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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無情更比多情累

  滿是積雪的陡峭山崖上,兩個人影,一前一後,緩緩前進。

  朱友文每一步都是牢牢踏實,確認腳下不會踩空後,才繼續前行。

  摘星跟在他身後,不斷打量地勢,仍在盤算是否有脫逃的可能?

  但她很快便失望了,山壁高聳險峻,僅能容納一人行走,騎馬的兵士們根本不可能行走此道。

  難道不會有人想到朱友文會涉險越過山頭,進而沿著這條路尋找她嗎?

  疾衝該會想到吧?

  金雕追日呢?

  她仰起頭,望向天空,一望無際的厚厚灰雲籠罩,哪裡有追日身影?

  看來還是只能靠她自己。

  她假裝無意間踢了塊小石子入崖邊,想藉著石子落地聲來判斷山崖高度,但崖旁積雪深厚,石子一落入雪堆便無聲無息,她抬腳又踢了幾塊石子,用上了些力,卻不知自己一舉一動早被朱友文看在眼裡。

  『我勸妳別白費力氣。』他頭都沒回,冷冷道。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嘴硬否認。

  朱友文轉過身,右腳用力一跺,兩人身旁積雪先是顫動了一下,接著窸窣碎裂聲傳來,大片積雪竟整塊崩坍!她趕忙將身子緊貼山壁,才驚險躲過一劫。

  這兒竟然隨時會雪崩!

  『妳若還想活命,最好安分一點。』

  他轉頭繼續往前走,她望著深不見底的山崖底,只能死心。

  又行走了近兩個時辰,地勢終於較為平坦,摘星鬆了口氣,這時才覺飢渴難耐。

  他停了下來,仰望日頭,已過正午,得在太陽完全落山前越過山頭,否則夜晚風雪又起,想平安離開此山更是難如登天。

  隨手將一直貼身攜帶的乾糧與裝水葫蘆取出,走到她面前,『吃。』

  她倔強扭過臉。

  『想餓死嗎?』

  她猶豫了一下,恨恨扭回頭,瞪他,『那解開我身上這些東西!』

  『不行。』他斷然拒絕。

  她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貓,尖聲抗議:『我被你捆得像只粽子,只剩一雙腳能活動,難道要我脫了鞋用腳進食嗎?』

  他不發一語,將乾糧撕成小塊,硬塞入她嘴裡。

  她第一個反應是吐掉,他撿了起來自己大口吞下。

  再撕下一塊塞入她嘴裡,她又想吐掉,卻遲疑了一下。

  誰要給你吃!

  於是堵氣似地大口咀嚼,誰知吞嚥得太快,竟然嗆住,咳得面紅耳赤。

  等她咳聲稍歇,他一手扶住她的臉,一手將葫蘆湊到她嘴邊,徐徐餵她喝水,彷彿怕她又嗆到,比起硬塞乾糧到她嘴裡,餵水的舉動顯得溫柔許多。

  彷彿是呵護。

  她忽覺心跳加速,連忙退開,他竟上前以手指輕輕抹去她唇邊水漬。

  『你……別碰我!』

  『吃完。』他舉起所剩不多的乾糧。

  『你不要看我吃!』她小聲抗議。

  他撕下乾糧,伸手到她嘴前,自己扭過了頭不去看她。

  她看著他那有些無奈的面容,忽覺那是從前的狼仔,不由看得久了,竟忘了張口就食。

  『妳到底是吃還是不吃?』他不耐煩了。

  她瞪他,卻發覺他根本看不到,沒好氣地自己湊上前,咬過乾糧,緩緩咀嚼吞嚥。

  天寒地凍,乾糧竟尚有餘溫,並未被凍得乾硬難以下嚥。

  細細咀嚼時,想到方才飲用的水也未結凍,該是他貼身攜帶保暖的緣故。

  都是狼仔才有的貼心。

  小小的感動卻一瞬即逝。

  馬摘星,妳在想什麼?他可是妳的殺父仇人!更是為虎作倀、殺人無數的朱梁劊子手!他不想妳餓死凍死,只是不想無功折返,之後拿妳要挾晉國!

  既然如此,她也不跟他客氣,一口一口努力吃掉所有乾糧,連一滴水都不留給他!

  見她將食物飲水掃空,他雖面無表情,心底卻是欣慰。

  她的求生意志很強烈,看來暫時不用擔心。

  他隨手將葫蘆仍入雪中,『吃完了就繼續走。』

  兩人一前一後,繼續往山頂前進。

  *

  又行走了一個多時辰,她漸漸落後許多,畢竟身上有傷,天氣凍寒,氣力很快流失,只是靠著一股意志力才勉強跟上朱友文。

  他心知再如此耽擱下去,天黑前絕過不了山頂,乾脆將她一把扛起背在肩頭,不顧她尖叫反對,加快了腳步。

  摘星抗議了一陣終於放棄,堵氣想著:就當自個兒在坐馬車好了,堂堂朱梁渤王自願降尊紆貴當她的座騎,她可真是榮幸。

  不由想起在渤王府時,他也曾親自下廚替她炸巧果。

  還有幼時在狼狩山上,他常常背著她在山裡四處探險。

  為何就是忘不掉那些回憶?

  該是那麼甜美的回憶,如今回想起來卻都是酸楚。

  偷覷他一眼,儘管寒風侵肌,他又上身赤裸,額頭卻隱隱可見汗光,有那麼一瞬,她悄悄反省了一下自個兒是否太重了。

  但他從小在狼狩山上長大,自然已習慣歲暮天寒,才會這般不怕冷吧?

  她卻不知,正巧是這天寒地凍勉強壓抑著他體內如火焚燒的獸毒,讓他暫時能夠維持心神如常。

  日頭已迅速西落,風雪又起,眼見約莫半個時辰就要天黑,兩人終於越過山頭,但下山路段更為險峻,只要一個不小心便極有可能失足落山,雙雙葬身於此。

  她心中忽閃過一念頭:是不是乾脆他倆就一塊兒死在這雪山裡?

  她並不怕死,而只要他一死,她便報了父仇,朱梁必元氣大損,無法再犯晉國。

  很容易的,只要她開始掙扎,他重心不穩,便隨時可能帶著她墜落山崖。

  朱友文,你就跟著我一起陪葬吧!

  她開始劇烈扭動身子,他沒有防備,一下子便失了重心,踩空雪堆,整個人往山崖絕壁滑落!

  『妳別亂動!』他喝叱。

  她死意堅決,一個扭身竟從他肩上滾落,眼見就要直墜山崖,他慌忙扯住她身上蒲團,蒲團本就不耐重,眼見就要斷裂,她身上厚被也已鬆脫,大半個身子露出懸吊在半空中。

  『星兒!』

  她原本背對著他,聽到這聲呼喚,轉過頭,熱淚滾滾落下。

  『狼仔……活著好難……你陪我一起死……好不好?讓我們再當回星兒與狼仔,好嗎?』

  讓他們不要再是大梁渤王與前朝皇女,他們只是兩個孩子,在狼狩山上相遇,然後相知,而也許,也許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們真能共結連理,再也不分離。

  『狼仔,求求你……』

  看著她淚眼淒婉,他寸心如割,天人交戰,真要一塊兒就死在這裡嗎?

  但他已傷害她那麼深,怎捨得再拿她一條命陪葬?

  不,他已在馬瑛墳前立誓,一生一世護她周全,怎能因一時心軟而害她喪命?

  心一硬,冷笑道:『馬摘星,我是教過妳,越深的感情越能利用,但妳錯就錯在以為我仍對妳舊情未了,想藉此動搖我?別癡人說夢了!』

  她渾身瞬間如雪般冰涼,最後一滴熱淚滑過臉頰,凍結。

  他心裡終究放不下名利權勢與地位,仍要繼續當他的朱梁渤王、朱溫的三皇子,是嗎?

  都是剖心相待,卻慘遭踐踏。

  蒲團終於裂開,摘星整個人往下墜,他立即跟著縱身跳下,此情此景,彷彿重演,她卻含恨扭過頭,不願臨死前還要見到他這張臉,錯過了他眼裡毫不掩飾的驚心與擔憂。

  她墜落在一突出山巖上,幸好積雪深厚,成了最佳緩衝,竟毫髮無傷,只是深埋雪中,跟著落下的朱友文從積雪中掙扎起身,將她挖出,拍去渾身積雪,仔細檢查她有無受傷。

  『不要碰我!朱友文!』她幾乎歇斯底里,山巖面積狹小,積雪簌簌而落,他看得膽顫心驚,扯過一旁老樹籐,不顧她的掙扎,將她老老實實捆住。

  他觀察地形,這一墜落,雖然險象環生,倒是省了不少路途。

  蒲團已毀,厚被不知掉落何方,摘星完全沒有任何保暖衣物,他必須更加快腳步,趕在天黑前下山,或是尋得民宅過夜。

  『過來!』他一手扯著樹籐,牽制她的行動。

  她百般不情願,勉強被拉動幾步,後腳跟忽一聲轟然巨響,兩人原本立足的山巖居然從山壁上剝落,更牽動下方絕壁積雪,引起一連串雪崩,沉悶隆隆巨聲在深不見底的山谷間迴盪。

  只差那麼一點。

  逃過一劫,究竟是幸,亦或不幸?

  兩人不禁惘然。

  *

  日頭落下了。

  山中光線昏暗,只有隱隱白雪反射寒光。

  他不顧她反對,將她牢牢綁在自己背上,嘴裡說是怕她逃走,其實是怕她又做傻事。

  一開始,她滿臉厭惡,根本不想碰他,但身軀相貼,他赤裸後背熱度源源不絕傳來,她四肢早已冰冷,唯有與他後背相貼的胸腹間仍是溫暖。

  彷彿他用自己的體溫為她的心取暖。

  又恨又愛,又愛又恨,愛恨交織,扯不斷也理不清,一團混亂,逼得人簡直要發瘋。

  她怎會與他雙雙困在這雪山裡?

  難道老天爺對她開的玩笑還不夠殘忍嗎?

  一路上,她一語不發,強烈恨意卻在他的體溫下,情不自禁緩緩消融,彷彿冰遇著了火。

  不管他意欲為何,到底還是數次捨命救了她。

  朱友文停下腳步。

  正沈浸在自個兒情緒的她回過神,兩人前方是一條表面已結冰的溪流,月華初上,清冷月色照在結冰層上,隱隱可見其下水流湧動,可見溪流有多湍急。

  他難得遲疑。

  這冰層瞧著並不太厚,底下又有水流,他馱負著兩個人的重量,極有可能走到一半便冰層破裂、掉落河中,他是不打緊,但她身上有傷,別說傷口碰水會惡化,更可能會失溫而死。

  但他沒有選擇,多在這冰凍雪山裡待一刻,她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險。

  他舉步往前,雙手更握緊了捆綁摘星的樹籐。

  小心翼翼地踏出第一步,冰層似無異樣,這才踏出第二步,朱友文難得的謹慎讓她也跟著緊張起來。

  他立即察覺她的心跳加速,貼在自己腦後的呼吸變得略微急促。

  不禁心神有些蕩漾。

  一步一步往前走去,還未走到對岸,一條大魚忽從朱友文腳旁冰層下游過,接著他便聽見了冰層裂開的聲音!

  他不加多想,蠻力一使,用力扯斷摘星身上樹籐,冰層瞬間碎裂,身子立即下沈,摘星失聲驚呼,根本來不及上岸,他一聲虎喝,雙手將她高舉過頭,不讓她碰到一滴冰冷河水。

  絲絲白霧從他齒間噴出,河水高至胸口,腳下水流湍急到幾乎要將兩人沖走,為激發全身力量抵抗水流,體內獸毒被催化,一朵紅花如火在他胸前燃燒,他踏出一步,又是一步,冰冷河水不斷濺上她的臉龐。

  摘星耳裡聽得水聲轟轟,儘管之前一意求死,此刻她卻一動都不敢動,心中充滿驚恐,畢竟自己求死是一回事,出乎意料死去又是另一回事,況且他竟如此力保自己的性命無虞,她既感動又感傷,幾次想張口叫出一聲『狼仔』,卻是紅著眼硬生生忍住衝動。

  他踏進水流最湍急處,重心猛地不穩,他晃了幾晃,盤算著對岸距離,忽故意往前用力滑倒,順勢將摘星用力拋向岸邊!

  她身子甫落地,便眼睜睜看著激流將朱友文捲入冰層下,瞬間不見蹤影。

  『狼——朱友文!』她跳了起來,沿岸追了上去,只見透明冰層下,一個人影被水流越捲越遠。『朱友文——』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心焦,亦不明白自己為何不轉身就跑,甚至冒險重新踏上冰層,思考著該如何將他救出。

  他人在冰層下,滾滾水流讓人窒息,若放棄掙扎,是不是就能一死了之?

  但那個嬌小人影一直沒有放棄他,不斷跟著他,當漸漸跟不上了,竟踏上冰層,不顧生命危險在其上追著他的身影奔跑。

  『……狼仔……狼仔……』

  是她的呼喚聲嗎?

  隔著冰層、隔著峻急水流,他聽見了她在呼喚他。

  星兒,妳終究沒有完全對我絕情,是嗎?

  他猛地伸手抓住一塊大石,勉強穩住身子,舉掌猛力拍向冰層,一擊之下冰層立起裂縫,他再使出全身力氣猛擊,不到片刻,冰層碎裂,他狼狽從裂口爬出,他的身體為求自保,喚醒獸毒,此刻猶如烈火焚身,一離開冰層,身上竟冒出絲絲熱氣,冰冷河水被高溫蒸發,胸前紅花如火焰般燦爛耀眼。

  『狼……仔?』她追到他身後,見他破冰而出,心中一陣欣喜,隨即察覺不對勁。

  再走近一看,就著月光,清楚可見他身上經脈突出,竟化為墨黑之色。

  朱友文試圖想控制體內獸毒,但才一起身便腿軟跪了下去,她不假思索便朝他奔去,『狼仔!』

  他剛從冰層中脫困而出,該是渾身冰涼,但她雙手一觸到他身上肌膚,卻是燙得嚇人!

  朱友文猛地抬頭,雙眼已化為血紅!

  『狼仔?』

  他以一聲如狂獸般怒吼響應,面容瞬間猙獰,彷彿完全不識得她。

  她驚駭失色,不解他何以突然發狂,連連後退,轉身就想逃,朱友文獸性激發,見她脫逃,立即追上。

  她被積雪絆倒,眼見他就要追上,嚇得不斷尖叫,朱友文神智忽恢復清明——她瞧見了!她瞧見了他這副可怖的獸化模樣!

  被獸毒催化的殘暴獸性與虛弱理智天人交戰,他痛苦地摀住自己的臉,強迫自己後退,強迫自己遠離她。

  他不能傷害她!

  『走……快走!』連他的聲音亦如獸般嘶啞。

  她趕緊狼狽爬起,轉身跑了幾步,卻聽見後方傳來痛苦嘶吼,猶如困獸之鬥。

  她忽閃過一念頭:難道這便是朱友文體內獸毒發作時的模樣?

  原來獸毒竟真的會令人喪失心神,徹底獸化,如入魔狂獸?

  這……就是朱溫控制他的秘密嗎?

  她幾次舉步欲逃,終究不忍,扭過頭,見他居然嘗試重新走回河面冰層破洞,正打算跳下,以寒冰之氣鎮壓獸毒。

  她輕呼一聲,忽地眼前一花,他速度奇快如風,竟已來到她面前,雙手緊緊掐住她的頸子,血紅目光溢著瘋狂殺意,她聽到自己頸子傳來骨頭擠壓聲,他真的要殺了她!要活生生將她頸子掐斷!

  獸性狩獵天性終於完全吞噬了他的理智。

  『放……開我……』她掙扎喘氣,已吸不進空氣。

  他狂吼一聲,將她整個人舉起,手上加勁,她只覺自己頸間劇痛!

  『狼……狼仔……別……』小臉先是脹得通紅,接著開始青紫,意識要消失的最後一瞬,她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狼仔,別……

  電光火石間,一個畫面閃過他腦海裡。

  年少的她,小手在他雙頰上用力一拍,定住。

  她說:『狼仔,不可以!』

  狼仔,不可以。

  不可以。

  他仍記得那雙手撫在自己臉頰上的觸感。

  那麼溫暖,那麼柔嫩。

  是星兒。

  她是星兒。

  不可以……

  理智重新浮現,他猛地放開她,驚慌後退數步,看著她努力大口呼吸,原本紫脹的小臉終於漸漸恢復血色。

  他差點殺了她!

  他差點殺了星兒!

  胸腔溢滿悲憤,仰天狂嘯,他究竟是人,還是獸?

  『妳為何要回來?為何不走?』嗓音嘶啞,雙眼血絲滿佈,痛苦萬分。

  他用盡最後一絲理性,轉身朝粗壯樹幹撞去,一次又一次用頭部重擊,直到終於昏厥,額頭血流如注。

  她跌坐雪地,看著他為了控制獸性,撞樹自殘,狠狠傷害自己。

  只因不願傷害她。

  見他倒地昏厥,她明白再也遇不到如此刻良機,她該逃走!

  呼呼風聲中隱約傳來人聲。

  『……皇女……』

  『郡主……摘星郡主……』

  是前來搜索救援的晉軍!

  聽那呼喚,似乎也有馬家軍士兵?

  她欣喜起身,呼喊聲斷斷續續,在風聲中顯得微弱,只能判斷是由山下傳來。

  邁步往山下走了幾步,正要出聲呼救,張開了嘴,卻忽然猶豫。

  然後回頭看了一眼倒在雪地上的朱友文。

  就這麼放著他不管嗎?

  她盤算著若是先下山找到援軍,再帶人回來救他,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