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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投晉

  『郡主,太原城到了。』劫後餘生的馬婧,在馬車裡打起精神對摘星道。

  朱友文的確信守了承諾,當日退離莽嶺五里後,便命人放了馬婧,還留下一匹馬,讓她盡速與摘星會合。

  為確保摘星安全,主僕倆一會面,便在馬家軍精銳護送下,趕往晉陽太原,一路上,摘星神情冰冷,沉默寡言,彷彿過去那個善感的她已然死去,如今還活著的,只是仇恨撐起的一具空殼。

  馬婧掀開車簾,太原城的樣貌,由遠而近,緩緩映在摘星憔悴而疲憊不堪的雙眸裡。

  呵,命運多麼諷刺,不過不久前,她馬摘星是如何仇視晉國,連做夢都想著率領馬家軍攻下太原,為父報仇,可如今太原卻成了她今後落腳處,大仇要得報,還得仰靠晉王,畢竟她這條命,以及馬家軍,都算是晉王救下的。

  她所深愛的人。

  她曾以為的故土。

  她相信過的每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詞。

  一夕劇變。

  都是謊言。

  帶領馬家軍投靠梁國,為晉王所用,便代表終有一日,她將與馬家軍回頭攻打朱梁,在戰場上與朱友文相見廝殺,曾經那麼相愛,下一刻,卻要深深互相傷害。

  她怔怔看著越來越近的太原古城,心裡很明白,過去的馬摘星,又再一次地死去了。

  疾衝的身影忽映入眼裡,騎在馬上的他,神情是少見的凝重,且藏著隱隱不安。

  摘星這才想道:堂堂晉小學世子,為何離開晉國這麼,跑去當四海為家的賞金獵人?且這次護送她與馬家軍到晉國,疾衝堅持不住晉王府,要與馬家軍一塊兒紮營住在太原城外近郊處。

  他隱瞞了什麼?又在擔憂什麼?

  多虧了疾衝,她才能提早得知馬府滅門真相,沒有犯下大錯,而她與馬婧倆雙雙平安脫險,更是因他一人擔保,否則以當時情勢之險峻,說不準李繼岌會寧願犧牲她與馬家軍,也要當場斬殺朱友文,大挫朱梁銳氣!

  她看著疾衝的側影,感覺得到他並不是很想回到晉國,為何?

  他是為了她才回來的,是嗎?

  她將身子挪到窗前,喚來疾衝,『這些年你從未回來過,是否有些近鄉情怯?』

  疾衝知她遭逢巨變,身心都正承受著極大的折磨與壓力,卻仍觀察到他的忐忑,出言安慰,心中好生感動。

  他扯起嘴角一笑,心中不安一掃而空,『妳心裡果然還是會想到我的!開什麼玩笑,這兒可是我的地盤,我只是不想見老頭子而已!不如這樣,我先帶妳逛逛太原城,那晉王府嘛,也沒什麼好看的,遲些去也無妨。』

  『繼嶢!』李繼岌聽見了,策馬過來訓道:『回到太原卻不先回晉王府,拜見父王,成何體統?』

  『我這人就是離經叛道,你奈我何?況且那老頭才不會在乎!』疾衝語畢,一夾馬肚,先衝到城門口,下馬等著迎接摘星入城。

  面對依舊叛逆的胞弟,李繼岌只能暗地搖頭,父王尊崇禮節,一板一眼,偏偏繼嶢個性與父王完全相反,不愛受管束,要他往東,他偏要往西,父子倆這心結,恐怕更難化解了。

  *

  晉陽太原。

  前朝詩人李白曾褒揚其風采:『天王三京,此都居一。』

  太原與長安、洛陽並稱為三都或三京,依山而建,不少朝代,包括前朝,開國君主皆由太原起家。相傳大禹治水時,曾將船隻繫於城北一處山下,故此山名為『系舟山』,其中一處山頭狀似龍角,因而又相傳此山為潛龍之地,為太原龍脈所在。

  晉王李存勖根據太原,其意義不言而喻。

  摘星的馬車駛到太原城門口,只見城門重兵駐守,把關嚴謹,進了城後,城內景觀也非她之前所想那般人來人往、熱鬧喧嘩,大街上雖店舖林立,卻無任何私攤小販,街道因而特別乾淨整潔,行走其上的百姓們亦顯得自制,無人大聲談笑,然百姓臉上並無任何恐懼,可見並非高壓統治,而是國風如此。

  疾衝親自迎接摘星下了馬車,『這就是晉陽太原城,跟妳想像的不太一樣吧?』

  摘星點點頭,『太原感覺竟如此肅穆,不像奎州城那般亂中有序,亦不像朱梁京城那般繁華。』她曾聽聞,晉王李存勖深具謀略,儘管心心唸唸欲復興前朝,卻不急不躁,循序漸進,先是著手整頓內政、提拔賢才,接著減免稅賦、撫恤百姓、整肅貪腐,聲望越來越高,更趁勢實行強兵政策,家中若有成年男子,除非是獨子或身患殘疾,皆需從軍,保家衛國。

  前朝亡於朱溫之手,如今他更虎視眈眈,窮兵黷武,欲壯大版圖,一統天下,打著復興前朝名號的晉國,自然成了其眼中釘,晉國明顯感受朱梁威脅壓迫,早已整兵待發。

  疾衝環顧城內景象,對於父親的治理手段,他還是感到那麼一點兒驕傲的,但仍嘴硬道:『這地方,就和那老頭一樣,無聊透了。』

  『襟四塞之要衝,控五原之都邑,雄藩劇鎮,非賢莫居。此城為北方邊塞重鎮,又是前朝高祖發祥之地,雖不及洛陽、長安繁華,但據說人文薈萃卻足可與之匹敵。』摘星看著井然有序的太原城,亦能深深感受到晉王復興前朝之用心良苦,不由生起一股欽佩。

  而朱溫表裡不一,行事作為皆只為遂一己之好,私下更行暴政,殘殺功臣,顛倒黑白,若不是疾衝揭穿真相,她至今仍被蒙在鼓裡,甚至助紂為孽。

  而若不是為情所蒙蔽,或許她早就能發現端倪,不至於深陷其中,更不至於在真相大白後,痛心如斯……

  疾衝見她神色黯然,知她又想起朱友文,忙岔開話題,『妳不過來太原看了幾眼,就如此推崇那老頭?非賢莫居?哈,我怎就沒發現他有妳形容的那麼好?』

  摘星看著他,問道:『你與晉王之間,到底怎麼了?』

  疾衝忽斂起嘻笑,正色道:『他曾下軍令,要砍我頭!』

  摘星一臉愕然。

  『晉王要砍你頭?』難得一路上不多話的馬婧也瞪大了眼。

  疾衝哈哈大笑,『瞧妳們倆嚇成這個樣子,說笑罷了。』

  摘星沉默地望著那張彷彿不在乎天下任何事的飛揚笑臉,知道那不過是一張面具。

  正猶豫著要不要多問,幾道熾熱懷春眼神打斷她的思緒,只見大街旁的小巷裡,不知何時聚集了三三兩兩年輕女子,倚在牆邊,朝著疾衝擠眉弄眼,暗送秋波,一見他回頭便心花怒放,輕聲驚呼,喜得跟什麼似的。

  摘星傻眼。

  的確,疾衝長相英俊,對女孩子尤其嘴甜,看得出情場經驗豐富,但她可怎麼也想不到,儘管疾衝幾年未回太原,魅力依舊驚人,竟惹得大街小巷鶯鶯燕燕紛紛聚集,只為看久違的小世子一眼。

  她看著漸漸被珠翠圍繞的疾衝,遙想他當年一身錦衣,正是年輕氣盛,確是臨風玉樹,心思一晃,竟不自覺拿他與朱友文比較:朱友文氣度雍容,山立水聚,隱隱帶著霸氣,冷靜寡言,心思多、糾結多,複雜亦矛盾。而疾衝狀似放浪不羈,對女人卻是特別貼心,甜言蜜語更是家常便飯,看似見錢眼開,有銀子便萬事好商量,然心中其實有一把尺,對於他真正在乎的,用再多金錢權勢利誘,也買不動他。

  初識疾衝時,他一身布衣,看似平凡,但她早隱隱察覺他大有來歷,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會是晉小學世子,明知自己是她的敵人,卻依舊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冒險留在了梁國,又在她不需要他的時候,瀟灑翩然遠去。

  他與朱友文,是如此不同,但在某方面,她又覺得他們如此相同。

  『少帥!』

  摘星從那群環肥燕瘦間望過去,見是一群巡守軍隊迎面而來,當前領隊的隊正難掩激動地望著疾衝,又回頭望向跟在後頭的士兵,確認自己可沒眼花。『那是少帥吧?我沒看錯吧?』

  其中一名士兵興奮喊出聲:『是少帥!除了少帥,還有誰能一進城就引來這麼多姑娘?』

  『果真是少帥!』

  『少帥回來了!』

  巡守士兵們嘩啦啦湧上前,一下子擠開了春心大動的姑娘家們,一群大男人將疾衝與摘星等人團團圍住,脂粉香氣換成了汗臭味,軟綿綿的鶯聲燕語換成了粗嘎鴨嗓,不變的卻是久別重逢後發自真心的喜悅。

  疾衝看著隊正,忽認出他來,『你是克朗!』他上前一步,用力拍拍克朗的肩,『當上隊正了?很好,你娘也能放心了。』

  『少了少帥,川龍軍被解編,大部份都被調去築城了。』克朗道:『少帥,大夥兒都很想您!您可總算回來了!』

  平日訓練嚴謹的士兵,見到舊主,一時難掩情緒,圍住疾衝,七嘴八舌,摘星與馬婧反被晾在了一旁。

  *

  一聽說在外流浪的小世子終於回來了,晉王府內也是熱鬧非凡。

  晉王府大總管史恩向晉王李存勖稟告,小世子總算倦鳥歸巢,且立了大功,不但洗清晉國滅門馬府嫌疑,還帶回一支戰力強大的馬家軍,原以為晉王該感到高興,然晉王聽完史恩稟報後,卻是不發一語。

  即使伺候晉王幾十年了,史恩有時還是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不過,他特地端上的百合銀耳梨子湯,這一次,倒是沒有被砸。

  史恩從晉王書房退出,一路行經花園,四周看了看,歎口氣,『都出來吧!沒空和妳們玩捉迷藏。』話聲一落,樑柱後、樹叢間、花叢旁,紛紛冒出許多年輕婢女,手裡拿著掃把、抹布、水桶、花瓶、甚至還有一大籃梨,個個神情緊張又帶著期待。

  『大總管,晉王原諒小世子了嗎?准他回來了嗎?』

  『大總管,我們可以幫小世子打掃房間了嗎?』

  『大總管,您老剛特地端了百合銀耳梨子湯進去,沒挨罵吧?』

  婢女們七嘴八舌,史恩煩不勝煩,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安靜,婢女們急於想知道小世子的消息,勉為其難閉上嘴巴。

  史恩清清喉嚨,開口道:『說了多少回,女孩子家,說話小聲點、慢一點、優雅點,別老這麼大聲嚷嚷,急得跟什麼似的,還有,我老嗎?別老是衝著我喊「您老、您老」,不老都被妳們給喊老了!』

  史恩年少時便跟在李存勖身旁伺候,深得晉王信任與重用,如今也不過四十來歲。

  『大總管您人最好了,快別吊我們胃口了嘛!』一名婢女難掩興奮。

  『別費事替那混小子打掃房間了,反正他橫豎不會回王府住的。』史恩道。

  婢女們一個個垂下了肩膀,滿臉失望。

  『難道晉王還沒原諒小世子嗎?』另一個婢女問。

  『倒也不一定。』史恩刻意賣關子。

  婢女們紛紛眼睛一亮,期待的眼神又回到她們最敬愛的大總管身上。

  『晉王雖然瞧都沒瞧那碗百合銀耳梨子湯,但這一次,可沒砸碗了。』史恩有些得意。

  小世子離開這些年,他時不時就端碗百合銀耳梨子湯到晉王面前,每一回晉王總是一見就氣得砸碗,但這一次,晉王只是望著那碗湯,默默無語,雖說小世子揚言不回王府住,但晉王也未因此動怒,沉默許久後,交代史恩,貴客即將入住王府,將客房院落好生打掃一番。

  『貴客?難道是那位馬郡主?』一名機靈的婢女馬上猜出貴客身份。

  其他婢女們一聽,皆是意興闌珊。

  那不就是等於替情敵打掃房間嗎?

  雖然她們不過是婢女,但到底也是從小與小世子一塊兒長大的,正妻那自然是不敢想的,但小世子處處留情,她們可是都懷著至少做個通房丫頭或小妾的夢,況且,聽聞那馬郡主差點嫁給朱梁渤王不是?跟過了別的男人,哪配得上她們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的小世子!

  史恩哪裡不知道她們心裡在打什麼算盤,訓了一頓,婢女們才勉強振作精神,提著掃把水桶抹布,乖乖打掃去了。

  *

  疾衝說要帶摘星好好看看太原城,誰知一入城,他自己反成了焦點,不過一下午的光景,太原城內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離家的小世子終於歸來,疾衝人緣極好,不管走到哪兒,都有百姓士兵奔出迎接,原本的近鄉情怯,也在家鄉父老的溫暖問候聲裡,消失了一大半。

  王世子李繼岌見疾衝大街也該逛夠了,一聲令下,將摘星帶回晉王府面見晉王,疾衝陪著她來到王府前,卻就此止步,不再往前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