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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自焚

  朱友文並未忘記與朱溫的十日之約。

  十日之後,回到朱梁京城,暗殺郢王,將其黨羽斬草除根。

  深夜,大多數人都已歇息,他在營賬內磨著一把劍。

  牙獠劍已被他所棄,本以為此生不會再用到利劍傷人,卻沒想到,還有這最後一回。

  舉劍的手忽然顫抖,險些握不住劍,忙以另只手緊緊握住,不讓劍落地。

  不用看也知道,胸口那朵火焰已然再次綻放,烈焰焚身的痛苦,他只能咬牙忍耐,豆大汗珠從額頭上不斷滴落。

  他努力調勻呼吸,試圖克制獸毒,一絲寒風由帳門邊灌入,緊接著一抹白影從他眼前滑過,他不加多想立時舉劍反擊,噹的一聲,硬兵器相接,激起細微火花,雪白髮絲一閃,接著素白衣袖如蛇般捲上他的手臂,他只覺手臂被某種尖銳物體輕輕一劃,那白影便迅速退去。

  遙姬舉起匕首,就著燭火,清楚見到上頭是觸目驚心的黑血!

  『你身上何時出現的黑血?』遙姬臉色大變。

  要知獸毒侵心、鮮血化黑已是病入膏肓,就算服用她體內蛇毒血也藥石罔效。

  『你既中狼毒花之毒,為何悶聲不吭?難道……難道她不知道?』遙姬難得激動。

  朱友文卻淡淡一笑。

  『獸毒發作,一次比一次劇烈,最後必然反噬,妳我都清楚,又何需大驚小怪?妳特地來見我,可是父皇那兒出了變故?』

  遙姬卻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有閒情逸致關心別人?是我擔心郢王毒箭傷你,才特地來一趟,誰知……』她緊咬下唇,滿心痛悔。

  畢竟還是來得太遲了。

  朱友文卻不在意道:『我本還擔憂這身子是否能撐到刺殺郢王,但既然妳來了,以妳的能耐,即使以毒攻毒,助我多挺過幾天,應非難事?』

  見他如此不珍惜自己性命,遙姬再也難以壓抑情緒,怒道:『你要強壓獸毒,甚至不惜飲鴆止渴,就為了去對付郢王?』

  『遙姬,我必須這麼做。』

  『不!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遙姬扔下匕首,雙肩顫抖。

  她辛苦用盡一切手段,為的就是保住他的命,但他卻如此輕賤自己的性命!

  朱友文,若你終究死去,我遙姬的一切努力豈不都是白費?

  『遙姬,這是我最後一個請求。』朱友文語重心長。

  遙姬背轉過身子,強自壓抑情緒,顫聲道:『馬摘星知道嗎?』

  朱友文搖頭,『她不需要知道。行刺郢王后,我自會消失於世。』

  遙姬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

  『好。』

  遙姬俯身拾起匕首,在自己手腕上一劃,蛇毒血湧出。

  朱友文微愣,他知蛇毒血乃他體內獸毒解藥,卻是第一次見到遙姬自殘,只為救他。

  原來一次又一次,當他在生死邊緣徘徊時,她都是這麼救他的嗎?

  『遙姬……』

  他朝她走來,忽然全身力氣盡失,整個人往前栽倒,她早有預料,上前抱住,但對遙姬而言,他身子實在沉重,兩人雙雙滑倒於地,她寧願雪白衣裳染上塵埃,也要以身護他,不讓他在自己手裡受到任何傷害。

  摟著他溫熱身子,淚水便禁不住落下。

  為何要這麼傻?為何總是為別人而活?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重得朱溫信任,卻又為了馬摘星而身中狼毒花,引發獸毒再次侵心,這次連血液也被獸毒侵蝕,只怕來日已無多。

  撫摸著他的頭髮,撫摸著他的臉龐,看了千千萬萬次,依舊不捨。

  不能了,這一回,她不能再聽他的話了。

  朱友文,若你真的死期不遠,那麼我只希望,你走的時候,沒有遺憾。

  *

  難以入眠的夜晚,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遙姬無聲而入,摘星雖感到訝異,卻冷靜以待,未驚動任何人。

  遙姬出現,必與朱友文有關,既然他信任她,那麼此刻她便不是敵人。

  『妳特地前來,是為了他體內獸毒嗎?』摘星問。

  『看來妳不蠢。』遙姬輕笑,似乎依然不把她放在眼裡。

  『以妳能耐,自然有辦法救治他,對吧?』

  遙姬不語,只是凝視著她,凝視著這個擁有朱友文所有感情的女人。

  遙姬的神情讓摘星感到深深不安,『難道他……』

  若連遙姬都束手無策,那……

  『我與他生死同命,凡是他心中所想,我皆無悔成全,但唯獨這次例外。』遙姬朝她逼近,『馬摘星,我寧願他日後恨我,也要讓妳知道,他會體有獸毒,追根究底,都是因為妳!』

  宛如被晴天一道霹靂劈中,摘星愕然,久久無法言語。

  只聽遙姬含淚續道:『當年妳讓他萬念俱灰,他才會捨棄一切,包括求生希望,步入黑潭,承受削骨蝕肉之痛,藉以重生,但獸毒從此入身,無法拔除,多年來他克制忍耐,加上我體內蛇毒血,勉強活到今日,但他替妳擋下的那幾箭,終讓他體內獸毒潰堤,血色一旦變為墨黑,連我蛇毒血都已無用,他最多只餘一個多月性命!』

  摘星不敢置信。

  她不知道!

  她從來都不知道!

  害得他一生被獸毒折磨甚至致死的罪魁禍首,居然是她!

  腦袋一片混亂,身子劇烈顫抖,她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認為他所遭遇的一切,皆是咎由自取,卻不知她自己才是當年推他摔入煉獄的真正兇手!

  狼仔,為何你從來都不說?

  為何你明知是我害你至此,你仍願意用盡一切保護我,不願讓我受到一絲傷害?

  你明明是那麼在意我,我卻那麼自私,一昧恨著你,不願讓你贖罪……

  摘星忽一陣失神,身子一晃,險些站不穩。

  遙姬只是冷冷道:『如今妳知道難過了?知道他為妳付出了多少了?』

  『遙姬!求妳救救他!妳一定有辦法救他的,對不對?』她雙膝一跪,抱住遙姬雙腿,毫無尊嚴地乞求。

  她願意付出一切,只要他能活下來!

  遙姬卻只是推開她,沈痛搖頭,『太遲了……』

  『不,不要這麼說……求求妳……』她拚命搖頭,不願相信,淚已如雨下。

  她與她,都是肝腸寸斷。

  『我已無力救他,所以我要他在所剩不多的日子裡,不再有遺憾。』遙姬對摘星道:『馬摘星,而妳是這世上,唯一能辦到的人。』

  『遙姬……』

  遙姬苦笑,『我與他,雖是生死同命,卻非生死同心。』她退後一步,扶起馬摘星,看著這個她曾經痛恨的女人,『馬摘星,妳要知道,我這一生從未求過別人,但此刻我求你,在他有限的日子裡,好好陪著他、好好照顧他,他的心受過太多傷,我只希望他能快樂,哪怕只有短短一個月也好……』她不是那麼大度的女人,但為了他最後這短短一個月的幸福,她願意放手,把他交給馬摘星。

  遙姬轉身欲離,摘星抹去眼淚喚住她:『遙姬!』欲言又止,終於坦白,『其實有時候我會忌妒妳,因為在他最痛苦的時候,是妳陪在他身邊。』

  遙姬停下腳步,『他已不是我的渤王了。』

  馬摘星,他是妳追尋了一輩子的狼仔。

  『遙姬,這世上最懂他的人,也許是妳。』

  那雪白的纖瘦身影微微側過臉,似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無言離去。

  *

  婉轉鳥鳴聲令他有種熟悉的錯覺,彷彿回到了狼狩山。

  緩緩睜開眼,只覺自己躺在木床上,窗外隱約有人影走動,腳步輕快。

  他坐起身,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回到了太原城外的小村裡,桌上擺著熱粥與幾道小菜。

  平靜祥和,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

  自己是怎麼回到這兒的?

  走出屋外,只見陽光燦爛,一對蝴蝶翩翩飛來,是初春的季節了。

  有人在替他曬著被子,他走過去,摘星聽見腳步聲,從被子後探出來頭,『你醒啦?桌上有早膳,快趁熱吃了。』腳步一移,拿起木桶裡其他已洗好的衣物,一一掛起。

  朱友文滿心疑惑,『妳怎會在此?其他人呢?』

  『以後我就住在這裡照顧你了。』摘星回道。

  她如今已與疾衝解除婚約,不再是川王妃,與他相處自然不再引人爭議,可他自知來日無多,不願她知道真相,只得狠心道:『你回去晉王府吧!我不需要妳的同情和照顧!』

  她放下手上衣物,歎了口氣,『我要照顧的不只你的身子,還有你的心。』

  朱友文一愣,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可知,在我心裡,最想過上什麼樣的日子嗎?』她看著天空,喃喃。

  他的目光變得柔和,參雜著一些哀傷。

  他當然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入水文光動,抽空綠影春,良人常相伴,粗茶配淡飯,最簡單的日子,卻是最幸福的滋味。

  可他給不起。

  『你一直都明白的,不是嗎?』她微笑望著他,『我一直就想和狼仔,在狼狩山上,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我們一起晾乾洗好的衣服,狼仔力氣大,先幫我擰乾了,我再一件件掛好,別讓衣服皺了。』她又開始掛起剛洗好的衣物。

  朱友文默默走上前,替她先將衣服擰乾。

  『還有,我會天天做飯給他吃,每餐都有他最愛的肉包子。』她抱起木桶,慢慢走回屋內。

  朱友文聽她娓娓道來夢想中的生活,望著她的背影,胸口酸麻,說不出的難受。

  星兒,可是狼仔很快就不在這世上了。

  妳會難過嗎?妳會想念他嗎?

  『倘若有天狼仔不在了呢?』他終於問出口,猶豫著是否該告訴她真相。

  知道了,她會痛苦,可也就不會繼續抱著這虛假的奢想過一生了。

  她腳步一頓,回過頭,眼眶含淚,『狼仔若不在了,我依舊想過著這樣的日子。我還是會洗他的衣服、替他晾衣服。做飯的時候,我也會多留副碗筷,給他留個肉包子,告訴自己,狼仔還是和我在一起……』

  朱友文心中歉疚難捨,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這些事,我不想再也沒機會做了。』淚水噗簌簌而下,她哽咽道:『遙姬都告訴我了。』

  他心內微微一驚,又聽她道:『那日你獸毒攻心,昏迷了兩天兩夜,我一直守在你身邊,就怕你醒不過來,就怕我再也過不到我想過的日子……』

  他心疼地將她摟入懷中安慰:『別怕,妳想過什麼樣的日子,我都陪妳。陪妳洗衣晾衣上千件都不成問題,陪妳吃飯吃到妳不想吃為止。』他努力讓自己聽來輕鬆愜意,眼眶卻也紅了。

  『我們不要再推開彼此了,好不好?』她抬起頭,淚眼婆娑。

  他們已經錯過太多、太多。

  他輕輕將額頭靠在她的前額上,四目相對,都是熱淚盈眶。

  不會了。

  再也不會推開了。

  輕顫的唇輕輕貼上,再也不去想,他們剩下的時間,其實根本不到一個月……

  *

  摘星在廚房裡忙乎著,她下起廚來雖有模有樣,但菜切得歪七扭八,魚煎得支離破碎,就連那鍋飯都還是趙六兒看不下去,幫她煮上的。

  午膳端上了桌,色香味樣樣不俱,摘星略感尷尬,朱友文卻是夾起筷子就吃,先將魚肉煎焦的部份吃掉,她連忙阻止,『等等,先把刺挑掉!』

  他專心挑刺,挑完刺的魚肉卻是放到了她碗裡,她看著他的體貼,心頭一陣甜蜜。

  『以前只會和我搶食物的狼仔,何時變得如此體貼了?』她取笑道。

  『還不快吃。』他一臉正經。

  知他是不好意思了,她笑著夾起魚肉入口,神色一變,看了一眼吃得津津有味的他,勉為其難吞下口。

  她不禁擔心他是不是味覺壞了,食不知味?

  這魚半焦半生,又鹹又甜,他是怎麼吃下肚的?

  見他吃得認真,一口一口將她親手做的菜餚全吞下肚,她又是慚愧又是暗喜,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在意。

  自己真該好好學習廚藝的。

  見他嘴角旁沾了塊魚肉,本想用手抹去,心念一動,湊過頭去在他唇角旁吻了一下。

  小屋門口忽傳來東西掉落聲,兩人雙雙轉過頭,只見趙六兒兩手遮著眼,滿臉通紅,尷尬道:『我……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只是替摘星姊送東西來,你們就當我沒來過……』說完後邊蒙著眼邊後退,轉身就跑。

  摘星趕緊上前拿起趙六兒掉落的麻袋,裡頭裝的是麵粉與白糖。

  『要六兒送什麼來著?』他探過頭問。

  『暫且不告訴你,晚上你就知道了!』她藏起麻袋賣關子。

  *

  用完午膳,兩人到城外近郊山林悠閒散步。

  嚴冬已過,正是初春乍暖還寒時,林間雖仍有積雪覆蓋,但掩不住綠意由白雪中掙扎探頭,滿是生機。

  幾隻迫不急待已羽化的彩蝶雙雙飛舞,絲毫不畏寒冷,見到有人來了,飛來圍繞,糾纏著兩人嘴裡吐出的暖暖白霧。

  她抓起一把落葉,往天際一灑,落葉被微風捲起打了幾個旋兒後,緩緩飄落。

  聽蝶,觀風。

  兩人緊緊牽著手,他怕她冷,將自己身上外衣解了下來,披掛在她身上。

  這樣的寧靜與幸福,是從前他們想都不敢想的。

  『日子過得好快,轉眼一年就要過了。』摘星忍不住歎道。

  八年前歷經誤會而分開,再次相遇後,短短一年,歷經了多少磨難,相愛相恨,數次生死相交,痛到恨不得就此死去,回首過往,她慶幸自己終究堅強走了過來,才能在此刻牽著他的手,漫步山林,雖然此處不是狼狩山,亦無女蘿湖,更無他的狼兄弟,但他在。

  她要的也不過就如此。

  *

  下山回到小村,她鑽進廚房與那堆麵粉白糖奮鬥,他想幫忙,卻被她推了出去,不准他偷看。

  他無奈,只得離開小屋,不一會兒又回來,乖乖坐在桌前等著。

  麵團油煎的甜香味飄來,看來她雖廚藝不精,做甜點倒是挺拿手的。

  朱友文默默看著手裡的那條紅線。

  摘星果然端了一盤巧果出來,放在他面前,柔聲道:『早就想再做一次給你吃了,就當提前過七夕吧。』

  距離七夕還有大半年,可他已等不到了。

  見她泫然欲泣,他忙拿起巧果,試著逗她笑:『這次總算是妳親手端上,不是讓人借花獻佛。』指的自然是當時寶娜驕縱,非要將摘星下廚親作的巧果當成自己的手藝,獻給渤王。

  她收拾心情,跟著笑道,『還不只寶娜呢,我們的渤王大人,可是處處留情!』

  『我沒有。』他鄭重反駁。

  『胡說,遙姬長得那麼美艷,你們倆從小一塊兒長大,我不信你們之間毫無感覺。』

  他有些急了,『真的沒有!夜煞訓練艱苦異於常人,我哪有這樣的心思?』

  『我不信。難道你真連一絲絲遐想都沒有?』

  『沒有。』他一臉正經,只差沒指天發誓。

  『那魏州城的舞孃綠芙姑娘呢?』

  他愣住,『虧妳好記性,我早忘了這人。』

  她佯裝不悅,哼了聲,『不知是誰親口說過,「那綠芙姑娘何等嬌媚動人,取悅本王……」』

  他放聲大笑,她嬌嗔捶了他幾拳,『講到綠芙姑娘就笑得這麼開心!』

  忍不住將她摟在懷裡,深深吻下。

  傻星兒,從頭到尾,我心裡始終只有妳一人,何必與其他女子爭風吃醋?

  直吻到她輕聲嬌喘,他感到身子莫名躁動,這才緩緩放開。

  他笑她,『別光顧著說我,妳自己呢?先不說疾衝,還有那通州少主……』

  思緒一下子回到再次相遇的那一刻,但當初那紛雜無解的迷惘、質疑、憤怒與悲傷,如今回想起來已能一笑置之。

  她推開他,氣呼呼起身,『你明知道我一直對你——』他打斷她,『我知道,妳甚至在奎州連退數十位求親者,都是為了我。』

  『你少自以為是!』

  被說中了心事,反而口是心非,不願承認了。

  又愛吃醋又愛鬧脾氣,可為何在他眼裡依舊如此惹人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