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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這個夜晚注定不平靜。張繼英和齊本安通過電話,出門散步,鬼使神差就到了老領導朱道奇家。進門一見老領導,又覺得不妥,這麼晚了,和老人家談京州中福的煩心事很不應該。於是就說,遛彎遛到老領導家門口了,順便來核實點歷史情況:京州中福的煤礦是什麼時候進入中福集團的?是不是解放前就成了黨營公司的一部分?朱道奇是歷史活字典,立即說了起來,道是京州中福的煤礦最早是民族資本家董萬鈞的。抗戰勝利以後,國民黨搞劫收,誣稱董萬鈞資敵,董家為了保住礦權,就將礦產歸並到了上海福記。西柏坡會議後,煤礦又還給了董萬鈞。一九五三年社會主義工商業改造,董萬鈞再次把煤礦交給了福記,進行公私合營。這時的福記公司是財政部的下屬企業。

  朱道奇談興很濃,說起了當年國民黨的腐敗:日本投降後,蔣介石和國民黨政府的威望達到了一個難得的高點,可從高點下落的速度十分驚人,對淪陷區的大劫收激起了天怒人怨。結果,一場民族戰爭的勝利,因為極度腐敗和勝利後的驕橫,導致了一個政權悲劇性的終結,這歷史的教訓不可謂不深刻!今天重溫歷史,就不能不警惕……

  張繼英這才順著老人的話題說起了下午集團的黨組會:對齊本安的免職決定,佛系幹部皮丹的上位,和京州中福的幹部逆淘汰。她告訴老人,她在會上明確了態度,進行了抵制,投了反對票,但是沒用。

  朱道奇聽後,看著窗外,思索著,半晌無語,只讓張繼英喝茶。

  張繼英喝著茶,試探說:關於京豐、京盛礦交易的傳言這麼多,林董怎麼還這麼肆無忌憚?這麼不顧一切?朱老,我擔心林董出問題!

  朱道奇這才說:繼英,那我也不瞞你了,京豐、京盛礦的交易有關部門查過了,集體決策,程序合法,嗣後市場價格波動和誰都沒關係。

  張繼英苦笑道:怪不得呢!可京州奸商錢榮成找上門也是事實!

  朱道奇說:但沒有證據證明錢榮成說的是事實啊,齊本安莽撞了!

  張繼英沒敢接話,朱道奇畢竟是林滿江的親舅舅,還是謹慎點好。

  倒是朱道奇又說了起來:繼英啊,林滿江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有個因素我一直想說又沒和你說,他總認為我們這個紅色家族傷害了他。

  張繼英心裡有數:這次搞八十週年慶典我才知道,林董的母親叫朱多魚,被拋棄過,朱老,你是不是指這個?其實這當時也是無奈啊!

  朱道奇說:可林滿江不這樣想!「文革」中他外婆被斗死,他從沒在任何場合表示過同情,平反昭雪的追悼會他都不參加。一直耿耿於懷地認為,他外婆、外公,還有我,都對他和他媽沒感情。他渴望感情的滋養,就順理成章找到了傳統文化中的一些消極因素,咱們中國又是那麼一種特有的土壤,就讓他歷練成了圈子文化、幫派政治的高手!

  張繼英道:沒錯,是高手啊,林董不管說啥,都有人捧場!朱老,你就不該點名讓齊本安去京州!

  朱道奇說:讓齊本安去京州,我是想給本安一個幹事的舞台,也是為林滿江好!林滿江和長明集團的關係,社會上說法不少,我很擔心啊!另外,林滿江一直想著去做省長,繼英,你知道這又是為啥嗎?

  張繼英笑了笑:這還用問?人往高處走嘛,上正部嘛!

  林滿江還有個心結啊!他十七歲時就發誓要超過他外公!

  朱道奇說了起來,道是父親朱昌平解放後先任漢東省商業廳廳長,後做副省長。做了副省長後,入住了高幹住宅區廬山路的一幢法式小洋樓,法式洋樓和礦工新村的工人區的差別給童年的林滿江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兩位老人的固執守舊,也傷害了孩子的心。在朱道奇的記憶中孩子第一次上門,不到五歲,見了電話好奇,把話筒拿起來把玩,被他外婆一把奪了過去:這是你外公的工作電話,不准碰的!

  張繼英苦笑說:難怪呢!這個當外婆的也有些過分了……

  朱道奇連聲歎息,道是這些從歷史硝煙中走出的老人,身上總或多或少帶著火藥味,天生缺少一些人情味。「文革」走到了極致,他母親謝英子居然揭發他父親朱昌平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還叫他做證。他做了證,證明父親議論過永遠健康的副領袖,說副領袖手舉小紅書四處搖,不像一個好人。老革命的父親就變成了現行反革命加國民黨特務,在監獄一關就是八年。母親謝英子下場更慘,一生追隨革命,最後竟心臟病發作,死在漢東省的一場十萬人的批鬥大會上。改革開放後,朱昌平重新被起用,中央派朱昌平組建中福集團,要在香港訓練內地幹部。那年林滿江十七歲,想去香港,但被講原則的朱昌平回絕了。

  後來的事張繼英就知道了,林滿江沒去成香港,就進了京州礦山機械廠,跟全國勞模程端陽學徒,嗣後也成了省勞模,從京州基層一步步上來了。史料證明,那時的林滿江真不簡單,在職讀完大學、研究生,大刀闊斧搞改革,搞股份有限公司籌建發電廠,電廠運營後又拿到上海去上市,為中福集團下屬企業的上市之路樹立了一個標桿。這讓朱道奇感慨不已:那時候的林滿江意氣風發,真是令人驕傲啊。

  說到最後,朱道奇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哎,對了,繼英,你和本安打個招呼,就說我說的,就讓他留在京州中福幫著搞棚戶區改造吧!黨員幹部能上能下嘛,退下來接一下地氣,也許並不是啥壞事!張繼英覺得老人這話頗有深意,和她的想法一樣——就是要讓齊本安像釘子一般釘在京州中福。有這麼一個認真負責的同志在那兒,不管是林滿江,還是皮丹、陸建設都得悠著點。於是應著,告辭走了。

  從朱家出來,夜色漸深,四處很安靜,街邊花園偶有三兩行人遛狗,和她擦身而過。花園沿河展開,河岸上花草樹木掩藏在黑暗中,隱隱約約能看得見輪廓。走近了,在路燈的映照下就看出了清晰的青蔥和艷麗。現在,張繼英的思路輪廓也開始清晰起來:林滿江拿下齊本安,看似任性地亂來,肆無忌憚,實則頗有匠心:這個有志者不能容忍任何人阻止他走向正部,況且,還是漢東省省長的正部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