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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米振東呆呆地看著馮森,但眼光已經發散。

  「豫讓是真正的捨生取義,你們不是,你們是苟且私刑。兩相比較,如日月之於爝火,如天地之於螻蟻,根本沒有任何可比性……現在,你還覺得自己是正義之舉嗎?」

  「我承認,以前我們沒有想到捨生取義,只想要先自保,再復仇……但那也並沒有錯,你不能要求我們一起去送死!我們不能一起舉著菜刀衝到仇人家門口去,那樣會死得很快……我們雖然是螻蟻、小人物,但我們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們不想雞蛋碰石頭,我們選擇以螻蟻的方式,在我們的洞穴裡,悄悄觀察仇人及其相關的人露出破綻,然後出手偷襲……這是我們無奈的選擇……但現在,你不能再指責我了,我已經承擔了全部責任,我自認為自己仍然是正義之舉……我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就行了……而且,我這條命還能換回兄弟們的命……我是光榮的,沒有辜負『忠義』二字……至於你反覆提到的鄭瑋麗這樣的無辜之人,我認為你不能苛求我們……在那種情況下,我們能怎麼樣?當我們求告無門、沒有任何路徑可走的時候,當我們無力傷害更強大的對手的時候,我們只能躲在陰暗角落裡,用間接的手法,去間接地給你們造成傷害,從而達到復仇的目的——你能說這是非正義的嗎?」

  馮森反問道:「這麼說,只要自己受了冤屈,就可以開車在廣場胡亂撞人,衝到商場裡無差別地殺人,守在幼兒園門口屠殺幼童……這些就都是正義之舉了?」

  「這不是一碼事兒。」

  「沒有本質不同啊。」

  「既然這樣,那我就要說,鄭瑋麗之流並不無辜。」

  鄭銳恨恨地瞪著米振東。

  「她怎麼不無辜了?就因為她嫁給了我嗎?」

  「不……因為我們沒有能力向你、張友成、黃雨虹這樣的人復仇,我們甚至無法接近你們,或者有辦法接近你們,向你們復仇會付出非常慘重的代價……但我們作為最底層的普通老百姓,心頭那一口氣必須出出來!實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只能發洩在你們的家人身上……這與幼兒園殺孩子完全是兩碼事,殺幼兒園陌生孩子的人是瘋子,他們只是製造事件引發社會關注,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因為你的愛人畢竟與你不是陌生人,她的任何事情都能直接作用在你身上……我們選擇她,也是萬般無奈之舉……」

  鄭銳已經淚流滿面,他的情緒已經控制到了極點。

  「你的養母出了事,我只是按照法律辦事,維護了法律賦予的公平正義,你就殺了我愛人。按照你的邏輯,我愛人完全無辜被殺,我是不是也要去殺了你的愛人?」

  「是你害我養母李美娟在先,是你的錯,你不能再報復我的家人。」米振東感覺有點兒不對勁,但還是本能地反駁。但說完這句話之後,他也有點兒發愣。

  「這麼說,一個人該不該死,這個標準就掌握在你一個人手中了?」

  「馮組長,你沒必要上綱上線,我只是從很樸素的角度出發,為自己的養母報仇而已,不能擴大到什麼標準上去……別的事情我不記得,我只記得每天晚上,我都能夢到養母被壓在牆下窒息而死的喘息聲,我實在無法入睡……這個仇必須要報啊!」

  「窒息而死的喘息聲……窒息而死的喘息聲……那個聲音……也一直在我的夢裡出現,你說我該找誰去復仇呢?」

  「鄭瑋麗並不是窒息而死的。」米振東很詫異。

  「可苗苗是窒息而死的,她是被活埋的!」

  米振東一臉震驚:「什麼?」

  「苗苗和小米年齡相仿,你的女兒是你的心頭肉,沈廣順和宋麗敏的女兒卻因為你窒息而死……你覺得一個完全無辜的孩子的死,和一個碰瓷的李美娟的死,究竟哪一個更應該去復仇?」

  「不可能……不可能……」

  「9月30日那一天,只要你在橡樹林,無論你有沒有殺人,你都是兇手!都應該被復仇!根據你剛才的邏輯,沈廣順完全有理由殺你的妻子、殺你的女兒,那是完全正義的行為!」

  米振東臉色蒼白,手指發抖。

  「你在橡樹林殺人現場拿著手機錄像,你為什麼不制止沈廣軍活埋苗苗?那你不就是幫兇嗎?」

  「不……不……這不可能。我米振東絕不可能幫他殺孩子……沈廣軍跑出樹林之後,我並不知道他車上有人……後來,他又跑回來到車上救人的時候,我才知道車裡藏著一個人!我……我承認當時猶豫了……本來我應該出來幫忙救人,甚至打電話叫救護車的……但是徐大發……就死在旁邊,我不能打電話……而且,我心存僥倖,覺得沈廣軍在那裡給苗苗做人工呼吸,在搶救……那樣應該能救活……」

  「你還有心情給他錄像,這可不像是一個講江湖道義的人做的事情!你回家去問過供在你客廳裡的關老爺了嗎?這樣做對嗎?如果你當時就出手救人,苗苗就不會被活埋了!」

  米振東眼淚流了下來。

  「苗苗死了……這是壓死宋麗敏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無法承受與你共享的秘密,這個秘密害得她家破人亡,她為了忠誠於你,只能選擇自殺……所以,你不光害死了苗苗,也害死了自己的同盟宋麗敏……」

  米振東哽咽著哭了起來,說道:「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著,身體髮膚,雖然來自不知名的人,但我米振東的人生,全都是白繼發和李美娟夫婦賜予的……為他們所受的不公主持正義,為他們的死進行任何形式的復仇,我認為是一種光榮!無論出現了什麼失誤,付出了什麼代價,我認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這是身為人子必須盡的道義……這就是人間最大的愛——孝道!如忘此道,人與禽獸又有何異?慈父的教誨仍在耳邊,慈母的笑容歷歷宛在,但他們或於車輪之下慘死,或於瓦礫之間窒息而亡……這種慘烈的記憶時時刻刻浮現在我眼前,日日夜夜在提醒著我不要忘記人間正道……復仇是我的使命,復仇是我的宿命,我米振東如果不行此『忠義』之事,有何臉面苟活於人世間……」

  馮森、羅欣然、鄭銳靜靜地看著米振東。

  米振東忽然用頭使勁兒撞著椅面:「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些支撐我復仇的想法全都不對了?為什麼我以為對的事情……會有這樣的後果……我追求的是正義,我沒錯啊!為什麼現在錯了?為什麼?為什麼啊……」

  米振東哀泣起來。

  「正義……一個多麼美好的詞!多麼令人嚮往!一個社會如果想正常運行,公平正義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原則!人民的正義,是每一個『我』的公平!但是,不是每一個『我』都能私下制定標準!如果每一個『我』都以自己的標準來追求正義,哪有真正的正義可言?正義的標準,怎麼可能自說自話?你想為養父養母復仇,就私設公堂搞地下審判,濫殺無辜!黃雨虹想為兒子復仇,就把你米振東的施工隊變成黑惡勢力,把你老婆逼得自殺,把你們的小公主白小蓮包裝成殺人犯……這就是你們濫用私刑的結果!米振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的都這樣下去的話,社會就會完全崩潰,完全不可收拾,大家都回到叢林世界,只有適者才能生存!可我們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不是冷兵器時代了!必須有現代的法治意識了!說白了,世界存在不公之事,必須由最大多數人制定出一個標準,再由國家機器來監督執行!」

  米振東頹然靠在椅子上,不敢再看馮森。

  「每一個人心裡都有一個魔鬼,一個天使……他們每時每刻都在交戰之中!如果不能控制心魔,你自己就會成魔!一個好的執法者,更應該嚴格要求自己,每日必三省吾身!否則隨時可能走火入魔!我愛人被害,我花了十年時間來調查……我早就知道是誰殺了她!每一個參與者我都查到了,這十年的時間,我只要稍微放縱內心的魔鬼,完全可以利用公權力,讓這些人一個一個合理、合法地從人世間消失!可是,我控制住了!今天,我可以驕傲地宣佈,我是一個合格的執法者!我沒有辜負法律賦予我的光榮!我,一直為人民主持正義;今天,人民也給我主持了正義!這,才是真正的『人民的正義』!」

  馮森說完,鄭銳、羅欣然忍不住鼓掌,兩人都眼含熱淚。

  米振東含著懺悔的眼淚,抬頭看著帶鐵欄杆的窗戶,彷彿在那裡看到了回憶。在一種絕望之後的平靜裡,米振東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

  「米振東,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來過,我見過,我努力過……現在,我是四大皆空,靜待輪迴吧!」米振東輕聲呢喃。

  馮森慢慢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去。羅欣然、鄭銳也跟著起身離開。

  米振東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眼睛微閉,似乎已經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