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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奔狼弓

  她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夢。

  一開始很難受,她又濕又冷,渾身疼痛,最痛的就是腿上那八年前的舊傷,痛得她雙腿幾乎要沒了知覺。

  然後她夢見了狼仔。

  他在大雨中奔馳而來,為她遮風避雨,最後帶她離開那個地方。

  她在哪裡?是了……她是在太廟裡,她記得自己是跪著,她為什麼要下跪呢……發生了什麼事?爹呢?娘呢?還有狼仔呢?他們都去了哪裡?

  她緩緩張開雙眼,馬婧那張圓月兒般的臉蛋出現在眼前,她歎了口氣,閉上眼,很快回到現實。不一會兒她又飛快睜開雙眼,驚問:『馬婧?妳怎麼在這裡?』她發現自己居然是躺在床上,『我……我怎麼會在這裡?這裡是哪裡?』

  『郡主!您糊塗啦?您連夜長跪,又遭逢大雨,是三殿下親自趕去太廟,把您給救回來的呢!』

  『三……殿下?』她愣住。

  『是啊!』馬婧興奮得差點沒手舞足蹈。『他一聽聞郡主您腳有舊傷,不能長跪,不惜冒著大雨闖入太廟,完全不把那些守衛禁軍放在眼裡,單槍匹馬就把郡主您給帶回來了呢!還從皇宮找了名太醫過來為您診治!郡主您整夜昏迷不醒,三殿下更是在床邊守了您整夜,直到今早才進宮呢!』

  她緩緩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妳說的三殿下,是朱友文?渤王殿下?』

  『除了是他,還能有誰?』馬婧笑嘻嘻地回答。

  真的是那個男人?可是……可是他不是很討厭她嗎?

  況且,他硬闖太廟帶她回渤王府,等同抗旨,不知會受到何等嚴厲懲罰?

  她棉被一掀,就要下床,此時外頭剛好有人敲門,馬婧前去應門,文衍端著一碗湯藥走進,他見馬摘星要下床,忙阻止:『郡主,請先靜養,稍安勿躁。』

  摘星急問:『三殿下擅闖太廟帶我回王府,陛下那兒……』

  文衍溫和一笑,道:『郡主莫擔心,三殿下要全身而退,不難。倒是,這林廣一案,不知郡主如何看待?』他將湯藥遞給馬婧,馬婧接過,交給摘星。

  摘星捧著湯藥,沈吟著,將前因後果細細想了一遍,低聲歎了口氣,道:『廣叔被捉時並未掙扎,也未拚死反擊,由此可見,絕非刺客。但他卻也未喊冤,向我求救,寧願隨丞相而去,以致橫死。想來他身上帶有隱情或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他選擇用沉默來守護……』

  摘星的推理與朱友文極為相似,但又更深一層,且合情合理,文衍不由暗暗佩服。

  她又道:『既然我一開始就相信廣叔,我就不會去執意探究他想守護的秘密,此事就當石沈大海,我從此不會再提。』她露出苦澀微笑,朝文衍道:『有些真相,不該探求到底,否則只有惹禍上身,這點,我明白了。』

  文衍淡淡一笑,道:『郡主果然聰慧,的確是我家殿下良配。』

  聽見這話,摘星莫名胸口一熱,連忙垂下眼,將一碗湯藥急急喝了,險些嗆著。

  文衍笑道:『郡主慢慢喝,不用急。昨日太醫來過,郡主的腿傷已久,實難完全治癒,所幸不會影響平日作息,太醫開了些堅骨壯筋、補養氣血的藥方,囑咐每日一帖,喝上一個月。這段休養期間不宜再讓雙腿負擔過重,好比騎馬,若再次受損,日後恐會不良於行,還請郡主多多注意。』

  摘星放下藥碗,點點頭,無奈道:『我這是老毛病了,看過不少大夫,每個人說的都差不多,我都會背了。』

  『我家殿下說過,他會繼續尋訪醫術精湛的大夫,天下這麼大,一定有人可以醫好郡主的腿。』文衍道。

  摘星一愣,嘴裡囁嚅:『我的腿傷又不是他造成的,他為何如此擔心?』

  太奇怪了。之前對她處處冷嘲熱諷,怎麼才過了一個晚上,這人就轉性了?

  種種異常舉止,關懷呵護,讓她頗不習慣,但,她卻又不是那麼討厭……

  文衍起身,準備離去,『殿下交代,這幾日請郡主好生休養,三日後,請郡主去一趟練武場。』

  『練武場?』馬婧不解,『為何要與我家郡主約在練武場?』

  摘星也微覺納悶,卻又覺這挺符合朱友文的行事風格。

  要是他約她去花前月下談心,她大概會覺得這人要嘛雨淋太多腦子進水了,要嘛根本是完全不同一個人。

  『郡主意下如何?』文衍問。

  她故意臉一沈,『不見。』

  文衍一愣。

  她難掩嘴角笑意,又道:『不見,不散。』

  她竟有些期待,三日後,會與朱友文在練武場擦出什麼火花了。

  *

  三日後。

  一大清早,朱友文眉頭深鎖,凝視前方,彷彿正面臨極為棘手的狀況。

  實際上,在他人生當中,這的確算是數一數二棘手的狀況,雖然替他捧著衣服的莫霄難得一臉迷惑,不知主子到底在煩惱什麼?

  朱友文要他左右各提一套衣服,款式大同小異,皆是全黑,莫霄左看右看,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差別,不知主子為何如此難以抉擇?

  好半天,朱友文似乎難下決定,開口問莫霄:『你怎麼判斷?』

  莫霄再次非常仔細看了左右兩套衣裳,依舊無解,只好虛心求教:『敢問主子,這身衣裳是準備穿給誰看的?』

  不問還好,這一問像是踩著了朱友文的痛處,他狠狠瞪了莫霄一眼,目光凌厲,『挑衣難道一定有理由嗎?真要理由,是避寒暑、御風雨、蔽形體、遮羞恥、增美飾,此外還有知禮儀、別尊卑、正名分!這麼多理由,夠了吧?』

  『屬下失言!主子所說甚是。』莫霄何等機靈,想想等會兒主子要去見誰,看來『增美飾』是最主要的理由吧?

  主子何時這麼重視馬家郡主了?

  莫霄試探地問:『主子,要不要屬下直接去問問馬婧,看郡主喜歡男人穿什麼樣的衣服?』

  朱友文又是一眼狠狠瞪來,目光冰冷到能凍死人,莫霄不寒而慄,乖乖閉嘴。

  朱友文又苦惱了半天,這才選定左邊那套衣裳,莫霄終於鬆了口氣,手一揮,兩名婢女立刻上前服侍朱友文更衣。

  更衣完畢,朱友文問:『我要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已經準備好了。不過,主子,馬郡主真的會喜歡嗎?』莫霄答道。

  朱友文頗有自信,『她一定會喜歡!』語畢他便迫不急待邁出房門,朝練武場而去,留下一頭霧水的莫霄,心道:主子又是何時開始這麼瞭解馬家郡主了?

  *

  海蝶領著摘星與馬婧來到王府的練武場,朱友文每日清晨會在此練武,他手下的護衛亦在此處接受訓練,此刻他正與莫霄比劃切磋,朱友文使劍,莫霄使刀,只見一個劍招行雲流水,一個刀法凌厲如風,朱友文見摘星到來,手上攻勢忽變,劍劍直指要害,不出三招,莫霄手上的刀便被打落,只得認輸退到一旁。

  其實他的武藝本就遠不如朱友文,方才不過是陪主子暖身罷了,只是不知為何,馬家郡主一出現,朱友文攻勢立刻一變,不像在練武,倒像是特意表現給她看似的。

  朱友文將劍收起,深吸口氣,這才轉身緩步朝馬摘星走去,即使八年前那段誤會已經解開,但這八年來,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他考慮再三,決定暫緩對摘星說出真相,畢竟他還沒有完全把握,她能接受現在的他,尤其是在馬府滅門之後。

  他已不是八年前的狼仔,他的身上背負太多他不願讓她知道的秘密。

  摘星見他方才練武,英姿颯爽,此刻緩緩走來,居然不再面如寒霜,甚至帶著隱隱歡欣,彷彿非常高興見到她赴約,而他黑衫飄動,更是肅肅如松下風,爽朗清舉,她不由多望他了幾眼,目光不自覺駐留。

  『郡主。』他朝她輕輕點頭。

  『三殿下。』她只覺臉頰一熱,不明白自己為何忽然感到害羞,一時間竟不敢將目光停留在他臉上。『不知今日約我來練武場,有何目的?』

  『經林廣一案,我認為郡主應習些武藝,練武除能自保,更可強身,我已請教過太醫,只要適當,於郡主腿疾,有益無害——』

  摘星興奮接話:『殿下要教我習武?我從小就想學武學使兵器,奈何我娘反對,一直苦無機會呢!』況且,只要能習得一兩種武藝,除了自保,她也將更有能力追查對付殺害爹爹的兇手了!

  朱友文微微一笑,道:『那我算是投其所好了。郡主想學何種兵器?』

  他這一笑,不只摘星,連馬婧,還有莫霄與海蝶,全愣在當場。

  原來渤王也會笑耶……而且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海蝶望望主子,又望望馬摘星,漸漸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由暗暗擔憂。

  摘星發現自己竟直盯著朱友文瞧,為了掩飾尷尬,她轉身隨手拿起一旁的長矛,卻沒拿穩,差點落地,朱友文迅速握住她的手,將長矛放回原位後才鬆開。

  摘星立刻收回了手,只覺臉頰火燙。

  這是她第一次被男人握住手,沒想到他的手這麼大,幾乎能完全包覆她的手,而且那麼溫暖,握住她手時又是那麼輕柔,彷彿怕傷到了她……

  原來他也能那麼溫柔?

  她只覺自己心頭小鹿怦怦亂跳,不敢迎向他的目光,耳邊聽他道:『我看郡主不適合長兵器。』

  她迅速一掃練武場上擺置的諸般武器,除了刀劍長矛,尚有弓、弩、槍、棍、盾、斧、鞭、錘、叉等兵器,好些是她不曾見過的,挑了半天,她硬著頭皮挑了把劍,『那我練劍。』

  朱友文喚來海蝶。

  海蝶拿起蝴蝶劍,使出最基本的劍式:刺、劈、撩,劍與手臂先是成一直線刺出,接著手腕一抖,劍尖立起,由上劈下,再以優雅弧形由下往上撩,三招一氣喝成,姿態優雅。

  海蝶收劍後,摘星在旁依樣比劃,但劍在海蝶手上,輕盈飛舞如蝶,到了她手上,卻因揮舞過猛,步伐打結,左支右絀,三招還沒使完,她人已往後仰倒,幸虧朱友文及時伸手扶住她的後腰,這才穩住她的身子。

  又是握手,又是扶腰,她只覺朱友文的氣息無所不在,彷彿整個人都被他包圍,她從未與任何年輕男子如此近身接觸,心跳快得彷彿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膛,呼吸也跟著急促。

  『刀劍無眼,短時間內不易速成,反易自傷,我看還是換一種兵器吧?』朱友文好意建議。

  『那不如三殿下替我挑一種吧?』她勉力保持鎮定,不想在眾人面前出糗。

  既然他這麼懂武藝,應該知道哪一項兵器最適合她吧?

  『莫霄!』朱友文一喊,莫霄很快捧來一把弓箭。

  武藝十八般,唯有弓第一,弓箭在遠處便能制敵,且殺傷力可弱可強,全由使弓者決定。

  『原來殿下早就準備好了?』她本覺自己被戲弄了一番,有些不悅,但一想到這把弓是朱友文特地替她準備的,又轉為期待。

  那是一把上好筋角弓,是朱友文特地聘請老弓匠花上三年時間打造,弓上嵌以羚羊角片,外覆牛筋,又另聘工匠,在弓面雕上對月仰天長嘯的狼群圖騰,栩栩如生,她細細撫摸那些雕紋,忍不住讚道:『這弓箭的圖騰好漂亮,我……我也喜歡狼。』

  這把弓立時讓她想起了狼仔。還有母狼,以及小狼。還有狼狩山上的那些歲月。

  只是歲月匆匆,人事已非,而她,也不再是從前的星兒了。

  她心一沈,耳邊聽得朱友文問:『喜歡這把弓嗎?』

  她點點頭,振作精神,『喜歡。』

  原來朱友文也是愛狼之人,她對這個男人不知何時開始產生的好感,一下子又增加不少。

  『過來。』他示意摘星跟著他來到箭靶前,手把手地親自教她射箭。

  搭箭、拉弓、扣弦,他的手沒有離開過她的手,他的臉幾乎就要貼上她的臉,她甚至能聽到他沈穩的呼吸聲,她只覺自己呼吸紊亂,手心發燙,心跳如雷,連耳裡都是怦怦的心跳聲,幾乎要聽不真切他的細心教導。

  他明明只是在教她練箭,為何卻如此輕憐蜜意且旁若無人?

  是她想太多了嗎?還是這一切只是自己的錯覺?

  腦袋裡浮現這個念頭的,不是只有馬摘星。

  在一旁看著的馬婧等人,也是目瞪口呆。

  莫霄歪著頭,摸了摸下巴,『瞧瞧,這是在教練箭,還是在談情說愛?』

  馬婧道:『本來我還覺得約在練武場這種地方,一點情趣都沒有,但現在看來,三殿下對我家郡主,似乎還是有那麼點意思的?』

  海蝶卻不苟同,『三殿下教人練武,都是這麼一視同仁!』

  馬婧一聽,錯愕地望向莫霄,他趕緊搖頭揮手否認。

  『咻』的一聲,一箭破空射出,在朱友文的教導下,摘星這一箭雖沒射中靶心,亦不遠矣。

  『看來郡主挺有天份。』朱友文鬆開手,有些不捨。

  『是我有個好師父,多謝殿下。』她嫣然一笑,兩人四目相對,嘴角含笑,旁人都能感受到那股淡淡醞釀的情意。

  一旁三人,馬婧樂觀其成,莫霄與海蝶,卻是表情各異:莫霄一臉玩味,靜觀好戲,海蝶則是憂心忡忡,若主子真對馬摘星動了情,此人便成了主子的罩門弱點,朝廷如今暗潮洶湧,四皇子又即將從契丹歸來,馬摘星若跳進來淌這渾水,是福是禍尚未可知,更遑論主子身後還有那個秘密,要是被馬摘星得知,後果可是……她轉過頭,不敢再想。在她眼裡,朱友文的行為,不啻是玩火自焚。

  *

  朱友文原本還欲與摘星一起共享午膳,卻臨時被召入宮面聖,她竟感微微失落,隨即又笑自己傻:失落什麼呢?只不過是離開王府一會兒,又不是永遠不回來了?

  隨即她又覺羞愧,明明家仇未報,卻沈浸於小情小愛,全副心思都幾乎要放在了那個男人身上,成何體統?

  一整日,她的情緒反覆矛盾不定,不管做什麼都會想到今早朱友文細心教導她練箭的情景,連拿起茶杯喝茶,看著自己的手,都會想起他的手是如何溫柔包覆著她的手,搭箭、拉弓。情竇初開,卻是苦澀與甜蜜參半。

  她心中仍記掛著狼仔,但如今細細想來,她與狼仔情誼雖深,當時畢竟年紀尚小,其實並無太多男女之情,這些年來婉拒親事,也是歉疚成份居多,並非一往情深。況且,初遇朱友文時,她便覺他與狼仔頗為相似,如今看來,他對她倒不是完全無感覺,兩人一開始雖是為了政治利益而聯姻,也屢有衝突,但現今他似乎對她前嫌盡釋,雖不知確切原因,但若能兩情相悅,豈不更是美事一樁?想必爹爹在天之靈,也會感到安慰吧?

  不知不覺間,她竟在期盼著朱友文能早日回府,好不容易盼到了,她遣馬婧去問朱友文晚上是否一起用膳?沒多久,馬婧回來了,卻是一臉為難,『三殿下好像不太高興耶。』

  『為何?』她問。

  『我偷偷向文衍打聽了一下,據說,是因為契丹公主要來了。』

  『契丹公主?』

  『是啊!』一提到八卦,馬婧整個人來了精神,『是契丹王最鍾愛的小公主,叫做寶娜,我還特地問了文衍,為何一聽到寶娜公主要來,三殿下便勃然變色,原來是幾年前,三殿下送四殿下到契丹時,寶娜公主便對他一見鍾情,還曾向契丹王要求,要嫁給三殿下,若非規定公主不得下嫁外族男子,恐怕當時兩人就定下婚約囉!』

  摘星不禁失笑,沒想到朱友文居然如此搶手。

  這時王府內忽傳來一陣騷動,摘星好奇,帶著馬婧離開別院,前往查看。

  兩人才走到半途,便見到朱友文也正趕往前廳。

  『三殿下!』她喊了聲,朱友文卻沒停下,她急急追上,邊喊道:『三殿下,等等我……唉唷,我的腳——』

  朱友文果真停下,她還以為自己的苦肉計得逞,暗自得意,緩緩走近他身後,不由傻住。

  只見王府大廳內塞滿了好幾十個大箱子,幾乎無法行走,案上還擺著四幅畫軸與一封信,文衍正在一一清點箱子,見朱友文來了,迎上道:『殿下,這些是寶娜公主先行派人送來的見面禮,以及日常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