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人民的財產 > 三十九 >

三十九

  齊本安在一份會議記錄上發現了湖苑別墅。記錄上寫著,長明集團贈送別墅一棟,所在地是湖苑小區,別墅標號87號,接收單位是京州能源公司。可齊本安讓審計人員反覆查找,也沒能在京州能源公司的資產登記上找到別墅。問了牛俊傑才知道,原來是傅長明慰問勞模,送給程端陽的。牛俊傑說:當時公司也就是過了下手。齊本安質疑:田大聰明也是勞模,怎麼沒送上一套?牛俊傑沒好氣:田大聰明又不是林滿江的師傅,人家憑啥送他!是啊,傅長明要討好林滿江。

  根據湖苑小區的高檔定位判斷,當年這棟別墅應價值上千萬,而且傅長明送別墅的時間又在京豐、京盛產權交易期間,這難免讓人生疑。師兄妹三人北京聚會時,林滿江說了,交易是市場行為,價格波動由不得個人的意志。而且決策程序合規——中福集團戰略委員會研究,董事會拍板,不是他林滿江的個人決定。至於十億元的交易費用,錢榮成口說無憑,查無實據。現在這棟別墅不經意間浮出了水面,令坊間有關林滿江和傅長明、中福集團和長明集團的傳說露出了一線崢嶸。

  在林滿江的壓力下,齊本安很不情願地在交接審計報告上簽了字,和靳支援完成了形式上的交接,但暗中的審計一直沒停。隨著審計深入,各種問題漸漸浮出了水面。最大的問題是,京州中福許多項目材料、審批手續都不完整。林滿江和集團的指示批文缺失嚴重,簽字拍板的大都是石紅杏,一些項目違規、違紀,決策也超越了石紅杏的權限。牛俊傑說老婆是林滿江的白手套,此言或許不虛,小師妹十有八九被大師兄套住了。齊本安決定和石紅杏深入地談一談,就從冒出水面的別墅談起。為此,他悄然到湖苑小區走了一趟,找尋那座87號別墅。

  湖苑小區是長明集團開發的,也只有這種強勢開發商能在光明湖畔拿下如此黃金寶地。湖苑小區大門像皇城城門,氣勢非凡。別墅群背靠緩緩隆起的青靈山,面朝開闊的光明湖,濃綠的樹蔭將一幢幢造型別緻的小樓遮掩起來。這裡離市中心不算遠,卻又是一個僻靜的世外桃源。

  幾乎沒費什麼勁,齊本安就在北山坡上找到了87號別墅。一個園林工人正在門前修剪綠植,沒等他詢問,就熱情介紹起來。說是湖苑別墅沒幾家人常住,都是大款投資,等著房子坐地漲價。87號這家從沒見到過主人,院子裡荒草長得都齊腰高了。隔壁88號原先住著鋼鐵大王錢榮成,最近被法院查封,要成鬼屋了。工人說他進花園看過的,88號一池子錦鯉都死了,肚皮朝天,漂在水面上一大片……

  齊本安看了看,旁邊那幢別墅鐵門上果然交叉貼著法院封條,也不知錢榮成流浪何方?不過,這位鋼鐵大王竟和皮丹做了鄰居,引起了齊本安一點遐想——都跟傅長明有關係,別墅後面應該有故事吧?

  繞著別墅轉了兩圈,齊本安順鵝卵石鋪成的小徑登上了後山。山上有涼亭,他坐在石凳上休息。天氣晴朗,放眼望去,燦爛的陽光灑滿湖面,波瀾起伏,反射出點點金色。湖灣柳樹茂密,綠蔭遮掩,居然浮游著幾隻白天鵝。齊本安以為自己眼花,錯把農家肥鵝當成了天鵝。可是大鵝們起飛了,拍打著白色翅膀,脫離湖面衝上了藍天,濺起水花朵朵,真是美不勝收。齊本安望著空中騰飛的天鵝,嘖嘖讚歎。

  從湖苑小區離開,回到辦公室,沒等齊本安打電話找石紅杏,石紅杏倒逕自來了,讓齊本安勸勸師傅。石紅杏說:師傅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近期要出院。礦工新村「九二八事故」後亂糟糟的,師傅的房子又倒了,她安排了中福賓館宿舍,還安排了服務員照顧,可師傅非要回礦工新村住簡易房。齊本安趁勢說起了別墅:你讓師傅去住湖苑嘛!那裡有保安、物業,背靠青山面向大湖,還有白天鵝呢,我親眼見了……

  石紅杏一時摸不著頭腦,兩眼直直地瞅著他:什麼湖苑啊?

  齊本安把一份發黃的會議記錄從抽屜取出,拍放在桌子上。石紅杏急忙拿起來翻閱,豁然醒悟:哦,我想起來了,這是傅長明來簽京盛、京豐交易協議時,送給師傅的禮物。林董同意收的,所以我才記在本上了。齊本安問:林董有批示嗎?你記錄在案,卻沒有董事長的文字批示,誰能證明你請示過林董了?石紅杏有點發蒙:哎,這樣的情況多的是啊,我還能每件事都讓林董簽字畫押嗎?他指示我執行!

  齊本安正色道:我在交接審計中發現的最大問題,就是審批手續不完整。許多違規違紀的事只有你和皮丹的簽名,林董連一張字條都沒有,這正常嗎?石紅杏說:批示都是有的,可是每到年底,林董就派人來收走了,你說我敢不給嗎?再說了,我也不信大師兄會害我!

  齊本安心裡不由一驚,可覺得不便多說,又說起別墅:別墅我查了一下,房產證上的名字是皮丹,不是師傅。

  石紅杏說是不清楚,要不是他扒拉出來,她都忘了有別墅存在。還說當年兩礦交易,她和靳支援都沒具體參與,只是歡迎儀式、簽字儀式由她主持,具體操作人都是皮丹,皮丹先是京州能源的總經理,後是董事長,還兼著黨委書記,林滿江直接指揮他,和他熱線聯繫。所以,石紅杏提醒他:真要是查湖苑別墅,最好不要親自出馬,別再惹惱了大師兄。

  齊本安看著石紅杏問:你覺得這座別墅是不是應該查一查?

  石紅杏一聲歎息:還問我?我不讓你查,你不是照樣查嗎?

  齊本安苦笑道:我不敢玩忽職守啊,除非我哪天不在其位了!

  石紅杏這才說:其實,我心裡也挺不安的,林滿江每年都派人來收批條,現在想想,我也覺得不太正常,你這次查查清楚也好,真的。

  齊本安話裡有話說:咱們這邊查清楚了,只怕大師兄就不清楚了!

  錢榮成上門後,經過牛俊傑的反覆提醒,估計小師妹心裡也有數了。石紅杏怔了一下,歎著氣說:就是就是,所以,我一直挺糾結的。

  齊本安故意問:糾結啥?怕大師兄掉隊,還是怕他掉到坑裡去?

  石紅杏卻不說了:本安,要不這樣,湖苑別墅的事,你讓陸建設去查吧,他是黨委代書記,現在還兼著紀委書記,反腐倡廉歸他管。

  齊本安皺起了眉頭:讓陸建設查還不如不查,算了,再說吧!遂又問起:這兩天怎麼不見陸建設的影子?石紅杏苦笑說:去北京找林滿江告狀去了,這位代書記委屈大了,上任沒講上話,補充辦公室面積補了間廁所。齊本安道:你不說我還忘了,廁所是你給吳斯泰出的主意吧?石紅杏問:你怎麼知道是我的主意?齊本安道:我能不知道你?你這小聰明也沒少害過我!石紅杏笑了:這次讓你背鍋了!齊本安道:就是,陸建設衝到我辦公室大吵大鬧。石紅杏說:對不起!又說:陸建設的事還沒完,還讓辦公室給他買車,說他正局級,應當跟你我一樣配備專車。齊本安苦笑不止:京州能源工資都發不出來,哪來的閒錢給他買車?他想鬧就讓他鬧,不行,就把我這輛車給他吧!

  京州能源是齊本安的心腹之患。兩萬工人欠薪已近一年,他到任時欠薪是五億,現在快六個億了,工人們怨聲載道。陸建設做了代書記以後,牛俊傑是真不想幹了,非要辭職。齊本安一直做工作,也逼著石紅杏和他一起勸,才勉強把這頭任勞不任怨的老牛給留了下來。

  牛俊傑留下來,堅守了崗位,但和陸建設一直明爭暗鬥,甚至故意和陸建設作對。就在前天,又有工人到能源大院討薪,過去總是牛俊傑對付——牛俊傑接地氣,處理這類事情有經驗,連哄加蒙,從沒讓上面操過心。這次不然,老牛躲到醫院打吊瓶,偏讓上面操心。齊本安就讓管政治思想的陸建設去做工作。陸建設倒也沒推,也許是想露一手,顯示一下自己的領導能力。到了現場,和工人對話時頤指氣使,官話連篇,激起了工人們的反感。雙方語言衝撞,擦槍走火,幾個青工要揍他,幸虧被幾位年長師傅勸止,才沒鬧出更大的事故。那日,幾百號工人把陸建設圍住,不讓他走。天黑了,月亮出來了,工人聲稱,要和陸代書記一起賞月,一直圍困至深夜。後來,還是齊本安無意中得知情況,親自趕到能源公司,將代書記同志給解救出來。

  然而,好心卻沒得到好報。陸建設獲救後,立即指出:這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牛俊傑故意耍他,借口打吊瓶躲進醫院,讓工人們以討薪為借口,挑釁京州中福黨的領導,背後是有主使者的!齊本安懶得理睬這個瘋子,聽了沒幾句,就不耐煩了,拿了一個廢紙簍往陸建設面前狠狠一放,讓這個瘋子對著廢紙簍說去,自己轉身離去……

  現在,陸建設到北京告狀去了,也不知林滿江會怎麼發聲。

  大師兄會用人啊,在京州中福用了陸建設,在北京身邊用了個皮丹,他面臨的政治生態變得極其惡劣:別說在京州中福開拓進取,幹一番大事業了,只怕一不小心還會中箭落馬,他真是被逼上戰場了。

  現在想來,齊本安也有些後悔。范家慧說得沒錯,他在北京待著好好的,錢不少拿,責不多擔,何必呢!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太天真了,連身邊的幾個人都沒認準。像林滿江,不但是他大師兄,更是危險的政治動物,你敢觸動他的虎鬚,他肯定讓你死得很難看。像皮丹,過去的跟屁蟲,現在成了和他作對的大太監——誰讓他這麼認真呢?一上任就要把皮丹拿下來。大師兄聰明啊,把皮丹帶到北京,為己所用,還貌似給了師傅面子,幫了他的忙。他真是愚蠢!所以,現在對石紅杏,他再不敢輕舉妄動了,儘管審計中發現的問題都與石紅杏有關,石紅杏迷信林滿江瀆了職,他也不想深究了,一個班子三個人,他必須團結好石紅杏,以對付老虎伸出的爪牙——陸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