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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漆黑安靜的房間裡,一束白光「啪」地打在顧耀東臉上。他就像受審的犯人一樣,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眼睛,手裡還捏著一份認錯書。過了幾秒,不見動靜,他這才挪開手悄悄張望。只見他灰頭土臉,膽戰心驚地眼珠子亂轉。可是周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黑暗中,一個男人吼道:「念!」

  顧耀東趕緊拿起認錯書戰戰兢兢念起來:「我叫顧耀東,是警察局刑警二處新晉警員。今天中午十二時抓捕小偷時,沒有看清情況,衝動行事,導致刑警一處的重要行動被干擾。最後,從小偷身上共繳獲鹹魚兩條……」

  兩條鹹魚從黑暗中飛來,「啪」地砸在顧耀東頭上。

  王科達朝他吼道:「滾!拿著你的臭鹹魚,滾——」

  顧耀東從審訊室出來後,又渾渾噩噩地被人帶到了副局長辦公室門口。他垂頭喪氣地站在走廊裡,手裡拎著兩條同樣垂頭喪氣的鹹魚。每個從旁邊經過的人都掩著鼻子,一臉厭棄。

  此刻的副局長辦公室裡,氣氛有些沉悶。楊奎帶著手下匯報了情況,原本期望能找到點被遺漏的細節,挖出新線索,但一無所獲。其實來之前,王科達還讓楊奎私下查了沈青禾,根據店老闆的說法,她確實是酒樓常客,今天去是為了拿貨款,也沒什麼疑點。

  唯一讓王科達提起興趣的,是擋住小偷去路的那輛車。

  「怎麼擋的?什麼車?開車的什麼人?」

  夏繼成和王科達一樣,滿懷期待地看著楊奎。畢竟是他手底下的人闖了禍,他甚至看起來比王科達更期待知道答案。

  楊奎:「說是街上常見的黑色轎車。」

  兩名刑一處的警員趕緊幫腔:「那小偷當時被顧耀東追得太緊,忙著逃命,沒注意車牌,也沒看清開車的人。」「不過他記得那輛車也是被別的車擋了一下!」

  王科達意猶未盡地等著他們說重點,但是已經沒有下文了。他憋火地吧唧了兩下嘴:「盡打聽些雞毛蒜皮。屁用沒有!」

  於是楊奎只能帶著兩名手下灰頭土臉地撤了出去。一出來就看到杵在那裡一臉抱歉的顧耀東。楊奎很是窩火地朝他啐了一口。

  辦公室裡剩下的三個男人半天沒有說話。通常行動失敗時,他們都會開個會,分析失敗原因,總結經驗教訓,有時還能在這個過程裡發現新的線索。可今天的行動要分析和總結什麼呢?

  副局長:「夏處長,這個顧……」

  夏繼成悻悻地:「顧耀東。」

  「他不是你們刑二處的人嗎?怎麼跑去查戶口了?」

  夏繼成看起來也很無奈:「是我發配他去戶籍科幫忙的。可他好像更認同自己是個刑警,報到那天就喊著口號要『匡扶正義,保護百姓』。」

  「口號倒是喊得響亮。到底繳獲了什麼贓物?」

  「鹹魚。一共兩條。」

  副局長有些錯愕。他忽然覺得,自己和警局最有份量的兩位刑警處長坐在這裡,就是為了要認真研究兩條鹹魚,並指望能從這臭鹹魚裡研究出點什麼驚喜來。

  一聲長歎。

  副局長只得給他們三個聰明人找台階下:「兩條鹹魚就讓王處長無功而返,這是四兩撥千斤的高手啊!」

  夏繼成:「手底下來這麼個愣頭青,我也頭疼。」

  王科達:「那還不如借這次機會讓人事處把他開了,省得再惹麻煩。」

  夏繼成看起來比誰都頭疼:「話是這麼說。但是真要開除也有後患,既打擊警員維護治安的積極性,也對政府強調提高公務人員的文化素質大不敬啊。」

  副局長漸漸覺得有點乏了。「這個人根本不重要。說說瑞賢酒樓。現在打算怎麼辦?」

  王科達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夏繼成。剛剛回警局,他聽說夏繼成在他離開後去過一處,據說是要茶葉。好在負責打掃的新人說,行動圖紙當時已經銷毀了。

  王科達:「我們還是掌握了一些線索,戶籍方面的,楊隊長會繼續查。」

  副局長:「這件事抓緊。至於這個顧什麼,等瑞賢酒樓的事有結果了再來定奪怎麼處罰。」

  夏繼成似乎並不關心王處長後面的計劃,只一門心思要把顧耀東給收拾了。

  「罰!一定得罰!今天也不能就這麼算了!先罰他打掃澡堂子去!」

  顧耀東拎著鹹魚,一路小跑地跟在夏繼成後面。

  他鼓起勇氣小聲問:「處長,一處到底在抓什麼人?」

  夏繼成自顧自地往前走,頭也不回:「關心這個幹什麼?」

  「我想幫他們把犯人抓回來。」

  「狗拿耗子。一個小戶籍警,用得著你操那份心嗎?」

  顧耀東跟在後面,很沮喪:「我因為抓小偷壞了人家真正的大事。我想將功補過。」

  夏繼成忽然停下腳步,回轉身盯著他。顧耀東一頭撞上去,嚇得大氣不敢出。

  夏繼成一臉嫌棄地嚷嚷:「能不能把你的臭鹹魚處理了?熏得我頭暈!」說罷捂著鼻子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顧耀東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敢跟上去。

  刑二處對顧耀東的評價,總結起來就是「懷揣一顆當英雄的心,偏偏是條查戶口的命」。只有趙志勇小聲替他辯解了兩句,他是為了抓小偷,也不算犯多大錯。

  顧耀東默默用報紙裹好鹹魚,塞進挎包,然後拿著水桶墩布去了警局澡堂。他知道,自己讓所有人都難堪了,尤其是處長。

  楊奎和兩名手下經過澡堂時,腰酸背痛地發牢騷:「本來在酒樓把人一抓,事情一了,我們現在都應該去洗土耳其浴了。全托那顆老鼠屎的福,這個時間了還得加班!」

  澡堂大門敞開著。一行人放慢了腳步。

  顧耀東正埋頭刷地,忽然「砰」的一聲,澡堂門被關上,並從外面用東西別住。顧耀東聽見了楊奎的聲音,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沒說話,繼續打掃。一邊掃一邊想著,不知道處長怎麼樣了,是不是也在某個沒人的地方,生著悶氣。

  楊奎走進戶籍科的時候,夏繼成正和孔科長吃著點心,興高采烈地下象棋。

  楊奎看到夏繼成,遲疑了一下:「孔科長……夏處長,您也在。」

  夏繼成笑呵呵地:「還沒下班啊?」

  楊奎有些怨氣:「是啊,還是瑞賢酒樓的事。」

  「別太著急,我看逃犯是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遲早會落到楊隊長手裡。」

  「借您吉言吧。」應付了兩句,楊奎把一張紙條給孔科長:「孔科長,麻煩把這個人的資料找出來。」

  夏繼成事不關己地盯著棋盤,似乎在專心謀劃自己的新棋局。

  孔科長:「知道了,明天讓人給你們送過去。」

  楊奎皮笑肉不笑地:「不好意思,您緊緊手,現在就得用。戶籍底卡和身份證底冊兩份都要。」

  「這麼著急?你看我這兒幹活的人都走了。」

  「那是您的事,我管不著。」

  孔科長頓時惱了,將紙條扔在桌上:「哎?你這什麼態度?」

  時機成熟,夏繼成這才笑著過來當和事佬:「楊隊長,老孔畢竟是科長,客氣點。」轉頭他又對孔科長說:「都辛苦。楊隊長今天確實是忙了一天,有點火氣就不計較了。」他順勢從桌上拿起紙條遞給孔科長:「您幫個忙,讓他回去好交差。改天我從王處長那兒給您拿盒好茶來。」

  在遞出紙條的一瞬間,夏繼成看清了上面寫的名字——陳憲民。

  孔科長白了楊奎一眼:「也就是看夏處長的面子!」

  夏繼成與人無害地笑著。

  夏繼成準備離開警察局時,已經是傍晚了。當他看到澡堂門被掃帚別住的時候,愣了好幾秒。他拿掉掃帚,猛地拉開門,果然,正在擦門的顧耀東摔了出來。

  夏繼成吼道:「你不知道門被人鎖了?」

  顧耀東很老實地說:「知道。」

  「知道怎麼不喊人?」

  「本來也沒有打掃完。」

  顧耀東對答如流,夏繼成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接話。

  「行了行了,警局的人都走光了,副局長也沒工夫來檢查。回去吧。」

  「我打掃完再回去。」

  「腦子不好,脾氣還倔!你要是長官會要這種手下嗎?」

  顧耀東不假思索:「不會。」

  夏繼成盯著他看了幾秒,感慨萬千地拍了拍他肩膀:「哎,我不如你啊。」

  顧耀東一臉茫然地望著處長離開,又繼續回去刷地了。

  夜色下的上海街頭,依然車水馬龍,流光溢彩。

  夏繼成將車停在一間雜貨鋪外。鋪子裡一個客人也沒有,電話在桌上閒置著,老闆正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他盯著電話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下車,一腳油門離開了。

  江邊的碼頭漆黑寂靜,這裡遠離城區,也失去了城區的溫度。沈青禾已經在碼頭的電話亭外等了整整一天。離開瑞賢酒樓後,她沒有回家。按照紀律,在沒有確認安全的情況下,她是不能回到固定住處的。是安全還是暴露了,是去,是留,一切都要等白樺通知。可是已經這麼晚了,電話依然死一般寂靜。

  帶著腥味的夜風吹得她的頭髮凌亂了。沈青禾依然拎著那個沒能交出去的周福記點心盒子,她下意識地將身體縮起來,抱緊了胳膊。就在這時,遠處有亮光晃過來。她有些警惕,很快辨別出那是車燈。那輛車停在不遠處,一個身影下車朝她走來。她很意外地認出那是夏繼成。

  「沒事了。」

  沈青禾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地。她偷偷望了夏繼成一眼,心底有些小小的歡喜和期待。「不是說電話聯絡嗎?怎麼直接過來了?」

  「雜貨鋪人太多,不方便打電話。」他面朝江水,回答得很隨意,甚至有些冷淡。

  「這麼晚了,雜貨鋪還有很多人買東西?」

  「可能都是附近街坊,喜歡聚在鋪子裡聊天吧。」

  夏繼成在裝傻,沈青禾也很配合地調著皮:「還以為你是因為擔心我,所以故意找了個借口特意跑過來看我。」

  夏繼成有些無奈:「我像是那麼閒的人嗎?」

  沈青禾「哦」了一聲。這樣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認識他十年,每次她都只能用這種方式問出真正在意的問題,而每一次的答案也都是千篇一律地讓她失望。

  二人各懷心事地望著江水,沉默了半晌。

  沈青禾很有分寸地收起了心事,變回了那個專業的交通員:「差點以為今天必須撤離了。」

  「警局內部沒有針對你的調查。但在查和你接頭的人。」

  「現在怎麼辦?」

  「還有時間給我們想辦法,等我的消息吧。你怎麼回去?」

  沈青禾被江邊夜風吹得打了個寒戰:「可以坐電車。」

  她看出夏繼成有些猶豫,故作輕鬆:「想送我回去?我一個人早就習慣獨來獨往了。什麼時候等你真的擔心我了,我才答應坐你的車。」

  夏繼成笑了笑,他脫掉外套,本打算給她披上,卻又猶豫了,最後把衣服遞給了她:「披上吧,江邊風大,別著涼了。」

  沈青禾望著他離開,看了看手裡的衣服,惆悵地望向江面。

  顧耀東背著挎包,回到了白天那條弄堂。他從挎包裡拿出報紙包著的兩條鹹魚,掛到遭遇小偷的那戶人家門口,轉身離開了。

  從弄堂出來不遠,就是一個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行人三三兩兩,只有沈青禾獨自一人走在人群中。

  顧耀東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到路口的電車站。站了片刻,電車靠站,他上車離開。之後,同樣失意的沈青禾也走到了電車站。

  夜晚的車站,只有她還在獨自等車。

  刑二處一眾警員筋疲力盡地執行任務回來了。一進辦公室,他們就叫苦連天地癱在各自的座位上。

  見顧耀東還在擦桌子,肖大頭敲著空杯子吼道:「東吳大學的!你來警局幾天了,怎麼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趕緊倒水啊!」

  「是!」顧耀東慌忙去拿水瓶,挨個給每個人倒水。

  肖大頭越發來氣:「知道大家為什麼這麼累嗎?」

  「我聽孔科長說,你們去賭場查走私貨了。」

  「知道為什麼去查嗎?」

  顧耀東老實地搖頭。

  肖大頭嚷起來:「因為要替你擦屁股啊!就因為你得罪了一處,處長只能讓我們趕緊戴罪立功,不然二處就成過街老鼠了!」

  顧耀東不知所措地端著水瓶,不知還該不該繼續往杯子裡倒水。

  夏繼成一邊吃著油乎乎的烤雞腿,一邊悠哉地朝刑二處走去。遠遠看見楊奎正好從對門一處出來。他把雞腿扔回紙袋,笑瞇瞇地迎了上去。

  「楊隊長。」他主動朝楊奎伸手,「昨天晚上加班到很晚吧?」

  楊奎趕緊恭敬地和他握手:「都是為了警局。」

  夏繼成緊緊握著楊奎的手,看起來對下屬十分關懷,「王處長好福氣啊,手底下有你這麼優秀努力的警員。」說到感慨處,夏繼成又重重地握了握,「不像我,收了個顧耀東,傻到半夜三更被人反鎖在澡堂裡。」

  說罷,他笑呵呵地鬆開手,從紙袋裡拿出啃過的雞腿:「吃雞腿嗎?」

  「不了,謝謝。」

  「哦。」夏繼成繼續吃著雞腿,若無其事地進了二處。

  楊奎埋頭看著自己一手的油,很是鬱悶。

  夏繼成一進刑二處,就看到肖大頭用手戳著顧耀東的腦袋:「下午新老警員聯誼會,南京路國際飯店,局長出席,知道這是什麼規格嗎?全局都去了,就剩我們二處苦巴巴地加班!自己闖禍,還連累我們所有人!你說今年局裡招了那麼多新人,怎麼偏偏來二處的就是你這麼個蹩腳貨?」

  趙志勇故意大聲地:「處長,您回來啦!」

  肖大頭迅速變成摸顧耀東的腦袋,並且語重心長地:「批評是為了讓你有長進,大家都是為你好。不過這件事你最該感謝的是處長,換其他人,早把你開除了。」

  顧耀東尷尬地看向夏繼成。

  夏繼成裝作剛剛什麼也沒發生:「李隊長,賭場的貨清點完了嗎?」

  「是,該登記的都登記入庫了。」李隊長壓低了聲音,「剩下的一車……等您指示。」

  「辛苦了。」說罷,夏繼成繼續津津有味地啃起烤雞來。

  王科達坐在客棧窗戶邊,抽著煙,靜靜望著外面。這間客棧在鬧市區,附近就是跑狗場,平時來來往往的人多,進出不容易引人注意。這樣的地方用來藏身再合適不過了。而被他藏在這裡的,就是瑞賢酒樓站在他身邊的那名叛徒——石立由。

  「我們都是單線聯繫,我是個發報員,就只見過組長陳憲民。」

  「那關於陳憲民,你還知道什麼?」幾天下來的徒勞,讓楊奎煩躁到了極點。他已經帶人搜了陳憲民的住處,全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連帶他戶籍卡上登記的家庭成員也都查了,全是假的。

  石立由有些委屈:「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告訴你們了,那天瑞賢酒樓的接頭就是我唯一知道的消息,誰能想到……突然有你們的人抓小偷呢?」

  王科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再提這件喪氣事:「再好好想想,關於陳憲民,還有什麼細節遺漏了?」

  石立由被反反覆覆問得實在煩躁了,隨口說道:「他心臟不好,這算嗎?」

  原本只是想敷衍一下,沒想到王科達很感興趣:「有心臟病?」

  「具體的不太清楚。最後一次跟他碰面的時候,他剛好不舒服,我看他在吃藥。」

  「什麼藥?」

  石立由想了想:「好像叫……科德孝。」

  王科達對楊奎說:「馬上查這種藥。」

  楊奎看起來面有難色:「處長,藥倒是好查,就是保密局的人催好幾次了,要我們把人交給他們審。我快頂不住了。」

  王科達也沉著臉:「這個你不用管了,我去找頂得住的。」

  副局長辦公室裡的氣氛很融洽。齊昇平沒有坐在他的辦公桌前,而是和夏繼成坐在沙發上聊天。他蹺著二郎腿,靠在沙發上,看起來更像兩個朋友在閒聊。

  「聯誼會你沒去,局長還特意問起來。」

  「處裡新人闖了禍,實在沒臉在這種場合面對局長啊。還是躲起來將功贖罪吧。」

  副局長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話鋒一轉:「下午的行動,聽說你們收穫頗豐?」

  夏繼成低聲:「查到一批走私貨。參茸、皮貨、美軍罐頭,整整一船。不過最值錢的是一批四玫瑰牌威士忌。」

  夏繼成拿起茶几上的報紙,翻到一則報道,遞給他:「您看,這裡摘抄了一段小說內容,正好就提到這種酒。」

  副局長看著報紙念起來:「晶瑩的黃色酒,晶瑩的玻璃杯擱在棕黃晶亮的桌上,旁邊散置著幾朵紅玫瑰——一杯酒也弄得那麼典雅堂皇。」他笑了兩聲,不以為意:「一杯酒,倒還喝出風月的味道了。」

  夏繼成有些神秘地壓低聲音:「這種威士忌在上流社會的太太圈裡非常流行,所以一直供不應求。而且我得到消息,製造四玫瑰的法蘭克福釀酒集團將要被施格蘭公司收購,也就是說,這批酒是絕版貨。」

  副局長眼睛亮了,坐直身子往前挪了挪:「絕版……你就沒有開一瓶品鑒品鑒?」

  夏繼成心領神會:「卑職不懂酒,不過我留了二十箱,再加十箱參茸和皮貨,已經讓人搬到您的倉庫了。」

  「經手的人可靠嗎?」

  「都是自己人,很可靠。等沈小姐打聽好行情,就可以出手了。」

  副局長很滿意。夏繼成辦事總是讓他放心的,這些年把生意交給他打理,一直順風順水。比起王科達的生硬,他更欣賞夏繼成的變通和識時務。但他同時也很清楚,想抓共黨出成績,他需要王科達。一個能幫他在仕途步步高陞,一個能幫他財源廣進,後半生衣食無憂,這兩個人,缺一不可。

  副局長笑盈盈地重新靠在沙發上:「跟沈小姐合作得還不錯吧?」

  夏繼成:「您介紹的人,合作起來當然沒問題。」

  「繼成啊,還是你瞭解我。這年頭,什麼都不如一杯美酒更能讓人身心愉悅!」

  夏繼成一臉慚愧:「您過獎了。瑞賢酒樓的事讓您為難,卑職一直很慚愧。」

  「他人的過錯,與你無關。」

  「畢竟是我手底下的人。本來我也想過直接開除顧耀東,可那小子主動抓小偷,做的也是警察應該做的事。要是因為這件事開除了他,被捅到媒體那兒,對警局的形象不利啊!」

  副局長看了他兩眼:「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替他求情?」

  「吳市長提出要提高警員整體素質,好不容易來個大學生,還在我的二處,多少還是想用他撐撐門面。」

  「你的考慮也不是沒有道理。這件事你自己把握吧。」

  夏繼成鬆了一口氣。他很清楚,這種廉價的順水人情,齊昇平還是會送的。

  這時候,王科達敲門進來,看到夏繼成,他臉色有些不好:「副局長,我有點事想跟您匯報。」

  夏繼成裝作要迴避:「那我先回去了。」

  副局長看起來心情很好,示意夏繼成坐下:「不必,你跟科達都是刑警處的,說到底是一家人。有事一塊兒商量。」他又對王科達說:「我正好也想找你。瑞賢酒樓的事有進展了嗎?」

  「我就是來跟您匯報這件事的,一直在查,但進展不大。」

  「你不是掌握了一個情報來源嗎?」

  王科達很警惕地用餘光瞟了瞟夏繼成:「已經沒什麼用處了。這回是真的損失大了!這麼大的事要是還不處理顧耀東,不給下面一個交代,我這個一處處長的份量恐怕也要打折扣了!」

  夏繼成假裝聽不懂話外之音:「王處長,別動怒。」

  「我也不想啊!保密局虎視眈眈,催我把關於陳憲民的情報交出去,那我不就白成全別人了?夏處長,你別怪我針對你的手下,我火氣是有點大,實在是被他們逼得冒火!」

  副局長思忖片刻,他想起了夏繼成剛剛的一番說辭:「下午的聯誼會,局長專門提到要響應吳市長號召,提高警員素質。我們局正需要幾個高學歷的代表,顧耀東這個東吳大學的文憑,還是有一定份量的。」他看了看夏繼成:「這樣吧,先記過,並罰三個月薪水,留在警局再觀察一段時間。」

  王科達擇重避輕:「副局長發了話我當然沒有異議,下面的人我也可以安撫,但是保密局那邊怎麼辦?他們三天兩頭催,我又不能直接擋回去,實在扛不住了啊!」

  副局長怒道:「他們有什麼資格坐享其成?你不用理會,我去交涉。」

  王科達這才作罷:「有您這句話我就安心了。說到底都是為了警局。」

  夏繼成笑吟吟:「王處長,這件事您多擔待。我那兒剛好來了兩盒碧螺春新茶,一會兒給您送一盒過去,喝口好茶消消氣。」

  天色已晚。

  一輛黃包車停在路邊,夏繼成下車付了錢,獨自朝另一條街走去。他習慣在離鴻豐米店一條街以外的地方下車,然後走著去見老董。

  米店已經關門了。老董匆匆披上外套來開門。二人什麼也沒說,逕直去了密室。

  如果不是情況緊急,夏繼成是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過來的。王科達在齊昇平面前演那出苦肉計,顯然是為了保護所謂的「情報來源」。這指的是什麼?他和老董同時想到了一種可能——情報小組出了叛徒。如果真如此,王科達處心積慮隱藏這名叛徒的目的,才是最可怕的。

  「杭州交通站被查到的那本聯絡手冊上面沒有陳憲民,只有他手底下的五名組員。王科達應該是拿到了這五個人的名單,而且很大可能抓到了其中某一個。」老董推測。

  夏繼成同意這個看法:「給他們做的新證件,還在青禾手上。現在這五個人情況不明,最好等我弄清楚了再聯絡。對了,陳憲民現在情況怎麼樣?」

  「已經啟用了新身份,現在叫劉澤沛,是一名木匠。」

  「這個也只能應付一時,他現在是王科達的抓捕重點,必須盡快離開上海。」

  「上級也是這個意思。現在出城的路口應該都掛上通緝令了。有辦法出去嗎?」

  夏繼成思忖片刻:「前兩天副局長收了一批走私貨,可以利用出貨的機會,把人送出去,然後從碼頭離開。」

  「好,我來安排船。不過現在用船緊張,最快也得兩天後才能從十六鋪碼頭出發。」

  「那就定在兩天後。我再想辦法弄一張免搜查的通行證。」

  沈青禾站在一間木工坊門口,一邊敲門,一邊裝作隨意地查看周圍情況。

  一個中年男人在屋裡問道:「誰?」

  「先生,我訂了一箱木輪,來提貨。」

  這是約定的暗號。很快,門開了。開門的正是在瑞賢酒樓那個手裡拿五月刊《新世界》雜誌的男人,也是情報小組的組長——陳憲民。

  空氣裡瀰漫著木屑的味道。屋子中間是一張很大的操作台,上面放著手工鋸、刨、銼刀等工具,牆邊堆滿了大小木板,地上到處是刨花木屑。這一看便是間再普通不過的木工坊,而此時的陳憲民一身木匠打扮,手裡拿著槽鋸,頭髮上落滿木屑粉塵,儼然就是木匠「劉澤沛」。

  「陳組長,上級讓我來通知您,兩天後我們會安排您從十六鋪碼頭撤離。」

  陳憲民有些擔心:「我的其他組員呢?」

  「現在情況不明,我暫時不能和他們接觸。如果最後查清楚小組成員沒有問題,警委會把新證件交給他們,啟用新身份後會很安全的。」

  陳憲民這才放心。

  沈青禾又問:「現在您是警局的抓捕重點,這裡確定安全嗎?」

  「這個木匠身份我從來沒對別人透露過,應該沒問題。」

  「好。兩天以後,我到這裡接您,送您離開上海。」

  夏繼成和副局長齊昇平坐在轎車後座說話,司機守在外面。車裡的空間很私密,通常那些不便讓旁人知曉的生意,都會選擇在這裡進行。

  「這是你要的通行證。這麼快就找到出貨渠道了?」

  夏繼成翻開看了看,上面蓋有警局的紅章:「還是沈小姐辦法多。跟她合作過的一個美國人正好在收購四玫瑰威士忌,想拉到天津去賣,給的價格也很可觀。唯一擔心的就是在碼頭出貨會被開箱盤查。有您的通行證就萬無一失了。」

  副局長很滿意地笑了:「這個沈小姐,辦事能力確實不錯。當初行政院救濟總署的人把她介紹給我,我心裡還犯嘀咕。沒想到這女人還真有點門路。」

  夏繼成附和:「聽說,她以前是幫漁管處的人出貨?」

  「嗯,不過她只是其中一個而已。漁管處那幫人,自從上了復興島,那就是老鼠掉進了米缸。從太古碼頭到蘇州河的泥城橋碼頭,全是他們的人在兜售從警衛倉庫偷出來的緊缺貨。」

  夏繼成震驚:「那幫人膽子也太大了,行政院直接管轄救濟物資啊,監守自盜,就不怕哪天被人告發?」

  「你不拿,自有別人拿,白鐵皮、電動馬達,還有金屬零件,這些東西只要拿出來就有人願意買。這中間的漁利,想想都可怕啊!」

  「難怪沈小姐出貨這麼快,我們這批貨跟他們一比,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副局長一臉神往:「她常年跑單幫,消息來源和路子都很多。繼成啊,你要經營好這個關係,將來大家都方便。」

  夏繼成笑著:「這個您放心,沈小姐是通財路的人,卑職一定不敢怠慢。」

  刑二處的警車駛向郊外。開車的是肖大頭,車上坐著李隊長、趙志勇、小喇叭和於胖子。夏繼成的私事,通常都是交給這幾個人辦。不過今天還多了一個顧耀東。

  他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傻傻地開心著。雖然不清楚這一趟是要出來幹什麼,但不管幹什麼,這都是刑二處第一次帶他出來執行任務。顧耀東覺得自己好像屬於這個集體了。

  車停在了一處倉庫外,周圍很荒蕪。

  顧耀東跳下車時,有些激動。他忙著四處張望,絲毫沒注意到肖大頭、小喇叭和於胖子正在不懷好意地互使眼色。

  李隊長慢吞吞地下了車:「處長交代,天黑之前把倉庫裡的貨都搬出來,一會兒有人來提貨。」

  小喇叭小聲問:「是那批沒登記的走私貨嗎?」

  李隊長:「瞎打聽什麼!肖大頭,鑰匙。」

  肖大頭裝傻:「鑰匙?哎呀,忘了!」

  李隊長:「出門的時候我不是給……」

  話沒說完,肖大頭就把他拉到了警車上,恭恭敬敬扶他坐下:「這種體力活就交給我們,您受這個累幹什麼。安心養神吧隊長。」

  說完,肖大頭回到隊友跟前:「抱歉啊,出門的時候鑰匙忘在桌上了。」

  小喇叭:「那怎麼辦?」

  趙志勇:「倉庫倒是有個後門,不過只能從裡面開。」

  顧耀東很認真地站在一旁聽他們一唱一和。

  肖大頭笑盈盈地轉頭看著他:「顧耀東,你年輕,腿腳靈活。只能你翻進去開門了。」

  顧耀東見所有人都看著自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好,我馬上去。」

  等到顧耀東跑遠了,小喇叭壞笑著伸手從肖大頭衣兜裡拎出鑰匙,叮叮晃了晃。肖大頭瞪了他一眼,一把搶回鑰匙。

  顧耀東跑到倉庫邊,看到上面有窗戶可以爬進去。他想跳起來夠到窗戶,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於是又跑回來:「我差一點就能夠到窗戶了,能來個人幫我搭一把嗎?」

  趙志勇剛要上前,被肖大頭一把搭住肩膀。他看了看其他人,大家都沒有要幫忙的意思。趙志勇畏畏縮縮地退了回來,他從來不是一個敢為誰出頭的人。

  顧耀東看著大家,大家也看著他,只是誰也不說話。

  顧耀東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好像也不用。」說完,他又一個人朝倉庫跑去。

  肖大頭依然在凶巴巴地嚷嚷:「不是他壞了一處的事,處長犯得著指揮我們幹這個幹那個?」

  於胖子也凶巴巴地幫腔:「這是實話。不是他,我這會兒已經在家摟著老婆孩子休息了。」

  顧耀東從附近找來幾塊大石頭墊著,這才勉強夠著窗台爬了上去。

  倉庫裡光線很昏暗。顧耀東蹲在窗台上,一眼望下去,沒有任何能搭腳的東西。窗戶位置很高,他有些腿軟,最後還是一咬牙,雙手抓著窗台往下滑去。滑到一半,衣服被支出來的硬物掛住,整個人懸了起來。於是顧耀東就像一隻被魚鉤拎起來的八爪魚,在半空中張牙舞爪地掙扎,最終「吧唧」一聲掉在了地上。

  但是磨難並沒有結束。他跑到後門邊時,發現門被堆滿雜物的小推車堵住了。車很沉,推了半天,小推車紋絲不動。顧耀東擼起袖子就開始往外搬雜物,一邊搬一邊開心地想,這是個好東西,等會兒卸貨的時候正好可以用得上!

  一輛卡車開過來停在了倉庫門口,跳下車的是沈青禾。她笑盈盈地遞給李隊長一張紙條:「李隊長,這是提貨單。您檢查檢查。」

  李隊長象徵性地瞟了兩眼:「行啦,我還敢仔細查你嗎?這回又是什麼大買賣?」

  「您這可是打聽上級私事。」

  「你跟我們處長那點買賣,也不是秘密。」

  「那也無可奉告。貨呢?」

  李隊長剛要說話,肖大頭搶了過去:「倉庫鑰匙忘帶了,我們剛派了一個人進去開門,稍等。」

  小喇叭和於胖子對視一眼,心領神會。

  小喇叭:「肖大頭,你不是還要去銀行兌金條嗎?」

  肖大頭反應過來:「是呀!金條又漲了!再不攢兩根,這個月又算白干!隊長,我請假先走一步。」

  小喇叭擠眉弄眼:「隊長,您不也要回家陪老人聽戲嗎?」

  李隊長既無奈又惱火:「你們幾個小子……別太過火了!」

  小喇叭和於胖子拽著李隊長就往警車走。

  沈青禾有些茫然地看著這齣戲。

  肖大頭:「沈小姐,裡邊那位警員一會兒會負責幫你把貨搬到車上。我們就先撤了。」

  趙志勇小心翼翼地說:「他一個人哪搬得動?」

  肖大頭:「你閒得慌,要不留下來幫他?」

  趙志勇不敢吭聲了。

  沈青禾:「他要是半路也跑了,剩我一個人怎麼辦?耽誤了夏處長的事你們可脫不了干係。」

  「放心,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他現在是惹出點風吹草動就要被開除的人。」肖大頭說罷也走了。

  趙志勇猶豫再三,最終還是跟著大家上了車。於胖子發動了警車。

  肖大頭探出身子朝倉庫大喊:「裡面的——!動作快點呀!我們還等著你開門哪——!」

  小喇叭笑著大喊:「等得好著急啊——!」

  趙志勇埋頭窩在角落,沒有吭聲。他有些不好受,剛到警局時他也經歷過這一切,他知道那種滋味。李隊長默默看著他們,也有些不好受。因為他知道,在這群小渾球裡,曾經和顧耀東很像的並不只有趙志勇一個。

  沈青禾一頭霧水地等在倉庫門口。

  忽然,後門打開了,只見顧耀東滿臉汗水和黑灰,興沖沖推著小車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高興地大喊:「來了來了!我找了個好東西,可以省不少力氣!」

  兩人看到對方,都愣住了。顧耀東這才看清門口只剩沈青禾一個人,而遠處,還能看見刑二處警車遠去的黑煙。

  沈青禾明白了一切,沉默片刻道:「我來提貨。」

  顧耀東什麼也沒說,一個人推著推車回了倉庫,把貨箱一隻一隻搬到推車上,然後又一個人推著貨車,把貨箱搬到沈青禾的貨車上。沈青禾想幫忙,剛伸手去拿箱子,就被顧耀東抱走了。

  顧耀東朝她笑笑:「很快就好。」

  沈青禾看他一個人車上車下的忙碌,有些不忍:「他們經常讓你一個人做事?」

  顧耀東彷彿沒聽見。彎腰搬東西的時候,挎包總是晃來晃去地礙事,於是乾脆把包取了下來:「我能把包放在這兒一會兒嗎?」

  沈青禾:「隨便。」

  顧耀東把包掛到卡車邊上,繼續搬貨。沈青禾看著他,不再說話。

  天已經黑了。除了倉庫,周圍沒有丁點亮光。夜晚的郊外安靜得只能聽見蛐蛐叫聲。在這樣一個開闊的天地間,兩個人卻漸漸有些拘束起來。

  顧耀東終於將最後一個貨箱搬上卡車。青禾正想說點什麼打破沉默,一輛黑色轎車從遠處駛來,車燈照在二人臉上。

  下車的是夏繼成。

  顧耀東:「處長。」

  夏繼成打量著他,從頭到腳都髒兮兮,制服也被劃破了。他看了看周圍,刑二處的人一個都不見蹤影,於是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就你一個人?」

  顧耀東沒吭聲。

  夏繼成:「還能在警局幹活就不錯了,垂頭喪氣給誰看?」

  沈青禾走過來,夏繼成立刻換了一副笑臉:「沈小姐,辛苦你了。」

  「我上去點貨。」她跳上貨車車廂,留下顧耀東和夏繼成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夏繼成:「這麼晚應該沒電車了。會開車嗎?」

  「不會。」

  「那只能我這個處長送你回去了。」

  顧耀東沒說話,看起來很失落。

  「處長親自送,換個正常人不應該激動一下嗎?你這臉怎麼比我還臭?」

  「我以為自己能當個好警察,結果來警局以後,沒做過一件對的事。」

  沈青禾在卡車上一邊清點數量,一邊望著二人。

  夏繼成看著他,沉默片刻:「什麼是對的事?」

  「匡扶正義,保護百姓。」

  「哦,看來口號還是沒忘。」

  顧耀東認真起來:「這真的不是口號。我想當個好警察,只是沒想到我的警察夢想是從查戶口開始,更沒想到,我連查戶口都幹不好。」

  夏繼成看他越來越低沉,扔了只手套砸他腦袋上:「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聽過這句話嗎?」顧耀東有些崇拜地看著他,但夏繼成顯然不領情:「別用那種肉麻眼神看我!這話不是我說的。別想著一步登天,查戶口就是你的起點。」

  「處長,你的起點也是查戶口嗎?」

  夏繼成的臉上看不出答案:「你覺得呢?」

  顧耀東想了想,自己掐滅了這個念頭。

  沈青禾跳下卡車:「夏處長,貨齊了。」說著話,她熟練地塞給夏繼成一個信封,「這筆買賣多謝您和副局長照顧,還是老規矩,這是您那份。」

  夏繼成朝遠處抬抬下巴,示意顧耀東避開,但對方顯然不懂這種暗示。他有些無奈,只得明白地告訴生瓜蛋子:「那邊兒去。」

  顧耀東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走到遠處。

  夏繼成樂呵呵地抽出一沓錢數著:「你辦事可靠,我當然願意找你出貨,幫長官把事情辦成了,順便還能賺點外快。」

  沈青禾笑笑:「要是再有貨,您第一個通知我,保證回扣豐厚。」

  站在遠處的顧耀東看到那一沓鈔票時,忽然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立刻很緊張地背過身去。

  夏繼成和沈青禾一邊說著客套話,一邊觀察周圍情況。

  「這種走私貨可不好弄,現在查得嚴。」

  「那也是你們警察在查,有路子大家一塊兒發財嘛。」

  夏繼成拿出齊昇平蓋章的通行證交給她,壓低了聲音:「兩天後船到十六鋪,把人藏在貨箱裡上船。這是特別通行證,警察看見就不會再開箱檢查了。」

  「知道了。」

  顧耀東小心翼翼地回頭,只見夏繼成仍然在熱火朝天地數錢。他趕緊又轉回臉去。

  沈青禾望著遠處顧耀東筆直的背影,目光停留在他制服下面那道長長的口子上:「警局的人孤立他,是因為瑞賢酒樓的事嗎?」

  沒有回答,代表默認。警局裡的事不是沈青禾應該過問的,那個小警察的事更不是。沈青禾很快意識到這一點,於是再沒往那邊看一眼。她跳上卡車,開車離開了。

  顧耀東還緊繃繃地站著,絲毫沒發現夏繼成已經走到他身後。

  夏繼成拍了他腦袋一下:「上車!」

  從郊區回來的路上,幾乎已經看不到任何車輛。夏繼成開著車,顧耀東坐在後面,望著車窗外的一片陰沉灰暗,心事重重。

  「處長,您讓我不要忘了當警察的初心,那您當警察的初心是什麼呢?」顧耀東打破沉默。

  夏繼成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有些想笑:「你想問,利用警局職務之便中飽私囊,這是不是我當警察的初心,對嗎?」

  顧耀東不吭聲。

  「以後不許打探上級長官的隱私!」

  「是。」

  過了片刻,顧耀東再次開口:「處長,我還能再問個問題嗎?」

  「不能!」

  十字路口的大世界依然燈火通明。霓虹燈幾乎照亮了夜晚的天空,也照亮了從門口經過的沈青禾的貨車。再過兩條街,就能回到她獨居的公寓了。

  就在這時,沈青禾無意中從後視鏡看見卡車邊上有一個東西晃來晃去。她趕緊下車查看,是顧耀東的挎包。從郊外回來的路上太黑,她竟一直沒發現。

  挎包裡放著顧耀東的身份證,上面寫著「福安弄」。

  夏繼成將轎車停在福安弄弄口,從後視鏡瞄著後排,只見顧耀東睡得連嘴都合不攏了。

  「哎!哎!」

  顧耀東猛然驚醒。

  「要不,我背你回去?」

  顧耀東還有點迷糊:「不用了,我家就在弄堂裡面。」

  「那還不下車!」

  他這才徹底清醒過來,趕緊開門跳下去。

  弄堂裡正好有主婦出來倒水,遠遠看見顧耀東從亮堂堂的黑色轎車上下來,立刻朝他揮著手大喊:「哎喲!顧大警官回來啦,還有專車送呀——」

  顧耀東杵在那裡,不知該揮手回應還是裝作看不見,手伸出去又收回來,最後想跟夏繼成敬個禮,夏繼成已經開車離開了。

  顧家的灶披間瀰漫著油煙香氣。灶台上放著五碗麵條,耀東母親在「辟辟啪啪」地煎雞蛋。顧邦才和鄰居楊一學拎著一籃雞蛋,小心翼翼地往櫥櫃裡揀。

  顧邦才:「楊先生,謝謝你的雞蛋呀!」

  楊一學憨厚地笑著:「看見新鮮就多買了幾個。倒是要感謝你們經常替我照顧女兒。」

  顧邦才:「你當會計,事情忙,照顧不過來也正常。」

  耀東母親:「鄰里鄰居,互相照顧應該的嘛。再說你一個男人把女兒拉扯大,不容易的!看看你家福朵,多招人喜歡!」

  楊一學:「呵呵呵,都好,都好。耀東和悅西也好。」

  顧邦才嘴上謙虛著,其實驕傲都已經快溢出來了:「你可不要誇那小子。依我看他還且得好好努力!」

  顧耀東一進家門,就聽到父母在灶披間說話。

  「你知道,我這個人對子女要求是很嚴格的呀!耀東是堂堂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而且年年成績第一,我對他期望很高的!」顧邦才剛開了個頭,他老婆就知道他又要開始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了。

  「又來了!現在兒子在市警察總局當刑警,還不夠?」

  「市警察總局,還是資格的刑警,當然是不錯的。我的意思是年輕人不能止步於此,刑警是一個很好的起點,將來還要步步往上才行嘛。」

  「我反正已經知足了。兒子從小想當警察,現在他了了心願,我也高興。」

  顧耀東站在灶披間門口默默聽著,有些難過地摘下了警帽。

  楊一學笑呵呵道:「都好,都好,都爭氣。顧先生顧太太,你們忙,我回去了。」

  耀東母親翻著鍋裡的煎雞蛋:「留下來一起吃麵吧。這雞蛋還是你送來的!」

  「不了不了,爐子上還燒著飯。」

  耀東母親趕緊從櫥櫃裡拿了兩盒罐頭塞給他:「拿兩盒水果罐頭回去,福朵愛吃。」

  楊一學剛一走進客堂間,就看到顧耀東:「顧警官回來啦。」

  耀東母親一聽,高興得一把將鍋鏟塞給顧邦才就跑了出去:「兒子回來了!」

  顧耀東裝作若無其事地脫外套。耀東母親忙著幫他掛衣服,拍灰,絲毫沒察覺到他的異常:「你爸爸正在煎雞蛋,馬上開飯。趕緊洗手去。」

  話音剛落,顧悅西從樓上登登登下來:「開飯了?」

  又是一天最溫馨的晚餐時間。屋裡亮著橘紅色的燈,桌上五碗麵條在燈光下冒著裊裊熱氣,白潤的麵條上面還零星撒著翠綠的小蔥花。一碗再平常不過的麵條,耀東母親也一定會讓它有滋有味。對她來說,幸福就是熱鍋熱灶,剛洗過的窗簾,曬台上晾的一排排薺菜。再平淡無奇的生活,她也要讓它開出一朵朵小花來。

  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顧悅西七歲的兒子多多在周圍跑來跑去。

  顧悅西打量一圈,飯桌上一共四個煎雞蛋。顧耀東碗裡兩個,多多碗裡一個。飯桌中間的盤子裡還放了一個。

  顧悅西很是驚喜:「一頓飯四個蛋!我們家發財啦?」

  耀東母親把盤裡剩下的一隻煎蛋夾到她碗裡,瞪了顧邦才一眼:「你爸爸親自煎的。」

  顧邦才嘟嘟囔囔地不敢吭聲。

  「還是回娘家好。」顧悅西高高興興地夾起來正要咬,這才看見雞蛋朝下的一面已經煳了,頓時嚷嚷起來,「為什麼顧耀東有兩個煎蛋,我就只有一個煳的!」

  多多依然在周圍跑來跑去地玩鬧:「因為舅舅是警察!」看到顧耀東掛在一旁的制服,多多偷偷穿在了身上。誰也沒注意到,他從制服兜裡摸出了戶籍警的袖章。

  顧悅西故作不滿道:「偏心!」

  「我還沒嫌你三天兩頭回娘家蹭飯呢,沒個結婚的樣子。」耀東母親話雖這麼說,但顧悅西三天不回來蹭飯,她心裡就空落落得像是丟了女兒。

  「這不是多多爸爸又出海了嘛!」

  「反正我已經把亭子間貼出去招租了,你的房間也是遲早要拿去出租的。等有了租客,你就搬回自己家,老老實實過日子。」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多多爸爸一回來,我就回家去。」

  多多戴上袖章大喊著:「我也是警察啦!」

  顧耀東轉頭一看,看到了他胳膊上的袖章。他驚得被麵條嗆了一口,多多已經一溜煙跑出了家門。

  弄堂裡,幾個男人聚在路燈下打牌,幾個女人在旁邊嗑著瓜子閒聊。

  多多穿著大得像浴袍的警察制服從顧家跑出來,邊跑邊喊:「我是警察——不許動!」一個下棋的男人端著茶杯起身,多多一頭撞在了他身上。

  男人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打趣地嚇唬道:「哎喲!小鬼頭,穿你舅舅的制服出來招搖,小心抓你去警察局!」

  多多嚇得站著一動不敢動,胳膊上的戶籍警袖章掉在了地上。那個男人好奇地撿起來,看清上面的字:「咦?這怎麼寫的『戶籍警』?」說著,他拿給其他人看。

  大家都面面相覷,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七嘴八舌起來。

  「戶籍警?那就是查戶口的蟹腳呀!」

  「他們家耀東不是去當刑警嗎?」

  「看樣子,是有人亂冒充金剛鑽了。」

  這個尷尬的發現,讓他們立刻扔掉了牌局,湊在一起閒話起來。誰也沒注意顧耀東走到了一旁,而顧耀東也不知道父母和姐姐就站在自己後面。

  弄堂裡的吳太太幸災樂禍地拉著先生叫喚:「幸虧我那天攔著你沒請他喝酒,不然錢就白花啦!」

  另一個女人附和著:「要不是今天看見這個袖章,我們還被蒙在鼓裡呢。」

  「哎喲,你說大家都鄰里鄰居的,顧家一家子還來這套。真沒想到是這麼虛榮的人。」

  多多縮頭縮腦地站在一群大人堆裡不敢動彈。忽然從縫隙裡看到了顧耀東,彷彿見到救星般大喊:「舅舅——!

  眾人這才看到顧耀東站在一旁,很是尷尬。

  吳先生小聲責怪妻子:「就你話多!」

  多多又是一聲大喊:「媽——」

  顧耀東一怔,回頭看去,家人都臉色難看地站在自己後面。而在更遠的地方,還站著一個來還挎包的沈青禾。

  男人尷尬地把袖章遞回來:「耀東……」

  顧耀東接過袖章,無地自容地轉身離開了。

  吳太太也賠著笑:「顧太太,我們隨口聊聊閒話,不要計較呀!我也不是說你們耀東不好……」

  顧悅西像點燃的炮仗一樣辟啪炸響了:「我們當然知道的呀!我們家耀東是東吳大學貨真價實的高才生,剛畢業就進了警察局而且是上海警察總局,吳太太你怎麼可能還嫌他不夠好?你又不是那種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人!」

  耀東母親暗暗拽了她一下,想息事寧人。顧悅西生在福安弄,長在福安弄,從小到大誰都要讓她三分。平日裡甜的時候比誰都貼心可人,捉弄顧耀東的時候比誰都心狠手辣,但若有旁人敢講她弟弟一句壞話,她是想也不想就會頭一個替他出頭。吳太太深知自己不是對手,一臉難堪地閉了嘴。

  顧耀東悶頭朝家走去,從沈青禾身邊經過時,青禾把挎包遞了過來。

  「你的包落在車上了。」

  「謝謝。」

  「是夏處長讓你去查戶口的?」

  「處長剛剛教育了我,下屬不得妄議上級。」

  沈青禾想起下午在倉庫他被孤立的一幕,再看看眼前,想說點什麼安慰他,但是剛一開口就被顧耀東打斷了:「放心,下午在倉庫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知道。」說完,他情緒低落地回了家。

  沈青禾心情複雜地看著他的背影,轉身離開了福安弄。

  顧家的這個夜晚,既平靜,也不平靜。多多趴在床上被顧悅西揍屁股,揍得吱哇亂叫。頂樓曬台上倒是一如往昔的安寧。初夏的夜風輕輕吹著,陶盆裡不知名的小花和架子上掛的薺菜輕輕晃著。顧邦才坐在曬台邊抽煙,望著夜幕下的燈火,一言不發。

  耀東母親已經把那套警察制服洗乾淨了,刮破的口子也已經補上了。她正要把制服曬在晾衣繩上,顧耀東拿了過去:「我來吧。」

  耀東母親一把拿了回去:「趕緊下去休息。查一天戶口也不輕鬆。」

  「對不起,讓你們丟人了。」

  「靠自己吃飯有什麼丟人的?再說戶籍警也是警察,對不對呀耀東爸?」

  顧邦才吐了口煙,笑瞇瞇地:「耀東啊,你媽媽的話是很有道理的!其實之前聽說你當刑警,我們都擔心得不得了,怕你遇到危險。這下總算放心了,戶籍警很安全,是個好工作!」

  父母從來就不是善於說謊的人。顧耀東紅了眼睛。

  夜已經深了。客堂間沒有開燈。

  顧耀東一個人蹲在鞋櫃前,藉著月光,從挎包裡拿出紙袋包著的藍棠皮鞋,輕輕用布擦乾淨放進鞋櫃,擺整齊。

  這時,顧邦才輕輕走了過來,有些惆悵地站在他身邊,看著那雙皮鞋。

  兩父子誰也沒有去開燈。

  「查戶口滿大街跑,穿這雙鞋……實在可惜了。」

  「樣子是有些過時了。時間久了,皮子也硬了,穿著肯定不舒服。你媽媽說得對,這種老家裳,還是放在家裡看看就好了。」顧邦才笑著拍了拍耀東的肩膀,轉身上樓了。

  顧耀東沉默片刻,關上了鞋櫃。其實他也說不清心底的失落是為了什麼,是自己在刑二處和戶籍科之間找不到位置?是與想像中完全不一樣的警局?是那個假公濟私中飽私囊的夏處長?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楊奎跟著王科達進了刑警一處的處長辦公室,一進去,楊奎就很謹慎地關上了門。

  瑞賢酒樓失手之後,王科達一直在秘密追查陳憲民,唯的一線索,就是叛徒石立由說陳憲民要定時服用一種叫科德孝的藥物。

  「現在上海能買到科德孝的醫院,只有仁濟、同仁和廣慈。這是處方藥,只有醫生才能開藥,而且病人必須登記身份。」楊奎交給王科達一張名單,「這些就是最近三個月買過科德孝的人。我看了,沒有叫陳憲民的。」

  王科達翻看名單:「這麼說,他還有其他身份……把這上面所有的男性單獨列個名單,讓戶籍科把底卡找出來。」

  刑二處照舊是一派懶洋洋的氛圍。唯一一個站著在活動的人,就是正在打掃衛生的顧耀東。

  小喇叭朝一處張望了兩眼,似乎沒什麼可看的,於是繼續低頭翻那本封面是泳裝女郎的《海上女郎》雜誌:「一處這兩天好像沒動靜了,估計瑞賢酒樓那個案子沒戲了。」

  趙志勇:「到底跑了什麼人?」

  小喇叭:「聽說是個殺人犯。」

  顧耀東不由自主望向他們。

  小喇叭和趙志勇、於胖子湊成了一堆,小聲議論著。

  「也可能只是幌子,誰知道呢?」

  「還真有這個可能。去年剛簽了《雙十協定》,蔣主席說了,要以和平民主團結為第一基礎,倡導政治民主化,黨派平等合作,避免內戰。所以現在就算抓共黨,他們也得找個借口。」

  夏繼成已經在門邊站了半天,沒有人注意到他進來了。他看著顧耀東那副恨不得伸只耳朵過去偷聽的樣子著實可笑。他故意抬高聲音喊道:「顧耀東。」

  顧耀東嚇得一個立正:「到!」

  「怎麼還不去戶籍科報到?」

  「馬上去。」和夏繼成對視的一瞬間,他趕緊看向別處。

  夏繼成心裡明白這小警察在介意什麼,嘴上只嘀咕了一句:「鬼鬼祟祟。」

  趙志勇湊到顧耀東身邊,小聲說:「一會兒查戶口你可千萬別再多管閒事了!對新人來說,破不破案不重要,能每個月一分不少領薪水,那才最重要。你總不想再被扣三個月薪水吧?」說罷,他拍了拍新人的肩膀,起身出去了,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喊:「記住!除了查戶口,就是天塌下來你都別管!」

  靜安寺附近,有一條小街,從前叫赫德路,前幾年改了名叫常德路。路不長,半小時光景就能從頭走到尾。

  顧耀東從路口第一戶人家登記過來,很快就到了195號。這是一棟七層樓高的法式公寓,鐵門掩映在蔥鬱的法桐樹下,使得原本就安靜的住處更加清幽了。他拿著戶口登記簿確認了樓牌號後敲響了鐵門。

  門房開門讓顧耀東進去後他正要關門,一個記者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竄出來,擠進了鐵門。

  門房趕緊把他往外推:「哎哎哎,你不能隨便進去!」

  「我跟剛才那位警官是一起的!」記者一邊說著,一邊快步跑進了公寓樓。

  顧耀東拿著登記簿走進公寓樓門廳。光線有些昏暗,兩位穿著講究的女士剛好走進漆成綠色的老式奧斯汀電梯。他不想佔用住戶的空間,沿著一旁的木樓梯朝上走去。樓梯拐角處的窗台上,擺著精緻花盆,種著被精心呵護的雲竹。看得出,這棟樓裡的住戶都是體面人士。

  顧耀東很快登記到了六樓。他看了看登記簿,敲響了602的房門。「請問丁放女士在嗎?」

  屋裡沒有動靜。他又敲了好半天,屋裡才有了回應:「哪位?」

  「您好!我是上海市警察局警員,我來登記戶口。」

  說著話,他的餘光瞥見有一名記者在樓梯口猥瑣地張望。顧耀東一轉頭朝他看去,對方就立刻埋頭假裝撥弄相機。

  屋裡的女聲傳來:「門沒鎖,進來吧。」

  顧耀東有些生疑地看了那名記者一眼,見對方也不再有什麼動作,便推門進了屋。

  屋裡很凌亂,地上散落著書稿,書稿下面還露出一隻被埋了一半的拖鞋。放眼望去,屋裡最龐大的傢俱就是被塞得滿滿的書櫃,但它依然不夠用。桌上、沙發上、地上,到處都堆滿書,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顧耀東看了半天,屋裡並沒有人。

  洗手間的門關著。他以為屋子主人在裡面,於是朝著洗手間一本正經地說道:「為配合市中心區域實施居民區管轄制,警局要重新登記戶口。麻煩您出示戶口簿。」

  「這邊。」一個年輕女孩從床後面探頭出來。她隨意紮著頭髮,鼻樑上駕著大大的眼鏡,身上裹著毯子,像只從洞穴探頭出來的兔子。

  顧耀東這才發現自己在朝著一個沒人的方向說話,趕緊轉了個身,出示證件:「這是我的證件。」

  丁放看也沒看:「戶口簿就在書櫃左邊從上往下數第三個抽屜裡。你自己拿吧。」說完,她又縮了回去,坐在地上背靠著床,將書稿放在膝蓋上,繼續寫稿子,彷彿屋裡沒有其他人存在。

  顧耀東只得識趣地自己翻出戶口簿,又在桌上找了個沒被書籍佔用的空位,弓著身子一筆一畫登記。

  丁放的聲音又一次從床背後傳來:「登記完了放桌上,走的時候記得把門關上。」

  就在這時,那名記者訕笑著擠了進來:「警官,我找丁小姐辦點事。」

  丁放一聽,從床後面噌地站起來:「你怎麼進來的?」

  記者朝顧耀東一指:「這位警官帶我進來的!」

  丁放顯然很冒火:「你不是來登記戶口嗎?怎麼能把陌生人帶到別人家裡來!」顧耀東一時有點蒙,正要解釋,丁放已經轉頭跟記者說話了。

  「都講了多少次了,我不是你要找的東籬君。麻煩你不要再來騷擾我了。」她很是不滿地瞪了顧耀東一眼,嘀咕著:「居然連警察都能被收買。」

  顧耀東很無奈:「丁小姐,你誤會了,我和這位先生不認識。我是……」

  話還沒說完,記者又打斷了他:「東籬君火遍了整個上海文壇,但是一直不肯露面。這不就是你們明星用來吊人胃口的小伎倆嗎?我跟蹤你一個月了,不會錯的。」

  顧耀東看著他死皮賴臉的樣子,有些厭惡。但自己是名戶籍警,任務是登記,不應該再捲入一場沒頭沒腦的糾紛。於是他把戶口簿放到桌上:「我登記完了。謝謝。」

  丁放冷冷地回道:「既然查完了那就請離開。麻煩把這位先生也帶出去。」

  顧耀東看著記者,也不說話。那人瞟了瞟他的警察制服,裝作低眉順眼地跟著朝門口走去。

  二人走出房間,顧耀東剛要關門,記者突然伸了只腳抵著,小聲說:「一點小誤會,是私事。我跟丁小姐說幾句話,說完就走。」

  既是私事,也不好再勸什麼。顧耀東走了兩步,猶豫片刻還是回來對屋裡的丁放說:「根據民事法,如果有人通過非法手段私闖民宅,您可以馬上報警。如果妨礙您的人身自由,那就又多一項罪名。」說罷,他看了那名記者一眼,轉身離開了。

  記者朝他的背影無聲地罵了兩句。

  丁放快步過來關門,記者硬是用腳抵開門,擠了進去。

  「你幹什麼?」

  顧耀東聽見丁放有些慌張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在樓梯拐角停了下來。窗台上的陶盆已經長了青苔,陽光從窗口照進來,能看到灰塵在光束裡飛舞。他盯著灰塵看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繼續朝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