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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齊本安心裡清楚,麻煩事來了。林滿江親自指示控制李功權,事先竟然沒給他打個招呼,這於公於私都說不過去。於公他是京州中福主持工作的董事長、黨委書記,於私他是林滿江的師弟,而且,李功權又是他在上海共事時的朋友,這就難免讓上上下下驚疑猜測。

  林滿江提議召開京州中福公司黨委成員的民主生活會,把地點定在賓館貴賓樓的會議室。可開會時間過了半個小時,依然不見林滿江的身影。辦公室主任吳斯泰小心翼翼地去問了幾次,看見的都是他忙碌的手下,回答也只一句話:領導在處理重大事情,你們先等著。

  齊本安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領導正對他們施以無形的懲罰。京州中福出了那麼多事,哪個領導能不火?雖說不是他惹的事,禍端卻在他手上爆發,他在劫難逃。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石紅杏,往日盛氣凌人的師妹呆若木雞,面容一下蒼老許多,想必心情也很惡劣。五億資金的來龍去脈現在已經基本查清楚了,是石紅杏批准讓王平安去做國債回購,從而失控的。石紅杏有問題,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

  齊本安把目光轉向陸建設。黨委副書記環抱雙臂,表面平靜,卻掩飾不住躊躇滿志的神情。他的鏡片一圈圈旋轉,怎麼看都像一條眼鏡蛇。昨晚,齊本安接到李功權家屬的電話,說是陸書記將李功權帶走了。齊本安驚疑不已——他讓陸建設監視石紅杏,陸建設怎麼對李功權採取措施了?誰給他的權力?交代任務時,陸建設對他還是有所敬畏的,一再保證絕不讓石紅杏再生意外,一副服從的模樣。可是現在,陸建設完全換了姿態,好像看清了底牌,又好像得到一把尚方寶劍,齊本安感到自己不在他眼中了!一夜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李功權也來參加會議了,低垂著腦袋像蔫了的瓜秧。陸建設緊挨李功權坐著,彷彿怕他逃跑,在桌子下面很誇張地握著他的手腕。李功權不看石紅杏,也不看齊本安,畏怯地看著面前地板……

  時間過去快一小時了,林滿江仍沒出現在大家面前,會議室氣氛變得騷動不安。牛俊傑嘀嘀咕咕發牢騷,許多人低聲附和。這叫什麼民主生活會,分明是擺官威,給我們大家一個下馬威嘛!齊本安也覺得不能再等下去,陰沉著臉站起來,準備親自去對面房間敲門。

  偏在這時,林滿江帶著一眾部下進來了,一揮大手:開會吧!

  林滿江目光威嚴地掃視著眾人。他說,這個民主生活會是他提議召開的,地點是他定的!讓大家等這麼長時間,是想請大家仔細看看會議室四面牆上的珍貴歷史照片,看看中福公司是怎麼從上海的一間小鋪子起家,在戰爭的炮火中,在一代代人的流血奮鬥中成長壯大的!

  齊本安、石紅杏、牛俊傑和與會眾人全被這番話說怔住了。他們不約而同地環視周圍老照片,沉浸在凝重的歷史氛圍之中……

  林滿江永遠理直氣壯:我特意留給了你們一個小時時間,誰認真看這些照片了?啊?哪位同志能告訴我,一九三九年在我們中福公司的歷史上發生了什麼?我們的第一家運輸企業——福記西南運輸公司是怎麼成立的,在什麼情況下成立的?最初資本是如何形成的?

  齊本安熟知公司歷史,舉起手:林董,這個,我來說一說吧!

  林滿江手一擺,阻止了他:本安同志,你先不要說!你一直是集團的文宣總監,這一陣子又在搞公司史,籌備八十週年慶典,熟悉歷史情況,我今天問的不是你,是他們!

  李功權似乎想舉手。林滿江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細節:李功權同志,你好像有話要說?李功權卻又怯怯地縮了回去:林董,我們聽您指示……林滿江立即訓斥:聽我指示?我的指示你們當回事了嗎?!

  說罷,林滿江站了起來,走到一幅歷史照片前。圖片上是一排美國道奇卡車,來自馬來西亞。是一位李姓華僑為了支援抗戰,毀家紓難,用三代人打拼積累下來的財富換來的。十二輛美國道奇卡車是李家捐給八路軍的,經滇緬公路開到國內,成就了紅色的西南福記運輸公司。這段歷史在中福公司創始人朱昌平的回憶錄《上海福記公司始末》裡有記載,朱昌平的兒子朱道奇正是生在道奇車上的。

  李功權坐不住了,訥訥說:李姓華僑是……是我爺爺……

  懷舊的感人場景陡然轉化,林滿江一拍桌子,怒斥李功權:你還記得你爺爺?他們毀家紓難,視金錢如糞土,你今天幹了些什麼啊?

  李功權臉白了,冷汗直冒,牙齒磕碰著說:林董,我……我……我腐敗啊!我對不起黨,對不起組織,我……我……我坦白交代……

  林滿江看了李功權一眼,頗有意味地衝著陸建設點了點頭。

  陸建設站了起來,威嚴地掃視著眾人說:同志們,下面我來宣佈一項組織決定!李功權同志涉嫌違反黨紀國法,現經林滿江董事長批准,並經中福集團黨組研究決定,對李功權採取立案調查措施!

  陸建設手下的兩個紀檢幹部當著眾人面,將李功權帶走。

  齊本安、石紅杏、牛俊傑和一屋子人都被這一幕搞怔住了。

  這時,林滿江手一揮,宣佈散會,只把齊本安、石紅杏留下了。

  等待那麼久,一場憶苦思甜,帶走一個人,會議就散了,實在出人意料。齊本安心想,這叫什麼民主生活會?既無民主,也無生活,整個就是掌櫃訓夥計,殺雞儆猴。李功權是隻雞,要儆的猴怕是他。

  林滿江卻一副親切的樣子:本安,紅杏,我馬上要回去了。這一次在京州多待了幾天,北京總部那邊撂下好多事,商務部明天還有個會,領導希望我到會介紹一下咱們中福應對歐盟反傾銷訴訟的經驗!

  齊本安憋著滿肚子的話:林董,有些事我還想向你匯報一下!

  林滿江手一擺:有啥匯報的?本安,放開手腳好好幹!我實話告訴你們,我在中福任職的日子不說按日計,也是按月計了,你們京州一定不要再給我捅出什麼婁子,鬧出什麼腐敗的窩案串案!明白嗎?

  石紅杏搶著表態:林董,我明白,我和齊書記,我們都明白!

  齊本安卻不明白:可這李功權的問題,也不知道會怎麼樣?

  林滿江胸有成竹:李功權不要你操心!剛才不是宣佈了嗎?讓他在總部指定地點交代問題,我已經安排給集團紀檢組了,陸建設配合!

  齊本安倒吸了一口冷氣:林董,可……可這……這……

  林滿江瞅他一眼:吸啥氣?你牙疼啊?我這是給你們擦屁股!

  齊本安在大師兄面前總是軟弱,好幾次想匯報都被堵了回去。現在大師兄要走了,關鍵問題還沒講清楚,齊本安決心堅持一下:林董,李功權是京州這邊的高管,涉嫌案件發生地也在京州,而且涉及棚戶區協改的五億資金,還牽扯到市裡,人應該留在京州審查為宜!

  石紅杏插上來說:是啊,林董,李功權到北京,不給你添亂嗎?

  林滿江歎息道:這個亂子你們已經捅出來了,我就得正視,就不能授人以柄!本安,你和紅杏怎麼都捲進去了呢?你說說你們倆!

  齊本安怔了一下:林董,王平安和我有啥關係?我剛過來啊!

  林滿江目光嚴峻:剛過來?你和王平安,還有李功權是不是當年上海公司鐵三角啊?你上任第一天,他們是不是都跑來給你送禮了?

  齊本安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林董,王平安送禮的事,我向你匯報過的,已經準備讓陸建設找他談話了,可沒料到他意外逃跑了……

  那李功權呢?你沒匯報吧?人家群眾就告上門了嘛!三撥人找我告你!本安啊,你和李功權的親密關係在中福集團不是秘密。你、王平安、李功權,你們三人在上海共事期間插香頭,拜過把兄弟吧?

  齊本安苦笑解釋:林董,那時大家都年輕,也就是經常在一起喝酒,酒喝高了,說說桃園三結義啥的,插香頭、拜把兄弟真沒有!

  林滿江搖頭歎氣:這種事你說不清啊!李功權你一定要避嫌的!

  齊本安暗暗叫苦,只得打掉牙往肚裡咽:好,林董,我明白了!

  這時,車已經到了,林滿江跟師弟師妹握手告別,還特意對齊本安說了一句:本安啊,你別想偏了啊,我這完全是為你們好!

  回家路上,齊本安反覆思索: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發生?明明一場與他毫無關係的腐敗案,卻和他扯上了關係?石紅杏究竟做了什麼手腳,讓林滿江突然對他產生了如此警覺?這太奇怪了!

  他沒讓司機送,自己沿著小巷步行回家。天上飄著牛毛細雨,石板街面濕漉漉的,泛出久遠的歷史氣息。齊本安不避雨水,他渴望清涼的感覺。大師兄果然厲害,不服不行啊!瞧他今天幹的事,一巴掌就把他打回了原形。什麼董事長、黨委書記,人家大掌櫃不用你,你就是一個屁!齊本安不由得苦笑。這且不說,那五個億你也脫不了干係了嘛,讓大師兄一把套牢了——上海鐵三角,插香頭的把兄弟,這等陳年八卦都讓人家端到桌面上來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林滿江為什麼這樣做?是為了保護石紅杏嗎?齊本安兩次到貴賓樓,想談談石紅杏的問題,兩次都沒張開口。他怕的就是大師兄袒護小師妹!感覺越來越清晰,大師兄是有意壓制自己。現在,李功權被帶去北京,彷彿帶走了一個人質,他如果不聽話,就有他好果子吃!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林滿江除了帶走李功權,還帶走了皮丹。皮丹必須撤職,卻又不好安排,現在讓大師兄帶到北京去了,讓他少了一個麻煩:一個燙手的山芋扔出去了,他不必直面師傅程端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