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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牛俊傑是在京豐礦調度室和齊本安見的面。見面時,齊本安身著工作服,不像個領導,倒像工區的帶班區長,也沒帶一個隨從。牛俊傑覺得這不是啥好兆頭,領導不把京州中福的隨從——比如,財務公司老總帶過來,就沒有解決能源公司困難的誠意,也就是做一做訪貧問苦的官樣文章罷了。因此,陪著齊本安一起在京豐礦轉悠時,牛俊傑滿臉堆笑,心裡不以為然,只希望領導早點視察完,自己忙正事。

  京豐礦是一座已經停產的煤礦,一派衰敗景象。賣不出去的劣質煤堆成了一座山,山腳下竟生出了一叢叢狗尾巴草,在秋風中瑟瑟顫抖。昨夜下雨積了好大一汪水,煤灰漂浮在水面,髒兮兮不堪入目。

  齊本安皺著眉頭問他:這就是咱當年花了四十七億買來的礦?

  牛俊傑點頭說:是,還有一座京盛礦,兩座礦打包一起買下的!

  齊本安讓牛俊傑說說具體情況,牛俊傑就毫不猶豫地說了,道是二九年六月至二一年二月間,京州市政府主導煤礦企業兼併重組,許多煤老闆把礦賣給了國有企業。當時煤炭行情好,京州中福就花四十七億高價從民企長明集團買下了這兩座礦,是總部拍的板。二一三年牛俊傑到任總經理後瞭解了一下才知道,這兩個礦巖台礦業公司十五億都沒要,京州能源卻花四十七億買,太不合算了。皮丹就向他解釋,說當時煤炭行情好,國家政策讓民營企業退出,民營企業能輕易就退了?還不獅子大開口?!工人們不理解,亂罵娘!

  齊本安指示:要多作解釋,要疏導群眾情緒。市場變了,經濟大環境變了,罵娘有什麼用呢?要學會適應,在適應中求生存,謀發展。

  牛俊傑苦笑:齊書記,您官高嘴大不是一般人,就是有水平!現今適應是適應了,可生存不下去啊,發展就更別想了,有點像夢幻……

  齊本安側臉看著煤山,根本不看他:牛總,你譏諷我,是嗎?

  牛俊傑忙賠笑臉:沒,沒,我哪敢啊!您一上任就到我們能源公司,對兩萬礦工那叫一個溫暖!我的心熱乎乎的,不信你摸一摸……

  齊本安轉過臉來:行,別貧了,我能不知道你?詐了總部一億五,燃眉之急解決了吧?起碼井下一線工人三個月內不會找你要錢了!

  牛俊傑一聽,來勁了,他最想談的就是這個話題,於是,開始訴苦:銀行和機構債權人天天逼債,他被浦發銀行趙行長一舉俘獲,被迫寫下了八百萬利息的還款條子。被一幫債主堵在廁所裡,他跳窗越獄,崴了腳。現在他已經比較熟練地掌握了跳窗子上下班的技巧……

  說到債務,齊本安問起京州能源發行的兩期公司債,是不是有逾期風險?牛俊傑滿臉痛苦:豈止風險,肯定逾期。第一期十個億,距兌付日只有九十七天了,但本息在哪裡?恐怕只有皮丹清楚!幾個小股東在香港把京州能源告了,說大股東搞欺詐,嚴重侵犯了中小股東權益——你大股東——京州中福,花四十七億買來兩座誰都不要的破煤礦,以增發的形式賣給上市公司京州能源了,起碼不是太厚道吧?

  齊本安眼眉都蹙到一起去了:皮丹和董事會都有什麼對策?

  牛俊傑苦笑不已:對策?皮丹說了,他還不知干到哪一天呢!

  齊本安「哼」了一聲:這樣的董事長,也真該撤職罷官了……

  二人在礦區轉了半天,轉到了苗圃,在破敗的涼亭坐下歇腳。菊花開得正盛,黃色花瓣最顯眼,在陽光照射下金燦燦一片。有一種小朵的紫色菊花更顯雅致,密匝匝擠成一片,默默地飄出幽香……

  牛俊傑粗中有細,領導難得下凡,他的描述一定要使齊本安形成清晰概念,京州能源的困境主要是四十七億的歷史包袱造成的。這個包袱猶如一塊磨盤石,墜著公司往無底深淵不停地下沉。現在兩萬礦工欠薪近五億,八千工人下崗,談何適應、生存、發展?

  齊本安好像上鉤了,看著菊花,或許考慮發放賑銀救苦救難了?

  牛俊傑掄起竹竿開始打棗——管它有沒有棗,掄兩竿子再說!對付領導,你就不能太客氣了,你客氣他就當福氣了,比如石紅杏。現在齊本安第一次下凡,他不能培養領導的壞毛病。於是便說:大約五年前,也就是京豐、京盛剛兼併過來沒多久,京州中福給了市裡五億棚戶區協改專項資金,市裡卻至今沒有啟動棚改,硬是讓這五億在財政賬戶上睡大覺呢,要是這筆資金能要回來,京州能源就能緩口氣了。

  齊本安說:這個事我知道,但要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吧?李達康書記是什麼人啊?你想從他那兒反攻倒算,恐怕是找錯了對象。

  牛俊傑急急道:哎,哎,齊書記,我這不是窮瘋了嘛!你別一口回絕我呀,別讓我一點信心都沒有了!李達康他再霸道,也會講道理的——暫時借用一下嘛,等到棚戶區改造啟動,我立馬還給市裡!

  齊本安笑道:這話別說李達康和市裡不相信,連我都不信你!老牛,想別的招吧,只要有能把京州能源帶出困境的主意,你大膽說!

  牛俊傑眼睛亮了:哎喲,齊書記,你真是好領導,你敢聽,我就敢說!我有個解困方案——讓京州中福把京豐、京盛兩個礦買回去!

  齊本安說:這個事總部已經想到了,戰略委員會也在考慮甩包袱。

  牛俊傑心想,包袱可沒這麼好甩,四十七億買來的兩座礦,現在債權機構的評估價是十四億九千萬,五年多時間,三十二個億就搞沒了,誰敢拍這個板?去年評估值二十五億時,他向皮丹提出,孩子哭了抱給娘,皮丹不敢向總部報!現在估值又跌了一大塊,資產減值算誰的?好在新領導齊本安來了,不必對歷史問題負責,也許有機會了。

  齊本安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在裝糊塗,聽了他的設想,沒提出任何異議,竟讓他辛苦一下,先把這個重組方案做出來。還要他別有什麼顧慮,也別怕得罪任何人,實事求是談問題,找根源,出主意。

  牛俊傑雙眼放光:行,齊書記,有你這話,我就做重組方案了!

  從京豐礦出來,牛俊傑開車,二人趕往京盛礦。破吉普車在土路上顛簸,田野上莊稼已收割,泥土露出殘存的苞米茬子。路邊的白楊樹依然茂盛,但樹葉邊緣開始發黃,被秋風撕裂的老葉,片片飄落……

  牛俊傑心裡浮出了暖意,覺得齊本安比自己老婆石紅杏強,就感慨起來,罵起了石紅杏,道是齊書記要是早幾年來就好了。齊本安卻勸他不要意氣用事,也別把夫妻之間的矛盾帶到工作中來,這不好。

  這日和齊本安初步接觸以後,牛俊傑總體感覺不錯,新領導雖說有些書生氣,不太接地氣,但好像想幹事。況且,齊本安是林家鋪子二掌櫃,和大掌櫃林滿江關係密切,手眼通天,也有這個能力幫他們京州能源解困!現在新領導讓他拿出一個方案,解困機會來了。這麼一想,又想到了京州財政賬上的那五億棚改資金,這五個億要是能借出來,兩萬工人的欠薪就全解決了,瞅著機會還得和齊本安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