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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林滿江準備了不少菜,都是妻子童格華和皮丹做的。只有一道辣炒回鍋肉非要親自下廚,這是當年老三樣的一道主菜,也是林滿江昔日聚餐的炫技項目,吃到過林滿江的辣炒回鍋肉,相當於一種政治榮譽。齊本安和石紅杏進門前,童格華和皮丹就走了。林滿江戴上圍裙,在廚房乒乒乓乓炒起辣椒來,一時間辣味四溢,嗆得剛進門的齊本安和石紅杏咳嗽起來。

  窗外一片銀輝,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還真是一個聚會的好日子。師兄妹三人喝酒賞月,當年的親情又在心間真切地瀰漫開來。齊本安和石紅杏都吃得很香,一唱一和,誇讚大師兄手藝不減當年,回鍋肉辣得到位!兄妹三人互相敬著酒,說著學徒時的笑話,不約而同地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場礦難:也是臨近中秋節了,家人團聚的時刻,三個人在同一天失去了父親,塌了天。林滿江莊重地端起酒杯,提議敬父親們一杯酒。三人走到陽台,遙望圓月,將酒灑在地上……

  重回酒桌,林滿江主動破題:聽說你們要反我的腐敗了?嗯?

  哪是反腐敗,大師兄,你別誤會!二師兄,你說吧,我心慌!

  林滿江笑了笑:本安,那就你來吧,你膽大心細,遇事不慌!

  齊本安坦誠地說起京豐、京盛的交易,道是有人打上門來,以這筆交易為把柄,要京州中福為一家失信的民營企業做五個億的擔保。

  林滿江問:是不是京州奸商錢榮成,那個榮成鋼鐵集團啊?

  石紅杏很意外:大師兄,你啥都知道啊?錢榮成也找過你了?

  林滿江說:他沒找我,找了皮丹,今天打了個電話過來。哦,說情況吧,錢榮成都和你們倆說了啥,拿出了我們什麼腐敗證據啊?

  齊本安看了看石紅杏,顯然是希望石紅杏說,石紅杏不知是沒注意到齊本安的暗示,還是不敢說不想說,只顧低頭吃菜。齊本安只得正視著他,艱難開了口:錢榮成說,這四十七億的交易額中有十億交易費用,並且再三暗示我們,這交易費用是長明集團的行賄費用。

  石紅杏這才跟著補充:他很強硬,先找的我,後找的本安,還揚言要到北京舉報!所以,我和本安怕你出事,就跑來向你匯報了!

  齊本安歎了口氣:如果你不是我們的大師兄,我們本可以不管!

  林滿江心道:還可以不管?你齊本安太想管了!嘴上卻道:好,我知道了,你們做得對,中福集團任何單位都不得替榮成集團擔保!

  齊本安說:是的,我們已經拒絕了錢榮成。不過,林董,還有個事,就是我們報給集團的那個重組方案,集團一直沒給我們答覆呢!

  林滿江不吃了,放下筷子:哦,這事我正要說!本安,你怎麼搞了這麼個方案?四十七億把京豐、京盛礦收回京州中福?我問你,由此產生的三十個億的資產減值損失責任誰負啊?根據集團規定,那是要追責的,當然,主要責任是石紅杏和靳支援的,但你齊本安安心嗎?

  石紅杏和齊本安看著他,一時間怔住了。屋子裡氣氛沉鬱起來。

  石紅杏先退卻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齊本安:這麼大的事,又是這種場合,是不是先別定?本安,我……我們先回去再研究一下吧!

  齊本安被迫退讓:好吧,這個重組方案,我們回去再想想吧!

  林滿江臉色緩和了一些:這就對了嘛,不要意氣用事嘛,來,喝酒,本安,你滿上,我要罰你!別以為你翅膀硬了,能展翅高飛了!

  齊本安苦笑:我往哪兒飛?這還沒飛起來呢,就讓你一槍撂倒了!

  林滿江說:我是和你講道理!改革開放這麼多年,怎麼還沒學會用市場的眼光看問題?京豐、京盛的交易,你們是不是懷疑它有問題?

  石紅杏道:大師兄,這不是懷疑不懷疑,是錢榮成找上門了!

  林滿江茶杯一蹲:石紅杏,你沒腦子啊?找上門你們就信了?

  齊本安說:可我們確實無法理解這筆交易啊,請大師兄釋疑!

  林滿江胸有成竹,說了個案例:法國有家著名的化妝品公司,曾以二十五億法郎的對價賣給了一家日本公司,五年後日本公司經營不下去了,又一億法郎把公司賣給了原來的法國公司。這是不是很荒唐?二十五億買來一億賣回去,二十四億損失了,但這是市場的選擇!

  齊本安表示贊成,還舉了一個類似的案例:日本軟銀的孫正義曾耗資十五億美元買下U盤製造企業金士頓百分之八十的股權,結果三年後卻懇求對方四億美元買回去。林滿江認為,這種市場行為和有些人臆測的腐敗毫無關係。齊本安卻提出,他們的交易裡沒有高額的秘密交易費用。林滿江不禁怒火中燒,讓齊本安先去把交易費用搞清楚,不要放過一個受賄高達十億的壞人,哪怕是石紅杏,是林滿江、程端陽……

  齊本安怕了:哎,哎,林董,你扯遠了,都扯到了師傅身上……

  石紅杏也跟著兩邊勸:本安,你冷靜點!大師兄,你別誤會,千萬別誤會了,我……我和本安真是為你好!來,我們喝酒,喝酒!

  林滿江一聲歎息:有個作家說過,沒有一種感情背後不是千瘡百孔!真讓他說對了!說罷,呵呵笑了起來,笑出了滿眼傷感的淚水。

  石紅杏有些吃驚:哎,大師兄,你……你這是怎……怎麼了?

  林滿江抹去臉上的淚水,一聲沉重的歎息:杏啊,你,你……你和齊本安,你們倆對不起我,對不起我這個大師兄啊……

  齊本安也動了感情:即便千瘡百孔的感情後面依然還有溫情!

  林滿江歎道:理論上說是這樣,但前提是不涉及自己的利益。

  齊本安這才說:大師兄,我承認我和紅杏在這件事上有自保的成分,但把事情搞清楚有什麼不好?你也不能用道德綁架我們嘛!

  林滿江道:本安,我早就和你說過,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有大量的灰色地帶,尤其是在經濟領域,都像你這樣僵化就啥也別幹了!

  齊本安鬱鬱地反問:那就不按規則行事,讓潛規則大行其道?

  林滿江真是痛心疾首:本安,你要知道,這是一個狂奔的時代,它以勝負論英雄!不管你狂奔的姿勢好不好,你都要爭取不被這個時代拋棄!否則,沒有人會記住你的高尚,因為世人不知道你存在過!

  齊本安不服,本能地抗拒:怪不得現在有人呼籲要等等靈魂!

  林滿江不屑地說:你等靈魂的時候,先驅者們早已呼嘯而去,成了資本巨人,成了新規則的製造者!我可以驕傲地說,中福集團在我任上七年,增值三倍多,沒被這個時代拋棄,齊本安,你能做到嗎?

  齊本安只得承認:你的貢獻誰也不能抹殺,在這一點上我們都服你。但這並不等於說你就當然獲得了法紀的豁免,就可以自行其是!

  你怎麼知道我自行其是了?我只是適應了市場!齊本安,你也要學會適應市場,因為市場永遠是對的!牛俊傑礦工出身,以小農的計劃經濟的眼光看世界,他提出這個質疑我能原諒,但你不可原諒!

  石紅杏說:大師兄,其實二師兄也可以原諒,他不是為自己……

  林滿江怒道:我是為自己嗎?我長年帶病堅持工作,不惜搾乾自己,卻落得了這麼個下場,我最親密的兄弟部下算起了我的黑賬!

  齊本安說:我不是算黑賬,真不是!我是為大師兄你擔心!記得上次在這裡吃飯,也是咱們三兄妹,你給我送行,談得多愉快啊!

  但是,齊本安,你卻讓我大失所望啊!集團戰略委員會定下的事,你不老老實實去執行,卻因為牛俊傑等人的牢騷怪話,就一下子找不到北了,就開始懷疑戰略委員會的決策,甚至懷疑到了我的頭上!

  齊本安低著頭:林董,我不是懷疑,是向你匯報嘛,請你解惑。

  林滿江一聲歎息:本安,要不,你還是回來吧,回集團來吧!

  齊本安緩緩抬起頭,問他:林董,你是不是想把我拿下來了?

  林滿江目光冷峻,口氣強硬:這取決於你是否能履行集團的戰略決策!關於京州能源的重組,你一直在疑慮拖延,直到今天沒有任何動作!

  齊本安申辯:我們有動作,我和牛俊傑擬定的重組方案早就報到集團了,你和集團一直沒給我們答覆!哦,今天你終於答覆了,但卻要追究石紅杏他們的資產減值責任!

  林滿江冷笑說:國有資產發生人為減值,當然要追究責任,集團有明文規定!真稀罕啊,齊本安,你還知道保護自己的小師妹了?!

  齊本安仍不服氣:那麼,按戰略委員會的方案,把京豐、京盛以十五億的價格轉讓給長明集團,不也同樣造成了國有資產損失嗎?而且是不可挽回的損失!由我京州中福原價收回,將來還有迴旋餘地。

  石紅杏也說:是的,林董,我們想不通,四十七億從長明集團買來的東西,五年過後,十五億又賣給了長明集團,我們沒法交代啊!

  林滿江看看齊本安,又看看石紅杏:那我就試著解釋一下,看看能否說服你們二位高明的企業家!京州能源是上市公司,當年受讓京豐、京盛是市場行為,現在轉讓京豐、京盛也是市場行為,這沒錯吧?

  齊本安是聰明人,一點就透:就像買賣股票?虧贏買者自負?

  是啊!證券交易所進門就是這句話:投資有風險,入市要慎重!市場波動造成的損失沒人會追究,就像王平安,在這次股災中一虧就是十五億,我在會上發狠要槍斃了他,實際上別說斃,都無法追責!

  齊本安到底聽明白了:林董,你是說,京州能源將京豐、京盛二礦以十五億轉讓給長明集團是市場行為,誰都沒有責任,反之,大股東若以四十七億收回了,就是非市場行為了,就要追責了,是嗎?

  林滿江不無譏諷:本安,你到底聽明白了?我的天,真不容易!

  齊本安卻叫了起來:但是,林董,京州能源社會股東的投資能這麼玩兒嗎?中小股東的錢也是人民的財產啊!我們憑借大股東的控股優勢,四十七億把礦買進來,十五億賣出去,雖然是隨行就市,不會被集團層面追責,但中小社會股東的損失就大了,他們不會答應的!

  林滿江覺得齊本安太可笑:他們不答應又能怎麼樣?嗯?

  齊本安慷慨激昂起來:不客氣地說,中國的股票市場就是這樣被玩兒慘了玩兒殘了,玩兒到不如賭場了!這個市場和我們泱泱大國的形象已經很不般配了!林董,我們國企作為國之重器,不能自毀形象啊!

  林滿江不耐煩了:形象,形象,市場從來不講形象,只講輸贏!

  齊本安說:問題是,就算不講形象,最終我們仍然贏不了!這個市場垮掉了,大家都別玩兒了!大家就都是輸家!真的實行戰略委員會的方案,我們還是最大的輸家!畢竟是京州中福控股京州能源啊!

  石紅杏補充道:另外,還要應對一堆訴訟,小股東會告我們。

  齊本安熱切地說:所以,林董,請你和戰略委員會研究一下,是不是非要十五億轉讓這兩礦的礦權?是不是一定轉讓給長明集團?

  這回,輪到林滿江沉默了。齊本安不是石紅杏和皮丹,京州中福也不再是那個唯他馬首是瞻的京州中福了。思索片刻,他作出了決定:戰略委員會的決策是有權威性的,必須執行,轉讓對象可以不是傅長明的長明集團,轉讓價格也可以不是十五億,只要不低於十五億就行。

  齊本安臉上現出笑容:林董,這趟北京沒白來,你還是聽進我們的意見了!我們這也是為你好,十五億轉讓給長明集團,你說不清!

  石紅杏說:是啊,大師兄,京州一直有議論,傳你和傅長明的事!

  林滿江歎息道:有人傳,就退縮嗎?決策者就是要不畏人言!

  齊本安說:可是大師兄,你也真不能無視悠悠之口啊,你不反思一下為什麼錢榮成一說長明集團的交易費,我和石紅杏就疑惑了呢?

  石紅杏道:是啊,大師兄,你剛才很傷感,我們也很傷感啊!你現在位高權重,肆意用權,都聽不得逆耳之言了,像那個陸建設,群眾反映這麼大,你說用就用,影響你的威信啊,我建議你拿下來!

  林滿江聽得心煩,看了石紅杏一眼,沒理睬。

  齊本安說話了:紅杏,你真是想簡單了,大師兄這是在下一盤政治大棋,你這個建議可是在將我們大師兄的軍啊!咱大師兄從不悔棋的!

  林滿江看了齊本安一眼:沒錯,我一生都沒有悔棋的習慣……

  齊本安和石紅杏走後,林滿江的心情糟透了,站在陽台上看著中秋之夜的明月發呆。這些年來,沒有誰能阻擋他天馬行空的棋局,就連背靠朱道奇、對他敵意滿滿的黨組副書記、副董事長張繼英都阻擋不了,今天竟讓自己師弟、師妹聯手阻止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