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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狼毒花

  聽聞馬摘星求見,且是獨自前來,梁帝不禁略感疑惑。

  張錦帶著她步入御書房時,只見她神情不若以往鎮定,且帶著一股憤慨與凝重。

  梁帝微微瞇細了眼。

  摘星跪下行禮請安後,梁帝問道:『馬郡主,緊急求見,有何要事?』

  她深吸一口氣,即使明知此事牽連甚廣,但事關馬家血海深仇,她如何能不上報?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她仰頭朗聲道:『陛下是否仍記得,當日誅震宴上,段大人臨死前所言?』

  她不提還好,這一提,梁帝臉色立即一沈。

  那日是要不是朱友文手腳夠快,在那亂臣繼續口出狂言之前一刀砍了他的腦袋,段言喻險些就要在馬摘星面前暴露真相,而此女莽撞求情,不知好歹,更令他暗生不悅。

  『不過是亂臣賊子之語,何須掛心?』梁帝按捺住脾氣回道。

  『摘星原本也不欲掛心,但此刻摘星想奏請陛下,重新調查馬府慘案!』

  梁帝心中一驚,『為何?』

  『摘星從家父遺物中,發現一封段大人生前寄給家父的書信。』她不欲讓梁帝知情朱友文暗中協助段家老宅,因此略微隱瞞了書信出處。

  梁帝眉頭緊擰,『呈上來!』

  摘星將那封信交給張錦,梁帝由張錦手中接過,心中忐忑,難道段言喻真留了一手?不,不對,若馬摘星已知真相,又怎會特地來見他,請求重新調查馬府慘案?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梁帝打開那封信,信中言及,一年多前,二皇子朱友珪為爭權奪位,與宰相敬祥四處籠絡黨派,卻被馬瑛與數名朝中大臣訓斥,朱友珪惱怒之餘,曾暗中揚言必除之,此後便有不少大臣遭到密告,多以通敵謀反之嫌,被梁帝降罪,段言喻更懷疑,馬府滅門,是朱友珪暗中內應,與晉軍連手為之!

  梁帝勃然大怒,這分明是一派胡言!

  然二皇子朱友珪之前確與敵晉暗中內應欲刺殺朱友文,且信末還蓋上了段言喻的官印,若非梁帝知道真相,見到此信,也不得不先信上三分。

  是誰特意偽造這封書信,試圖慫恿馬摘星請求重新調查馬府一案?

  他緩緩將書信放下,冷言道:『此信不過是段言喻臆測惑眾之言,妳竟信以為真?』

  摘星悲痛道:『陛下,二殿下通敵,原來早有跡可循,況且先父鎮守邊防,鮮少在府,有時甚至一年半載才回府一趟,離府回防皆為封密軍令,若非有大梁高位者內應,兇手何以能如此精確掌握他的行蹤?』

  梁帝頓時啞口無言。

  『陛下!真兇便是二殿下!除了渤王,他也打算一併除掉摘星而後快!因此段大人臨死前才急告摘星離開大梁,免得死於非命!』

  『住口!』梁帝震怒,用力一拍書案,幾道奏折滾落,『一派胡言!馬摘星,妳竟敢隨一個叛臣起舞,胡亂造謠,污蔑皇子?』

  『陛下,摘星不敢!摘星也自知此舉必會觸怒陛下,但摘星懇求陛下,重新徹查此案,並讓摘星共同參與,釐清所有疑點!若屆時證明是摘星誤會了二殿下,自當請罪,絕不逃避!』她不住對梁帝磕頭,心心唸唸只求馬府滅門真相,卻忘了之前朱友珪用盡手段與丈人連手爭權奪位、甚至不惜兄弟相殘,已讓梁帝痛心至極,如今她等於在梁帝的傷口上灑鹽,饒是他向來老謀深算,這口氣卻是再也忍不住,怒道:『朕不准!馬府慘案,誰都不准再查!』

  摘星不敢置信,幾乎是嘶啞著嗓子喊:『為何?陛下!您不是親口答應過,必為我馬府血案平反?』思及當夜爹爹慘死模樣,她悲慟至極,竟一時失去理智,『難道陛下是怕牽連皇子,有意護短?還是陛下明知另有隱情,卻刻意欺瞞天下?』

  這番話無異重重踩上梁帝痛處,火上澆油,自招禍端。

  梁帝怒不可遏,喝道:『大膽!來人!將馬摘星押入天牢!』

  『陛下!』摘星難以置信,『難道真被我說中了嗎?難道陛下您——』

  侍衛很快將她架了出去,梁帝餘怒未消,他萬萬沒料到,段言喻不過一封妄想揣測之信,竟讓馬摘星對滅門一案起了疑心,此事雖與朱友珪無關,然若馬摘星堅持不放棄請求重新徹查,她又與朱友文朝夕相處,難保不會查到一絲真相!

  梁帝很快冷靜下來,此女也許不能再留了。

  朱友貞已成功埋伏太保營,不如下令馬家軍直接備戰,盡快攻晉,一旦馬家軍利用完了,成了殘兵廢將,馬摘星也就沒有活著的價值了!

  *

  朱友文人在軍務處正為攻晉與其他將領沙盤推演,忽有飛鴿傳書,且用的是夜煞專用墨鴿,鴿身漆黑如墨,原本用來夜間秘密傳遞訊息,此刻正值白晝,那漆黑身影反異常顯眼,朱友文心內忽生不祥預感:難道出事了?

  他找了個借口暫時離去,在一隱僻角落解下墨鴿腳上紙條,是莫霄傳來急書:馬郡主不知何故觸怒陛下,已被押入天牢,恐是遙姬從中作梗。

  朱友文手一捏,紙條瞬間化為粉末。

  遙姬那個女人!

  他前腳才離開渤王府,她後腳就跟著對摘星下手,究竟是何居心?

  儘管機密軍務在身,朱友文仍強硬擅自離去,既是遙姬出手,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擺平她,他多耽擱一刻,摘星恐就多一分危險。

  他不顧軍令趕回皇宮,一路殺向太卜宮,然才踏入宮殿大門,他便愣住,原本該關在天牢裡的摘星,居然被戴上了頭套,蜷縮在椅子上,動也不動,安靜無聲,已被遙姬下藥迷昏。

  朱友文情緒激動下,竟沒注意到一旁的香爐正散出某種濃濃花香煙霧。

  『摘星?』他走上前想掀開頭套,遙姬忽現身,手裡一根細長銀針輕輕抵在摘星纖秀頸子旁,朱友文不得不收手。

  『別輕舉妄動,你知道,我隨時有能力取她的性命!』遙姬說得輕柔,手上銀針又往前推了推。

  朱友文恨恨往後退了半步,『妳膽敢如此自作主張?父皇絕不會輕饒妳!』

  遙姬彷彿聽見了什麼天大笑話,哈哈大笑,『父皇?父皇?口口聲聲父皇,但你真依舊對陛下忠心嗎?』

  朱友文微愣。

  遙姬咄咄逼人,『你為了她,變得軟弱矯情也就罷了,有朝一日,你是否會為了她,背叛大梁,背叛陛下?』

  『少說廢話,快把人還給我——』朱友文忽感暈眩,隨即發現內息開始紊亂,渾身血液越來越燙,身子開始不自覺緩緩顫抖,種種跡象都顯示……難道是狼毒花!

  狼毒花能誘發他體內獸毒,他府裡不種花草,其實並非不他不喜花草,而是刻意避之,因狼毒花為他大忌,但今日他為救摘星,太過心急,居然失去警覺,大意中計!

  他身子顫抖更劇,雙眼漸漸佈滿可怖血絲,肌膚上更是青筋畢現,已是獸毒發作徵兆。當年梁帝安排他入黑潭除去獸疤,但黑潭源頭乃各式毒蟲野獸天然葬地,含有獸毒,入池後將一生與獸毒相伴,且他本身即有獸性,毒性將更為強大,發作時更加痛不欲生。

  朱友文喉嚨荷荷低吼,宛如野獸發聲,連瞳孔都變得血紅,犬齒亦慢慢露出,他逐漸失去人性,步步逼近遙姬,她卻不逃不避,冷眼看著在狼毒花催化下迅速獸化的朱友文,『你身有獸毒,早該明白,你根本無法與一般世間女子相愛!』

  朱友文怒吼一聲,朝遙姬撲去,她輕輕巧巧便閃了開來。

  『獸毒一旦發作,殺戒大開,六親不認,誰能受得了你如此危險獸性?』遙姬道。

  朱友文漸漸失去判斷能力,他惡狠狠瞪著眼前這個女人,忽兇猛出手緊緊掐住她脆弱的咽喉!他越勒越緊,越勒越緊,遙姬卻只是冷笑,『朱友文,你要不要睜大眼睛看清楚,你掐死的到底是誰?』

  朱友文大吃一驚,稍微恢復意識,才發現自己掐著的哪裡是遙姬,而是原本蜷縮在椅子上的摘星!

  他趕緊鬆手,難以置信,獸毒真令他神智不清到這種地步?居然連星兒都認不出來了?

  『怕了嗎?獸毒一旦發作,連馬摘星都會死在你手裡!我刻意誘發你體內獸毒,就是要你更看清自己,別再對那個女人癡心妄想!』

  摘星的身子蜷縮在地上,動也不動,朱友文自知方才用盡全力,只想置遙姬於死地,此刻摘星根本沒有活命的機會。

  他悲憤怒吼一聲,血紅雙眼掃視殿內,見到一白瓷花瓶,一把拎起砸碎,拿起破片狠狠割在自己手臂上,藉由疼痛勉強讓自己保持清醒。

  他搖搖晃晃走到摘星面前,顫抖著雙手將頭套掀開——死在他手下的卻並非摘星,而是紅兒!他先前誤以為摘星身子蜷縮,原來只是因為紅兒個子嬌小,穿上摘星衣服後,遙姬稍作掩飾而造成的錯覺。

  但……紅兒怎會在遙姬手上?

  朱友文身子搖晃,不得不扶著樑柱,震驚錯愕,『妳抓了他們父女?紅兒她爹呢?』

  『死了,推入懸崖底下,毀屍滅跡了。』遙姬語氣冷漠,那兩條人命在她眼裡不過輕賤如螻蟻。

  『妳——那摘星呢?』

  『她不是被陛下關在天牢裡了嗎?朱友文,你真以為我這麼神通廣大,能把她帶出來嗎?』遙姬笑道。

  『遙姬!』朱友文喘息劇烈,看著遙姬的眼神裡滿是恨意。『妳若是痛恨曾敗於我手下,當可直接向父皇稟報,我違抗王命,未殺紅兒父女,又為何要這麼做?』

  『我想交手的,可不是如此感情用事的渤王!我要你恢復成過去的渤王,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渤王!』遙姬指著倒在地上的紅兒。『紅兒是你害死的!因為馬摘星,你竟失去警戒,任意接近這對父女而被認出,招致殺身之禍!他們原本無辜,更與馬府滅門慘案毫無關連,如今卻因為你,落得慘死!』

  遙姬這番話乍聽強詞奪理,但若不是他因為摘星而接近紅兒,父女倆的確也不會落到這般下場。

  遙姬不放過他,『現今的渤王還會拖累誰呢?一旦陛下得知,是莫霄與你一同掩護這對父女,他下場如何?其他夜煞呢?』

  遙姬不愧對朱友文瞭如指掌,句句皆刺中他心頭最深處的恐懼與隱憂。

  是的,他的確變了。

  從前的他,絕對不會在乎這些人命,和自己出生入死過又如何?

  但摘星出現後,他人性中原本的善良慢慢覺醒,他不再那麼冷硬地封閉自己,開始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在他週遭的人,對他產生了意義,而不再只是能隨意替換的工具。

  但這些改變,卻讓他變得軟弱!那些他所在乎的人,全一一變成了他的弱點!而遙姬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正一一攻破。『朱友文,你何時變得如此愚蠢了?為了一個不可能廝守的女人,違抗陛下,自尋死路,也拉了夜煞陪葬!』

  『妳究竟想如何?』他瞪著滿是血絲的雙眼。

  『殺了馬摘星!』

  『不可能!』

  遙姬忽放聲大笑,『已經太遲了!你可知你的馬郡主為何被陛下押入天牢?她竟膽敢在陛下面前,質疑是二殿下勾結晉軍滅門馬府,還強硬奏請陛下重新徹查此案,這才引禍上身!馬摘星再絕頂聰明,遇上滅門家仇,也必失去理智。陛下已命我在她身上埋下寒蛇毒,這一次可是玩真的,寒蛇毒一入身,我永遠都不會替她解毒,馬摘星遲早會死!』遙姬一臉得意。

  『妳——妳竟如此歹毒!我必如實告知父皇,摘星是落入了妳的陷阱!』他幾乎是咬牙切齒。

  『不,你不會。』遙姬自信一笑。『別忘了,若陛下得知你對紅兒父女手下留情,除了你重罪難逃,莫霄與其餘夜煞等人,會有何下場?夜煞者,一人背叛,全體連坐!你將我抖出來,我必將紅兒一事告知陛下,到時死的不只是我,還有全渤王府呢!』

  朱友文恨極,卻一時三刻想不出任何法子反擊。

  他痛心地看著一直悄無聲息的紅兒,纖細頸子上是觸目驚心的深深指印,他已誤殺了這孩子,接下來,難道還要讓追隨自己多年、忠心耿耿的屬下,也為了他的一時疏忽與心軟,搭上這條命嗎?

  見朱友文臉色痛苦,不發一語,遙姬緩緩走上前,貼在他耳邊輕聲道:『馬摘星一死,你便終於能重新當回大梁渤王了。』

  他厭惡地用力推開她,憤恨而去。

  遙姬看著他的背影,總是不可一世的姣好面容上,出現一絲黯然。

  朱友文,有朝一日,你必會明白,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

  摘星觸怒龍顏而被押入天牢,且梁帝嚴令不得探監,渤王府內,文衍與馬婧等人個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束手無策。

  莫霄更是自責,明知遙姬比蛇蠍還可怕,卻因她幫著主子說話,一時輕敵了。

  眾人正自苦惱之際,朱友文忽然回府,且臉色痛苦,文衍與莫霄大吃一驚,連忙將他扶入房內,文衍見他頸子上浮現筋絡已呈深黑,嘴角亦開始滲出黑血,暗叫不妙:難道是獸毒發作了嗎?

  『文衍,主子這是怎麼回事?』莫霄著急地問。

  『八成又是遙姬——』文衍話還沒說完,朱友文忽失去理智,一把甩開兩人,更伸手狠狠掐住文衍頸子!

  『快帶主子入密室!』莫霄急喊。

  主子這副模樣,絕對不能讓其他人見到!

  『海蝶,快拿鎖心鏈!』文衍嘶啞著聲音喊道。

  馬婧在旁嚇得呆了,只能看著這三人手忙腳亂地將失控的朱友文抬走。

  三人跟隨朱友文多年,曾見過幾次他獸毒發作,每次發作,主子皆痛苦不堪,且失控如野獸,六親不認,隨意出手殺害。這一兩年來,朱友文好不容易漸漸能自己控制住,誰知今日被遙姬刻意用狼毒花誘發,他拚命死撐著才回到渤王府,卻最終還是不敵獸毒發作,喪失人性。

  三人將朱友文架入密室,海蝶取來鎖心鏈牢牢縛住他,那鐵鏈上帶著尖刺,根根尖刺直入肌膚,他如困獸般在密室裡痛苦咆哮,狂扯鎖心鏈,卻只是讓尖刺越刺越深,轉眼便渾身鮮血淋漓。

  獸毒發作,無藥可解,只能隨著時間過去,讓毒性慢慢減退,直至朱友文恢復意識,重拾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