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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寬恕(1)

  為了自己,我必須饒恕你。一個人,不能永遠在胸中養著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裡栽種荊棘。--王爾德

  學生宿舍,一大早樓道裡就傳來細碎的走路聲和說話聲,顏曉晨睡得很淺,立即就驚醒了。

  她拿出手機,習慣性地去看時間,想看看還要多久上班,卻很快意識到那是程致遠施捨給她的工作,她不用再去上班了。還有這個手機,也是他施捨給她的,她不應該再用了。

  嚴格來說,她辛苦存在銀行卡裡的錢也是他給的,她不應該再花一分。但是,如果把這一切都還給了程致遠,她拿什麼去支付媽媽的醫療費?她的衣食住行又該怎麼辦?

  如果真把程致遠施捨給她的都立即還給他,似乎一個瞬間,她就會變得身無分文、一無所有,在這個每喝一口水都要花錢的大都市裡寸步難行。原來,她已經和程致遠有了如此深切的關係,想要一刀兩斷、一清二楚,只怕必須要像哪吒一樣,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徹底死過一次才能真正還清楚。

  想到和程致遠從陌生到熟悉、從疏遠到親密、從戒備到信任的點點滴滴,顏曉晨的眼淚又要滾下來,她曾經覺得他是她噩夢般生命中唯一的幸運,是上天賜給她的天使,可沒想到他原來真是墮落天使,會帶著人墜入地獄。

  無論如何,就算是死,也要還清楚!

  顏曉晨忍著淚,決定先從還手機做起。

  她正打算打開手機,拿出SIM卡,手機響了。本來不打算接,掃了眼來電顯示,卻發現是媽媽的電話。

  用程致遠給的手機接媽媽的電話?顏曉晨痛苦地猶豫著。

  這是媽媽自住院後第一次給她打電話,最終,對媽媽的擔心超過了可憐的自尊。她含著眼淚,接通了電話,卻不敢讓媽媽聽出任何異樣,盡量讓聲音和平時一模一樣,「媽媽!」

  「你昨天沒來醫院。」媽媽的語氣雖然很冰冷生硬,卻沒有破口大罵,讓顏曉晨稍微輕鬆了一點。

  「我中午去了,但沒敢進病房去見你。」

  「你也知道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顏曉晨的眼淚簌簌而落,不敢讓媽媽聽出異樣,只能緊緊地咬著唇,不停地用手擦去眼淚。

  顏媽媽說:「你中午休息時,一個人來一趟醫院,我有話和你說。如果你不願意來,就算了,反正你現在大了,我根本管不動你,你要不願認我這個媽,誰都攔不住!」顏媽媽說完,立即掛了電話。

  顏曉晨看著手機,捂著嘴掉眼淚。

  幾分鐘前,她還天真地以為,只要她有割肉剔骨的決心,就一定能把一切都還給程致遠,但現在,她才發現,連一個手機她都沒辦法還,媽媽仍在醫院裡,她要保證讓醫院和媽媽隨時能聯繫到她。曾經,她因為媽媽,痛苦地扔掉了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現在,卻要因為媽媽,痛苦地保留另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為什麼會這樣?

  程致遠昨天晚上有沒有再做噩夢,她不知道,但現在,她就活在他給的噩夢中,掙不開、逃不掉。

  顏曉晨洗漱完,就想離開。

  魏彤叫:「你還沒吃早飯!」

  顏曉晨笑了笑說:「別擔心,我上班的路上會買了早點順便吃。」

  「哦,那也好!」魏彤看顏曉晨除了臉色差一點,眼睛有點浮腫,別的似乎也正常,她笑著說:「晚上我等你一起吃晚飯,咱們好好聊聊。」顏曉晨邊關宿舍門,邊說:「好!晚上見!」

  顏曉晨走出宿舍樓,看著熙來攘往的學生,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才想清楚自己可以暫時去哪裡。

  她走到大操場,坐在操場的台階上,看著熱火朝天鍛煉的學生們。

  以前,她心情低落時,常常會來這裡坐一會兒,她喜歡看同齡人揮汗如雨、努力拚搏的畫面,那讓她覺得她並不是唯一一個在辛苦堅持的人,相信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並不公平,有人天生就幸運一點,有人天生就運氣差,而她很不幸的屬於後者。

  一個人坐在了她身旁,顏曉晨沒有回頭看,憑著直覺說:「沈侯?」

  「嗯。」

  「你不需要上班嗎?」

  「人生總不能一直在辛苦奮鬥,也要偶爾偷懶休息一下。」

  一個食品袋遞到了她眼前,一杯豆漿、一個包子、一個煮雞蛋,以前她上學時的早餐標準配置,每天早上去上課時順路購買,便宜、營養、方便兼顧的組合,她吃了幾乎四年。

  顏曉晨接了過去,像上學時一樣,先把雞蛋消滅了,然後一手拿豆漿,一手拿包子,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大學四年的一幕幕回放在眼前,她以為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時期,咬著牙挨過去就能等到黎明,卻不知道那只是黑暗的序幕,在黑暗之後並不是黎明,而是更冰冷的黑暗。如果她知道堅持的結果是現在這樣,那個過去的她,還有勇氣每天堅持嗎?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顏曉晨,顏曉晨用紙巾摀住臉,壓抑地抽泣著。沈侯伸出手,猶豫了一瞬,一咬牙,用力把顏曉晨摟進了懷裡。顏曉晨掙扎了幾下,無力地伏在了他懷裡,痛苦地哭著。

  那麼多的悲傷,她的眼淚迅速浸濕了他的襯衣,灼痛著他的肌膚,沈侯緊緊地摟著她,面無表情地眺望著熟悉的操場、熟悉的場景,眼中淚光隱隱。

  大學四年,他曾無數次在這裡奔跑嬉鬧,曾無數次偷偷去看坐在看台上的顏曉晨。在朝氣蓬勃的大學校園,她獨來獨往的柔弱身影顯得很不合群。當他在操場上肆意奔跑、縱聲大笑時,根本不知道這個坐在看台上的女孩究竟承受著什麼。當年,他幫不了她,現在,他依舊幫不了她。

  沈侯知道曉晨的悲傷痛苦不僅僅是因為他,還因為程致遠。某個角度來說,他媽媽和程致遠都是殺死曉晨父親的兇手,但曉晨對他媽媽沒有感情,對程致遠卻有喜歡、信任,甚至可以說,在這幾個月裡,他是她唯一的依賴和溫暖,正因為如此,她現在的痛苦會格外強烈。沈侯不是在意曉晨恨程致遠,但所有的恨首先折磨的是她自己,他不想她因為要逼自己去恨程致遠而痛苦。

  沈侯無聲地吁了口氣,說:「以前的我要是知道我現在說的話,肯定會吃驚地罵髒口。曉晨,我不是想為程致遠說好話,但有的話不吐不快。你昨天罵程致遠是瘋子,我倒覺得,他不是瘋子,是傻子!做唯一的知情者,天天面對你和你媽媽,他會很享受嗎?你恨自己付出了信任和感激,可你的信任和感激實際就是最好的刑具,每天都在懲罰折磨他。在你不知道時,他已經每天都像你現在一樣痛苦了。」

  曉晨沒有說話,可沈侯感覺到她在認真地傾聽。

  沈侯說:「我不會原諒程致遠娶了你,但我必須為他說句公道話。程致遠並不是為了不讓自己做噩夢,才選擇欺騙你!應該說,他以前只是晚上做噩夢,可自從他選擇了欺騙你、娶你的那天起,他不但要晚上做噩夢,連白天都生活在噩夢中!」

  顏曉晨哽咽地說:「沒有人逼他這麼做!」

  「是沒有人逼他這麼做,但他愛你,他寧可自己日日夜夜做噩夢,也想陪著你熬過所有痛苦,他寧可自己一直被良心折磨,也希望你能笑著生活。」

  顏曉晨一下子抬起了頭,震驚地瞪著沈侯。她看沈侯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用力地搖搖頭,「不可能!」

  沈侯說:「你完全不知道,只是因為他恐懼愧疚到什麼都不敢表露。就算他欺騙了你,也是用他的整個人生做代價。」

  顏曉晨半張著嘴,完全沒有辦法接受沈侯說的話。

  「曉晨,程致遠真的不是自私的瘋子,只是一個曾經犯了錯的傻子。我們都不是成心犯錯,但有時候,人生的意外就像地震,沒有任何人想,可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輕鬆地要求你幫我代考,卻根本不知道我無意的一個舉動,會導致什麼可怕的結果,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饒恕,你卻原諒了我。只要我們都為自己的錯誤接受了足夠的懲罰,真心懺悔後,是不是該獲得一次被原諒的機會?」

  「那怎麼能一樣?」

  「那怎麼不一樣?」

  顏曉晨猛地站了起來,哭著喊:「那是我爸爸的命!你們的錯誤,拿走的是我爸爸的命!」

  沈侯也站了起來,用力拉住顏曉晨的手,強放在自己心口,想讓她感受到這一刻他的痛苦一點不比她少,「我們都知道!你以為只有你的眼淚是眼淚嗎?只有你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嗎?我們的淚水和你一樣是苦的!你的心在被凌遲時,我們的心也同樣在被凌遲!」

  「但是,只有我和媽媽失去了最愛的人!」顏曉晨一邊落淚,一邊用力抽出手,決然轉身,離開了操場。

  沈侯的手無力地垂下,他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走出他的視線,低聲說:「不是只有你們,我們也失去了最愛的人!」

  顏曉晨不想媽媽起疑,裝作仍在正常上班,掐著下班的時間趕到了醫院。到了病房,媽媽不在,她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在樓下的小花園裡散步,讓她下樓去找她。

  顏曉晨下了樓,在噴水池邊的樹蔭下找到了媽媽。媽媽穿著藍色的條紋病號服,坐在長椅上,呆呆地看著噴水池,目光平靜到死寂。

  顏曉晨走到她身邊,不敢坐下,輕輕叫了聲:「媽媽,我來了。」

  媽媽像是仍在出神,沒有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