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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滅門

  八年後。

  朱溫竄唐,建國為梁,踩著多少大唐皇族屍體上位的朱溫手握政權後,多疑殘暴性格更變本加厲,開始暗中計劃拔除可能對他不利的諸多勢力,就連當年曾與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們亦不放過。

  朱溫醞釀多時,終於發動攻勢,以一場場的血腥殺戮,揭開了序幕。

  朱溫派出的頭號劊子手,是他八年前收養的義子朱友文,在他幾個兒子中排行第三,封號渤王。傳言渤王乃朱溫一手調教,凶殘如狼,下手之狠,比起朱溫更是有過之而不及,只要渤王出馬,絕無活口,死法淒慘,聞著莫不喪膽。

  一個接著一個功臣被冠上莫須有的謀逆之罪,前幾日,馬瑛聽聞梁帝下令,查鎮國侯蕭貴與晉王通敵謀逆,罪降全族,派出渤王執行處斬,蕭貴曾隨著朱溫在兌河一戰出生入死,蕭貴甚至以身擋箭,救下朱溫一命!馬瑛並不認為蕭貴有意謀反,怕只是朱溫忌憚他兵權在握,欲藉機拔除,收回兵權。

  馬瑛與蕭貴是多年戰友,他一聽聞這消息,立即從奎州出發,連夜趕往京城,與其他大臣聯合欲勸阻朱溫打消念頭,或至少饒過蕭貴一命。

  奎州城主離城,代理城主卻已不是馬瑛獨子馬俊,而是摘星郡主。

  馬俊八年前自作主張追殺狼仔、誤傷摘星雙腿之後,馬瑛一怒之下,不顧大夫人的反對,將馬俊送往梁晉邊關歷練,磨一磨性子,馬俊吃盡苦頭,收斂不少,但馬瑛對他仍嚴厲管教,馬俊逢年過節幾乎都得駐守邊關,鮮少有機會回城。

  馬瑛離城,這代理城主,摘星做得是駕輕就熟,上至調動馬家軍護衛、協助清理附近縣衙盜匪,下至馬府大小一切事宜,她都打點得妥妥當當,讓馬瑛越加依賴信任。

  就連有人上門提親,摘星處理自己的婚事,也是游刃有餘。

  這日,馬府大廳裡,摘星面帶微笑,高坐主位,迎接小鳳帶進來的三位訪客。

  小鳳身子略退,先從最左側那位身著靛青圓領袍衫、腰繫革帶、手持搖扇的青年介紹起:『郡主,這位是已故祈尚書祈大人之子,祈公子。』祈公子面貌俊美,手上搖扇優雅搧了幾下,朝摘星一笑,他自詡風流,對容貌外表相當自信,見摘星僅是客套微笑回禮,不禁微微一愣,笑容頓時有些尷尬。

  小鳳接著介紹祈公子身旁那位文雅俊秀的男子,道:『這位是路州刺史柳大人之子,柳公子。』此人身著墨綠菱紋袍衫,不論外表氣質都不及祈公子那般顯目,但自有一股淡雅內斂氣質,面對摘星,不卑不亢,態度從容,與其說是來提親,倒不如說只是陪人來看個熱鬧罷了。

  接著是最右那位身材魁梧、肌肉粗壯的男子,小鳳道:『這位是先巾大將軍喬將軍之後,喬公子。』喬公子雙手用力抱拳,上前一步,朗聲對摘星道:『在下久仰摘星郡主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摘星一笑,反問:『名不虛傳?不知喬公子在外頭聽到了小女子何種傳言?』

  此時的摘星已脫去稚氣,容貌更見秀雅絕倫,為接待貴客,稍作打扮,青衣羅裙,雲鬢螺髻,眉如柳,面如桃,若輕雲蔽月,流風回雪,卻不見一般女子的柔弱之氣,眉宇間隱隱英氣逼人,喬公子見了只覺更加心動,暗歎:果然是將門之女,氣質如此不凡。轉念又思道:婚配嫁娶,講究的不就是門當戶對嗎?他與摘星郡主同是將門之後,這摘星郡主的夫婿對象,他自當比另外那兩位文公子更適合。

  喬家公子嘴角溢出自得笑意,根本忘了回復摘星的問題,失態模樣全被另兩人看在眼裡,祈公子以扇掩面,悄悄嗤笑,柳公子一臉雲淡風輕,眼角餘光卻瞄向了摘星,見她只是嘴角含笑,似乎並不以為意。

  摘星郡主早已到了婚嫁之齡,前來提親的媒婆都快要把馬府大門的門坎給踏平了,雖說媒妁嫁娶,父母之言,但馬瑛疼愛摘星,她的婚事任由她自己做主,大夫人惱怒摘星害馬俊流落邊境,吃足苦頭,對摘星婚事更是不聞不問。

  面對眾多提親者,摘星一個都看不上,處處刁難不說,甚至故意與曾受恩於馬府的沈家公子結親後又悔婚,招來惡名,趕走那些想再上門提親的人,誰知此招不管用,越是難得到的,人總是越想積極爭取,尤其對方又是名聲遠播的摘星郡主,仍有人不信邪,或自詡資格條件更勝沈家公子,必得摘星青睞。

  『三位公子的來意,我已明白,為公平起見,我出一道題,通過者便可一談婚事,三位意下如何?』摘星道。

  祈公子大聲稱好,柳公子淡淡點頭,喬家公子卻是有些擔憂,要說論武技,他絕對贏另外兩位,但要是摘星郡主比的是文才,他豈不是吃虧了?他是不是該提出建議,換個比試方式?

  但喬家公子還沒出聲,小鳳已帶著三名婢女,端上三個木箱,一一放在三位求親者面前。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摸不清這到底是要比試什麼?

  只聽摘星道:『三位公子,這三個木箱裡,其中一個置有彩蝶,若有人猜出是哪一箱,便可一談婚事。』

  三個木箱一模一樣,封得嚴實,祈公子忍不住問:『這木箱嚴密難窺,如何判斷其中是否有彩蝶?』

  摘星一笑,道:『用聽的。』

  三人皆是一愣,喬家公子更是一頭霧水:『用聽的?』

  摘星道:『常言道,彩蝶振翅,既是振翅,必然有聲。』

  喬家公子不信,又問:『普天之下,真有人能聽見彩蝶飛翔?』

  摘星只是笑而不答,身旁的小鳳已準備好隨時送客。

  祈公子望向柳公子,柳公子略一思量,在祈公子耳邊說了幾句話,祈公子聽了,將喬家公子叫來,三個提親者暗中商討了一會兒後,祈公子面露微笑,三人逐一打開手掌,只見上頭依序寫著一、二、三。

  小鳳一愣,摘星也有些意外。

  祈公子道:『我等各選一個木箱,必有一人可中。』

  摘星道:『但如此一來,三人中只有一人通過,祈公子這賭注壓的是否太大了?』

  祈公子回道:『我等各有三分之一的機會,相當公平。況且,外頭皆知馬府提親難如登天,我等與其說是來提親,倒不如說是挑戰,雖是共謀破題,但也算立身揚名了,婚事是否真能談成,反倒是其次。』

  摘星一笑,略一抬手,小鳳往前一步,逐一開箱。

  三個箱子裡都沒有彩蝶。

  原本以為勝券在握的提親者全都一臉錯愕。

  『郡主這是故意捉弄我等?』喬家公子最先沈不住氣。

  摘星淡然道:『若三位真能聽見彩蝶之聲,必能得知這三個箱子皆是空的,何來捉弄之說?』

  祈公子不甘道:『郡主這不是強人所難,甚至蠻不講理了?試問天下間誰真能聽見彩蝶振翅之音?』

  摘星悠然道:『狼,或許可以吧。』

  祈公子哼了一聲,冷言冷語:『言下之意,難道郡主看得上眼的夫君,若不是頭畜生,也只能是如狼般的傢伙?這豈是一般常人?郡主果真與眾不同啊!』

  面對祈公子的惱羞成怒,摘星並不以為意,語氣冷然:『祈公子辦不到,不代表天下所有人都辦不到。』

  祈公子待還想發難,柳公子將他輕輕一推,恭敬上前,對摘星道:『還請郡主明示。』

  摘星不免多瞧了這位柳公子一眼,見他眼神清澈,態度誠懇,心中略生好感,語氣稍微和緩了些,道:『關鍵在「心」。』她頓了頓,見祈公子仍是一臉不服,喬家公子一臉茫然,又道:『盲者雖盲,但能聽落葉而知秋,是因少了視覺干擾,反更能專住於聽覺。若有人生長於大地野林,不受世俗紛爭干擾,心性純淨,便能洞察自然,觀風聽蝶。』

  柳公子聽罷,原本總是淡然的表情多了些玩味與佩服,身旁的祈公子忍不住出言:『郡主毋需用這種虛無莫名的大道理,來羞辱我等!』

  摘星爽快回道:『那就麻煩祈公子多多警告他人,說來我馬府提親,就是自取其辱!來一個我羞辱一個,如何?』

  祈公子待要反唇相譏,柳公子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忍下脾氣,重重哼了一聲,勉強維持禮數。

  三位公子離去後,摘星呼出一口大氣,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抱怨:『我不想再應付這些人了,小鳳,若還有人想提親,就說我重病不起,無法見客!』她起身離去,小鳳連忙跟上,她當然明白主子心裡在想什麼,但這道難題,恐怕普天之下,只有那個人才破得了吧?可都這麼多年了,那人是生是死,無人知曉,難道主子就要繼續這麼蹉跎年華,最後孤老終身嗎?

  摘星信步來到府內花園,看見那一整片的女蘿草,浮躁疲憊的心緒總算稍微舒緩,她走入女蘿草叢,小鳳知她想一個人靜靜,便沒有跟上,只是在花園小亭旁等候。

  此時一名傭人匆匆前來,對小鳳道:『通州城少主,顧少主欲求見郡主。』

  小鳳朝花園望過去,見摘星正專心蒔花弄草,小鳳喊了聲:『郡主!』

  摘星已聽到傭人的通報,但她不想再應付任何求親者,乾脆背轉過身子,假裝沒聽見。

  小鳳跟在她身邊多年,早摸熟她的性子,見摘星不應不理,擺明是要小鳳去擋掉,小鳳無奈,走向花園入口,一面暗自想:自己擋了這麼多人的姻緣,會不會最後連她自己也嫁不出去啊?

  小鳳很快就見到了站在花園入口的頎長身影,通州少主顧清平一身白袍,圓領窄袖,腰繫革帶,待小鳳走近些,見他眉清目朗,態度沈穩,不驕不矜,她不禁起了欣賞之意,隨即心中暗叫可惜。

  小鳳一臉為難,眼角餘光偷偷瞄向在花園裡的摘星,見主子仍背轉著身子,知她今日不想再被打擾,只好硬著頭皮對顧清平道:『少主也是來提親的吧?我家郡主這幾日操勞過度,重病不起了,您請回吧。』

  顧清平望向小鳳身後,只見不遠處的摘星正好端端地在照顧花園,哪裡重病不起了?

  小鳳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也知這借口太牽強,只好道:『好吧,大家一視同仁。』她朝後輕輕拍了個手,之前那三名婢女很快端來了那三個木箱。

  小鳳道:『這三個木箱裡,哪一個裝有彩蝶?還請少主解題。』

  顧清平略微一愣,看著眼前這三個木箱,反問:『郡主是愛蝶之人?』

  『是又如何?我家郡主,愛花愛草,愛風愛蝶,什麼都愛,就是不愛不自量力的求親者。少主還是請回吧。』小鳳已認定這通州少主絕對解不出這道題,只想早些打發人走,今日不知是什麼黃道吉日,居然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提親,郡主不煩,她都煩了。

  『三箱皆無彩蝶。』顧清平道。

  小鳳一臉錯愕,不遠處的摘星也聽見了,正輕柔撥弄女蘿草的手停了下來。

  顧清平端詳小鳳的表情,笑道:『我想必是猜對了。』

  小鳳連忙低下頭,眼角餘光瞄向花園,只見摘星雖依舊背轉著身子,卻已從女蘿草叢中站起身來。

  小鳳抬頭,大著膽子問:『少主是如何得知?』

  顧清平答道:『這些木箱乃樟木所製,彩蝶極怕樟味,一旦在內,必難久活。郡主若是愛蝶之人,想必不會如此對待彩蝶。大地萬物,只要細心洞察,必有所得。』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朗聲對花園內的摘星道:『其實我並非為提親而來,家父欲與奎州城郡主商討糧食賑災一事,特派我前來遞交此信,務必親自交至郡主手上。』

  小鳳沒問清客人來意,不分清紅皂白刁難,尷尬極了,連聲道歉,顧清平不以為意,只笑道:『素聞馬府提親,難如登天,今日總算百聞不如一見了。』

  小鳳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不敢再吭聲,摘星只有苦笑,主僕倆失禮在先,她也不得不上前客套招呼:『少主遠道而來,不如歇息片刻,用點薄荷茶?』

  小鳳忙附議:『這薄荷都是郡主親自摘種的呢!』

  顧清平不知是識趣,還是性情淡然,他微微搖頭,道:『心領,信既已送到,在下任務已完成。郡主既以木箱難題打發他人,必是不喜被打擾,我也一向不愛麻煩人,告辭了。』

  摘星見他如此,也就不留客了,顧清平離去前,忽回過頭,看了一眼花園裡的女蘿草,意有所指:『蔦與女蘿,施於松柏。女蘿草需攀附而生,無法自足。人生是自己的,誰都不該為了誰,讓自己被困住。』他對摘星微微頷首一笑,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摘星聽得這番話,竟當場呆愣原地,無法言語,只能目送顧清平瀟灑離去。

  一旁的小鳳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待顧清平離去後,她忍不住問:『郡主,這通州少主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挺不錯的呢!』她見摘星似乎沒什麼興致,又加把勁:『之前那些登門提親的,要嘛色膽包天,直聽著主子瞧,口水都要流了出來,要嘛心性高傲,目中無人,受不得一點羞辱刺激,可這位少主,有才學、有想法,觀察細膩,不驕不躁,更不會刻意矯情迎合,如此真性情,實屬難得!』

  摘星淡淡看了小鳳一眼,道:『妳這麼喜歡他,要不,妳嫁他?』

  『主子!』小鳳當然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對於顧清平,她可以純欣賞兼小小心動,但再往下那就只是癡心妄想。『這位顧少主,是這麼多求親者裡條件最好的!況且,他說的沒錯啊,誰都不該讓自己被困住不是?』

  見摘星似乎有些動搖,小鳳又道:『主子,難道真的要一直等下去嗎?他若是活著,早就出現在妳面前了!』

  摘星臉色黯然,沉默許久,才道:『我沒有在等。我沒有資格等。他曾如此相信我,我卻背叛了他,如果他沒死,也一定早已離去,再也不願想起我了。』

  摘星的內疚這些年來沒有一絲消減,小鳳都不知開解多少回了,她還是惦念著那人,總是拒絕那些求親者,竟似打算用一輩子來償還對那人的內疚與傷害。

  只聽摘星又悠悠道:『若他真沒死,我只希望他過得好,還是那麼貪吃,還是願意相信這世間有良善,若有個賢淑女子能陪著他、懂他就更好了,不一定非得是我在他身邊……』

  小鳳聽著也感傷起來,主子對那人在乎之深,恐怕也只有她最明白,而她卻無能為力,一點忙都幫不了。看著主子時不時沈浸在往昔懊悔,她著實心疼,只能冀望哪天有個男子,能入得了主子的眼,讓她從此忘記那個人。

  *

  奎州城內大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一家茶攤前貼著大大的『免錢』二字,照理說該吸引不少人目光,但行人匆匆,竟是無人駐足,良久,才有個黑衣青年好奇地在茶攤前停下,看了一會兒,回頭喊:『這茶攤可真有趣,自己張貼說免錢呢!』

  茶攤老闆一聽,迎了上來解釋:『小兄弟,你是初來奎州城,有所不知。這是去年元宵節時,摘星郡主路過留下,要解出謎底,才有免費茶水喝。』

  青年定睛望去,大大的『免錢』二字下方果然寫著兩行小字:相公一看,足僅四趾。獸貌善心,可成夫君。

  青年默念了兩遍,轉頭問身旁另一黑衣女子:『海蝶,這猜的是什麼字?』

  兩人正在琢磨,一名模樣秀美、同樣身著黑衣的纖瘦青年走了過來,道:『找到過夜的地方了。』

  『文衍,你來瞧瞧,猜得出是什麼字嗎?』女子問。

  三個人正討論著,背後忽傳來鬼魅一聲:『狼。』三人立即噤聲,氣氛一下子變得冰冷肅殺,茶攤老闆待看清了發聲的男子後,亦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男子雖然也是一身樸素黑衣,但氣勢地位明顯凌駕前三人,之前不動聲色,竟讓人察覺不到其存在,彷彿潛伏在暗處的野獸,靜靜觀察,伺機出手。尤其是男子那對濃眉下的雙眼,眼眶略陷,目光看似沈穩平靜,底下卻是說不盡的殘暴狠辣,男子朝茶攤老闆掃過來一眼,他立刻有種被野獸盯上的恐懼,背後瞬間流了一大片冷汗!

  只聽男子不以為然道:『謎底雖是狼,但狼並非全足四趾,郡主自認懂狼,卻是一知半解,不過班門弄斧,賣弄罷了!』他略一頷首,文衍立即帶路而去,最先那兩名黑衣青年與女子相互對看一眼,均暗道:向來沉默寡言的主子居然主動替他們解了燈謎,還多說了兩句話,很不尋常喔。

  事實上,隨主子進城後,他們就隱隱察覺到主子和以往不太一樣,該怎麼說呢,向來是冰塊臉的主子,在見到一些景物時,臉上多了些不同的表情,但卻不是喜悅,反倒像是重返故里的茫然與感慨。

  難道主子以前來過這裡?

  但關於主子的過去,他們從不過問,也不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