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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作為新上任的橙州檢察院副檢察長,熊紹峰可謂春風得意:既在網絡新媒體上成為著名的政法網紅,沒被時代拋下;又在相對保守、正統的官場上得到了認可和擢升,成了橙州檢察院的副檢察長。如果把網紅身份與檢察長身份相結合,兩者還能相得益彰——一般人可玩不轉這個,只能佔一頭,否則很容易翻車。現在,剛剛結束了波動網上一場直播的熊紹峰,懷著興奮的心情開車接上羅欣然,兩人一起返回橙州檢察院。

  羅欣然本來就是按照熊紹峰設計的套路在替何樹國辦事兒,現在因為張友成書記下了命令,橙州檢察院作為沈廣軍所在的省第一監獄的監督單位,責無旁貸地要全面配合「930殺人案」的重啟調查。雖然大家都不知道巡迴檢察組什麼時候到,但自己該做的準備一點兒也不能落下。在發現胡雪娥已經逃離醫院之後,兩人首先趕去胡雪娥家進行初步調查,但沒有任何結果,因為沈廣順完全不配合。熊紹峰也沒太在意,在他看來,重啟調查的核心人物是巡迴檢察組組長,他們現在沒必要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只要走個過場,說得過去就行了。畢竟,領導發話了,如果待著不動才是最傻的,只要在動,領導就不會怪罪。

  回到橙州檢察院,車還沒停穩,兩人就發現省第一監獄的監獄長陳詠過來迎接了。熊紹峰在車上就嘀咕:「看來又出事兒了。」

  「能有什麼事兒?還不是減、假、暫審核,他們恨不得把我們搞定,我們連材料都不看就簽字得了。」

  羅欣然說的「減、假、暫」,是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的簡稱,省第一監獄的服刑人員如果想得到這幾種優待,必須滿足足夠的條件。而這些條件,都必須由監獄獄政科準備好證據和材料,報到檢察室審核之後才能認定。監獄的管理者肯定有很多苦衷,也想什麼都自己說了算,但國家的法治體系不可能讓一家單位擅自做主,互相監督是必需的。具體到減、假、暫這種非常敏感的事情上,誰都不敢馬虎。

  一般來講,熊紹峰這個級別要去監獄的話,那肯定是監獄裡有什麼問題,那邊至少也得讓政委或副監獄長來對接,讓監獄長親自對接也是常事。但是,如果監獄長在檢察院門口守著,一看到人回來就迎出來,這就有點兒不一樣了。

  兩人下了車,陳詠對熊紹峰一番過於誇張的客套之後,邀請他去監獄食堂的小包間裡坐一坐,「請示一下工作方向」。羅欣然知趣地回到了自己辦公室,準備和沈廣軍談話。按熊紹峰的說法,這是一道程序,等巡迴檢察組來了,就可以說「我們已經找當事人談過話了」。

  陳詠和熊紹峰在小包間裡吃飯,熊紹峰很快就明白對方的用意了:熊紹峰升任副檢察長,羅欣然接替檢察室主任,但接替完之後很快就要調進省檢察院——陳詠關心羅欣然調走之後,誰來擔任駐監檢察室主任。這對他來講可是大事兒,萬一派一個油鹽不進的傢伙來,監獄的工作將會遇到巨大的阻礙,很可能最簡單的一個程序都要遇到最大的刁難。

  陳詠是個急性子,出什麼事情都想馬上有個結果,即使沒有結果至少得有個說法。過去老監獄長王劍鳴為了他這個脾氣,沒少敲打他。他和武強面臨的情況有點相似:武強上頭也有一個老檢察長關敏濤,他因為被罪犯報復受了重傷住進醫院一直未甦醒過來,很可能變植物人了。武強為了尊重他,一直以副檢察長的職務幹著檢察長的活兒。陳詠上頭也有一個老監獄長王劍鳴,他也一直非常尊重王劍鳴,王劍鳴患了癌症住院之後,他一直拒絕升任監獄長。但陳詠和武強有一點不同的是,王劍鳴在三個月前陷入深度昏迷之後,組織上找陳詠談了話,他就同意了組織上的意見,轉正成了監獄長,但他當著全監獄幹部都講過:只要王劍鳴哪天醒來,這個位置一定還是他的。

  正因為這些原因,陳詠在很多場合會顯得不那麼像「領導」的樣子。陳詠在包間裡直接把檢察室主任人選的事兒撂出來之後,熊紹峰還沒接過去,外面就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闖進來的是獄偵科科長李正虎。

  「監獄長,您……」李正虎一看到熊紹峰,馬上就愣了一下,「出來一下,有個事兒想跟您匯報一下!」

  「熊檢察長不是外人,我們這兒有事兒,他也有監督指導的責任,說吧,到底出什麼事兒了?」陳詠這樣的老江湖當然不能讓熊紹峰見外。

  「這個……陳監獄長,您出來……」李正虎還是支支吾吾。

  「我說了,熊檢察長不是外人,就在這兒說!」

  「是鄭銳,他……他那個五分監區又出了點小事兒……服刑人員偶遇鄭警官時,突然情緒激動,辱罵鄭警官,鄭警官為控制對方情緒不得不使用警械動了手……對方受了點兒傷……監區長和教導員這兩天本來在協調這事兒,但一直沒結果……」

  「這個鄭銳,原來練散打的,老是手癢癢,打人這毛病還就改不了了!」陳詠裝作輕鬆的樣子對熊紹峰笑笑,然後再問李正虎,「被打的是誰,沒打出毛病來吧?」

  「問題倒不是很大,現在在咱們監獄醫院住著……」李正虎有些猶豫。

  熊紹峰警覺起來,平時大家嘻嘻哈哈你好我好是可以的,但現在是非常時期,工作上的事兒不能打馬虎眼,這點兒底線思維他還是有的。

  「都住院了?嚴重嗎?」熊紹峰站了起來。

  「被打的服刑人員已經昏迷了,頭部有傷口,左臂已經明顯骨折。」李正虎看了一眼熊紹峰,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說了。

  熊紹峰頓時緊張起來,他放下了筷子:「這下麻煩了……如果打成骨折的話,老陳,你是老政法了,骨折屬於輕傷,是要入刑的。如果調查屬實,雙開是小事兒,弄不好三年啊……李科長,你就別拐彎抹角了,鄭銳打的犯人叫啥名字?犯什麼案子的?」

  「沈廣軍!『930殺人案』的那傢伙!」

  「完了完了……」熊紹峰臉色大變。

  「熊檢察長,您這是什麼意思?」陳詠瞧著熊紹峰臉色不對,便探了探口風。

  「這個小鄭真是往槍口上撞!沈廣軍他媽胡雪娥,前兩天剛剛大鬧『十**治人物』表彰現場,張書記、袁檢察長都被她逼得出醜了,當場講了話要給她一個說法!網絡上現在火得不得了!在這節骨眼兒上,上頭馬上還要派高手來調查,你們這個鄭銳,這個時候把人家胳膊打斷了!你們這不是明擺著撞槍口上了嗎?」

  陳詠臉都青了。

  飯不吃了,三人急忙出了食堂往醫院趕。羅欣然已經在那裡和鄭銳手下的民警劉鐵談話做筆錄了,床上的沈廣軍卻一直昏迷不醒。熊紹峰、陳詠、李正虎三人趕到病房之後查看了沈廣軍的傷勢,看起來確實挺嚴重的,但沈廣軍一直沒醒過來,三人也沒法問什麼。出了病房之後,陳詠心裡的火馬上就躥上來了,也不管熊紹峰和羅欣然在身邊,罵罵咧咧地就往外小跑出去。

  一出醫院,就看到鄭銳和羅勁松、常浩迎面走了過來。陳詠頓時怒從心頭起:「鄭銳,你他娘的搞什麼鬼?現在是什麼時候?!」

  鄭銳剛想分辯,陳詠怒喝一聲:「立正!」

  鄭銳立正站好,一臉的委屈和不服氣。

  很快,情況就瞭解完了。陳詠當著熊紹峰的面,沒給鄭銳面子,像審犯人一樣嚴肅,也沒給他更多的解釋機會。顯然,鄭銳打斷了沈廣軍胳膊的事實是成立的。這就夠了,其他理由都沒意義。

  「鄭銳!立即停職反省,從現在開始,你哪兒也別去,好好寫檢查!」

  「是!」鄭銳一臉悲憤,但還是認了。

  「情況既然這樣嚴重,看來我們只好立案調查了。」站在一旁的熊紹峰總算開了腔。

  陳詠拉著熊紹峰進了醫院旁邊的一間辦公室後,頓時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紹峰老弟——你怎麼還不明白?剛才不是跟你說得很明白嗎……獎狀——獎金——明白了吧?過兩天省監獄管理局要進行考核評比,等考核評比完,獎金大家都拿到手了,你再怎麼樣我都沒意見,可是……大家辛苦幹了一年,如果監獄評優泡湯,大夥兒的獎金拿不到手,那我這個主持工作的監獄長還不得讓人罵死?」

  「這倒也是個問題……老陳啊,對你的顧慮我很理解,真的,很理解,可是……」

  「紹峰老弟,打你到了檢察室,你說說,咱們處得怎麼樣?很好——非常好!是吧?我現在請求的事並沒有違反任何一項原則和紀律。該立案你們就立案,把鄭銳抓起來我都不替他說情。可是現在情況特殊,你們能不能晚幾天立案,先讓我們自己內部查一查,我們查清了再把情況向你們報告,你們再核實!另外,武強檢察長不是在北京治病沒回來嗎?只要他沒回來,這個情況就可以先緩一緩嘛,等他回來再報告,行不行?」

  「老陳,你也應該把我的話聽明白一點兒,好不好?我說了,我們是專門負責開展監獄檢察的派出檢察院,明明知道監獄出了問題,卻裝作不知道,那能行嗎?」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白,我們必須立即介入,絕不能不聞不問。但是,你明白,我們的調查也是需要時間的嘛!」

  陳詠終於明白了,熊紹峰的意思是先立案,但並不做實質性工作,等監獄方面把事情落實好了,檢察室再介入——這就算是給了天大的方便了。

  這就是兩家單位的默契之處:大家都不犯規,但該辦的事兒也辦了,該照顧的人也照顧了。

  熊紹峰離開之後,鄭銳苦著臉推門進來了。鄭銳是陳詠親自從警校招來的,情同師徒,甚至情同父子——因為鄭銳說自己父親死了,所以陳詠就在某種程度上代替了他父親的位置。當著外人,陳詠還裝裝樣子,私下裡說的話就完全是恨鐵不成鋼了。

  「即使沈廣軍有意挑釁你、罵你,那就應該把人家打成骨折嗎?你再琢磨琢磨,是不是出手沒控制住?」

  鄭銳眼圈發紅,坐在那兒看著牆,他已經流淚了:「陳監,我不服!要是你被他那樣侮辱,你……」

  陳詠覺得鄭銳還是沒搞明白情況:「他怎麼侮辱你了?咱們在這種地方工作,聽到的污言穢語還少嗎?幾句話就受不了,這還是你的問題……」

  「我17歲的時候,我媽就去世了……她是被罪犯報復殺害的!四輛汽車碾了四趟……」鄭銳哽咽著,「我那個該死的爸爸直到三天後才回來……在火化前見了一面,當時我都恨死他了……是我……在太平間外的走廊裡陪著我媽……陪了三天三夜……我媽太可憐了……可今天,沈廣軍這個王八蛋,他直接衝著我說:×你娘!×你娘!×你娘!×你死去的親娘!一共罵了四遍!陳監!我能不揍他嗎?」

  陳詠愣住了,他已經聽說過鄭銳被沈廣軍辱罵的事兒了,以為就是普通的「國罵」之類的常規侮辱性語言,沒想到沈廣軍這次是有備而來——這明擺著就是故意激怒鄭銳,讓他採取行動,以便留下口實。

  陳詠忽地站起來:「他娘的,太放肆了!鄭銳,你家裡的情況我都瞭解,如果沈廣軍真罵了你……他就是該打!真是該打!不過,打折胳膊……這件事情還是非常嚴重的……」

  鄭銳看到陳詠的態度,心裡大是欣慰,委屈和憤怒已經減少了許多,職業本能讓他的情緒穩定下來,他馬上開始分析案情。

  「胳膊不可能是我打斷的,陳監,您原來管獄政的時候,我還在您手下幫過幾天忙,我做事情什麼分寸,您還不知道嗎?沈廣軍胳膊折了肯定另有蹊蹺,現在他完全不配合調查,您可別被他的行為給蒙蔽了,一定要查出真實的原因來。這種已經絕望的罪犯,說不定會幹出行兇殺人、自殘,甚至越獄這樣的極端事情來。我現在被他給害了,上不了前線了,您可不能判斷失誤。」

  話說到這裡,陳詠心裡已經比較清楚了。幹了幾十年的老政法,監獄工作也干了十年了,罪犯心裡想什麼,他只需要極少的信息就能分析出來。沈廣軍一直申訴未果,還發動母親胡雪娥把事情搞大,他在監獄裡與獄警故意發生衝突,這些事情肯定都是有因果關係的。

  陳詠大概明白怎麼回事了,但回辦公室聽了羅勁松的匯報後,又陷入了迷茫。

  按羅勁松和常浩的說法,沈廣軍懷疑鄭銳收黑錢來整死他。陳詠本來認為是胡說,但常浩詳細講了沈廣軍當時的說法和狀態。三人一起分析之後,陳詠終於認為不可輕視。陳詠當即叫來獄偵科科長李正虎,讓他和羅勁松、常浩一起配合,秘密調查沈廣軍的這個說法。

  陳詠最擔憂的,是鄭銳心裡頭有個坎兒過不去——他母親鄭瑋麗的死。如果鄭瑋麗的死和沈廣軍有關,那鄭銳就真有可能會整死沈廣軍。當年陳詠把鄭銳從警校招來的時候,鄭銳就說過,自己幹這一行的動力就是為母報仇。但是,這只是設想,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鄭銳是自己人,也要給予信任,他認為沈廣軍有極端行動的可能,也不能忽視。

  按陳詠的意見,李正虎、羅勁松和常浩三人得把這兩個方向合併成一件事情來調查。說白了,就是對鄭銳和沈廣軍都要防著點兒。

  另外,不管出於什麼目的,至少為了不打草驚蛇,陳詠提議讓鄭銳恢復正常工作,沈廣軍在檢察室調查之後也可以外出就醫,讓一切都像往常一樣,這樣有助於秘密調查的進行。

  四人合計完畢,心裡都沉甸甸的。按照慣例,陳詠仍然吩咐一句:「檢察室那邊,要絕對保密。沒查出眉目來,不要讓他們揭蓋子。熊紹峰那邊我已經打好招呼了,他會配合。」

  羅、常、李三人當然同意。家醜不可外揚,如果必須外揚,那至少也在家裡收拾得好看一點兒再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