叫周和欽的漢奸是只肥羊啊,當初陳公博討好汪精衛,沒少從他這兒借花獻佛。前兩年懲辦漢奸,陳公博被處決,他就跑去日本躲著了,估計是看著風頭過去了,偷偷溜回來取家當。

  副局長夫人愛不釋手地把玩著一把玉如意:「光是玉如意就有六柄。夏繼成賣你這麼大一個人情,是什麼意思?」

  「他在南京看得見摸不著,給我遞這個消息算是賣個人情。只不過這份人情太大,有點頭疼啊。」

  「這有什麼可頭疼的?」

  「顧耀東在南京闖了禍,王科達要查他。夏繼成讓他來送這封信,多少也有托我幫忙照顧的意思。」

  副局長夫人放下如意,又去試戴項鏈:「他這人重情義,這次你幫一幫他,以後興許也有用得上他幫忙的時候。」說著她又拿起一個小盒子,打開來,裡面是一根翡翠翎管,「昇平!」她驚歎地喊道。

  齊昇平接過翎管,迎著燈光欣賞著翡翠透出的盈盈綠光:「其實要說這個姓顧的是共黨,確實牽強了點。」

  「一個象牙塔裡走出來的書獃子,總是有一點理想主義的。他想當英雄,幹出這些事情來也就不奇怪了。」

  副局長夫人起身打開唱片機,吳鶯音軟糯的歌聲響了起來。看著夫人在書房裡心情愉悅地晃著舞步,齊昇平若有所思。

  陰暗的刑訊室裡,顧耀東被綁在刑具上,遍體鱗傷。他抬著頭,從狹小的天窗望著外面的夜空,平靜地等待著。

  劉隊長正在接電話,是齊副局長打來的,問了幾句情況就掛了。

  一名警員說道:「我還以為要喊停手了。」

  「副局長大人怎麼可能管他死活?他就是今天晚上死在這兒了,也不會有人過問一句。趕緊審!王處長還等著呢,再不開口就換刑具!總有讓他怕的!」

  第二天一早,刑二處警員執勤回來,一開門,就看見顧耀東的桌上放了一瓶菊花。眾人都愣了。肖大頭衝過去直接抱起花瓶就砸了個粉碎。

  對面刑一處的門也開著,幾名一處警員看到對面的動靜,偷偷樂著。

  午飯時候,二處警員坐了一桌,氣氛依然很沉悶。鍾百鳴端著飯盒從旁邊經過,聽著他們議論。

  趙志勇:「顧耀東是個書獃子,根本不懂政治。如果警局裡真有人通共,把帽子扣在耀東頭上,不是反而讓真正通共的人躲過去了嗎?」

  肖大頭:「趙志勇,你總算說了一次像樣的話。」

  小喇叭小聲說:「王處長可能也沒找到什麼通共的證據,只不過顧耀東得罪過他,所以才倒了霉……」

  鍾百鳴敲了敲桌子:「王處長有證據也不用通告我們。吃完飯都回去做事,管好嘴。」

  眾人埋頭吃飯,不再議論。反倒是鍾百鳴陷入了沉思。

  齊昇平去了刑訊室。一夜過去了,顧耀東依然什麼都沒招。他進去一看,顧耀東遍體鱗傷,人還醒著。

  「用了重刑?」他問劉隊長。

  「能用的都用了。」

  齊昇平有些不敢相信:「這樣都沒開口?」

  「不,他開口啊,一直在說!但說的也確實都是廢話!一點用都沒有。」

  齊昇平沉吟片刻,低聲問道:「以你的感覺,他會通共嗎?」

  「副局長,說實話……不像。他就是個書生,早就扛不住了,但確實什麼都招不出來。」

  又沉默了片刻,齊昇平離開了刑訊室。他把王科達和鍾百鳴同時叫到了辦公室,交代方秘書不能讓任何人進來,然後關上了門:「叫你們來,是想說說我對顧耀東這件事的看法。」

  王科達立刻意識到事情可能有變。

  「這兩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顧耀東這個人,當初招收進警局一時也是傳為美談的。鍾處長來得晚可能不知道,王處長應該記得。他是名牌大學高才生,當年對於重塑警局形象大有益處。段局長去南京述職,行政院還專門提起這件事,讚賞有加。本來這一次我的意思也是嚴辦,但是一想到這些就顧慮重重。現在說顧耀東通共,這就等於在承認從局長到各位,大家都是一群糊塗蟲。」

  王科達:「可是……他確實有太多嫌疑了!」

  「嫌疑,不是證據。」

  「我總能審出來的。」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然後呢?承認我們當初選人不慎,用人不當?坐在我這個位置,做事是要上上下下通盤權衡的。」齊昇平語氣有些重。

  王科達不吭聲了。

  鍾百鳴:「王處長也是謹慎起見,法察處如果能證明他清白當然最好,如果查出來真的有問題,及時清除,也算好事吧。」

  「要說顧耀東這種水平的人是共黨,還在警局裡潛伏了這麼久,我想你們自己也不會相信。至於通共,借警局職務之便幹過買賣情報勾當的人,不在少數,不能輕易定性吧?」

  王科達:「顧耀東和他們不是一類人。這小子幹這些不是為了錢那麼簡單,說什麼為了面子也都是屁話。他是有信仰的,他的信仰不是唾沫星子,執著起來是很可怕的。這次就差點釀成大禍!」

  齊昇平勸道:「畢竟沒有造成實質性的破壞。五隻羊和記者已經死了,證據丁局長也銷毀了。我認為就沒有必要自揭家醜了。既然顧耀東認了錯,表示悔改,我建議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等了片刻,見王科達和鍾百鳴沒有表態,齊昇平收起了笑容:「當初這批警員是我負責招收進來的,我還是希望能給自己保留一點顏面。二位覺得呢?」

  王科達欲言又止,最後只能憋氣地說:「您的安排我當然服從。但我確實不放心這個人,這次沒找到證據不代表他清白。我申請把顧耀東調到刑一處,只要讓我時時刻刻盯著,不可能抓不住他的尾巴。」

  鍾百鳴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

  回刑二處後,鍾百鳴立刻給田副署長打了一個電話,結果仍然是令他失望的。田副署長查過顧耀東和夏繼成的談話記錄和錄音,全都很乾淨。至於望江飯店,夏繼成是去參加海軍司令部陳司長的宴會,請柬幾天前就發了,有沒有顧耀東來他都是要去的,似乎並非他所懷疑的是為了顧耀東而去。

  鍾百鳴仍然不死心:「還有一個疑點。邱秘書說夏繼成在火車站交給顧耀東一封信,說是給副局長的禮物。我懷疑就是這份禮物讓副局長突然改變態度,宣佈停止調查了。這麼看來,顧耀東回來自投羅網,有可能是夏繼成的安排。他回來不是投降,而是臥薪嘗膽。」

  「你對夏繼成的懷疑,有確鑿證據嗎?」

  「暫時沒有。」

  「那你確定顧耀東肯定就是通共的那個人嗎?」

  鍾百鳴猶豫了一下說:「也不能確定。」

  電話那頭的田副署長有些不悅:「百鳴啊,有些利害關係你是要有數的。夏繼成現在已經不是警察系統的人了,我這次能派人到他身邊去,也是因為有例行甄別這個契機。如果沒有確鑿證據,總署是不方便再有動作的。這個人在國防部吃得很深啊,他是兩個吳將軍底下的人,明白嗎?」

  話已至此,鍾百鳴只能識趣地放下了電話。

  沈青禾一直在家門口徘徊,要麼反覆洗那麼幾件衣服,要麼幫耀東母親洗菜擇菜,就這樣從下午一直等到黃昏,還是不見顧耀東的身影。

  路燈已經亮起來了,她心神不寧地去了弄口。一名鄰居經過時招呼道:「沈小姐,等顧警官呀?」

  「我沒等他啊!」沈青禾口是心非,「任伯伯的貓又跑了,我幫他找找看。二喵——二喵——」她尷尬地一邊裝作四處找貓,一邊朝遠處張望。

  就在這時,她看見遠處黑暗中,一個戴著警帽的人影扶著牆,緩慢地走了過來。她下意識地趕緊退到弄堂裡,一邊找地方躲,一邊手忙腳亂地整理頭髮和衣服。因為太過慌亂,她躲起來才發現自己腳上只剩一隻鞋了,還有一隻掉在了路中間。

  她想跑出去撿,又怕被顧耀東發現自己在等他,正手足無措時她聽見顧耀東輕聲問道:「青禾,是你嗎?」

  沈青禾羞得無地自容地轉頭瞟了他一眼:「我出來幫任伯伯……」只一眼,她愣住了。

  幾步之遙,顧耀東扶著牆站在路燈下,制服穿得整整齊齊,卻能看到滲出的血跡。沈青禾怔怔地朝他走過去,全然忘記自己還光著一隻腳。

  顧耀東咧嘴一個傻笑:「我回來了。」

  沈青禾紅著眼睛撲上去抱住了他,而他終於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沈青禾將顧耀東帶回了她搬進顧家以前住的公寓。她動作麻利地反鎖了房門,拉緊所有窗簾,打開一盞小燈,解開顧耀東的制服,裡面的白襯衣已經被深紅淺紅的血濕透,粘成一片。

  剎那間眼淚奪眶而出。

  她狠狠地一把抹掉眼淚,迅速紮起頭髮,從櫃子裡拿出急救用品,戴上橡膠手套,像熟練的急救醫生一樣開始清理傷口。她不斷提醒自己鎮定,提醒自己忘記眼前的人是顧耀東,然而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外湧。

  顧耀東醒過來時,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眼前是一間明亮安寧的公寓房間。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白紗簾輕輕飄動著。窗口外曬著顧耀東的制服。鍋裡熱氣騰騰燉著東西,裊裊白煙裡,沈青禾在切菜。

  他以為自己在做夢。

  沈青禾端著藥過來:「傷口還疼得厲害嗎?」

  「好多了。」顧耀東埋頭一看傷口,才發現自己上半身沒穿衣服,到處是繃帶,頓時有些不好意思,「這是哪兒?」

  「搬到你家以前,我一直住在這間公寓。等傷好些再回福安弄吧,免得顧先生顧太太看見了擔心。」

  顧耀東紅著臉偷看了她兩眼:「我扛過來了。他們信了。」

  「你擔心我扛不住說錯話嗎?」

  「你是什麼人我還不清楚嗎?」

  沈青禾說得很隨意,但是顧耀東燦爛地笑了。

  「把藥喝了吧。爐子上在熬粥,我去看看。」

  「那個……」顧耀東紅著臉支支吾吾,「一直都是你在照顧我嗎?」

  「是啊。怎麼了?」

  「沒事。」

  沈青禾一走,他就趕緊掀起被子朝被窩裡看。

  「別看了,褲子在你腿上!」沈青禾頭也不回地說。

  顧耀東尷尬地放下被子。

  從鬼門關回來以後,顧耀東恢復得很快,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催促著他。他每天大口吃飯,大口喝藥。這樣大概過了三四天時間,他基本恢復了體力。動心忍性之後,便是增益其所不能。再之後,便應是天降大任了。

  這天傍晚,顧耀東主動去了齊昇平家,像個學生一樣拘謹地坐在書房沙發上,過了好半天,他站起來生澀地鞠了一躬:「副局長,謝謝您的救命之恩。屬下……卑職……」

  「行了,」齊昇平揮了揮手示意他坐下,「知道你不擅長這一套。夏處長的人,能關照的我自然要替他關照。」他看了看顧耀東臉上依然可見的傷痕,「身體怎麼樣?」

  「已經沒事了。」

  「吃一塹長一智,未嘗不是好事。今後你打算怎麼辦?」

  「如果能回警局,我一定謹言慎行,警察該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這次我是徹底看清楚現實了,自己沒有當英雄的本事,也沒有當英雄的命,這個英雄夢就不要再做了。」

  齊昇平笑了笑,起身去書櫃裡拿了兩根金條,放到他面前,「收著吧。」

  「是。您放心,我會盡快交給夏處長。」顧耀東正要把金條收進挎包,只聽齊昇平說:「夏處長那份,我單獨留了。這是給你的。」

  他一愣,趕緊把金條退回去,「副局長,我只是替處長跑腿,這個不能收!」

  「這是辦事的規矩。你從前就吃虧在辦事不按規矩。既然想重新來過,現在就要開始學著做。那封信你送得很及時,這是你應得的。」

  顧耀東看著兩根金條,有些猶豫地說:「處長說,他遠在南京,分身乏術,剛好我和沈小姐……又是戀人關係,所以他想把在上海的生意托給我打理。如果您有貨要出手,我可以和處長一樣通過青禾來周轉。跟在處長身邊兩年,應該怎麼做我都清楚。」

  齊昇平很滿意:「你在南京走這一趟,看來沒有白走啊。」

  顧耀東將金條裝進了挎包,「今後還望您多多指點,多多提攜。耀東一定不忘您今天的救命之恩。」

  顧耀東離開後,齊昇平坐在客廳沙發上愜意地享用著水果。夫人從旁邊小客廳出來,問道:「過去不是聽你說他很有原則嗎?這種事情,在他眼裡應該是黑暗透頂才對呀。」

  齊昇平笑著說:「一個人從什麼時候開始接受黑暗?從他變成既得利益者開始。」

  「他就捨得他當警察的初心?」

  「初心都是虛的,人性也都是涼薄的。一根金條捨不得,那就用兩根。只要拿更好的來換,一定捨得。」

  顧耀東終於回了福安弄,臉上的傷疤已經漸漸淡去了,對家裡他只說是這幾天去郊外集訓摔的,應付了過去。

  吃晚飯時,耀東母親的位置空著,除了她自己的一副碗筷,旁邊還多放了一副。

  顧邦才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說道:「既然人都齊了,那我就正式宣佈一件事。你們也看見了,桌上多了一副碗筷。因為從今天開始我們家要多一位新成員。」

  正如大家所料想的一樣,耀東母親牽著福朵進來了。

  顧邦才:「從今天開始,福朵就是我們顧家的小女兒,由我和你們媽媽來照顧。上女中以後,就要住校了,學費和一切衣食住行,我們會負責到底。錢的事你們不用操心,這些年我們兩個人畢竟還是有些積蓄,我每個月有薪水,再加上我的股票不是白炒的,金子也不是白軋的……」

  「顧邦才,講重點!」耀東母親嚷道。

  「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們會盡心盡力撫養福朵長大。榮華富貴不能誇口,但一定讓你衣食無憂,健康快樂。福朵,你看看耀東哥哥和悅西姐姐,就知道我沒有騙人。」顧耀東和顧悅西都笑了。

  耀東母親:「住校以後,什麼時候想回家,隨時回來。以後這裡就是你家。」

  福朵有些靦腆地往耀東母親身後靠,多多跑過去,主動將福朵牽到自己身邊坐著:「我宣佈,以後我就有姐姐了,誰也別想欺負我!」

  顧悅西:「哪還用等以後,現在就已經沒人收拾得了你了!」

  「也別想欺負我姐!」

  「她要是你姐,那還是我小女兒呢。你要是保護不好福朵,有的是人揍你屁股!」

  一家人七嘴八舌,溫馨而美好。沈青禾住進來那天,顧家從五個人變成了六個人。而從這一天開始,顧家從六個人變成了七個人。

  夜裡,顧耀東和沈青禾蹲在曬台上,圍著兩根金條怎麼也看不夠。

  「組織上的意思,這個就不用交上去了。」沈青禾很認真地說。

  「兩根金條啊!可以買好多東西了,藥,衣服,還有槍!」

  「我當然知道!」

  「那為什麼不要?」顧耀東急吼吼地伸手抓金條,「你不要,我去南京交給處長!」

  沈青禾一把按住金條,「我也沒說不要啊!組織上的意思是給福朵。」

  顧耀東怔了怔,笑了。

  悲傷的情緒終於如同顧耀東的傷疤一樣,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消散了,而福朵的眼睛裡,也終於重新有了溫度。福安弄這間小小的房子似乎有種魔力,能夠溫暖每一個住進這裡的人。曾經的沈青禾,今天的福朵,她們帶著悲涼而來,終有一天,會從這裡重新走回陽光下。

  同德醫院二樓的走廊盡頭,是216號病房。門口守著兩名便衣警員和兩名便衣稽查處隊員,戒備森嚴。病房裡躺著的,正是被老董開槍打中肺部的那名稽查處隊員。昏迷多日後,在這天上午,他的手指忽然動了。

  同樣在這個上午,顧耀東回警局報到了。他的頭髮剪短了一些,臉上的傷口也淡去了,穿著一身熨得筆挺的制服,看起來精神抖擻。

  剛走到刑二處門口,二處警員就已經一窩蜂擠到門邊。

  小喇叭:「回來了!」

  顧耀東笑著:「嗯,回來了。」

  肖大頭:「還以為你這次要死在裡面,就差往你桌上插菊花了。你怎麼就這麼不省心呢?」

  「別理他!有人往你桌上擺菊花,他第一個衝上去砸了。」

  顧耀東一臉幸福地傻笑。李隊長慢悠悠地走過來。

  顧耀東敬禮:「隊長,我回來報到了!」

  「回來了就好。」

  「局裡停止對我的調查了,但是……王處長要調我去一處留一段時間。」

  「聽說了。一處二處不重要,人在警局就好。」

  就在這時,劉隊長帶著兩名警員匆匆跑進了刑一處。

  李隊長:「趕緊去吧,可能有什麼事。好好表現。」

  「是!」

  眾人回了二處,只剩下一直站在角落的趙志勇猶猶豫豫沒走。顧耀東看著他,二人心情都有些複雜。趙志勇朝他擠出一個笑容,顧耀東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也生硬地朝他笑了笑,然後轉身進了刑一處。

  趙志勇僵著一臉多餘的笑容,不知該如何收場。

  顧耀東一進刑一處,就看見劉隊長和剛剛跑進去的兩名警員在竊竊私語。王科達的辦公室關著門,通常這種情況,就說明裡面有重要的事情。

  「請問,王處長在裡面嗎?我來報到。」顧耀東問劉隊長。

  「等會兒!處長在打電話。」

  等了一會兒,辦公室門忽然開了,王科達一邊打電話一邊招呼劉隊長進去,劉隊長和兩名警員趕緊跑了進去,謹慎地關了門。沒過多久三人又出來了。

  「準備一下,馬上過去吧。」劉隊長說道。

  「命真夠大的,那槍都打在肺上了,還能活到現在。」

  「所以說天意啊。那天晚上那女的,也就這個人近距離接觸過,只有他能認出來。不然處長一直保護著幹什麼?」

  「現在只是有反應。等去了再……」劉隊長說著話一轉身,看見顧耀東杵在那兒,頓時有些警惕,「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等處長空了,進去報到。」

  話音剛落,王科達開門出來了:「歡迎啊,顧警官。以後就要天天在一起了,不會覺得有什麼不方便吧?」

  顧耀東裝傻,「不會!都是刑警處,不管二處還是一處,我都會好好做事。」

  「最好是這樣。我這個人最不相信運氣,鬼畫張皮往身上一披就能裝一輩子人嗎?好運氣是會用光的,是人是鬼,總會真相大白的。」說罷,王科達帶著劉隊長三人離開了。

  顧耀東憂心忡忡地望向他們的背影。儘管只斷斷續續聽到幾句,但他依稀可以判斷,當天在弄堂裡襲擊沈青禾的其中一名綁匪,可能醒了。這意味著沈青禾有可能暴露。

  王科達一行人趕到216號病房,剛一進去,就看見一名醫生正在給病人做檢查。他過去一把拉開醫生,質問負責守衛的人:「誰讓他進來的?」

  一名稽查處隊員說:「我們看見病人手指動了幾下,所以就叫醫生來檢查了。」

  王科達打量醫生:「以前的醫生不是你。」

  「葉醫生父親去世,他這段時間都請假了。我姓郭,我跟他是同事。」

  王科達訓斥一名刑一處的便衣警員:「我交代過不許隨便讓人接觸病人吧?」

  「對不起王處長,是稽查處的人要求馬上叫醫生……」

  醫生:「哎?我也是醫生,我來看我的病人,這有什麼不可以?」

  王科達:「病人什麼情況?」

  「腦神經開始支配身體有反應了,說明有好轉。手指神經系統很發達,恢復動作比較容易,但是人什麼時候能醒過來,這個不好說。」

  王科達給劉隊長使了個眼色,劉隊長立刻帶手下將醫生架了出去。

  不一會兒,稽查處陶處長也匆匆趕來了:「聽說有反應了?」

  王科達很不客氣地說道:「陶處長,你們稽查處的人辦事也太不謹慎了!隨便一個醫生就敢往病房裡帶,萬一有共黨混進來呢?」

  陶處長沒想到他會這麼不留情面地興師問罪,臉色也難堪起來:「有反應不叫醫生,那你說怎麼辦?」

  這話倒是提醒了王科達。醫院人多眼雜,也許是該想個更周全的辦法了。

  顧耀東一邊墩著地,一邊觀察著王科達的動靜。從外面回來後,王科達一直在辦公室裡踱步。終於,電話鈴響了,王科達馬上拿起了電話,同時關上了門。

  顧耀東假裝墩地墩到了辦公室門口,但是什麼也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