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隱秘而偉大 > 第17章 >

第17章

  短短一行字,像重錘一樣擊在齊昇平的神經上。他立刻重新查看信封,警局通用的牛皮紙信封,上面什麼都沒寫,信紙上也沒有落款。

  齊昇平叫來方秘書:「看見這是誰送來的嗎?」

  「他們交來的時候只有報告,沒見著信封,應該是有人偷偷塞在中間的。」

  他又看了一遍匿名信:「馬上叫夏處長和王處長過來。」

  方秘書剛離開,電話響了。

  齊昇平:「喂?局長,現在嗎?是,我馬上過來。」

  局長辦公室位於北樓五層,電梯上去後,一進屋便能看見高大敞亮的拱形玻璃窗,白色紗簾半掩著,幽靜私密。紅木地板上鋪著一塊棕色羊毛地毯,深綠色厚窗簾,黑色皮質沙發,處處都比齊昇平的副局長辦公室更顯氣派。段局長穿著質地上乘的襯衣,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站在書櫃邊擦拭工藝品。

  齊昇平:「局長。」

  段局長:「嗯,坐吧。」

  齊昇平坐在了黑色沙發上。茶几上已經擺了一套茶具,茶壺裡冒著熱氣。齊昇平很喜歡這套沙發,坐下去時的軟硬程度和靠背弧度都剛剛好,皮質也比自己辦公室裡的更加柔軟。

  段局長:「夏繼成這個人,你怎麼看?」

  「夏處長?能力還是有的,只不過心思經常不在警局,對爭名逐利的事也沒興趣。比較務實。」齊昇平沒想到第一個問題是關於夏繼成的。

  「務實?」

  「就是……喜歡在外面做點小生意。只要不影響警局工作,這種事情我一般也不干涉。」

  「他的背景,你瞭解嗎?」

  「我記得是陸軍大學出身吧,吳石將軍的學生。」

  段局長笑了笑。

  齊昇平見狀有些忐忑:「局長,他出什麼問題了嗎?」

  「桌上有封調令,你看看吧。」

  齊昇平一臉疑惑地打開,很是詫異:「調去國防部?」

  「國防部監察局,有人點名要的他。」

  齊昇平愣了半天。

  段局長感歎道:「都不是等閒之輩啊。」

  「我對他還是比較瞭解的,從來沒聽他提過在國防部有關係啊。」

  段局長走過來,倒了兩杯茶:「那只能說,他不喜歡顯山露水罷了。」

  「以為他是閒雲野鶴,沒想到在另闢蹊徑……」齊昇平還是有些回不過神。

  段局長遞給他一杯茶:「嘗嘗這茶吧。」

  二人品茶。

  「每次來局長這兒,都能喝到最好的龍井。」

  「這是龍井裡最好的獅峰。聽說夏處長也喜歡喝茶?」

  齊昇平有些意外:「平時是好兩口。」

  「還有兩罐,給他送去吧。祝他到南京一路順風。」

  段局長說得輕描淡寫,但這讓齊昇平立刻意識到夏繼成的份量不一樣了。

  「是。我替他謝謝局長的心意。」

  「莫干山的事情調查得怎麼樣?」

  「警員都寫了自查報告,剛剛交上來。」

  「有什麼發現嗎?」

  有發現,但是齊昇平遲疑了。

  從副局長辦公室交完報告和那個牛皮信封回來後,趙志勇就一直心神不寧。顧耀東看他坐在位置上臉色不大好,關心道:「趙警官,你不舒服嗎?」

  趙志勇失神地抬頭看他。

  「你滿頭都是汗。」

  趙志勇一摸,這才發覺自己頭上全是汗水。

  「是不是病了?」

  「沒事……沒什麼,太熱了。」

  「我把窗戶打開,你透透氣。」顧耀東給他倒了杯水,又去開窗。

  趙志勇心不在焉地喝水,悄悄瞥著顧耀東。

  這時,方秘書來敲門:「夏處長,副局長請您過去一趟。」

  趙志勇一聽,頓時緊張起來。

  夏繼成跟著方秘書離開了。顧耀東對這一切沒什麼反應,依然在專心掃他的辦公室,好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趙志勇心情複雜地看他掃地,心想著天要塌了,這傻子還是只知道抓著眼前這點芝麻大的事,還做得興高采烈,這大概就是他在警局的最後幾天了……這麼想著,趙志勇忽然鼻子發酸,他起身過去從顧耀東手裡拿過了掃把。

  「我來。」

  顧耀東笑著拿回去:「不用,你不舒服就多休息。」

  趙志勇幾乎是把掃把搶了過來:「我坐得肩膀疼,想活動活動。處長讓你幹點有用的。翻翻書翻翻檔案,有什麼想做的,現在就趕緊去做吧。」

  這話聽著像是以後就沒機會去了。顧耀東沒聽明白,不過也不在意,笑呵呵地道了聲謝,說道:「那我去把沒看完的材料看完。」

  趙志勇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亂講些什麼,他的腦子比嘴巴還要亂,於是只能去悶頭掃地,不敢再看顧耀東。

  方秘書帶著夏繼成進了辦公室,王科達已經等在裡面了。

  夏繼成:「副局長不在嗎?」

  方秘書:「他被局長叫去了,馬上就回來了。請二位再等一等。」

  方秘書關門離開了。

  王科達一頭霧水:「什麼事啊?」

  夏繼成笑著:「不清楚。等吧。」

  齊昇平離開段局長辦公室後先去了趟法醫室。楊奎的屍體從莫干山運回來後,就直接送到了這裡。

  法醫從解剖室出來,摘掉口罩和手套說道:「頸椎骨折,窒息而死,沒有其他致命傷,胃裡也沒有藥物殘留。」

  「確定?」

  「確定沒有。對方可能是個老手,出手力道非常大。」

  齊昇平若有所思,老手?顧耀東會是個老手嗎?

  他拿著兩罐茶葉回了辦公室,夏繼成和王科達趕緊起身。

  王科達:「副局長,是不是莫干山的調查有眉目了?」

  齊昇平看了看二人:「楊奎被害當晚,最後去的地方是貨運車行?」

  王科達:「是。我讓他去通知車行當晚戒嚴。」

  他用鑰匙開了鎖,從抽屜裡拿出那封匿名信:「我收到這封匿名信。有人舉報,我們在莫干山的一名警員,當晚曾經尾隨楊奎前往倉庫。」

  夏繼成和王科達都很意外。

  王科達:「我們的人?誰?」

  齊昇平遲疑了幾秒,然後看著夏繼成說:「顧耀東。」

  夏繼成不動聲色。

  王科達趕緊看舉報信:「這字跡,鬼畫桃符啊。」

  夏繼成瞄了一眼,臉色隱隱有些陰沉:「怕被人認出來,換左手寫的吧。」

  王科達忽然想起來:「不對啊!夏處長那天喝醉了,顧耀東一直在房間照顧他。我沒記錯吧?」他轉頭盯著夏繼成,想看出點什麼來。

  他看出了夏繼成似有難言之隱。

  夏繼成:「我是喝醉了。」

  王科達:「你不可能說謊,顧耀東也不會分身術。那就是有人故意冤枉他了?」

  齊昇平也瞇著眼睛打量著夏繼成。

  夏繼成:「信上也沒說錯。他是去了趟倉庫,不過是去替我辦事的。」

  齊昇平冷冰冰地:「現在還有時間解釋。」

  夏繼成:「我有一批貨要托沈青禾運到南京。那天突然戒嚴,關卡又逢車必查,我知道東西跟著她的貨車肯定運不出去了,所以讓顧耀東去把東西取回來。王處長,那天你的人在場,這種事我不方便說太細,希望你能理解。」

  王科達:「那批貨不就是藥材嗎?」

  夏繼成皮笑肉不笑:「那是楊隊長看見的。還有些生意,不方便給他看。」

  齊昇平:「現在不用保密了。什麼生意?」

  夏繼成看起來很難開這個口:「金條。」

  齊昇平:「沈青禾直接送去南京不是更好?為什麼轉道湖州?」

  夏繼成:「她在湖州有路子送去南京,不必親自跑一趟。」

  「那為什麼又上了莫干山?」

  「本來是只打算到湖州城裡的。剛好會場跟她訂了一批酒和罐頭,反正莫干山就在湖州境內,她就順道上山做點小生意。」面對齊昇平的咄咄逼問,夏繼成倒是越發坦然,給人感覺似乎是覺得反正也瞞不住了,不如和盤托出,免得惹上麻煩。

  王科達半信半疑,試探道:「二月份,國防最高委員會可是發佈了《經濟緊急措施方案》,明令禁止買賣黃金啊。夏處長,你這麼做,可是很危險的。」

  「現在物價都漲成什麼樣了?越禁,越說明黃金才是硬通貨。你看現在各地高級軍官,領到軍餉鈔票都暫不下發,全部裝運到上海來搶黃金。運送戰備的火車都成他們運鈔票的專列了。中央銀行連續十個月拋售金條,金價還不是照樣日漲夜漲。全國都擠破了頭來上海搶黃金,我們守著上海無動於衷,總有點說不過去呀。」

  看夏繼成振振有詞的樣子,齊昇平的態度緩了下來。畢竟,在他的認知裡,這就是夏繼成應該有的樣子。

  王科達:「但是去倉庫的這段時間,到底做了哪些事情,我覺得還是應該查一查。」

  夏繼成笑得很無奈,「他能把一件事做好就已經很不錯了。」他似乎想到什麼,滿臉驚訝,「王處長,你不會懷疑他是共黨吧?」

  王科達指著匿名信:「就目前來看,他確實有疑點。」

  「沒關係,當然可以查。只是顧耀東是什麼水平,警局也都知道。你和楊隊長也一直認為,他這樣的人連給警局掃地都不配啊。」

  王科達有些尷尬:「也不是這個意思……」

  夏繼成順勢半開玩笑道:「你就不用顧忌我的面子啦!他是我招進來的,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嗎?只不過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看走眼罷了。要說他是共黨……不知道是我眼光太差,還是共黨眼光太差。」

  齊昇平聽著二人說話,思忖著,這時他看見了桌上的兩罐茶葉……段局長,吳石,顧耀東,楊奎,這幾個名字在他腦子裡一一閃過。天平左邊是段局長和吳將軍,搭上一個顧耀東,天平右邊是王科達和楊奎,中間放了一個夏繼成,孰輕孰重,一看便知。

  齊昇平:「匿名信只提到他也去了貨運車行,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剛才局長問起調查情況,我也沒有提起這封信。既然現在問清楚了,這封信就到此為止。」王科達還想說什麼,齊昇平適時打斷了他:「這麼大的行動搞砸了,最後卻揪著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新人調查,傳出去了還以為我們在找替罪羊,姿態未免難看了些。」王科達只得把話嚥了回去。

  齊昇平轉而看向夏繼成:「更何況,我們夏處長一向很照顧顧警官。臨到你要調走,多少也要看在你的面子上留個愉快局面。」

  夏繼成笑了笑:「謝謝副局長。」

  王科達一頭霧水:「誰要調走?夏處長要調走?」

  齊昇平:「調令今天剛剛到。去國防部監察局。」

  王科達和剛剛在局長辦公室的齊昇平一樣詫異:「沒聽你提過啊,這麼突然。」

  齊昇平:「聽說是監察局有人點名要你過去。」

  「是吳仲禧監察官。」夏繼成說得很平常。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齊昇平,睜大眼睛往前挪了半個屁股:「就是那個首席監察官?」

  夏繼成:「是。二月份經濟管制以後,監察局抽調一半人手組建經濟監察團,很缺人手,他就想讓我過去。」

  「哦……難怪了。你們關係很熟嗎?」齊昇平語氣裡帶著一絲隱隱的羨慕。

  「他和國防部史料局的吳石將軍是莫逆之交,吳將軍又是我的恩師,所以也算有些淵源。」

  夏繼成對顧耀東的維護已經擺到檯面上了,這也正常,誰都希望走時能善始善終。齊昇平暗自慶幸在收到匿名信後,及時知道了夏繼成身上的層層關係,否則一旦因為姓顧的小角色撕破臉,難堪的恐怕不是夏繼成。

  王科達:「看不出來啊夏處長,搭上監察局這層關係,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啊!」

  夏繼成笑著:「說笑了王處長,他們都是黨國的棟樑,夏某只是有幸跟著謀點生路罷了。」

  齊昇平把兩罐茶葉放到他面前:「這是段局長送給你的茶葉,這些年共事一場也是緣分,祝你到南京一切順利。」

  夏繼成趕緊起身,敬禮:「謝謝局長和副局長栽培。卑職一定不忘出身,更不會忘了副局長這麼多年的關照。」

  齊昇平意味深長地說道:「莫干山的事搞成這樣,行政院肯定大為光火。監察局會著手詳細過問的,上海警察局肯定要擔責任,希望不要影響你的前途才好啊。」

  「其實您和王處長已經計劃得非常周密了。我個人認為此次行動失敗,當地保密局要負主要責任,畢竟是在他們的地盤,而且整件事就是從他們魯莽殺掉那名湖州交通員開始出錯的。這件事我一定會跟吳監察員詳細解釋。」

  到底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辦事從來都這麼讓人放心,齊昇平滿意地看著他:「嗯……要走了,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夏繼成埋著頭,沉默了片刻:「二處的警員跟著我這些年,無功無過,都是些老實人,還望今後接替我的處長能多照顧他們。」他很誠懇,帶著一絲傷感。這是今天坐在這間辦公室裡,他說過的唯一一句真心話。

  齊昇平竟也生出些許傷感,笑著最後說道:「你是個講情義的人,也不枉我這些年提攜。今後你在南京,我們在上海,大家互相關照就是了。」

  夏繼成和王科達從辦公室走了出來。

  王科達:「夏處長,晚上一起吃飯,我給你踐行。」

  「客氣了。走得匆忙,還有好多事要辦,好意,我心領了。」

  夏繼成客氣得有些距離感。王科達心想著他要高昇了,忙著打點各路貴人,這就已經顧不上警局這個跳板了,於是只能悻悻地說道:「行吧。到了南京,可不要忘了我們這些上海的老朋友啊。」

  夏繼成皮笑肉不笑:「這麼說就生疏了。我的心還是在刑二處的。今後還望王處長多多照顧二處警員,尤其是顧耀東。」

  王科達猶豫了下,忍不住問道:「老夏,其實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這顧耀東實在算不上什麼人才,你還一直這麼照顧他,是不是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是有關係。」夏繼成回答得毫不猶豫。

  王科達反而怔住了:「真有關係。」

  「不是一般的關係。」

  「親戚?」

  夏繼成笑而不語。

  王科達識趣地:「行了行了。副局長已經發話了,匿名信的事就過去了。我不會為難他。那就……祝你在南京一帆風順,步步高陞。」

  他朝夏繼成伸出手來,夏繼成笑著握住了他的手。

  刑二處裡,警員們像往常一樣閒散地做著手頭的事情。趙志勇看著桌上的案件資料,但是目光根本沒有焦點。顧耀東出去了一直沒回來,不知道他是不是被人抓走了。他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不時瞟著門口,夏繼成一進來,他立刻就緊張起來,想從處長臉上看出點什麼結果,可又不敢看。

  夏繼成看了看他,沒說什麼,逕直回了座位。

  李隊長:「處長,是莫干山的事有眉目了嗎?」

  夏繼成很平靜:「是其他事。」

  肖大頭:「他們一處不是挺厲害的嗎?抓這個抓那個,怎麼這回損失了一個楊隊長,反而抓瞎了呢?」

  李隊長:「上交了那麼多自查報告,什麼線索都沒有嗎?」

  「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皮毛,沒有調查價值。」

  聽到夏繼成這句話,一直裝作看資料的趙志勇鬆了口氣。這消息竟讓他下意識地有些高興。他這才突然意識到,從匿名信交出去的那一刻開始,自己就已經在後悔了。

  這一切夏繼成都默默看在眼裡。其實當他看到那一行鬼畫桃符的匿名信時,就已經明白怎麼回事了。刑一處的人要舉報顧耀東用不著這種方式,也不必等到現在。

  小喇叭叫嚷著從外面跑進來:「新聞新聞!特大新聞……處長,您回來啦。」

  於胖子:「什麼新聞?」

  小喇叭:「我剛聽見一處的人在說,有人匿名舉報我們顧耀東有嫌疑!」

  原本也抬起頭以為是什麼小道消息的趙志勇,趕緊把頭埋了下去,彷彿只要埋著頭就能把自己藏起來。

  「據說楊隊長死之前最後去的地方是貨運車行,信上說有人看見顧耀東跟著他去了!」

  肖大頭:「趙志勇,你不是跟顧耀東住一個房間嗎?他那晚真去了?」

  趙志勇支支吾吾:「他是跟我說過要出去,不過……我不清楚他去哪兒,我又沒跟出去。好像……好像是去處長那兒了吧。」他求救似的看向夏繼成。

  夏繼成:「我剛剛已經在副局長辦公室解釋過了。顧耀東被我派去倉庫取東西,之後一直留在我房間裡。我不清楚寫信的人到底看見了什麼,但他和楊奎的死沒有任何關係。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議論。」

  趙志勇心情複雜地埋頭繼續假裝看資料。

  夏繼成:「顧耀東呢?」

  李隊長:「去樓下幫您擦車了。」

  夏繼成走到窗口邊,望向樓下院子裡。從這裡望下去,顧耀東的身影只是小小一團,正圍著自己的黑色轎車忙前忙後。

  「誰讓他去的?」

  李隊長:「他自己。說是要給您擦得比鏡子還亮堂。莫干山回來之後,這小子幹什麼都特別賣力。」

  車邊放著水桶,顧耀東洗抹布,擦車,換一桶乾淨水,又接著洗抹布,擦車。擦完了車身,再用刷子蘸水刷輪胎。他彷彿是一個上山拜師學藝的小徒弟,虔誠而幸福。

  夏繼成望著他,聽著身後警員們嘰嘰喳喳,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最後要去的地方是人事室。夏繼成把所有警局證件和幾把鑰匙放到了桌上。

  在顧耀東賣力擦車的同時,夏繼成已經遠遠地朝警局大門走去了。這段路並不算長,可是他走了很久。

  站在門口,他最後望了一眼這四棟灰色的高樓。明天將會是他最後一次走進這裡,留戀嗎?也許已經由不得他選擇記住或是忘卻。這是他的青春,曾經也像顧耀東一樣喊著「匡扶正義,保護百姓」,在這四棟樓裡他學會了將這句話放進心底,永不泯滅;這是他的戰場,在這裡他從邵屹變成夏繼成,又從夏繼成變成「白樺」。

  走到今天,這場戰鬥結束了。

  踏出這裡,便是一個未曾見過的世界。

  顧耀東興沖沖地跑進家門:「我回來了!」

  一家人圍在飯桌前,桌上放著大包小包,顧悅西正在分發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耀東母親笑逐顏開:「快來看看,你姐夫出海回來,帶了好多東西。」

  顧耀東:「姐夫這趟去哪兒了?」

  顧悅西:「廣州。這男人花起錢來真要命,買這麼一大堆,這趟出海算是白跑了。」

  顧耀東:「都有什麼呀?」

  「砂糖橘、陳皮、紅茶、南糖。這是給爸爸的樹腳眼藥散,說是對眼疾有好處。這是給媽的白馬菜刀。你見過大老遠背菜刀回來送人的嗎?」顧悅西抱怨道。

  顧邦才:「不是還有兩桶海魚嗎?」

  「魚是不錯,就是這個人太沒有情趣了……」顧悅西總是這樣,嘴上數落著,心裡又想著他的好,最後抱怨就變成了嗔怪。再不解風情的男人,念家愛家也會讓人心生溫暖。

  顧耀東跑過去蹲在水桶前,饒有興趣地看魚在桶裡游來游去。過了片刻,他忽然抬頭問她:「姐,能給我一桶嗎?」

  「幹什麼?」

  「送給我們處長。」

  「連你都學會討好長官了?」

  「你不懂。我想跟著他正正經經當警察。」

  顧邦才很欣慰:「嗯,開竅了。」顧耀東笑嘻嘻地拎起一桶就朝外走。

  耀東母親:「哎——明天早上再拿去警局也不遲啊!」

  顧耀東一邊說話一邊已經出了門:「萬一死一條呢?現在送去最新鮮!我走了!」

  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夏繼成在鴻豐米店最後一次向老董匯報完情況出來時,便遠遠看見沈青禾等在街角。這一刻終於還是到了。

  盛夏的傍晚,天邊常常被霞光映得極其絢爛,但並不使人覺得溫暖。也許是因為白天太過盛大輝煌,這最後的絢爛反倒有種曲終人散的孤寂感。

  起風了,沈青禾覺得有些涼,這種感覺原本只應屬於離別之秋。她和夏繼成沿著大路朝江邊走去,遠遠地便能聞見黃浦江熟悉的氣息了。

  「什麼時候動身?」

  「後天的火車票。」

  「國防部監察局?」

  「對。我正打算去找你。出了點問題。」

  「怎麼了?」沈青禾一下子緊張起來。

  「不是我,是顧耀東。莫干山的事情沒有結束。有人給齊昇平寫了匿名舉報信,說看見那天晚上顧耀東跟著楊奎去倉庫了。」

  「他被逮捕了?」

  「沒有。我暫時應付過去了。但是這封信會留在齊昇平和王科達的神經上,時不時跳出來作亂。我希望你能配合他渡過這一關。」

  沈青禾的心情像在美國辛辛那提坐過山車。

  「怎麼配合?」她茫然地問。

  「莫干山這一趟,刑一處、刑二處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你們在談戀愛了。」

  「我們只是演戲!是因為……」

  「因為需要互相掩護,我當然知道。但是現在需要你們繼續演下去。我走以後,警局裡會有不止一雙眼睛在暗處盯著他,觀察他。不管顧耀東還是你,都不能讓人起疑心,更不能露出任何破綻。」

  長長的沉默。沉默地想心事,沉默地從南京西路走到了南京東路。

  「這是任務嗎?」

  「算是吧。」

  「時限多久的任務?一個月,半年一年,還是無限期?」

  「這取決於你們的安全狀況。」他理性得近乎冷淡。

  沈青禾停下了腳步:「除了顧耀東,還有其他話想對我說嗎?」她期待地望向夏繼成的背影,夏繼成回過頭來了,絲毫沒有避開她的目光。

  「今後我不在上海,繼續培養他的任務就交給你了。有你在身邊,他會很快成長起來的。」

  「就這些?」

  「就這些。」

  前面已經能聽見江水的聲音。夏繼成轉回身,朝前走去。

  站在黃浦江邊,望著江水翻騰著向前,目光便也隨著它一路往前,看得久了,便容易讓人想起一些很久遠的事情。

  「等你到了南京,就是你看秦淮河,我看黃浦江了。」

  「不都是同樣的長江水嗎?」

  「你知道在你之前,那個位子上曾經犧牲過兩名同志嗎?」

  夏繼成笑了笑:「『欲得虎兒須入穴,如今虎穴是南京!』這是南京地下市委的陳書記上任前,她先生寫的臨別詩。在她之前,南京曾經犧牲過八位市委書記。壯士一去不復還,她是真正的勇士。我不算什麼。」

  其實沈青禾知道自己不應該問這個問題。他是戰士,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如果一切順利,你還會回上海嗎?」

  「也許會吧。如果一切順利,不久的將來我們就會迎來勝利。到那個時候,只需要一張火車票,不管上海南京,還是延安重慶,中國之大,可以去任何地方。我們就是普通人,生活裡沒有政治,只有山川湖海、柴米油鹽。」

  沈青禾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傍晚她沉默了很多次,但也許所有的沉默都是為了說出最後這些話。

  「不知道今天該說後會有期,還是後會無期。就當這輩子都不會見了,有些話我今天一定要講。我喜歡你,這句話我從來沒有說出口,今天不怕講出來。」

  夏繼成沒有意外,但是也沒有回應。沈青禾也並不期待他有什麼回應,只是望著江水慢慢地說著自己的話。

  「在蘇聯,你抄在床頭的詩,我還記得。『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其實我也知道,在你心裡一直有一個故事。」

  「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很久以前就已經結束了。對不起。」

  沈青禾悵然若失,卻也釋懷了。這些年喜歡他,他只是假裝不知道。原來他心裡真的有愛人。那就好。她寧肯是這樣。

  「你應該祝賀我終於可以翻過這一頁。也許我現在還不明白,究竟什麼是愛情,但總有一天我會找到答案。我是沈青禾,不是一般人,不管接替你的人是誰,他都應該為有我這樣的搭檔感到幸運。」沈青禾竭力朝他擠出一個灑脫的笑容,足夠驕傲,足夠倔強。

  夏繼成笑了:「這也是我的幸運。」

  他當然知道她的心事。曾經還是邵屹時,他擁有過一段愛情,那段愛情很普通,那個女孩也很平凡,平凡到再也無人能相提並論,以至於那個女孩死後,邵屹也不存在了。在那之後沈青禾是唯一走進過他心裡的人,因為珍視,所以更認為她應該有屬於她這個年齡和時代的愛情,屬於她的青春回憶和轟轟烈烈。

  她也當然沒有翻過這一頁,帶著驕傲和灑脫地說出這些,不過是在告訴自己,她應該,也必須放下了。

  「但願今後還會再見。」她朝他伸出右手。

  夏繼成沒有回應她的握手,而是給了她一個深深的擁抱。

  「後會有期。」

  她愣了片刻,忽然意識到這個她等了很久很久的擁抱,是他們之間第一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於是她的眼淚靜靜地流了下來。

  電車靠站了。顧耀東拎著一大桶海魚下了電車,鹹腥味惹得司機直皺眉頭,他一邊老實地笑著道歉,一邊小心翼翼地護著水桶,生怕水灑沒了,傷著他心愛的魚。

  好不容易到了夏繼成的公寓樓,顧耀東拎著水桶在門口敲了半天門,沒有人回應。不知道是處長出門了,還是自己找錯地方了。他只得又拎著桶下了樓,打算去找門房問問。

  快到一樓時,他聽見樓下有兩個人說話,聲音很熟悉。

  「夏處長,我們的合作關係到此為止了。到南京以後,多保重。」

  「你在上海也保重。」

  「祝你大展宏圖,一切順利。」

  水桶跌落地上,周圍一片死寂,只聽見水桶沿著台階匡匡當當滾下去,彷彿是希望破碎的聲音。

  水桶一直歪歪扭扭滾到了夏繼成面前。他循著水跡朝樓道望去,只見樓道裡幾條海魚七零八落地蹦來蹦去,顧耀東埋著頭,一個人站在那裡,看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抽空了。

  他抬頭望向夏繼成:「處長,你要離開上海?」

  「對。」

  「還回來嗎?」

  「不知道。」

  顧耀東怔怔地望著他,這算是什麼回答?

  「顧耀東,明天,警局見。」夏繼成頭也不回地上了樓。那一瞬間,他看見顧耀東又變成了那只被人遺棄在走廊裡的流浪貓,就像一年前來警局報到時一樣。他真怕再多站一秒鐘,面前的小警察就會痛哭出聲。到那個時候,還能硬著心腸一走了之嗎?

  清晨,陰雨依舊綿綿地飄著。楊一學沒有出來掃地,於是福安弄就好像沒有醒過來一樣。炊湮沒有升起來,偶爾有不得已早出的人,也是行色匆匆,連聲招呼也沒有。就像這夏日裡的低氣壓一樣,一切都沉悶得讓人提不起精神。

  一宿未睡,也一宿未動。顧耀東就這樣坐在地上,一夜之間消沉了許多,下巴上的胡楂也變青澀了。他的少年感,大概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褪去的。

  刑二處門口圍著警員朝裡張望,還有些警員來去匆匆,似乎在奔走相告著什麼重大新聞。刑二處門裡沒有人說話,李隊長看著夏繼成,趙志勇看著夏繼成,除了無故曠工的顧耀東,所有人都看著夏繼成。氣氛和這鬼天氣一樣壓抑。

  夏繼成已經不再穿警察制服了,他穿了一身便裝,桌上放了個箱子,正一件一件把私人物品收進箱子裡。

  李隊長:「處長,您要調走,怎麼不提前告訴我們呢?這麼突然,大家都有點接受不了。」

  夏繼成:「調令也是剛下來的。」

  「您以後還回警局嗎?」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我走以後,應該會有新處長調來。我回不回來,你們都不會受影響。」

  肖大頭憤憤地一腳踹翻了椅子:「他媽的肯定是因為那封匿名信!處長替顧耀東扛了這件事,搞得自己要被調走!到底是哪個王八蛋在背後幹這種缺德事?」

  趙志勇不自覺地縮著身子,耷著頭。這不得不讓人想起楊奎最厭惡他的一點,就是現在這樣像某種令人生厭的軟體動物,爬著,膩著。

  「這和匿名信沒關係,有沒有這封信我都會走。」夏繼成說得雲淡風輕。

  於胖子:「肯定是一處干的!他們死了個楊隊長,又抓不到兇手,想拿我們顧耀東頂罪!」

  肖大頭:「別讓我逮著!要逮著了,我讓他嘗嘗被人背後捅真刀子的滋味!」

  趙志勇心慌地打翻了杯子,手忙腳亂地擦著。

  夏繼成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沒有說話,只是瞪了一眼肖大頭:「肖德榮,我走以後收收你的脾氣。」

  肖大頭嘀咕:「我心裡不痛快!」

  小喇叭:「哎,說了半天,顧耀東呢?」

  李隊長:「還沒來。」

  肖大頭:「臭小子,良心壞啦?處長要走他也不來送送!」

  夏繼成看了看手錶,走到窗邊,心情複雜地望向小雨中的福州路。

  顧邦才在客堂間看報,耀東母親從灶披間出來:「兒子還沒起床?」

  「沒動靜。」

  「都快中午了,這一覺也睡太久了。」

  「興許在莫干山累著了,願意睡就多睡睡吧。」

  正說著話,一陣咚咚咚的下樓聲響起,二人剛朝裡望去,一個身影就已經風馳電掣地衝了出去。等耀東母親追到門口,弄堂裡早不見了人影。

  一名警員來刑二處敲門:「夏處長,有您的信。」

  小喇叭接過信,一邊看著信封,一邊遞給夏繼成:「處長,《生活》雜誌社寄來的。」

  「謝謝。」他拆開信封,裡面是幾張照片。隨手翻著,翻到其中一張時,夏繼成的嘴角肌肉抽了一下,接著又莫名地笑了。他將其他照片放到箱子裡,唯獨那一張裝回信封,揣進了衣服內兜。

  李隊長:「處長,該吃午飯了。一塊兒去食堂吧,我們給您踐行。」

  「不了,你們去吧。晚上我請大家到小紹興吃飯,每個人都來。」他看了眼手錶,心想那傻小子也許不會來了。這樣也好。他抱上箱子,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就在他剛走到刑二處門口時,一個人影沒命地從走廊遠處衝了過來,大概是因為渾身濕透,連鞋子也泡滿了水,他每跑一步都會發出像鴨掌拍在地上的「啪嗒」聲。就這樣一路狼狽一路不管不顧地衝到夏繼成面前,他停了下來,喘著粗氣,站在那裡定定地瞪著他。

  也不知身上是汗水還是雨水,顧耀東就像只剛從熱鍋裡撈出來的落湯鴨,頭上冒著蒸汽,腳下滴答淌著水。

  夏繼成笑了。因為顧耀東的樣子的確好笑。

  過了片刻,他大聲嚷嚷道:「怎麼這麼讓人操心呢?多大的人了,下雨出門不知道打傘嗎?」顧耀東還沒來得及說話,夏繼成已經走了過來,一手抱著箱子,一手摟住他肩膀朝警局外走去了。

  雨依然在下著,而且更大了。兩個人站在警察局大樓門邊,望著外面出神。

  「處長,我肚子餓了。請我吃飯吧。就我們兩個人。」

  「想吃什麼?」

  「想去你平時吃飯的地方,是你一個人會去的地方。」

  夏繼成看了看他:「雨這麼大,今天我沒車了。」

  「我沒傘。」

  「那等雨停吧。」

  「不用等雨停,也不用傘。」

  「讓我跟你一起淋雨?」

  「反正你現在也不是刑二處處長了,沒人會笑話你。」連「您」都變成了「你」,顧耀東是真的沒把他當處長了。

  「雨太大了!」

  「你不會是想賴賬吧?」

  於是夏繼成只得把話憋了回去。

  夏繼成將箱子舉在頭頂,和顧耀東一起跑著。跑到一個路口,顧耀東「嗖」地就朝左邊衝出去了。

  「反了!」夏繼成大吼了一聲。

  顧耀東「嗖」地掉頭往右衝,快得令人瞠目結舌。

  夏繼成像個老人家在後面一邊追一邊喊:「掏錢的人是我!你跑那麼快幹什麼?」

  目的地是一個冷清的三岔路口上的一間冷清的小飯館。店門口有一棵巨大的廣玉蘭,顧耀東站在樹下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滿樹滿樹的白花朵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兀自開著,芬芳著,彷彿樹下的小店是另一番隱秘天地的入口。

  小店裡沒有客人,安靜得像是到了什麼人家裡。蒸籠上冒著煙,鍋裡的水翻滾著,聞著倒是有淡淡的煙火香氣。老闆娘六十多歲,頭髮已經花白,樸實而和善:「夏先生,今天的飯還是老樣子嗎?」

  夏繼成:「對。」

  她又看著顧耀東:「年輕人,你吃什麼?」

  顧耀東:「我要和他一樣的。」

  「下雨天,也沒別的客人,我給你們多做兩個小菜吧。」說著她便笑盈盈地離開了。

  夏繼成看起來熟悉店裡的一切。他自己去角落的桌上倒了兩杯熱水,遞給顧耀東一杯。

  屋裡有扇窗戶往下墜著,雨飄了進來。他看了看,是窗戶合頁的螺絲鬆了,螺絲擰在木框上,但是木框已經朽了。

  他朝灶披間喊道:「老闆娘——工具拿來吧,窗戶又該修修了!」

  老闆娘小跑著拿來了工具箱:「每次來吃飯都幫我修修補補。」

  「小事。」

  老闆娘回了灶披間。夏繼成把螺絲擰了下來,又從灶披間門口堆柴火的地方撿了一小截木頭,削成筷子那麼粗,塞進朽爛的螺絲孔裡。

  顧耀東看著他修窗戶:「處長,你經常來這裡?」

  「對。我做飯實在太難吃。」

  「這兒離你住的地方,好像也不算近。」

  「剛到警局時,我登記的第一份戶籍,就是這裡。」

  顧耀東有些意外:「你也當過戶籍警?」

  「你曾經問過我,每個人都有一個起點,我的起點是什麼。和你一樣,我的起點也是查戶籍。」

  於是顧耀東好像暫時忘記了離別的傷感,為找到自己和夏繼成的第一個共同點而開心起來。他總是很容易因為眼前的事而開心。

  「這家人的戶籍簿上只有老闆娘一個人。淞滬會戰的時候,她的丈夫和兒子都犧牲了,剩她一個人經營這家店。後來我就經常來這裡吃飯。」夏繼成突然壓低了聲音悄悄說,「其實老闆娘做飯味道也不怎麼樣。別讓她知道。她要傷心。」

  顧耀東咧著嘴笑,看著夏繼成繼續修窗戶。看了一會兒,傷感似乎又重新籠罩了上來:「處長,剛剛在警局裡聽到別人議論,有人寫匿名信舉報我,是你替我扛下來了。突然從警局調走是因為這個嗎?」

  「當然不是。」

  「那為什麼?」

  「為了前途。國防部監察局,多少人削尖腦袋想去的地方,為了這個美差我謀劃很久了。前途是光明的。」

  顧耀東朝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我真替你高興。」

  夏繼成修好了窗戶,關上,嚴絲合縫剛剛好。

  老闆娘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菜泡飯,一盤切成小段的油條,然後又回了灶披間。

  夏繼成泡了一小截油條在飯裡,吃一口憋好半天才嚥下去,小聲嘀咕著:「老是這麼鹹,一個月得花多少錢買鹽啊……」但他還是一口接一口地吃著。

  顧耀東看著他吃飯,有些惆悵地說:「原來你喜歡吃菜泡飯。」

  「我喜歡一個人來這兒吃飯。每次都是一樣的菜泡飯,一樣的油條。不用講話,什麼都不用想,對我來說這是很難得的享受。」

  「以前,我以為你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喜歡約人喝酒、搓麻將,喜歡在辦公室吃烤雞;以為你當警察是為了賺錢,看你走路好像都能聽見腦子裡的銅板晃得叮噹響。現在才發現自己其實一點都不瞭解你。」

  「這就是我的生活,現在你都看到了,也瞭解了,沒什麼特別的。」

  顧耀東埋頭吃了幾口,小聲問:「你什麼時候去南京?」

  夏繼成大口吃著飯,頭也不抬:「明天。就因為我要走,你今天差點打退堂鼓,不想來警局了?」

  「是。」

  夏繼成「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警帽,帽簷遮住了他的眼睛:「回答得這麼乾脆。你當初來當警察,是因為我夏繼成嗎?」

  「不是。」

  「是為什麼?」

  「為了匡扶正義,保護百姓。」他忘記了去扶正警帽,處長要走了,好像這些不重要了。

  「沒忘就好。這才是你留在警察局的理由。」

  顧耀東坐著,警帽歪著,每個關節都鬆垮著。他很少會這樣。他想起了第一天去警局報到時,夏繼成也問他為什麼來當警察,那時候他也是這麼回答的「匡扶正義,保護百姓」。然後他就成了大家的笑話……現在好像又回到那天了。只是面前這個男人比那時候熟悉,也比那時候更陌生。

  夏繼成知道他在想什麼:「顧耀東,我曾經說過你不適合當警察,現在我收回這句話。我要你留在警局,好好幹。」

  「我能在警局留到現在,是因為很多事情你替我扛下來了。我怕你走了,我想留也留不下來。」

  他盯著顧耀東有些黯然的眼睛,一直盯到他心裡:「你想留,就接著當一個好警察,做警察該做的事,就沒人能把你趕出去。」

  「我留在警局,這對你來說重要嗎?」

  「重要。只要留下來你就能發揮作用,就能幫上沈青禾。最重要的是希望,將來有一天你能接替我。」

  顧耀東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變成了對別人來說很重要的人。「接替」這兩個字,讓他忽然生出一種叫作責任的東西。當個好警察,一定也是處長年輕時候的夢想。現在他完成了,要走了,於是把這個夢想交到了自己手中。能接過來捧得牢牢的嗎?

  「不需要現在就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但只要留下來,你就是一顆種子,遲早會生根發芽。別讓我看錯人,也別讓我這麼多努力白費。能做到嗎,顧耀東?」

  沉默了很久。

  「能……」這個沒什麼氣勢的回答像是顧耀東在自己試探自己,能嗎?他慢慢醒了過來,坐直了身子用力地喊:「報告!能!一定做到!」

  「不光好好幹,還要好好保護自己!挨了打要懂得還手!」

  「是!」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像個戰士一樣為夢想一路戰鬥下去!」

  「是!」

  口號喊完了,夏繼成笑了:「這才是我認識的顧耀東,吃飯。」

  老闆娘又端來了一鍋菜泡飯:「飯還有一大鍋,吃完了又加。」

  顧耀東學夏繼成的樣子,吃了一口油條一口菜泡飯,然後就不動了。

  老闆娘:「怎麼了?味道不對嗎?」

  他看了看夏繼成:「沒有!味道剛剛好!」

  老闆娘欣慰地笑著走了。

  他狼吞虎嚥,拚命往嘴裡塞著鹹得發慌的油條和飯,想把眼睛裡濕濕的東西塞回去。要像戰士了,戰士就不應該再像小孩子一樣開心就笑傷心就哭了。於是他竭力地笑著,燦爛得像一朵向日葵,可是笑得越燦爛,心底就越是滿滿的悲傷。

  從小飯館離開時,夏繼成朝灶披間喊著:「老闆娘——明天開始我就不來了——」

  老闆娘慌忙跑出來,手裡拎著個小紙袋:「不來了?為什麼呀?」

  「要離開上海了。飯錢在桌上。多餘的錢是留給你換扇新窗戶的。」

  「以後還回來嗎?」

  夏繼成笑著:「如果有一天我回上海了,第一頓一定是到你這裡吃菜泡飯。」

  老闆娘把紙袋子遞給他:「給你準備好了,你每次都要的小魚乾。夏先生,這些年多虧你一直照顧。那就祝你……一路順風了。」

  雨已經停了。顧耀東跟著夏繼成去了附近的一處街角,那裡放了一隻破爛的舊碗。夏繼成把紙袋裡的小魚乾倒在碗裡,很快,一隻野貓便跑過來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夏繼成摸了摸它的腦袋,起身離開了。顧耀東想,原來處長在上海還是有很多牽掛的。

  這天夜裡,刑二處在小紹興的酒樓包間吃了最後一頓飯。除了夏繼成,所有人都喝得顛三倒四忘了形。

  李隊長摟著夏繼成的肩膀,朝他噴著酒氣說:「處長,我比你還早當警察,你是晚輩。我已經在警局干大半輩子了。可是現在我不想幹了!明天你一走,我立馬就去辭職!一把年紀,幹不動了!」

  肖大頭嘴裡叼著煙,吐著煙霧:「這還算二處嗎?老子也不幹了!」

  小喇叭:「我也走!於胖子,你怎麼說?」

  於胖子:「走啊!你們都走了我留下來有什麼意思?要走一起走!」

  趙志勇蔫蔫地坐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肖大頭命令道:「趙志勇!說話!走不走?」

  趙志勇不吭聲。

  肖大頭又問:「顧耀東!你表態!你走不走?」

  顧耀東眼神發直:「我不走……我的夢想就是當警察。為什麼要走?」

  一群人總算找到發洩的機會,有人拉扯他,有人拿筷子敲他的頭,肖大頭歪歪倒倒地掙扎著要過來揍他:「狗日的沒良心的,處長走了你就不傷心嗎?」

  顧耀東敢頂嘴了:「我不傷心!沒用的人才傷心!」

  夏繼成看著一幫孬兵,板著臉說:「都別廢話。要是有更好的去處,我不攔著。否則就踏實留在二處好好幹,誰也不許走。」

  趙志勇一直埋著頭不說話,忽然起身出去了。

  樓梯拐角的地方,沒什麼人經過,趙志勇一個人坐在那裡抹眼淚。他的傷心和別人不一樣。他知道處長偏愛顧耀東,失落過,有過怨氣,甚至偷偷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在警局出人頭地了,他一定要在手底下招很多很多新人,然後對他們每個人都一樣好。但是夏繼成突然要走了,他能想起的只有兩年前抗戰勝利時,偽上海市政府第三警察局要被合併成上海警察局,他的留用資格被另一個賄賂人事室的人頂掉了。那時候家裡的小麵攤生意不好做,連房租都不夠交,他以為自己和母親只能回淮安老家了,是夏繼成把他留了下來,帶進了刑二處。

  「趙警官。」夏繼成走到了他身後。

  趙志勇趕緊一把抹掉眼淚站起來,「處長。」他一抬頭,看到夏繼成的目光,又心虛地把頭埋了下去,「您被調走,真的不是因為那封匿名信嗎?」

  「和那封信沒關係。」

  趙志勇依然很難過。

  「趙志勇,其實你有時候和顧耀東很像,單純,善良。你第一天來警局報到的時候,也和他一樣懵懵懂懂,漏洞百出。但你們始終還是兩類人。知道區別是什麼嗎?」

  「他比我更坦蕩,更磊落。」

  「而你比他更懂得審時度勢,屈伸有度。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弱點。」夏繼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話說錯了可以收回,但人生不能這樣。別走錯路。」

  趙志勇望著他離開的背影,五味雜陳。

  夜裡的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開走了。刑二處的人肩並肩吵吵嚷嚷地走在夜晚的馬路中央。肖大頭扛著幾乎不省人事的李隊長,顧耀東扶著走路像踩棉花的肖大頭。夏繼成默默跟在後面。

  李隊長住在靜安寺附近的小弄堂裡。一群人剛把他送到家門口,李太太就趕緊出來扶著他:「哎喲,一把年紀的人了還這麼灌自己!還能幹幾年警察呀?不要命啦!」她一邊心疼地抱怨,一邊朝屋裡喊:「囡囡,快給你爸爸煮醒酒湯!」

  李隊長是地道的上海人,和顧家一樣,住的是還算體面的石庫門房子,三層小樓,家裡兒孫滿堂,生活安穩。天井曬滿了孫子孫女的小衣服,衣櫃裡塞滿了他們的小毛衣小圍巾。這才盛夏,李隊長就已經把冬天的行頭織好了,不僅今年冬天,他把未來兩年的都織夠了。他還有兩年退休,害怕這兩年裡哪一天出去執行任務就回不來了。從靜安寺捕房的小巡捕走到今天,他迎了很多新人,也送了很多老人,看淡了許多事。他知道刑二處在自己就不會走,不過那天夜裡,他夢見一大家人去了鄉下的院落,喂雞,看書,玩鬧,而他坐在樹下織了很多很多的毛衣。

  肖大頭住在蘇州河北岸的廠房區。顧耀東扶著肖大頭,替他敲了門。門一開,兩個大約四五歲的孩子就歡天喜地跑了出來,一兒一女,各抱著肖大頭一隻腿搖著,喊著「爸爸」。肖大頭一個激靈醒過來,笑著摟住兩個孩子:「爸爸回來了,快親親!」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在他臉上雞啄米似的親著,肖大頭臉上是難得的溫柔。顧耀東在一旁看著,也跟他一起笑著。

  肖大頭一家四口蝸居在棉紗廠給工人安排的平房裡,旁邊就是大片的棚戶區,永遠都髒亂糟臭,充斥著煙毒和搶劫盜竊。肖大頭最大的心願就是帶著一家人搬到好一點的地方,乾淨一點文明一點,將來兩個孩子要上學了,學校也能安全一點正規一點。所以他沒日沒夜地算金價,軋金子。

  這天夜裡,肖大頭夢見了十九歲的自己,那天他第一次戴上警帽,格外美好。

  於胖子住在菜場裡的一間兩層小木樓。顧耀東和小喇叭扛著他剛到家門口,於太太就衝了出來,揪著他耳朵就往家裡拽。

  「還知道回來呀!一天天的薪水不見漲,就知道在外面胡吃海喝!人家看你這一身肥肉還以為我跟著你日子多好過呢!再不拿薪水回來米缸都要空了!」其實她早就用最後一點大米給丈夫熬了暖胃的白粥,粥很清,但已經是家裡的全部。

  於胖子從小就是孩子群裡挨打最多的那個,塊頭最大,可是比誰都心腸軟。他從來沒有英雄夢,只想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好小日子。他想當廚子,父母不同意,硬要他去吃官糧。抗戰勝利那年,警察局大量招人,他也不知怎的稀里糊塗就成了一名警察。每天出門怕得要死,辭呈都寫了幾十份,最後還是不知怎的,稀里糊塗一份也沒有遞出去。

  處長走了。那天夜裡,兩百來斤的胖子躺在熱炕頭上抱著老婆哭得嗷嗷直叫,彷彿又變成了小時候那個被孩子群痛打後扔在路上的可憐蟲。

  小喇叭沒有自己的房子,他常常搬家,哪裡有便宜房子,他就在哪裡租一間。反正單身的日子是很好混的。顧耀東扛著小喇叭進了亭子間,屋裡只有一張床,床上亂七八糟堆著洗過的和沒洗過的衣服。一放到床上,小喇叭就已經鼾聲四起了。

  小喇叭叫包一民。寧波人,父母早亡,沒有兄弟姐妹,是個一無所有的單身漢。他和於胖子同一年進的警察局,很快就和所有人打得火熱。「小喇叭」是肖大頭給他取的綽號,因為自從他進了刑二處,辦公室裡就像多了一個喇叭,上至南京政府的會議決策,下至女明星的桃色新聞,他隨時隨地都在廣播著。其實小喇叭每天下班以後就不愛說話了,除了警局,他在這個城市始終找不到歸屬感。

  處長走了,小喇叭特別惶恐,他害怕還會有人走,害怕刑二處就這樣一點一點散了。這天夜裡他被噩夢驚醒了很多次,如果有一天刑二處真的沒有了,大概他也就會離開這個城市了。

  顧耀東和夏繼成最後送趙志勇回了小麵攤。麵攤已經打了烊,趙母正在一個人辛苦地收拾殘羹碗筷。趙志勇本來想再對夏繼成說點什麼,看見一旁的顧耀東,最後只說了句「處長一路順風」,然後就默默地回了麵攤。

  趙母:「這麼晚了怎麼還來?快回去睡覺,明天還要去警局呢。」

  趙志勇:「我幫你一起收拾。」

  聽著身後趙母和趙志勇說話,顧耀東轉身離開了,沒走幾步,他終於腳一軟坐了下去。

  末班電車早就沒有了,黃包車也回家了,街上到處都已經靜悄悄了。於是最後這段路,是夏繼成扶著顧耀東走完的。顧耀東像只軟塌塌的貓,把全身力氣都放在了他身上,沒有半點要客氣的意思。

  到了福安弄,夏繼成把顧耀東放到家門口。顧耀東笑著說:「處長,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面,給我留個禮物吧。」

  夏繼成:「要走的人是我,不應該是你給我這個前輩送禮物嗎?」

  於是顧耀東仍然笑瞇瞇地說:「那就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其實我一點都不希望你走。在莫干山的時候我都想好了,我要跟著你好好幹,我知道跟著你一定會有不一樣的人生。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很多種結果,特別開心,但沒想到結果是你要走。來警局這麼久了,還總是像個傻子一樣。」

  一陣沉默,夏繼成扶正他的警帽:「你是我見過最不傻的傻子。回去吧。」說完,夏繼成轉身離開了。

  顧耀東望著他越走越遠,終於忍不住大喊:「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後會有期——!」

  夏繼成沒有回頭,只朝他揮了揮手。

  顧耀東朝他的背影敬了個禮,直到連背影也消失在弄堂口,他終於花光了所有力氣,坐了下去。這時候,他才察覺到褲兜裡有東西,一摸,是一個信封。打開信封,裡面的照片就掉了出來。顧耀東木然地看著照片,也許是喝太多酒的緣故,照片越來越模糊了。

  顧邦才坐在床上看報,耀東母親在一旁補衣服。房間外面傳來開門聲和關門聲。等了好一會兒,卻沒有聽見上樓的聲音。

  顧邦才覺得奇怪:「剛才是有人進來了吧?」

  耀東母親:「像是耀東回來了。」

  二人去顧耀東房間一看,房間裡並沒有人。於是又去問顧悅西,顧悅西正坐在梳妝鏡前擦雪花膏,也說不知道。

  顧悅西:「會不會聽錯了?」

  耀東母親:「不會的,他開門的聲音我能聽出來。」

  顧悅西想起什麼,去敲了亭子間門,沈青禾開了門,她朝裡張望著:「沈小姐,顧耀東他是不是……」

  屋裡並沒有顧耀東。

  「哦,沒事。」顧悅西不好意思地笑著走開了。沈青禾大概明白了怎麼回事。

  顧悅西和父母下了樓,客堂間裡黑漆漆一片。

  「顧耀東?是你回來了嗎?」顧悅西一邊問一邊開了燈,屋裡空無一人。「顧耀東?」她又喊了一聲,還是無人回應。

  「媽,你肯定聽錯了。」

  耀東母親一臉納悶:「奇怪了,明明聽見有人開門。」

  顧邦才:「都這麼晚了,他也該回來了啊。」

  耀東母親實在不放心,又去天井裡看,顧邦才也去門口找了。

  顧悅西忽然想到什麼,於是下樓又去了灶披間。

  灶披間裡沒有人。角落裡,依然安安靜靜放著那個顧耀東和多多捉迷藏的櫃子。顧悅西一步一步走到櫃子前,猛地拉開門一看,只見顧耀東縮成一團,躲在小得幾乎要裝不下他的櫃子裡,手上攥著一張照片無聲地痛哭流涕著。

  顧悅西愣住了。

  耀東母親在外面喊了聲:「悅西?」

  她趕緊「啪」地關上了門,逃也似地跑出灶披間。

  耀東母親:「找到了嗎?」

  「沒有!」

  耀東母親朝灶披間裡張望著,想進去看看:「灶披間也沒有?」

  顧悅西有些緊張地拉住門,把她往客堂間裡推:「沒有!我找過了,沒人!」

  「難道真是我聽錯了?這麼晚了,不回家去哪兒了呢……」

  「你和爸先睡吧,我在樓下等他回來。」

  「他回來了記得說說他,以後別這麼晚回家。」耀東母親嘀咕著回了房間。

  顧悅西憂心忡忡地望向灶披間。而沈青禾也站在樓梯上望著灶披間,她知道,這個夜晚對自己和顧耀東來說同樣難熬。

  顧耀東縮在櫃子裡,手裡拿著的那張照片,是他和夏繼成在莫干山時那名美國記者拍下的,照片上的夏繼成摟著顧耀東的肩膀,夏繼成一臉笑容,顧耀東黑著臉繃著身子,像尊正義凜然的兵馬俑。這便是他和夏繼成唯一一張合影。

  他能猜到處長去南京是為了什麼。那是一個自己未曾見過,也許永遠都不會有交集的世界,而他們也從此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後會有期」這話是自己說的,可真的會有那一天嗎?

  成長總是伴隨著撕裂的疼痛,就像剝洋蔥一般,原本緊緊在一起的人和事被一層層扒開,撕去,最後只剩下一個自己。

  夏繼成離開上海那天,沈青禾沒有去送他,顧耀東也沒有去送他。

  沈青禾去了鴻豐米店,又有新任務了。老董安排她給三名剛到上海的新同志送去身份證、戶籍本。然後她又從保密局的眼皮子底下送了一名瀕臨暴露的同志去中轉點,安全撤往了解放區。那一整天,沈青禾都奔波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戰鬥在繼續,而她的戰場依然在這座城市。

  顧耀東按時去了警局。夏繼成的處長辦公室裡已經空了,門敞開著,傷感的情緒不斷從裡面湧進刑二處。他照例打了開水,澆了花,掃了地,出了兩次警,一次是把迷路的老太太送回家;一次是制止丈夫當街毆打老婆,那個男人叫囂著打自己老婆不算犯法,給了顧耀東一拳頭。顧耀東給他普及了幾條民事法,然後把他逮捕回了警局。那天他在警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把夏繼成的辦公室從裡到外徹底打掃了一遍,地上一塵不染,桌上光可鑒人,然後就關上了辦公室門。二處的人都默默看著他。那扇門關上時,刑二處的一個時代彷彿也終結了。

  火車站的汽笛聲長長地劃破天際。夏繼成最後望了一眼上海,拎著行李登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車。車廂裡人不多,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從行李箱裡拿出一本《茨維塔耶娃詩集》。書裡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大約二十三歲,淺淺笑著,平凡普通。照片背後寫著民國二十九年。夾著照片的那頁是一首題為《我想和你一起生活》的詩。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個小鎮,

  共享無盡的黃昏

  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在這個小鎮的旅店裡——

  古老時鐘敲出的

  微弱響聲

  像時間輕輕滴落。

  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

  笛聲,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鬱金香。

  …………

  窗外的上海漸漸消逝,變成了綿延不絕的綠野。未來的路,依然無畏而遼闊。

  幾天後的一個中午,陽光燦爛。國泰大戲院門口依然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年輕的男孩女孩們三三兩兩交談著,臉上洋溢著甜蜜的笑容。

  顧耀東穿了一身很正式的衣服,一隻手背在身後,鄭重其事地朝劇院大門走去。遠遠望去,沈青禾的身影出現在人群最後。她一看便也是精心打扮過的,頭髮清爽地披著,在陽光下泛著深棕色的光澤,映得略施粉黛的臉也有一層柔柔的光。她穿著淡黃色的碎花小洋裙,米色高跟鞋,站在陽光裡顧盼生輝。

  顧耀東穿過人流,最終停步在她面前。

  沈青禾:「我要的東西,帶來了嗎?」

  顧耀東拿出了身後的玫瑰花。

  「謝謝。」沈青禾淡然地接過玫瑰,又從坤包裡拿出兩張電影票,朝他笑著說:「有時間一起看場電影嗎?《卡薩布蘭卡》。」

  顧耀東怔怔地看著她,她在電話裡並沒有提到這個。

  「約你來這兒,是為了還這筆債,這是我欠你和夏處長的。看完這一場,從今以後就是你約我了,看電影,送花,逛街,就像這周圍每一對談戀愛的男女一樣。」

  顧耀東沉默了片刻問:「這是處長留給你的任務嗎?」

  沈青禾:「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完成的任務,是留給我們兩個人的。」

  顧耀東看著她,想起了從莫干山回上海的那天夜裡,他問了沈青禾兩個問題,她曾經失約過一場《卡薩布蘭卡》的電影,如果他再約她去看,她願意嗎?沈青禾無所謂地說願意啊,只要不忙就願意。他又問,如果他約別的女孩子去看電影,她介意嗎?

  那時候沈青禾還是一臉無所謂地說,當然不介意,不僅不介意還替他開心得很!就在顧耀東失落失望的時候,沈青禾又嘀咕說,現在電影票很貴的,她要是顧耀東,才捨不得花那個閒錢去請人看電影!不如倒賣幾箱洋酒,一箱變兩箱,兩箱變四箱,錢滾錢利滾利豈不是更實惠?更何況不是每個女孩子都喜歡看電影!黑咕隆咚坐幾十分鐘有什麼意思?俗氣!搞不好他花了錢請人家,最後人家還不一定領情!說話時她一臉財迷心竅,但顧耀東覺得那是他看過最可愛的財迷臉。

  而現在,沈青禾就抱著鮮花,俗氣地和顧耀東坐在黑咕隆咚的電影院裡,看那部她看了很多遍的《卡薩布蘭卡》。

  故事裡,正在上演男女主角在機場最後的告別。

  裡克:「我說的是真話。我們兩個人心裡都明白,你是屬於維克多的。你是他的工作的一部分,是他不斷前進的力量。如果飛機起飛了,而你不跟他在一起,你會後悔的。」

  伊莉莎:「不會的。」

  裡克:「也許不是今天,也許不是明天,但是不久以後,你會後悔的,你會一輩子後悔的。」

  伊莉莎:「我們怎麼辦呢?」

  裡克:「你永遠不會離開我的。但是現在我也有事情做了。我要去的地方,你是不能跟我去的。我要做的事情,你是不能參加的。我並沒有什麼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上,三個小人物之間的問題,算不了什麼大事。有一天你會瞭解的。」

  顧耀東轉頭望著坐在身邊默不作聲的沈青禾,看見她眼裡有淚光。那一年夏天,刑二處的一個時代終結了。

  而這座城市的最後一點平靜時光,也徹底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