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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二)

  過了河下鎮,蘆葦撲稜稜瘋長。風吹過來,浩浩蕩蕩的蘆葦一起向北彎腰,好像五月的大風正把它們往北趕,趕到哪裡就在哪裡紮下根,又是葳蕤蓬勃的一片。葦葉擠擠撞撞,在黃昏的天光下發出壓抑的喧嘩,如十萬伏兵嚴陣以待。照小波羅的想法,可以在河下的碼頭過夜。這個古鎮繁華了兩千年,吳王夫差開鑿邗溝時它就有了。如今是朝廷鹽運史的駐地,官衙森然,店舖林立。大漢朝淮陰侯韓信和《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都出生在這裡。小波羅上岸溜躂了一圈,在船上他就聞到了茶散的香味。茶散是當地的特產,手工把面拉扯成細細的一線,一圈圈繞成巴掌大的一塊,下鍋油炸,金黃酥脆地出鍋,舌頭用點力,入口即化。小波羅端著一紙包茶散,邊吃邊在石板路巷子裡穿梭,停不下來。韓侯和大文豪的故居沒找到,入眼的都是人間煙火,光茶館酒肆裡的吆喝聲就讓他想待下來再不離開。

  但老陳建議在二十里外的清江浦夜泊,那兒的十里長街更有看頭。更重要的,他們可以天一亮就過清江閘。運河上下,清江閘素有「七省咽喉」、「九省通衢」之稱。地理位置重大自不必說,那大閘口的凶險也堪稱「咽喉」。到閘口前,水闊流激,船過閘洞是個挑戰,要養足了精神才好對付。作為半個當地人,謝平遙表示贊同,過閘更重要,注意力必須高度集中。在清江浦的幾年,他真沒少看各種船一不小心撞到兩邊的閘壁上。當地人有句俗語,「眼一瞎,跳大閘」,意思是閘口凶險,跳下去就進了漩渦,想活著出來那就得看你的運氣了。小波羅說,那聽老陳的。

  老陳,陳改魚,老把式,他們現在僱用的這艘船的老大,氾水鎮人。他們在高郵被老夏的船拋棄後,謝平遙找到高郵漕運的朋友,朋友推薦了陳改魚。他們是親戚。朋友說,正因為是親戚才推薦,一般的船主打死也不會往北跑。因為往北跑,尤其運一個洋人,結果很有可能也是被打死。現在的局勢明擺著。人死了還得搭上條船。他這親戚正好手頭緊,才冒險走這麼一遭。不過有個條件,老婆得帶在船上。對中國人來說這是個條件,跑長途的忌諱船上有女人,女人主災,是禍水。小波羅哪管這套,一天到晚除了水就是船,滿眼都是男人,有個女人好啊,說話聽不懂那也是個軟軟的女聲。等上了船,小波羅還是有點失望,老陳的老婆,陳婆,四十多歲,長年的水上勞作讓她關節粗大,骨頭縫裡都害著風濕病;水面空曠,女人的嗓門也慢慢習慣性地高了,喊一聲「上船了」碼頭都哆嗦;至於長相,在水上待久了,長什麼樣已經不重要了,河風把所有人臉上都吹出了細密的皺紋。

  老陳說,到了清江浦歇。兒子們,帆漲滿。老陳還帶了兩個二十歲的雙胞胎兒子,大陳和小陳。單就兩張臉,遮住小陳鼻尖上的那顆黑褐色的小圓痣,除了陳家自己人,外人還真分不清哪個是哥哪個是弟。哥兒倆還有一個區別,辮子盤在頭上或者繞在脖子上時,大陳的習慣是從左往右,小陳習慣從右往左。大小陳正是幹活的時候,風吹日曬,皮膚呈古銅色,抬抬胳膊就能看見身上的肌肉在亂竄。

  蘆葦蕩裡的風刮到一大一小兩葉船帆上,明尼阿波利斯的麵粉袋做成的船帆也有了獵獵的殺機。小波羅端著煙斗站在船頭,那樣子很像要作一首豪邁的詩。從蘆葦蕩裡搖出一艘小船,迎面向他們駛來。五個人,兩人划槳,兩人坐在船尾,孫過程抱著胳膊站在船頭。小波羅立馬矮下來,坐到椅子上跟謝平遙說:

  「陰魂不散。那傢伙又來了。」

  謝平遙也看見了。此刻他們遠離河下,距清江浦又有一段距離,前不著村後不靠店,短袖汗衫選了個好地方。謝平遙叫老陳,全速前進,什麼事都別理會。老陳打眼就看見了船後兩個漢子腳下一閃的大刀。最後一道晚霞映在刀片上,像乾涸的血。大陳小陳分列船兩邊,架起槳,以雙胞胎的感應默念著號子,節奏整齊地劃起來。小船不敢硬攔,趕緊閃到一邊,孫過程高聲說:

  「我就說過我們還會見的。」

  沒人理他。大船從他們身邊經過。小船立馬掉頭,但僅靠兩個人劃,速度還是跟不上大船的兩葉帆。眼看大船走遠,船尾的一個漢子走到船頭,掄起一隻飛爪,鉚定了大船船尾。然後他用力拽繩索,邊拽邊收繩子,待老陳發現想一刀砍斷繩子,小船已經跟上來。孫過程一個簡短的助跑,跳上大船。接著另外四個漢子逐一跳上大船。小船由一根繩子牽引,空蕩蕩地漂行在大船身後。

  老陳說:「兄弟,光天化日的也劫財?」

  孫過程說:「停船說話。」

  「要不停呢?」

  「你可以試試看。」

  除了孫過程,其餘四人後腰裡都別著一把大刀,刀把上垂下來一塊陳舊變色的紅布條。

  小波羅想進臥艙裡拿槍,一個漢子三兩個箭步擋在他跟前。

  謝平遙對老陳揮揮手。大陳小陳停下划槳,分別去降大小兩葉帆。老陳掌舵,慢慢靠右停泊到岸邊。「漕運總督部院離這裡可不太遠啊。」謝平遙說,「請各位三思。」

  「就算他們騎馬趕過來,到這兒也只能看到艘空船。」用飛爪的漢子說,「再說,他們自己的屁股都擦不乾淨。」

  謝平遙想想也是,殺個人也就幾秒鐘,等衙門裡的那幫怠工的傢伙趕到,他們完全有足夠的時間把船都給沉了。那人說得沒錯,誰還有心思管那麼多,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都管不利索了。「沒完了?」這是問孫過程的。

  「我這些兄弟只要這位洋先生,」孫過程指指小波羅。「你們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

  小波羅問謝平遙:「他比畫個啥?」

  「邵伯閘你幫了忙,他們想感謝你,有一堆好吃的。」

  「你們中國人都是這樣請客?帶著刀,跟打劫似的。」

  再繞下去肯定沒完沒了,謝平遙直接問:「你們想怎麼樣?」

  扔飛爪的那人說:「有幾個兄弟在北京被洋鬼子打死了,這個仇得報。」

  此人河北口音,孫過程卻是山東口音。又一個漢子說話了:「扶清滅洋,天下太平。」這人一嘴天津味兒。

  謝平遙明白了,他們原來就不是一個部分的,不過是在北京受了鎮壓,逃到了一塊兒。謝平遙問孫過程:

  「你的兄弟也被洋人殺了?也要報仇?」

  「他們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果然不是天生就一夥的。謝平遙說:「你們怎麼知道殺掉你們兄弟的就一定是迪馬克先生的兄弟?意大利跟俄羅斯,跟美國,坐咱們這船得走上大半年。」

  「那不管,」扔飛爪的說,「誰讓他們都長得一樣,都來欺負咱們。」

  又一個人開口說了他上船後的第一句話:「他們都是外國人。」

  小波羅又問:「你們在說什麼?」

  謝平遙回答他:「他們說你是外國人。」

  小波羅看這架勢,加上來中國至今積累的一點心得,明白他又成了一個叫「外國」的新國家的代表了。一旦明白這一點,他也就明白這幫人想幹什麼了。「他們要我跟他們走?」

  謝平遙沒吭聲,算是默認。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好辦法。

  「可我跟他們沒半文錢關係。」小波羅緊張了。從意大利來之前一直到現在,他聽到被殺的「外國人」已經不下三十例。要命的不僅是一個死,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死法。

  「你的兄弟殺了他們的兄弟。」謝平遙說。

  「我兄弟?」小波羅瞪大眼,立馬明白說的是他的「外國兄弟」,「這個——現在該怎麼辦?」

  「拖一會兒是一會兒,」謝平遙用英語說。他往左右兩邊各瞥了個眼神,小波羅懂了,看兩邊有沒有船來。

  小波羅懂了,孫過程他們也懂了。扔飛爪的人說:「別做夢,來了船也沒人敢停下來。」

  謝平遙想想也是,行路難,誰會吃飽了撐的惹地頭蛇。就是官家的船到了,也未必多這個事。皇糧難吃,自家的命更要緊。

  眼看天黑下來,遠近竟然一條船沒有。蘆葦蕩發出更大的喧嘩,五月黃昏的水面上升起陣陣寒氣。小波羅打了個哆嗦,他躲不掉。最後的結果是,謝平遙陪著小波羅一起上了他們的小船。理由很簡單,小波羅和他們互相聽不懂,得有個傳話的。扔飛爪的人說也好,大哥總要跟他說幾句話的,就算只罵幾句,也得讓他知道罵的是啥嘛。上小船之前,謝平遙囑咐老陳和邵常來,在清江閘口等。總會有辦法的。

  短袖汗衫是孫過程。扔飛爪的人叫老槍。還有另外三個人,分別叫秤砣、豹子和李大嘴。在船上他們相互這麼叫。他們把小波羅和謝平遙的手鬆鬆垮垮地綁在身後,不怕他們逃掉,擔心的是他們一頭扎進水裡淹死了。「大哥」要活口。孫過程和老槍又給他們頭上套了黑袋子,天徹底黑下來。小波羅用意大利語表達恐懼和憤怒,他用家鄉話把這幫強盜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老槍隔著袋子拍拍小波羅的臉,讓他住嘴。他跟謝平遙說:

  「跟他說,見了大哥,說得越多,死得越快。」

  在謝平遙的感覺裡,他們在蘆葦蕩裡拐彎抹角穿行了很久,不斷有壓彎的蘆葦反彈到他身上。風聲,水聲,葦葉間的密謀,蘆葦撞擊船隻;一有野雞鳥雀驚飛,秤砣、豹子和李大嘴就壓低嗓子興奮地嗷嗷叫。後來,不再有蘆葦聲,他們被拎著脖子站起來,到碼頭了。上岸,繼續被牽著走,又繞了很多圈,聽見陌生的人聲,進到一間屋子裡,從黑袋子裡往外看,有氤氳恍惚的燈光在飄搖。有人扯下了他們頭上的黑袋子,燈光刺得他們趕緊閉上眼。

  「跪下!」一個北方口音的男人喝道。

  他們睜開眼。空曠的一個大倉庫,昏暗的牆角碼著一堆堆貨物。他們面前歪斜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大鬍子老男人,紅頭巾,一身揉皺的黃衣服,腰間紮著一條紅腰帶,碩大的鼻頭上晃動著油光。義和團的打扮。大鬍子的左右分別站著兩個年輕人,沒有紅頭巾、黃衣衫和紅腰帶,只是隨意的短打,但都孔武有力,塊頭巨大。

  「讓他跪下!」大鬍子又說,指指謝平遙,「你也跪下。」

  從陰影裡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到燈光底下謝平遙發現他左胳膊只剩下一隻空袖子,掖在束腰的帶子裡。那人湊到大鬍子耳邊說了一句話,大鬍子緩慢地點頭,對謝平遙說:「你就算了,自己人。讓這洋妖跪下。」

  「洋人沒這個規矩。」

  「從現在開始,有了。」

  「他不會跪的。」

  「跟他說。他會跪的。」

  謝平遙跟小波羅說了下跪的事,小波羅頭搖得腮幫子上的肉都甩起來。

  「不跪?」大鬍子左邊第一個人問。

  小波羅繼續搖頭。

  「真不跪?」

  小波羅還是搖頭。那個人說:「秤砣,教教他。」秤砣攥著根棍子走過來,對著小波羅的腿彎處掄了一下。小波羅怪叫一聲,撲通跪到地上,但他在跪倒的同時改了姿勢,變成歪坐在地上。

  「一遍教不會?那就再來一遍。」秤砣拎著棍子晃了晃,準備來第二下。

  謝平遙站到秤砣和小波羅中間。他的雙手還被綁在身後,沒法伸手制止。謝平遙對坐在太師椅上的大鬍子說:「非得這樣嗎?」

  「倒也不是,」大鬍子說,撓著下巴,像在濃密的鬍鬚裡抓虱子。「有比這更重要的。明天我兒子生日,我就拿這洋妖祭了我那命短的娃兒。點天燈,剖心肝,洋鬼子對我兒子做下的,我要一樣不少地還回去。」

  空袖子的中年男人又走過來,單手握拳,說:「大哥,不僅大侄子的仇要報,所有死去的兄弟的仇都得報。大哥的腰要當心,先回去休息,這洋妖有我們兄弟幾個守著,大哥只管放心。」

  謝平遙這才發現,大鬍子坐在那裡,自始至終左手都抵在後腰上。前些天一直下雨,腰傷的反應還沒平息。現在他卡著腰從椅子上站起,「那就辛苦兄弟們了。給這洋人備好酒菜,別用個餓死鬼祭娃兒,不體面。」

  大鬍子在兩個兄弟的攙扶下出了大房子。空袖子讓孫過程、豹子和李大嘴留下,其他人該幹嘛幹嘛。兩個反剪雙手的廢物用不著那麼多人,逆不了天。眾人散盡,空袖子又讓豹子在一口大鐵鍋裡生上火,去去倉庫裡的潮氣和霉味,也給夜晚增加點溫度,看守的和被看守的都要在這空曠的倉庫裡過夜。大火盆在房子中央燃燒起來。風從寬闊的大門吹進來,木柴火紅,火焰顫抖,整個倉庫似乎都跟著搖晃。這個場面充滿了象徵意味,讓小波羅想到了歐洲中世紀的宗教刑場。謝平遙沒有把點天燈、剖心肝翻譯給他聽,但小波羅已經預感到攤上大事了。他跟謝平遙說,如果真不能活著走出這個倉庫,請謝平遙務必提前告訴他。

  「放鬆點,」謝平遙說,「在沒死之前,誰都死不了。」

  這個完全沒意義的邏輯顯然安慰不了小波羅。他說:「我他娘的還沒活夠啊。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空袖子在他們倆面前蹲下來,「我見過一個美國的傳教士,臨死前要求給他一點時間寫遺言。他寫:他們已逼近我們。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從不向後看,若蒙神保存我性命,我還要繼續前進。」

  「他死了。」小波羅說。

  「我要說的是,你不用這麼怕。」

  「我怕。我有很重要的事沒做,我不能死。」

  「誰都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空袖子站起來,「得讓你吃飽喝好。豹子、大嘴,」他從衣兜裡摸出一把錢,對身後的小兄弟說,「買三斤酒、四斤豬頭肉、一斤鹹菜、五斤大餅。」

  小波羅看看謝平遙。謝平遙說:「給你買吃的。」

  「好吧。這地方最好吃的菜是什麼?」

  謝平遙說:「酸湯魚圓,大煮乾絲,雞絲粉皮,獅子頭,軟兜長魚。」

  「各來一份。」小波羅說,「錢不夠?我來。」他讓豹子去他兜裡找錢。

  豹子說:「獅子頭未必有。那是有錢人才吃得起的菜。」

  「那更得吃。」小波羅把衣兜往豹子跟前送,「還有,要個辣菜。麻婆豆腐、小炒肉、麻辣牛肉,辣的就行。」

  豹子用眼神問空袖子,空袖子說:「洋大人這麼大方,你客氣個屁。」豹子嘿嘿一笑,一把將小波羅兜裡的錢全抓走,「那就多來點酒,兩位哥哥也挺辛苦的。」

  倉庫裡剩下小波羅、謝平遙、孫過程和空袖子。

  空袖子拉著孫過程,讓他跟著自己一起對著謝平遙單膝跪拜,孫過程不從,空袖子踹了他一腳。沒踹倒孫過程,但孫過程還是依照空袖子的要求一隻膝蓋點地。孫過程有點蒙,謝平遙更蒙。空袖子說:「大人,讓您受驚了。您可能不記得我,我記得您。去年我和幾個兄弟到造船廠找事做,留下了幾個人。我少只胳膊,和幾個老弱病殘的兄弟被趕出來,連看廠房的都不要我們。哥幾個餓得不行,想到船廠旁邊的飯館裡要點吃的,老闆放狗出來咬我們。您看不下去,在飯桌上多放了飯錢,囑咐老闆給我們做吃的,務必管飽。那一頓我吃了四碗麵。」

  為吃不上飯的人付飯賬這種事常有,但謝平遙實在記不起見過這個缺了左胳膊的人。他只能說:「舉手之勞,客氣了。」

  「大人記不得正常。當時小人混在幾個老兄弟裡,初來乍到,一路逃難過來,沒了一點精氣神,要不是為了一口飯,真是見了人就想躲起來。後來安頓下來,經常看見您去船廠,才知道您是船廠裡的大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小人孫過路,這是舍弟孫過程。過程,咱哥倆謝謝大人。」

  孫過程勉強對著謝平遙低了個頭。謝平遙讓他們趕緊起來。幾碗麵錢,如何值得這一拜。

  兄弟倆起來。孫過路對弟弟說:「咱們得想辦法把大人他們送出去。」

  「哥,為了這洋妖,兄弟們可花了不少心思。」

  「別的洋人我不管,這個不行。」

  「那咱們怎麼跟大哥交代?」

  孫過路給了弟弟一個耳光。「我才是你大哥!」

  「哥!」

  孫過路又給了弟弟一個耳光。

  「為什麼還打我左臉?」

  「你不能只有半張臉。」

  哥哥這句話在孫過程聽來,意思是:不只有我一個人,我還有你這個兄弟。於是他又說:「哥!」

  「你忘了你是怎麼把哥從死人堆裡背出來了?」

  「所以要把洋妖殺乾淨!咱們在洋妖的刀槍下死了多少兄弟。」

  哥哥又給了他一個耳光。「錯!你還忘了這世上只剩下了我們兄弟倆,爹娘他們都死了。你忘了爹嚥氣前怎麼跟我們說的?」

  「沒忘。咱爹說:就你們哥倆了。咱爹說完就死了。」

  「難得你還記得。哥哥就你這一個弟弟了。哥還想你能回去,回到老家去。把咱們家的房子拿回來,把咱們家的地拿回來。哥還想著,清明到了,你能把咱們親人的墳圓一圓。」

  「這跟洋鬼子有什麼關係?」

  「你得活著。你的刀上不能再沾一滴血。」

  衙門裡貼出告示:滅洋者,殺。

  「可那些死去的兄弟——」

  「跟這個洋人有關係嗎?」孫過路舉起手,又放下。他對弟弟說,「我其實想跟這個洋人說另一個傳教士的事。咱們所有人都在算著一筆糊塗賬。滄州二里灣的鎮子上,那個比利時人。那天你和其他人去了另外一個鎮子。那個比利時人叫戴爾定,三十五歲——」

  那時候孫過路的左胳膊還好好的。他們八十多號拳民照上頭的指示去二里灣,檢查傳教士的「任務」。此前已經有人專程知會過,該做什麼那洋人很清楚。他們穿過焦渴的野地和塵土飛揚的道路,黃昏時分趕到二里灣的小教堂。領頭的一腳踹開虛掩的門。比利時人正躺在逼仄的臥室的床上睡覺。他們讓他起來,他一動不動。領頭的揪著他的衣領讓他起來,發現拎起來的是一個平直的身體。比利時人穿戴整齊的身體已經硬了。他完成了他的「任務」。到現在孫過路也不知道比利時人是如何自殺的,但他和其他拳民一起,看見了戴爾定的遺言。寫在一張紙上,折在枕頭邊。戴爾定的漢語說得很好,漢字書寫稍微差一些,不過該表達的也都到位了:

  在這窮鄉僻壤能夠尋到另外的羊,是何等的喜樂。我帶領的少量西藥和我僅有的皮毛醫護常識,全部派上用場了。真的,看到他們那樣的苦,跟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一樣,我非常難過。這一天的工作完畢了,時針正指著那個時辰。我讓工人們回家休息了。我已經準備好了。若這是主的美意,我死而無憾。我沒有後悔來中國,唯一遺憾的是,我只做了這少許。永別了。

  當時孫過路也沒多想,不過又是洋鬼子的高調。洋鬼子都該死,沒什麼好說的。他們把戴爾定的屍體拎到教堂外,架起了木柴準備放到火上燒。他發現十丈之外的一棵枯樹底下聚了好多當地人。火點起來,火苗逐漸壯大,孫過路看見近百號男女老幼動起來,繞著那棵枯樹一遍遍地轉圈。火熄滅,他們也停下來,重新在樹底下站成一群。天黑下來。孫過路走過去,問他們剛才在幹嗎。一個老太太突然哭起來,說:「他是個好人。他救過我們的命。」很快孫過路就聽到一片壓抑的抽泣聲。

  回到拳民的陣營裡,領頭的問:「他們在忙啥?」

  孫過路說:「他救過很多人的命。」

  謝平遙說:「哪裡都會有壞人,哪裡也都會有好人。」

  領頭的說:「屁,大鷹鉤鼻子,兩隻眼深得能養魚,長成那樣能有好人?」

  旁邊人說:「其貌不同,其心必異。毒藥和蜂蜜怎麼能是一回事呢?」

  孫過程說:「他們就是裝好人,包藏禍心,蜂蜜裡摻著毒藥呢。」

  領頭的說:「沒錯,這些人就是被他們的蜂蜜給迷惑了。」

  孫過路說:「過程,你把這意大利人的毒藥找出來我瞧瞧?」

  小波羅問:「你們嘰哩呱啦在說啥?」

  謝平遙說:「說你們外國人沒一個好東西。」

  小波羅說:「我就是個好東西呀。」

  孫過程說:「好吧,跑了大半個中國,終於碰上了個好東西。」

  謝平遙說:「惡行必須嚴懲。但也得小心,沒有任何正大的理由可以成為濫殺無辜的借口。」

  孫過路說:「大人說的是。我們曾一門心思扶清滅洋,轉眼衙門又在要我們的命。哪有什麼里外,不過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正說著,豹子和李大嘴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過路哥,」豹子還沒進門就喊,「酒肉來啦!」李大嘴也喊:「過程哥,我擔保你沒吃過這麼好的五香口條。」

  孫過程對謝平遙說:「我聽我哥的。得麻煩您讓這位洋先生歪倒在地上,能嘴歪眼斜更好。」

  謝平遙對小波羅說了。小波羅說,沒問題,這事他在行,面部肌肉瞬間調整到位,五官突然像被一隻手攥到了一塊兒,嘴裡也有模有樣地哼哼起來。

  他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小波羅和謝平遙吞著唾沫在一邊看著。豹子問孫過路,是不是給他們倆也墊巴一點?孫過路說,剩下了再說。豹子和李大嘴先是舌頭變大,然後眼睛發直,到了半夜,腰怎麼都直不起來,最後倒到一邊睡著了。孫過路單手給謝平遙鬆了綁。讓弟弟解開小波羅的繩子,孫過程勉強照著做了。事不宜遲,現在就走。孫過路讓弟弟帶著小波羅和謝平遙沿運河先往前走,盡可能走遠一點,他去清江閘口通知陳改魚,明天一早過了閘,船在下游與他們三人會合。孫過程問:

  「哥,那你呢?」

  「大哥待咱們兄弟倆不薄,我得留下來給大哥一個說法。」

  「那我送完了大人他們就回來。」

  「你不能回。」孫過路轉向謝平遙,「如果大人信得過,身邊還需要個肩扛手提的勞力,就求大人帶上我這弟弟。他有的是力氣,也有一副好拳腳,十個八個人近不了身。北邊不太平,水路上變數也多,過程興許可以搭把手。」

  孫過程不答應,堅持送走他們就回。孫過路舉起那只獨臂,晃了晃又放下,「你就聽哥哥這最後一回。咱們水渡口老孫家就剩你一人了,咬碎了牙你也得給我嚥下去。」

  「哥!」

  「帶著大人他們趕緊走吧。吃的拿上。」孫過路把右手放到弟弟的肩膀上,「過程,看你的了。」

  他們在夜半分手。先前的行程安排裡,清江浦是要很逗留幾日的,有太多東西值得看。謝平遙也打算回家看看。孩子見風就長,兩個月不見,兩個娃娃肯定又長高了一點。太太是淮安本地人,儘管有娘家親友幫襯,操持兩個孩子的生活還是要費一些力的。尤其大的是男孩,剛進了學堂開蒙,開始鸚鵡學舌地誦讀詩書的同時,也逐漸頑劣,沒父親在跟前鎮著,對著一個小腳的母親,由不得會輕視幾分。太太小腳,卻是個讀書女子,懂得儀禮與大義,也理解丈夫的鬱悶和愁苦,也因此,辭職跑這一趟北上的長途,她完全支持。也因為太太的體貼,謝平遙過家門而不入,更感到慚愧,但沒辦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必須把小波羅送到北京。

  在清江浦多待一個時辰就多一分危險。孫過路說,「大鬍子」是淮安最早的拳民,去年五月出現在山陽縣署前的第一份義和團佈告,就有「大鬍子」的份兒。此人多年裡都是當地漕幫的領袖之一,風聞北中國鬧起來,他也登高振臂,隊伍嘩啦啦就拉了起來。不過他本人倒沒有率眾往北走,帶隊伍的是他唯一的兒子。那小子二十出頭,正是輕狂年紀,洋人不放在眼裡,洋人的槍也不放在眼裡。剛進山東,在一次與傳教士的小型武裝衝突中,被一槍命中腦門,死在了勤王的半道上。兒子屍體運回家,「大鬍子」立誓,後半生見到洋人,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滅一雙。他囑咐手下的漕幫兄弟,但凡遇到洋人,必須上報。這一次正趕上兒子的冥誕,聽孫過程說來了個洋貨,激動得半夜起來磨刀,讓他放一馬,絕無可能。這也是孫過路著急讓謝平遙他們離開的原因。

  從倉庫裡出來,謝平遙發現這地方他並不陌生,只是因為被蒙了眼,又彎彎繞繞走了很多糊塗路,失掉了方位感。他們被關押的大倉庫是過去存放漕糧的豐濟倉的一間。這些年漕糧改了海運,當年繁華昌盛的大糧倉也逐漸空了,大多被挪作了他用。依然空著的,也慢慢破敗,跑來跑去的只有老鼠,飢腸轆轆地遙想當年鼠祖們飽食終日的美好生活。

  夜晚的城市安寧,只在碼頭附近才有星星點點的光。從黑夜的某個角落裡傳來含混的胡琴聲,咿咿呀呀拉的是驅邪納吉、酬神祭鬼的香火戲的調子,高亢裡有不少悲傷。這也是告別的恰當背景。孫過路第二次抬起他的獨臂,右手落到弟弟的肩膀上,說:

  「過程,兩位大人的安危,看你的了。」

  孫過程帶他們穿行在後半夜的街巷裡。那些狹窄彎曲的道路謝平遙都不認識。在清江浦生活經年,自以為算瞭解此地,現在看來,他離這座城市的民間還很遠;而孫過程只來了不足半年,對黑暗裡的街巷就像掌紋一樣熟悉,謝平遙不由得還是生出了一些感想。孫過程知道哪條街更近,知道哪條巷子更安全。經過野地裡的一戶人家,牲口棚裡傳來驢的噴嚏,孫過程叫住小波羅和謝平遙。三個人摸黑走過去,竟有兩頭成年的叫驢。謝平遙擔心不合適,孫過程說,你們讀書人就是酸文假醋,命要緊還是驢要緊?

  「牽走牽走,當然命要緊。」小波羅說,「我還沒騎過驢呢,心癢癢。」

  他們牽走兩頭驢,從主人家的門縫裡塞進去足夠買四頭驢的錢。孫過程扶著小波羅和謝平遙上了光溜溜的驢背,讓他們攥緊韁繩坐穩了,對兩個驢屁股各拍一巴掌,毛驢得得得跑起來。小波羅一路小聲驚叫,孫過程跟著跑。到天亮,驢和孫過程跑得大汗淋漓,小波羅和謝平遙也緊張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們來到河邊的一個小碼頭上,吃燒餅油條和豆漿。這裡已經出了「大鬍子」的勢力範圍,他們可以消停地走,邊走邊等老陳的船了。

  又走到傍晚,老陳的船追上來。孫過程就地賣了兩頭驢,在上船之前向謝平遙道歉,無錫以來一路刁難,差點又讓洋大人送了命,兩位大人若不能原諒,他就原路返回了。謝平遙沒問題,而且回去肯定害了孫過程。小波羅說,原諒原諒,都騎了一路的驢了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只是,他摸了摸兩腿之間,這驢太瘦,屁股都給驢背磨破了。孫過程說,往北走驢更瘦。他在岸邊團了兩個小泥堆,插上兩根蘆葦做香,淚憋在眼裡,對著豐濟倉的方向拜了三拜。他知道,此生再也見不到胞兄孫過路了。

  船切開一條水路,清江浦越來越遠。船上的大部分時間裡,孫過程都坐在船尾,只在吃飯睡覺和有人招呼時才動起來。當然,下船採購或者陪同小波羅、謝平遙在岸上散步,趕野狗,驅散看熱鬧和不懷好意的人,他都應付得很好。與小波羅為敵時,他囂張乖戾,忍不住要挑釁;現在歸附這個北上的團隊,他重又變得謙卑低調,話也沒那麼多。在船尾看水,面容還常顯悲慼,這個時候,多半是想起了哥哥。他和邵常來睡一個臥艙,就在地板上打了個地鋪。他習慣保持側身睡姿,這樣可以把運河的水聲聽得更清楚。在他不明晰的認識裡,環境一定是能滲透進人的血液和意識裡的,比如他們孫家,祖輩就逐水而居。

  聽父親講,他們家祖籍山東汶上,站到屋頂上,踮起腳能看見南旺水壩那個巨大的魚嘴形「水撥刺」。這個水撥刺後來他跟小波羅認真描述過,堪稱水利史上的奇跡。明代永樂年間,朱棣把都城從南京遷到北京,吃飯成了問題,要有大量的皇糧、軍糧運到北方去,偏偏前些年黃河決溢,運河淤積,尤其是南旺這裡,河床高到了天上去,水淺得漕船根本爬不上去。朱棣就著工部尚書宋禮疏浚河道。宋禮把水從別處引到濟寧,但還是解決不了運河南邊水多北邊水少的問題,正抓耳撓腮不知所措,有個叫白英的老頭來了。老先生建議在附近築壩攔水,然後又開了長達八十里的小汶河,讓能用上的諸種水源都匯聚到汶水。積細流而成江海,汶水到此變得粗大豪放,一路奔湧到南旺,在南旺被白英老先生設計的水撥刺一分為二,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七成的水量流向北邊,朝著京城去,三成水量往江南走,迎接從魚米之鄉來的漕船。

  那時候孫家既耕田又吃水飯,有一條不大的船,農忙時種地,清閒了就往來十里八鄉做一點運輸的小生意。多少年過去,黃河泥沙繼續堆積,疏浚河道的成本越來越高,漕糧海運成了主力,這一段運河朝廷乾脆不管了,任由河床升起、河水下降。最後運河成了故道,剩下的水養魚蝦都嫌淺,孫家祖上的船隻擱淺在岸上也慢慢衰朽腐爛。祖先決定搬家。往哪兒搬,當然是朝有水的地方搬。到孫過程太爺爺輩,太爺爺的一支拖兒帶女到了梁山。孫過程在說到梁山時,謝平遙給小波羅插了一段《水滸傳》的故事。有宋一代,一百單八將聚義梁山,唯及時雨宋江馬首是瞻,劫富濟貧,主持民間公道,尤其那豹子頭林沖、花和尚魯智深、黑旋風李逵和行者武松,深得小波羅的喜歡。當然,小波羅還喜歡一丈青扈三娘和林教頭夫人張貞娘,在他的想像裡,這兩位有性格的奇女子一定有羞花閉月的美貌。從清江浦的驚魂中緩過勁兒來,羅密歐與朱麗葉老鄉的浪漫精神又甦醒了,坐在船頭喝茶抽煙、看書寫作和拍照時,見到岸上和往來船隻上的年輕女子,都忍不住招手說「Hi」。有時候看著陳婆在船上忙來忙去,也會對著她粗壯的腰身拈著鬍子自言自語:就算年輕十五歲,那也會挺好的嘛。

  且說梁山八百里水泊,孫過程的太爺爺搬過來了,在一條支流邊上的水渡口紮下根來。耕田、捕魚、行船,兩三代人就繁衍下來。饑荒死過幾個人,疫病死過幾個人,靠著水邊不小心淹死過幾個人,孫家的男丁兩代單傳:孫過程的爺爺是棵活下來的獨苗,孫過程的爹也是獨苗。幸好孫過程和哥哥孫過路都活下來了,他爹以為家業昌盛的好時候來了,前年遇上了多年不見的饑荒。大旱。旱得八百里水泊縮小了一大半,剩下的那四五分之一也成了淺水窪。品類繁多的梁山魚恨不能長出腳,在遮不住脊背的水窪裡爬;百歲高齡的王八從泥水裡鑽出來喘口氣,想再鑽回去,淤泥已經被曬得堅硬如鐵,扒斷了爪腳磨破了頭,也再也鑽不回濕潤的洞穴裡了。遼闊的蘆葦蕩剛進了夏天就已經枯黃,像得了季節錯亂症,在正午的陽光下藉著死氣沉沉的微風交頭接耳,說著說著就摩擦起火,大片大片地燃燒起來。大旱必有大災。千萬萬隻蝗蟲從天而降。莊子在《逍遙游》裡寫,北方的大海裡有一種魚叫鯤,化鳥為鵬,飛起來的時候,「其翼若垂天之雲」,鋪天蓋地的蝗蟲來到孫家在梁山的新家園,基本上就是這個景象。如果它們不吃莊稼,那壯觀的場面還是有一些美感的。問題是它們不僅吃莊稼,連草莖、樹葉、苔蘚都吃光了,所過之處半點綠色都不留下,整個梁山彷彿瞬間被剃了個頭,光禿禿的一下子進入北中國蕭條肅殺的嚴冬。孫過程說,都說蝗蟲不吃肉,那是它們沒餓著。他揪著自己的右耳朵給老陳看。耳廓邊緣有一串鋸齒形的豁口,那是蝗蟲落到他身上時剪刀一樣的嘴巴咬的。他抱住腦袋的動作不規範,右耳朵不小心露在外面。漫山遍野的蝗蟲振翅之聲進入他耳朵,同時他感到了鑽心之痛。開始還驚奇聲音的威力如此之大,等蝗兵過境,摸一把耳朵,滿手滿頭的血,才知道這種長翅膀的小東西,有時候也是吃肉的。

  莊稼被吃了得再種,土地旱久了要澆灌。就是在澆地的時候,他們與水渡口的另一個獨門戶趙滿桌家結了樑子,因為鄰村德國聖言會兩個傳教士的介入,老孫家被鬥得家破人亡。這才有了第二年孫過路孫過程兄弟倆入會義和團、扶清滅洋遠走北京的後話。

  孫過程坐在船尾跟老陳說話。經行數日,進了邳州地界。天熱起來。船頭迎風,太陽落山以後,甲板上主要是小波羅和謝平遙待著。謝平遙錯過了回家的機會,沒能換一批書來看,沿途的小碼頭又沒有像樣的書店再買新的,在等待新書之前,他打算跟小波羅學意大利語,但小波羅似乎並不積極,尤其是他用母語在新的記事本上寫寫畫畫的時候,謝平遙也就斷了念想,再次重讀龔自珍、康梁等著作。不讀書他就抄書,照 《靈飛經》練習小楷。或者跟小波羅聊天,向他討教歐洲的時政。太陽還懸在天上,如果小波羅要坐到甲板上,大陳和小陳就會在甲板上支起一把巨大的油皮紙遮陽傘。只要注意挪動躺椅和茶几,小波羅和謝平遙就能一直坐在陰影裡。孫過程坐在船尾,老陳也喜歡坐船尾。所有的船老大都喜歡坐在船尾。老陳心疼這個年輕人,他知道孫過路十有八九出事了。他就安慰孫過程,沒辦法,這世道,什麼意外皆有可能。平常他話不多,但他願意跟孫過程多說幾句,比如說北方的水運。老陳的運營範圍局限在淮河以南。

  一陣嘎嘎吱吱的車轱轆聲響過,岸邊兩頭牛拉著一車沙子往河堤上爬,車後哩哩啦啦往下流水。一輛車後還有一輛車,後面又有第三輛。孫過程提醒老陳,得小心了,船盡量往河中心走。運河到了這一段,河底沉澱了幾尺厚的上等黃沙,色澤鮮潤,手感細膩,是築路造房和修飾林園與池塘的好材料。所以有不少打沙的船隻在這一帶活動,把河道掏得越來越深。水底下坑坑窪窪,經常有船隻擱淺甚至沉沒。

  「淘深了河道,行船豈不更安全?」南方的水路上極少有打沙這種事,老陳不明白。

  「河底挖沙,都是一淘一個深坑。」孫過程比畫,「這邊深坑,那邊就成了淺灘。你要辨不清深淺,這地方走得好好的,一扭頭那個地方可能就擱淺了。」他讓老陳看河水,比幾里外混濁不少,「前面不遠肯定就有挖沙的船。」

  「官家不管?」

  「管得了今天管不了明天,管得了白日管不了夜心。總有管不著的時候。誰又有那個閒心沒事就來巡航?」

  船繼續走。岸邊出現簡易的草棚,草棚裡坐著一群群黑瘦的男人。大樹的陰涼下也坐著一些人。

  「他們在幹嗎?」甲板上謝平遙代小波羅發問。

  「拉縴。」孫過程代老陳回答。

  老陳都不免驚奇。看上去這一段河道賞心悅目,水流平穩,水面寬闊。哪來的纖可拉?

  屋船突然緩慢地向右前方行駛,孫過程對著掌舵的大陳喊:「小心!」

  大陳回他:「對面來了大船。」

  迎面一艘雙桅的商船,船頭倨傲,桅桿高聳,比他們的要大出兩圈。他們不得不讓出一部分水道。甲板上站著幾個身穿華服的中年人。鬍子最長的那個正吸著白銀做的細長的水煙袋,旁邊一個彎腰駝背的小廝幫他擎著煙鍋。

  屋船繼續向右前方走,直到商船擦肩而過。孫過程讓大陳趕緊轉舵,恢復剛才的航線。大陳左轉,已經遲了,彷彿時間突然停頓,船光噹一聲停下。因為慣性,小波羅和謝平遙從椅子裡摔到甲板上,兩個蓋碗茶杯也滑過桌面,落了下來。擱淺了。陳家父子加上孫過程四個人,各司其職,正在努力轉舵、調帆和撐篙。縴夫們走成一支隊伍過來了。以他們的經驗,擱淺了就老老實實僱用縴夫,瞎折騰沒有意義。河底的地形遠比陸地上複雜。老陳他們的確空花了一場力氣,即便能讓船走上幾步,接下來還得擱淺,沒有足夠的力量讓屋船徹底轉到偏中間的航道上來。

  這是一筆意外開銷,老陳跟小波羅請示。小波羅讓謝平遙定,謝平遙讓老陳看著辦即可。老陳在南方跑船,對盤壩的費用倒是清楚,拉縴的不熟。老陳說,孫過程有經驗。謝平遙就讓孫過程做主。孫過程跳下水游到岸邊,與領頭的縴夫談好人數和價錢,然後胳膊上挽著三根兩指粗的纖繩游回到船上。一根固定到高桅桿的頂端,另兩根系到船頭和船尾。他讓船上的人注意安全,船馬上要傾斜。

  小波羅沒見過這場面,根本不明白船為什麼要傾斜,樂呵呵坐回到椅子上看。孫過程站在船舵旁邊,對岸上的縴夫們揮手,喊起了號子。繫在桅桿上的那根纖繩突然發力,船開始傾斜,剛收拾好的蓋碗茶杯又掉到甲板上。這次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一個茶托摔碎了,另一隻杯子的杯蓋也裂成了兩半。船傾斜的同時,船頭和船尾的兩根纖繩也繃直了,兩根繩子的發力方向稍微有些區別。孫過程喊著號子,縴夫們也喊起號子。船動了一點。小波羅跌跌爬爬地去撿茶杯,剛坐回到椅子上,第二輪傾斜又開始了,他抱著兩個茶碗連椅子一起摔倒在甲板上。老陳擔心冒犯了他,誰知道小波羅歪倒在甲板上不起來,一隻手拍著甲板哈哈大笑。他覺得這事太好玩了。

  屋船傾斜的同時總會伴隨另外兩道斜著向前的力。船底與河底稍有一點空隙,就會被向前拖出一小段距離,如是反覆。孫過程告訴謝平遙,剛剛縴夫們說,他們運氣不太好,碰上了最容易擱淺的一段。傾斜,拖拽;換個方向傾斜、拖拽。反覆了大半個時辰,船終於回到了安全航道。小波羅以為縴夫們會集體歡呼,他率先揮起手嗷嗷直叫。只有他一個人叫,縴夫們一屁股坐在沙灘上,安靜地喘著粗氣,衣服都汗透了,整個人像剛從水裡撈上來的。他和謝平遙發現,縴夫裡竟有三個女人,長年勞作,她們的身形和長相已經越來越像男人了。從遠處跑過來四個小孩,找他們的縴夫娘了。謝平遙的兒子就這個年齡。他眼睛一熱,招呼孫過程,把一把銅板送上岸,給四個孩子。

  小波羅明白謝平遙要幹什麼,也從口袋裡摸出零錢,讓一併帶過去。

  孫過程游到岸邊,把錢分給孩子。縴夫們此刻站起來,開始歡呼,揮動上百隻手對著屋船說謝謝。

  往前走一里水路,他們就看見了一艘挖沙船。一條條小船圍著那艘大船。小船上的工人手持一種奇怪的器具,長長的柄,下面是一個鋼鐵做的巨大漏斗。工人把漏斗形器具扎到河底,然後人離開小船直接踩到長柄上的一個個橫檔上,掌握好平衡後,身體旋轉著往下用力,漏斗就會越扎越深。等漏斗從水底下提上來,水從漏斗周邊細小的孔眼裡流盡,剩下的就全是金燦燦的黃沙。沙挖上來,倒在連接小船和大船之間寬大的傳送帶上,搖動把手,黃沙就被送到了大船上。幾條小船同時作業,每條小船上若幹工人,此起彼伏,大船上沙堆越聚越高。挖沙工人看見對面船頭坐著個洋鬼子,紮著大清國的假辮子,模樣十分滑稽,一起取笑小波羅。小波羅先是友好地揮揮手,說完「Hello」就對他們豎起鄙視的中指。

  午飯桌上,謝平遙代小波羅向孫過程豎起大拇指:「相當棒,拉縴的活兒都懂。」

  「往北走水淺,擱淺是常事。」孫過程很有點不好意思,「早幾年跟舅舅在滄州,拉過幾回纖。」

  十五歲開始,孫過程跟舅舅北上河間府謀生,輾轉在滄州居留。平常跟舅舅和一幫叔叔大爺在碼頭耍中幡,生意蕭條時,跟舅舅一起幫別人拉縴。

  舅舅是練家子,年輕時在臨清學過教門彈腿。這是一門以屈伸腿為主的拳術,山東直隸多少年裡就有「南京到北京,彈腿在教門」之說。據傳由一位阿訇所創,當然該阿訇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某一日,偶遇兩隻雄雞打架,肥的一隻生猛龐大,瘦的那只羽毛都遮不住身體,肥雞盯著瘦雞一頓猛咬,後者遍體鱗傷但鬥志不減,好像撕下的肉、流出的血是對方的。日影西斜,肥雞終於把瘦雞逼到了牆角。退無可退,瘦雞突然仰臥,兩隻乾瘦的爪子迅疾地彈擊它的胖敵人,但見肥雞胸毛飄揚,跟按計劃薅的一般乾淨,毛落血出,染了一地,比瘦雞之前流得還多。肥雞被自己的血嚇壞了,敗叫而走。阿訇琢磨良久,靈感大發,創出了拳腿並用的彈腿拳法。因為修習者多為回民穆斯林,習稱教門彈腿。孫過程的舅舅是漢人,少年時因在清真寺裡打雜,跟隨師父修習了彈腿武藝。後來帶外甥遠走河間府,言傳身教,孫過程也成了彈腿的一把好手。

  耍中幡在南運河上是一門好生意,驚險刺激又熱鬧。幡面上花花綠綠,繡著各種吉祥威武的字畫,幡桿上還可以裝飾綵帶、流蘇和銅鈴。雄壯的中幡在藝人頭頂、額頭、眉心、後頸、肩膀、胳膊、手腕、掌心、腰胯、後背、大腿、膝蓋、腳尖輾轉騰挪跳躍,在藝人與藝人中間推送傳遞,皇帝老兒看著都開心。孫過程跟著舅舅耍中幡,常聽前輩談及行業的光輝歲月:乾隆皇帝看了喜歡,賜給安頭屯兩件幡面,一面題字「龍翔鳳舞」,另一面也是御筆,「人神共悅」;咸豐皇帝也愛看,同樣御賜兩件幡面,一個「風調雨順」,一個「國泰民安」。孫過程和舅舅耍中幡入門極快。中幡本就是從船上的桅帆演變而來。行走在運河上難免寂寞,船工們就自娛自樂耍帆桿,耍出了花樣和手法,再經過改良創新,就成了一門獨立的中幡表演藝術。舅甥倆在河邊生,在水上長,玩帆桿跟使筷子差不多,從帆桿到中幡,上手自然就快,玩了一年,中幡就像長在了孫過程身上。現在他的這一身塊頭和腱子肉,就是耍中幡耍出來的。那固然需要巧勁兒,更是一個力氣活兒。

  有幾年生意不錯,孫過程賺了一點錢。為取水澆田跟趙滿桌家打起來的那十幾畝地,就是用這些錢置下的。年頭不景氣,耍中幡的場子拉不起來,孫過程就跟舅舅一起去拉縴,出蠻力將就著餬口,等時來運轉再把中幡玩起來。運河在,縴夫就在。北方地勢高,河床就高,有多大的水也不一定爬得上去,船說擱淺就擱淺;到枯水期,行船更難,單靠風帆和篙撐槳划,在有些河段根本寸步難行;即便水勢豐沛,也難保像屋船誤入徐州那一段挖過沙的河道:水底下總有你看不見的溝坎,碰上了就只能祝賀你中彩了。縴夫就是行走在岸上的又一條運河,他們把擱淺的船托起來、運出去,讓船重新成為船,在水上走,而不是一棟被迫紮下來的房屋、倉庫或者再也動不了的廢墟。在北中國的運河上,有大批縴夫游動在河邊,擱淺的船,或行進需要提速的船,視船大小,少則三五十縴夫,多則幾百上千。大型的漕船、官船、商船和樓船,縴夫們經常排成浩浩蕩蕩好幾支隊伍合力牽引,前腿弓後腿蹬,整個身體因為用力幾乎要與地面平行。每個縴夫從纖繩上引出來一個大小合適的繩套套在肩膀上,繩套上裹上皮革和布,以便受力面積盡力寬展一些,不讓繩子勒進到骨肉裡。春秋及尚能開河行船的冬季,縴夫們只穿很少的衣服,就算那僅可蔽體的單衣,纖套一上肩,也濕得能擰出水來;到夏天,甚至春秋時的好天氣,體面一點的也就穿一條褲衩,無所畏懼的,乾脆一絲不掛,光溜溜的像條泥鰍在同樣赤裸的隊伍裡艱難地挪動。孫過程和舅舅就經常躋身在這樣的隊伍裡。天熱了舅舅赤身裸體,孫過程做不來,身上至少有個褲衩,舅舅和老男人們就說:過程襠裡的雛鳥金貴,還沒被女人開過光呢。

  1898年,說好了和舅舅一起回老家團圓,中秋前兩天,舅舅出事了。拋上天的中幡落下,舅舅伸手沒接到,幡桿徑直落到他頭頂,舅舅軟軟地歪倒在地上。孫過程看見舅舅的腦袋裡流出了紅白相間的東西。舅舅對他笑了笑,說:「回家。」人就死了。

  前一天他們去拉縴,河灘上佈滿石頭,舅舅踩到一塊圓石,腳一滑,摔倒在石頭上,膝蓋和胳膊肘流了血。第二天接到耍中幡的活兒,拖著受傷的胳膊和腿就上場了。他以為沒問題,受傷的膝蓋還是影響了他的步調,一步沒踩到位,中幡錯誤地落下來。

  孫過程背著舅舅的骨灰回到梁山,中秋已經過去了六天。他沒再回滄州,兄長孫過路幫他收拾出一間屋子。他決定在梁山跟父母兄弟一起耕種好那十幾畝田地。

  翻過年,趕上大旱。

  五月裡乾旱已然明顯,田畝乾裂,麥穗未及成熟就垂下了頭。靠著一家老小的肩挑手提,硬是把十幾畝田澆了兩遍。幸虧離著河水近。到六月底,能不能割也得割了,麥秸早已經乾透。多少收穫了幾斗糧食。七月開始犁田插秧,水成了更大的問題。麥茬硬得像石板,完全耕不動;往年總有水從渠裡流進田地,那個七月大大小小的溝渠全見了底。只有二三十丈開外的運河尚存了一些活水,那也枯得差不多,稍微大一點的船都通不了航。孫過程的父親跟隔壁田地的趙滿桌商量,在兩家秧田中間現開一道渠,從運河裡借水來澆田。工程巨大,秧苗又經不起拖延,兩家通力合作更可靠。

  在水渡口,大半個村莊的人都姓姜,就孫趙兩家是獨戶。獨戶缺少安全感,只好拚命幹活掙錢,反倒置下了最好的兩塊地,靠在運河邊上。趙滿桌十分贊同老孫的提議,兩家合力,開出了一條水渠。接下來是引水。運河水位低於秧田,只能把水往上翻。弄一架翻水車動靜太大,衙門那邊也通不過,就使戽斗一斗斗往上拉。左邊牽繩的是孫家人,右邊牽繩的是趙家人,在水渠相同的位置各往自家的田里開一個口子,水均勻等量地流向兩家。

  矛盾出在趙滿桌的老婆偷偷摸摸又給自家開了個進水口,還開在兩個進水口的前面。男人們拉戽斗,女人們下田照看水勢。孫過程老娘拄著鐵掀沿水渠走,看見趙家的第二個進水口,沒吭聲,順手堵上了。第二次她下田看,新的口又開了,她又給堵上了。新的開口第三次出現,孫過程老娘憋不住了:這哪是同舟共濟,分明是擺到臉上欺負人。女人鬧起來,男人肯定也不太平。趙滿桌給老婆找台階:再開一個口子也不算不合理,趙家的地只有孫家的一半,自家的灌滿了還得繼續拉戽斗,吃了一半虧。孫過程老娘說,話不能這麼講,這季節的秧田哪是灌過一遍就夠的?要持續的水流才能把田土吃透。道理趙滿桌兩口子肯定懂,但抵死嘴硬,爭端一點點升級,最後上手了。

  打架趙家不是對手,孫過程一身好武藝,孫過路也一身力氣,趙滿桌怎麼比畫都佔不到便宜。趙滿桌老婆回娘家搬救兵。娘家也人煙凋零,但娘家哥哥入了村裡的德國聖言會,整天跟兩個德國傳教士混在一起。傳教士有一百八十多號信徒,手裡還有十條洋槍,是個強悍的後台。但傳教士有條件,入了會信了教才能替他們兩口子出頭。娘家村子裡信教的都不太受鄉親們待見,在水渡口更是,眼下還沒人敢率先走出這一步。趙滿桌老婆要信,她嚥不下這口氣,她給自己找借口,四下傳播,說之所以信教,是因為孫家有「白蓮教妖人」,上帝可以保全好人。誰都知道孫家的二兒子在外面混跡有年,學了一身好拳腳,是不是「白蓮教妖人」真不好說。當時白蓮教是官府鎮壓的邪教,平常聽見這仨字頭皮都發麻,誰敢扯上關係?孫家要闢謠和反抗,他們找上趙滿桌的家門,這又給聖言會出動洋槍隊提供了借口:欺負信眾欺負到家門口了。

  孫趙兩家約定月圓之夜在村後的打穀場一較高低,輸的一方認栽,此事從此平息。那一夜,孫家召集了所有親戚朋友,又通過親戚,從相鄰的東平縣請來二十八名大刀會成員做外援,帶著傢伙來到打穀場上。趙滿桌和他的親朋好友站在第一排,菜刀木棍都上了;第二排是聖言會的信眾和信眾招來的愣頭青,也是全副武裝;第三排是洋槍隊,十條槍都來了。

  事後孫過程孫過路兄弟才知道,十條槍只有三條裝了子彈,裝上子彈也是為了聽個響嚇唬他們孫家。聖言會的傳教士不傻,現在華北的仇洋情緒日漸升溫,自己不要做導火索,更別當替罪羊,但他們又兜不住自己的心高氣傲和趾高氣揚:必須替趙滿桌做好主,這事要做成。基於多年的傳教經驗,他們很清楚,贏取教民歸附,靠的不是紅口白牙說主如何神通偉大,要有實實在在的好處。在他們看來,沒有誰能比這一群黃皮膚黑頭髮的人更在乎世俗的利益了。在中國,有錢都能招呼到鬼來給你推磨;在中國,有錢你也完全可以虛構出另外一個上帝讓他們來信。他們要讓這些中國人看一看,信了教入了會你的後台會有多硬。所以,他們派出十條槍,但只給三條槍裝上子彈;排場必須有,分寸也要把握好。

  如果沒有那三槍,人數上明顯弱勢的孫家並不處下風。赤手空拳,孫過程以一當十,手裡攥著兩把大刀,二十個舞槍弄棒的小伙子也奈何他不了。但在孫過程雙刀一路突進到趙家最後一排,槍響了。照傳教士的指示,三槍萬不得已別對著人來,隨便往哪射,聽個響就行;其中兩槍遵指示辦了,第三條槍抱在一個膽小鬼懷裡,他為自保,慌裡慌張把槍口對準了孫過程。那時候的孫過程跟哥哥還沒有加入義和團,也沒練過「金鐘罩」和「鐵布衫」,孫過程的父親老孫更不知道世上還有這兩樣奇怪的武功,他在第三條槍舉起來對準兒子時,及時衝到兒子前面,替兒子擋了一槍。

  槍聲震天,大旱中僅存的幾隻夜鳥也被從枝頭嚇飛了。月亮圓白,月光廣大,放槍的膽小鬼嚇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眼球裡一邊映著一個大白月亮。槍掉在地上。打殺的人停下手,在那一小段時間裡保持著先前的造型,接下來他們不知道怎麼辦,是就此罷手還是繼續打殺下去。打穀場地皮乾燥得像炒麵,踩踏起的煙塵慢慢降落。受傷的人開始叫喚。孫過路先於弟弟喊爹,受傷的父親現在被孫過程抱在懷裡。孫過程沒有哭,他把父親移交給哥哥,提著兩把刀往洋槍隊走,每一步腳踏實地,每一步都濺起了煙塵。身後又傳來一聲槍響,他們轉過身,看見縣太爺帶著一隊人馬跑過來。

  水渡口孫趙兩家的恩怨嚇了知縣一大跳。他給報信的打過賞,趕緊召集隊伍,連縣衙裡伺候他老婆的僕從都帶來了。此事非同小可,涉及民教之爭,大刀會和洋教士都攪進了這趟渾水,遠非一場簡單的鄉村械鬥。兩年前的「巨野教案」雖然沒發生在他的地盤,但他和山東所有想陞官的知府知縣一樣,免不了兔死狐悲。就因為巨野縣磨盤張莊教堂的兩名傳教士被殺,德國皇帝發了脾氣,直接導致了《中德膠澳租界條約》的簽訂,膠州灣被德國人霸佔了。國家的事他懶得操心,但山東巡撫、他的上司李秉衡被罷免、永不敘用,跟他就有關係了。「巨野教案」告訴他,此事處理不當,他會比李秉衡還慘。他騎馬帶著隊衝出縣衙時,老婆在後面提醒他官靴沒穿,他沒好氣地回一句:

  「官帽能不能保住都另說,哪有時間操心他娘的官靴!」

  縣太爺隊伍的裝備不比趙滿桌一方好,但縣太爺的隊伍權威。縣太爺高喊,孫家在東,趙家在西,都他娘的給我站好了!兩邊的人分開後,衙門的隊伍站到中間,把兩家徹底隔離開來。手下的人查驗之後報,兩邊各有損傷,半斤八兩。知縣心裡就有數了,他沒想到孫過程他爹第二天會死,現場就給了判決:

  械鬥就此結束,誰再挑釁或率先動手,就是與縣衙為敵;

  因損傷大抵均等,雙方互不賠償,不許再找對方麻煩;

  雙方私自從運河引水,破壞河道與水運,罪當重罰,念在此次毆鬥必然傷及雙方財富元氣,本縣決定既往不咎,此後不得私開水渠,盜用河水;

  雙方田間水渠將由本縣做主,平渠為路,雙方修好之前,不得跨越該路,從此各管各家。

  然後知縣宣佈:「此夜到此結束。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這一夜當然沒有到此結束,後半夜還很長,但雙方的確散去了。孫過程他爹被抬離打穀場之前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他這輩子的最後一句話是:「回家。」他躺在兒子懷裡,用最後的力氣和清醒對兩個兒子微笑,說回家。孫過程想起舅舅,舅舅死前最後一句話也是「回家」。

  待水渡口的打穀場上只剩下縣衙的人,縣太爺踩著衙役的後背上了馬,揮揮手,他娘的,打道回府。

  回到家老孫就沒再說話,也沒睜眼,第二天躺在自己床上死了。結果在意料之中,可是對死亡我們總是心存僥倖,一家人希望老孫能醒過來;老孫沒醒,這更加碼了他們對洋人和教會的憤怒。憤怒和悲傷讓兩個兒子充滿鬥志,卻讓他們的母親垮掉了。五十四年來,這個小腳女人一輩子沒出過梁山,拾柴、種米,伺候公婆;生養了十個孩子,活下來一對兄弟。年輕時丈夫出門討生活,她一個人半夜埋葬八個早夭的娃娃,然後在一個個小小的墳頭邊坐到天亮;中年後兩個兒子大部分時間在外謀生,他們走到哪裡,她就關注哪裡的消息,她覺得這輩子也走了很多的遠路;她和老孫相依為命,稍稍可以過兩天好日子,丈夫死了。作為一個不識字的女人,她想不通又不甘心,憤怒和悲傷如惡疾在她衰敗的身體裡繁衍。兩個月後的一個清早,她躺在床上沉默著死掉。這一生其他所有這個時辰,她都是沉默著起床,開始一天腳不點地的操勞。她死的時候,河邊的稻田幹出了蛛網般錯綜糾纏的口子,每道都有半尺寬。那一年他們顆粒無收。那一年趙滿桌家也鬧饑荒,靠著教會的接濟也只活得馬瘦毛長。但孫過程和孫過路不打算放過他們。

  兩個多月裡父母雙亡,田地亦無所出,喪葬耗盡了所有積蓄和口糧。跟往年一樣,一季歉收就得斷頓。斷糧的那一天,兄弟倆意識到,水渡口沒法再待下去了。他們決定解決問題後走人。兩個人收拾好房子,鎖上門,每人拎一個包袱,身後斜背一把刀。積滿了牛蹄印的土路發出嗆人的焦味。秋蟲在黑暗裡喊啞了嗓子。這個世界剩下的東西不多了,肚子裡也是,整個水渡口能吃飽飯的人沒幾個。

  這是晚上,街巷裡早就聞不到炊煙的味道,趙滿桌家大門沒關。兄弟倆徑直進了院子。只有一間屋子裡透出生銹的刀片般的燈光。孫過程一腳踹開了那間房門。儘管燈光昏暗,他依然看清了趙滿桌閨女的兩個乳房,她坐在一條細瘦的板凳上,敞開胸懷奶孩子。從十五歲開始,他就經常夢見這一對乳房。她比他大兩歲,發育得也早,胸部纏得緊緊的也管不住它們的柔軟和膨脹。他在夢中隔三岔五看見這一對乳房被從胸衣裡解放出來,蓬勃、躍動,真像兩隻閒不住的白兔子。在夢裡他能聞到肉香。那時候他哥哥也喜歡她,母親還想托人去趙家提親,但趙滿桌把她嫁到了另外一個村,那家比孫家多了兩畝田。現在他終於看見了這對乳房,跟夢中和想像的完全不同,像兩隻垂吊著的癟皮袋,柔軟沒有了,蓬勃沒有了,肉香一定也消失了,兔子瘦得毛都灰黃了。兩歲的孩子還在抓著一隻乳房蹺著兩個細腳丫拚命地吸。娃兒因為身形瘦小,顯得腦袋特別大。

  踹門聲沒有驚動到她,兄弟倆刀片上的燈光反射進她眼裡,也沒有嚇著她。她就那麼坐著,兩手攬著孩子。蓬亂的頭髮下面,她有一張空白的臉。她說:「什麼都沒有,娃兒還吸。」她甚至都沒看一眼他們舉起來的兩把刀。「什麼都沒有了。」她又說。她從婆家回到娘家,飢餓一點都沒變少。什麼都吸不到的娃娃哭起來,她一把又將孩子的嘴摁了上去。孫過程的刀還舉著,他被這一對乳房驚住了。憤怒阻止了他的羞怯,但憤怒沒法阻止他震驚。哥哥清一下嗓子,按下弟弟的手。刀收起。孫過路解開包袱,從他們最後的一串錢裡分出一半,放到旁邊的梳頭桌上。繫上包袱時,孫過程把另一半錢也拿出來,放到桌子上哥哥的那一半旁邊。兄弟倆轉身出了門。弟弟說:

  「男人怎麼不能活。」

  孩子又哭起來,餓得哭聲都不能連貫。兄弟倆聽見另外一扇門打開,趙滿桌老婆嘟嘟囔囔地說:「嚎啥?睡著就不餓了。」

  他們倆已經出了大門,直奔鄰村的教堂。

  教堂在鄰村的西北角,被圈在村圩子之外。這樣好,到那裡幹任何事村裡人都不知道。一路小跑。教堂裡外都是黑的。兄弟倆過去當稀奇進這教堂看過,記得屋頂上掛下來一個枝枝杈杈的燭台,每根枝杈上都點上蠟燭,一圈下來有二三十朵火焰,足以把這間原來供著太上老君、釋迦牟尼佛和送子娘娘的關帝廟照得亮亮堂堂。

  「讓他們死得明白。」哥哥說。

  弟弟叩響黃銅門環。聽見腳步聲從裡面響起,孫過程就把刀立在臂彎前。一個男聲慇勤地從裡面問:「航師傅還是祝師傅?」兄弟倆在黑暗裡對視一下,兩個洋鬼子都不在?那兩個傳教士的確是給自己取了中國名字:一個姓航,意思是與上帝同行;一個姓祝,祝福所有人與主同在。門開了,黑夜裡也看明白那張臉平得像一磚頭拍過的,不是洋臉。一個中國的中年男人,「找誰?」他問。這句話地道的本村口音。

  「洋妖呢?」孫過路問。

  男人聽了脖子一頓,要縮進門裡,被孫過程一把拎到了門外。

  「說,兩個洋鬼子在哪兒?」

  「不知道,我不知道。」男人說,個頭不高,又瘦,要不是嘴唇上下長了鬍鬚,黑暗裡你會以為是個沒發育好的男孩。「我就是個教友。不是,我不是教友。我就是個看門的。」

  「洋鬼子在哪兒?」

  「去巨野見教友了。不是,去巨野見洋鬼子了。」

  「多時回?」

  「小的不知。按說今晚,也可能明天,沒準後天、大後天。」

  孫過程撒手時用力一推,男人跌坐在石階上。「怎麼辦?」他問哥哥。

  「等不了。燒!」

  孫過程說:「是咱老祖宗的廟啊。」

  「老祖宗在哪兒?早被這幫龜孫子給砸了。這廟現在姓洋!」

  孫過程說好,掏出火鐮,摸黑進了教堂。教堂裡很快透出光來。光變大,由昏黃變橘紅,越來越亮。坐在地上的瘦男人要起來,孫過路把刀堵在了他的脖子前,他就坐在地上喊:

  「別燒啊,千萬別燒!洋師父會殺了我的!」

  孫過路說:「再喊我先殺了你!」

  男人立馬摀住嘴。然後張開手指,從指縫裡漏出來小小的聲音:「兄弟,他們真會殺了我的。」

  「跟他們說,放火的是水渡口的孫家兄弟。」

  「他們不會放過你們的。」

  「我們也沒打算放過他們。跟他們說,我們還會回來的。」

  「兄弟,還得讓我喊兩聲。」過一會兒,男人又小聲說,「要不洋師傅回來要怪我不盡責的。」

  四周漆黑一片,第三個活物都看不見。「好吧,那你喊。」

  男人突然亮起嗓門喊起來:「失火啦!都來救火啊!」

  孫過路立馬喝住他:「小點聲!」

  「聲音小了等於沒喊啊。」

  「那就等我們離開後再喊。」

  男人又捂上嘴。

  孫過程從教堂裡走出來,火苗已經上了房頂。兄弟倆把刀插回到身後。

  「走?」弟弟說。

  「走。」哥哥說。

  大火映紅半個天空,他們朝北方走。

  男人在身後如喪考妣般號叫起來:「著火啦!教堂著火啦!有人放火燒教堂啦!快來救火啊!」

  村圩子裡有人敲起鑼鼓、臉盆和木桶,有喊失火的,也有喊走水的。他們要去臨縣東平。那裡有大刀會,有一幫跟他們一樣四海為家、與洋為敵的兄弟。當他們走到東平,如細流匯入江海,大刀會已經成了「義和拳」,打出的旗號是「扶清滅洋」。他們會繼續往北走。現在,他們就開始往北走。大火在目光盡頭燃燒。

  哥哥跟弟弟說:「走,是為了回來。」

  好多天裡,孫過程都想不明白,世界上竟然有小波羅這種職業,就是坐在船上到處亂看。當然,也會捨舟登岸穿街走巷地看。此類事他只見過兩種人幹過:一是鄉間的二流子,吃飽飯無所事事地遊蕩;另一種人就是當官的。義和團開到北京後,作為最精壯的拳民,接受朝廷官員的檢閱時,他總是被指派站到最前排的隊伍裡。那些當官的背著手從他面前經過,偶爾看他一眼,有時候還會拍拍他肚子,讓他張開嘴看看牙口,順帶品評兩句,像逛牲口交易市場;然後搖頭擺尾地繼續走,把他們的營盤慢騰騰地轉上幾圈。你不知道他們究竟看見了什麼,但他們的任務就是走走看看。小波羅比二流子和朝廷官員還過分,他要沿運河從南一直看到北。他努力從小波羅的日常生活裡總結出點硬邦邦的東西,但是徒勞。小波羅該吃時吃,該睡時睡,其他時候坐在船頭喝茶、看書、寫東西、跟大家聊天,興致好了就擺弄他的照相機,或者到岸上信步亂走,走到哪兒算哪兒,累了就趕緊回。生活竟然可以這樣過,不是種子丟下去長出新芽,也不是中幡耍完了、纖拉過了拿到錢,更不是手起刀落、一顆人頭掉到地上。日復一日。他當然知道趕路就要有個過程,但小波羅的目的顯然不在趕路,他要的僅僅是看。虛無縹緲、沒著沒落、無法抵達某個結果的看。

  這種通往空茫和未知的「工作」讓他心裡空落落的。他從船尾走進臥艙裡,邵常來蹺著二郎腿躺在床上。在船上,不做飯的大部分時間裡,邵常來就這樣睜大眼躺著。睡不著。從小到大,他沒這麼胖過。他自豪地告訴孫過程,都說邵家遺傳瘦,祖宗十八代沒一個胖子,那是他們沒攤上好日子。

  「這日子好麼?」

  「好啊!」邵常來一骨碌坐起來,「有吃有喝不花錢,還風不吹頭雨不打腳。你兄弟過膩了?」

  「我是說,咱們這位迪馬克先生,就這麼走走看看?」

  「就這麼走走看看。人家幹的是大事,咱們不懂。」

  「不懂你怎麼知道是大事?」

  「我懂另一個道理:拚命花錢干的指定是大事,像咱們這樣,拚命掙錢干的一準是小事。」

  孫過程想想有些道理,但他還是覺得不牢靠。那到底是多大的事呢?他從臥艙裡出來,咬咬牙還是走到了甲板上,小波羅和謝平遙在喝咖啡。已經是六月,他們平穩地航行在微山湖中。運河有一段橫穿這片著名的大水。荷花在遠處小島的邊緣盛開,蓮葉接天,半個湖都是綠的。拉網打魚的人在河道之外對他們揮手。咖啡也是孫過程到了船上才知道的東西。小波羅主要喝茶,十天半個月煮一次咖啡,帶得少,得省著喝。這一天太陽格外好,湖面闊大,浩渺的波光讓小波羅空前興奮,唾液腺分泌出來的口水帶上了咖啡味兒。他讓邵常來趕緊煮。能煮咖啡邵常來備感驕傲,好像那是一門多麼艱深的技藝。端上甲板之前,他終於決定偷嘗了一口,上下嘴唇各燙了一個泡。他抿緊嘴把兩杯端過去,一路上都想把這奇怪的味道吐出來,實在嚥不下去,但又捨不得。小波羅問:「加糖了嗎?」邵常來必須說話了,一開口就把咖啡嚥下去了,「回大人,早就沒了。」咖啡的味道如此怪異,邵常來當即咳得彎下了腰。那天晚上他們住到南陽古鎮的客棧裡,邵常來跟孫過程說:「淨騙人,不就是個中藥湯嘛,叫什麼咖啡!」但是孫過程說:「真的香。苦完了全是香。」

  小波羅堅持讓孫過程嘗了兩口,一口之後又來了一口。小波羅說,閉上眼,一點一點咽,注意舌尖、舌面、舌根、嗓子眼、食道和胃裡的感覺。敞開你所有的味蕾。敞開,對,不要關閉,更不要迴避,敞開了才能充分享受。孫過程在小波羅和謝平遙的指導下,兩口咖啡喝出了一整杯的時間。中藥湯在他的想像裡逐漸變成了褐色絲綢,從唇齒緩慢地流淌到胃裡,苦一寸一寸地變成了香。

  「這就是結果。」小波羅讓他睜開眼,「享受一個喝的過程足以成為喝的目的與結果。」

  孫過程咂巴著嘴,還沒有徹底弄懂。

  「首先要喝。」

  「如果最終還是苦呢?」孫過程說。

  「那你就會知道,在你,苦最終還是變不成香的。」謝平遙替小波羅翻譯出來。「不過,為什麼非得在開始的苦和最後的苦與香之間建立聯繫呢?由苦開始,只有繼續沒有終點,不也很好嗎?比如拍照——」小波羅抱著他的盒子相機舉到孫過程眼前,「選景,對焦,按快門。」孫過程通過一個小方框看見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不過是顛倒的:遠處一條小船,漁翁咬著煙袋,手持竹篙把十幾隻鸕茲趕下水;那些鸕茲一個猛子紮下去,兩隻腳蹼在水面上搖擺,過一會兒紛紛浮出水面,輪番往船上跳;每隻鸕茲嘴裡吞著一條魚,有的魚頭或魚尾從鸕茲嘴裡露出來;漁翁左手拎起一隻鸕茲,右手往它脖子處一捏,一條魚從鸕茲嘴裡滑出來,落到船艙裡。小波羅果斷地按下快門。在被定格的瞬間畫面上,孫過程發現鸕茲脖子上竟有一圈明亮的鐵環。「鐵環!」他說。

  「什麼?」謝平遙替小波羅問。

  「鐵環。箍在鸕茲的脖子上。」孫過程重複。

  生長在梁山水泊,從小到大不知道見過多少人捕魚時用鸕茲代勞,但他頭一回注意到鸕茲脖子上還可以箍上一圈鐵環。小時候他還經常問父母同一個問題:為什麼鸕茲抓到魚不自己吃到肚子裡?父親說的是:吃了,又被打魚人擠出來了。母親回答:嚥不下,鸕茲嗓子眼淺。現在他發現,父母的解釋之外還有第三種:因為那一圈鐵箍,想咽也咽不動。可能很多年裡,梁山泊的很多鸕茲脖子上也有這麼個環,只是他沒看見。看了,但沒看見。

  「看了,但你沒看見。」小波羅把最後一口咖啡喝掉,點上煙斗。「照相機讓你看見了。我拿起相機,我是為了拍出一張驚世之作嗎?不是,就是隨便一拿,然後隨便這麼一對焦,就讓你看見了。」

  「無心之舉,亦有所成。」謝平遙附和,「無用之用,可為大用。」

  小波羅要把相機收起來,孫過程還想再看一看相機,小波羅遞給他。這一次孫過程沒有對著取景器看,而是把相機在手中翻來覆去轉著圈看,看見縫隙就嘗試把機器摳開。小波羅趕緊制止,擔心打開後膠卷曝光。

  孫過程低聲問謝平遙,相機裡有小孩眼睛嗎?他在義和團中聽到很多傳聞,說山西、陝西、四川、湖廣等地的洋人喜歡抓中國小孩,抓到後,把腦漿混在牛奶裡喝,皮肉用來搾油做菜,眼珠子挖出來裝進照相機裡。你能在取景器裡清晰地看見這個世界,是因為有一雙眼睛已經提前替你看了,你看到的是他眼睛裡的東西;因為那是小孩的眼睛,所以你看見的都比現實中的小;因為那雙眼睛反方向裝在相機裡,所以你看見的只能是個倒立的世界。

  如此荒唐酷烈的傳聞讓謝平遙哭笑不得,他盡量調整到一個孫過程能夠接受的表情,誠懇又堅決地回答:「絕無此事。」

  「確定?」

  「確定。」

  小波羅把拉伸出來的鏡頭推回,收起了相機。「你們在說相機?」

  謝平遙說:「過程懷疑相機裡還藏了一雙眼睛。」

  小波羅哈哈大笑。多年前第一次見到相機,他也想從相機裡找出一雙眼睛來。他伸出手要與孫過程握手,他不知道他們說的完全不是同一種眼睛。孫過程把手縮到身後,將信將疑地回了船尾。天空突然響起驚雷,整條船為之一震。微山湖似乎也劇烈地震盪了一下。

  孫過程一直記著這個下午,那是辛丑年他聽到的第一聲雷。驚雷之後下了冰雹,落到船上的第一個冰雹碰巧砸到他剃掉頭髮的前額上。那冰雹有拇指頭大小,砸得他頭腦嗡嗡響了半天,鼓起的包有兩個拇指頭大。練耍中幡時,用額頭天天頂中幡也沒頂出過這麼大包。前額往前伸出了一大塊。邵常來說,這樣好,看著像壽星。壽星都有一個突出的腦門。他記著這個下午的冰雹和接下來的大雨,是因為他從小波羅那裡終於弄明白,任何一件哪怕漫無目的的事情,都可能有意義;無意義本身可能正是它的意義。他講不清這其中的彎彎繞道理,但他的確由此開始逐漸放鬆下來,不再凡事頂真。這個下午,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一個問題解決了,那就是,晃晃蕩蕩的一輩子也可能是值得過的。這個下午的記憶裡還牢牢地鑲嵌著一部相機。若干年後,這部相機將在他的後人中流傳。不過那個下午,他和船上的所有人一樣,首先要對付的是不期而至的冰雹和大雨。

  冰雹砸到屋船上像敲響小鼓。這氣候老陳沒想到,南方的天氣他熟,打眼看看天,八九不離十。多年的水上生活練就的基本技能。這次瞎了,剛剛還艷陽高照,他還打算讓兩個兒子把船划到荷花蕩裡,讓從意大利來的洋鬼子驚一下艷呢。他聽見念過幾年私塾的小兒子咕噥了幾句詩:「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東西南北中轉一圈,這也叫詩?一副骨牌嘛。但小魚在荷葉間東南西北地亂竄,倒也很有點可看的。誰知轉眼一片大雲彩像用髒的抹布遮住了太陽,辟里啪啦下起了雹子。他讓兒子們調好帆、架起槳,南陽鎮不遠了。

  半道上開始落雨,裹著冰雹一起下。船上積到兩指厚的冰雹時,只剩下了大雨。細密的水煙從湖面上揚起,微山湖更顯得渾厚浩茫,鎮上的標誌性建築泰山奶奶廟和後面的船看起來好像突然都遠了。等他們進了南陽鎮,穿了雨衣的老陳一家,一個個也都渾身精濕。

  雨還要淅淅瀝瀝下一陣子,黃昏不到天就暗下來。老陳找了一個寬敞點的碼頭,停下船,石階正對著的一家低矮的老房子。門頭上掛著一塊牌子:康熙御宴房。這一路走過來,稍微像樣點的市鎮上都能找出幾家御字頭的招牌,有管吃的,有管喝的,有管住的,有管玩的,分不清真假。南巡的皇帝太多了。站在鋪子裡面的小二臉隱在暗處,隔著雨簾對他們喊:

  「康熙爺坐過的地方給大人們留著呢!」

  小波羅要看看康熙爺坐過的地方是啥樣兒,一干人就進了御宴房。跟冰雹和大雨戰鬥了半天,老陳一家都累了:三個男人行船,陳婆從船上往下刮水,也腰酸背疼。要不是孫過程和邵常來他們搭把手,夠她干到半夜的,臥艙裡全都進了水。鑒於艙內水汽太重,老陳建議小波羅和謝平遙找家客棧住一宿,他們幾個就在船上湊合一晚。小波羅說好,但現在吃飯要緊。進了御宴房先給大家要了十來碗姜茶祛濕寒。

  洋大人光臨,老闆顛兒顛兒過來親自跑堂。他把中間靠裡的兩桌人趕到旁邊,空下來給小波羅他們坐。謝平遙轉達小波羅的意思,這麼幹不妥,老闆說,有什麼不妥?這裡他說了算。安頓好後,老闆附到謝平遙耳邊問,他跟洋大人誰面對前方的空桌子坐?那張空桌子就是當年康熙爺坐的,被一圈紅帶子圍起來,桌腿上拴著紅綢子,康熙爺面南背北坐在中間位置。他們倆誰對著前面空桌子坐,誰就是面對了康熙爺坐。這位置好啊,當官的坐了連升三級,經商的坐了財源滾滾。老闆胳膊肘往裡拐,希望咱自己人坐,所以先給謝平遙耳語,反正洋人也不懂。謝平遙趕緊說,讓小波羅坐。他想想都瘆得慌,館子裡所有燈燭都點上了,還是有點暗,這要坐過去,一抬頭在看見先皇在昏暗中也拿起了筷子,這飯哪裡還吃得下。他跟小波羅說,坐這裡,你就等於跟康熙皇帝一同進餐了,吃的也是御宴。小波羅高高興興坐到了康熙對面的位置上。

  這頓飯最忙的,一是小波羅,忙著吃。南陽鎮在微山湖裡,一溜狹長的小島,運河穿城而過。靠水吃水:一是吃過往的船隻,衣食住行,你總得有所花銷;二是名副其實的吃水,一桌子上來大部分是湖鮮。御宴房的老闆誇耀,前兩年大半個國家旱得口乾舌燥,吃了上頓沒下頓,大南陽鎮都衣食豐足。微山湖水的確是下降了不少,不少地方干了個底朝天,但誰旱魚都不旱,水深的地方一網子下去,也是滿滿當當。到處餓殍滿地,南陽鎮人依然白白胖胖,兩碗魚湯下肚,兩個腮幫子就跟抹了胭脂一樣好看。所以,老闆跟小波羅說,南陽鎮的魚一定要吃。小波羅就忙著吃魚,吃各種魚肉,喝各種魚湯。

  意大利人很少吃淡水魚,小波羅不管,來者不拒。但他吃魚的技術實在不敢恭維,小心翼翼地挑著魚刺,吃得既敬業又辛苦,腦門上咕嘟咕嘟往外冒熱氣。吃幾口魚喝一口燒酒。老闆說,水深魚寒,燒酒暖胃,魚配酒才陰陽調和。每次喝酒,小波羅都要衝著對面的空桌子舉起杯,跟看不見的康熙爺碰一下。「Cheers!」他說。

  另一個忙人是孫過程。館子裡人多嘴雜,看到洋人時眼神總有點怪怪的。北方不比南方,前兩年義和團鬧得北中國像開了鍋時,南半個中國約定「東南互保」,不操那份閒心,老百姓的仇洋情緒沒有被真正被激發出來,洋人就算半夜裡走黑路,大半也都安全的。過了淮河不一樣。他把刀放在腳邊合適的位置,以確保一腳跺到刀尖上時,刀把會立馬彈跳至手邊。小波羅在他大刀的保護範圍內。因為忙於眼觀六路,只能逮著安全的間隙猛塞兩口,差點把自己噎著。

  晚飯快結束時,他發現兩個年輕人總往這邊瞟,一旦撞上他的目光,兩個人立刻裝作無心地聊天。他們的坐姿和舉手投足藏著力道,人是繃著的,不像其他食客,鬆鬆垮垮地坐在凳子上,一身的酸肉。孫過程越發覺得此二人可疑,頭腦裡迅速地把可能的情況都轉了一下。那兩個人站起身,對櫃檯後面打算盤的老闆抱了個拳,走了。兩人穿一樣的圓口厚底黑布鞋,腳步起落間暗含一股彈力。

  吃好後,小波羅打過了幾個嗝,邵常來去結賬。順便把老陳一家也請了。邵常來把找零裝進自己縫製的專用公款錢袋子裡,站在櫃檯前繼續向老闆打聽鎮上可有上好的客棧。從門外進來三個人,其中兩個正是兩袋煙之前剛走出去的年輕人。區別的是,這一次他們配了官家的腰刀。第三個人四十多歲模樣,一身官服,戴著披散著紅穗子的涼帽。孫過程噌地站起來,刀提到手上。卻見那兩個年輕人對他抱抱拳,微微一笑。

  穿官服戴涼帽的是南陽守備的下屬,奉命特來邀請洋大人到守備府上一敘。去了守備府,等於跟官家扯上了關係。孫過程心裡沒底,徵求謝平遙的意見。謝平遙在衙門裡待過多年,深知那一套繁複的程序,他更希望此行深居簡出,自由利索。但戴涼帽的官員從馬蹄袖裡伸出兩隻白胖的手,沖謝平遙抱拳:

  「對不起,洋大人可能必須得去。」

  謝平遙看看小波羅,小波羅聳肩攤手:「為什麼不呢?」守備邀請,他覺得挺有面子。謝平遙跟他說,守備是個五品官,挺大。小波羅更開心了,一路上都在換算大清朝的五品官在意大利可能處在哪個職位。

  孫過程貼在謝平遙身邊,問要不要跟隨。謝平遙明白他的顧忌。曾經的義和團身份,此事說小也小,說大也大。謝平遙說:「放心,有我在,你就在。」這句話讓孫過程感動了一輩子。

  守備府不遠,整個南陽鎮就不大。沿河邊的石板路一直走,經過各種點著燈火的店舖商行。雨早停了,河道裡來往著大小船隻。炊煙、吆喝聲、叫賣聲四起,新鮮的魚蝦和蔬菜擺在店前、船頭和碼頭石階上,做生意的人拎著一盞防風的小馬燈。他們不要秤,用手掂定斤兩,差不多就行。整個南陽鎮就像一個喧鬧的夜市。他們在「金典」當鋪前拐個彎,再走三百步,兩個石獅子坐在守備府朱紅的大門前,發出水淋淋的黝黑的光。

  可能限於島嶼的面積,守備府沒想像的大。進門就是磚石行道,院牆邊上傳來很多匹馬的嘶鳴,雨後的夜晚依然瀰漫著馬騷味。為什麼府衙的格局都差不多,進來就聽到馬叫,看見拴馬樁?戴涼帽的解釋,公幹方便,騎上馬就可以出門。磚石路右拐,進入長廊,長廊盡頭就是守備大人的接待室。一路點著防風的罩燈。守備大人身材魁梧,一身便服站在門口迎接。

  接待室燈火通明。守備和小波羅坐在上首兩把太師椅上,謝平遙和守備戴涼帽的下屬坐下首,孫過程和那兩個侍衛站在門外。守備留著兩撇末梢上翹的鬍子,他問小波羅喝什麼,有酒、咖啡和茶。守備府裡竟然有咖啡,小波羅和謝平遙都驚訝。守備大人呵呵地笑,南陽雖小,南來北往的卻是全世界的人啊,每人留下一點東西,操辦個萬國博覽會應該問題不大。小波羅要喝茶,因為守備大人說,是谷雨時采制的太平猴魁,前幾天剛運到的。

  丫鬟泡好茶端上來,味道果然不俗。開始只閒聊,貴國人民生活如何,來中國有何貴幹、是否習慣、感覺可好,等等。說話時守備不停地轉動右手大拇指上翠綠色的虯角扳指。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鑲了血紅瑪瑙的戒指。丫鬟又上來添水,蓮步輕移,從裙子裡偶爾露出小小的腳尖。守備大人問他還有什麼疑惑,小波羅就問起了女人的小腳:

  「咱們這女人的腳,非得裹嗎?」

  「要裹。」守備大人說,大扳指轉得更快了,兩個腳尖也跟著有節奏地抖。「女人雙腳要解放出來,人會變得強壯。男人已經很強壯了,強壯的女人要跟他們聯合起來,就會對朝廷造成威脅。」守備大人停下轉扳指,側側身子對著北方抱起了拳。

  謝平遙先笑起來。小波羅跟著也笑起來。然後守備大人和下屬也笑了。孫過程伸頭往裡看,正看見守備大人笑得拍起了茶几,太平猴魁茶水從茶碗裡濺出來。站在對面門旁的一個侍衛板著臉咳嗽一聲,孫過程把腦袋縮了回去。

  茶過三巡,守備入了正題。先誇獎座下陪同的劉大人,幸虧劉大人佈置的眼線好使,要不就錯過了一件大事。「上頭有令,」守備大人又側身抱一下拳。「舉凡途徑本省的外國友人,一律登記在冊,要保證你們的安全。這位迪馬克先生肯定也清楚,這兩年拳匪鬧得凶,傷害了不少無辜的民眾,也殃及了部分外國友人,對此我們甚感慚愧。朝廷、皇上和太后也惱火得很,所以上頭責令,務必保證洋人的身家安全。我天朝泱泱大國,朗朗乾坤,如果連諸位友人的安全都解決不了,豈非顏面掃地!邀請迪馬克先生來鄙府小坐,即是知會一聲,在本府轄區內,爾等安危萬無一失。儘管放心吃、放心睡、放心玩,有什麼需要,著劉大人差辦即可。是不是,劉大人?」

  劉大人站起身,「隨時聽候大人和迪馬克先生吩咐。卑職願效犬馬之勞。」

  「這正是南陽和微山湖的好時候。劉大人明天方便了,可帶迪馬克先生他們走一走看一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魁星閣、文公祠、大禹廟、二爺廟、楊家牌坊,皆有可觀者。因為地處漕運要塞,先皇康熙爺、乾隆爺下江南也多次經停本地,留下了很多珍貴的歷史遺跡。御宴房你們吃過了,還有皇宮所、皇糧殿。咱們乾隆爺雅興飛揚,還給馬家店御筆題了匾額,他老人家跨過的門檻還在,你們也可以去瞻仰瞻仰嘛。迪馬克先生,還有什麼需求,儘管提。」

  守備語速緩慢。小波羅聽不懂,總跑神,又得硬著頭皮坐著,沒事幹,他喝完茶水就從茶碗裡撈出太平猴魁,細長的葉子一片片鋪展到茶几上。待謝平遙把守備的一長串話翻譯過來,最後一片茶葉也妥帖地攤平整了。小波羅把攤平的第一片茶葉拈起來,說:

  「謝謝,沒什麼需求。不過,要是能有點太平猴魁就更完美了。」

  「好辦。劉大人,明天給迪馬克先生弄兩斤帶上。」

  劉大人齜牙咧嘴地說:「回大人,咱們整個守備府也就不足一斤啊。」

  「讓他們去買嘛。」

  「回大人,此茶原名『太平尖茶』,產量極低,有錢也難買。咱們守備府,只有大人才喝得上。今天沾了洋先生的光,卑職也是頭一次嘗到味兒,果然是好。」

  守備大人笑了,「這洋人口味挺刁啊。」又轉起了玉扳指,「沒關係,留二兩待客,其餘的都給他。我就不信了,咱們大清國地大物博,幾片茶葉也種不出來了?給他!」

  茶敘結束。守備大人休息,由劉大人帶著小波羅和謝平遙去客棧。守備府已經給安排好了住處,這也是保證安全的環節之一。小波羅和謝平遙被劉大人直接領去客棧,讓孫過程去船上取相關行李。小波羅特地囑咐,枴杖別忘了帶上。孫過程又有了一個去留的問題,住哪兒?由此決定拿不拿換洗衣服。謝平遙問劉大人。劉大人說,客棧,三間房。

  這一晚開頭孫過程睡得挺香,後半夜折騰了很久才睡著。半夜起來去茅房,開門嚇一跳,門旁貼牆站一個人。那人正站著打瞌睡,後腦勺一下一下地磕牆,被開門聲驚醒,也嚇了一跳。一個士兵。再往旁邊看,還有一個士兵。看明白了,他們在保衛小波羅。小波羅住在他和謝平遙中間,所以兩個士兵一個站在他和小波羅的房門之間,一個守在小波羅和謝平遙房門之間。儘管他知道沒他什麼事,內心裡還是犯嘀咕。茶敘時守備說到拳匪,他心裡頭就咯崩一下。世事多變,波詭雲譎,誰能知道去年上半年義和團還在被鎮壓,年中就成了朝廷暗中結盟和利用的對象;到了年底和現在,洋人的腰桿又挺起來了,義和團被迫解散,又成了罪人。據說不少地方官府在強硬地通緝去過北京的拳民。消息紛紜,孫過程也搞不清真假,不得不懸著一顆心。

  從茅房回來,孫過程在黑暗裡睜了一兩個時辰的眼。想到他和哥哥短暫的義和團生涯,想到哥哥孫過路。如果孫過路在他們離開清江浦後就被拋屍荒野,那現在他的白骨已經暴曬在太陽底下很多天了。孫過程掐著指頭算了算,再過些天就是哥哥生日了。他死後的第一個生日,叫冥誕。天快亮時,他才在門口那哥兒們後腦勺的撞牆聲裡睡著了。

  第二天,他和兩個士兵就熟了。高個的姓魯,矮個姓錢。南陽不大,但邊邊角角都看一遍,兩天還差點沒夠。劉大人盡職盡責,大部分時間都親自陪同,因此走到哪兒都有人伺候。不管什麼館子,坐倒就吃,吃完推開飯碗抹抹嘴就走。孫過程和士兵魯、士兵錢只要不掉隊即可,劉大人的官服是最好的保護,行人和看客遠遠就避開了。小魯和小錢跟孫過程年紀相仿,話多,尤其小錢,沒話也能扯半天,孫過程抱著胳膊不吭聲,跟在一邊聽也覺得這世界很美好,凡事喜氣洋洋。他們三個後邊跟著邵常來和大小陳,難得來這裡,都跟著轉轉。老陳兩口子留下來守船。他們說,一把年紀,該看的都看了,不該看的看了也沒用。日子難過,好奇心都被生活搾乾了。

  就這麼逛了兩天,第三天一早啟程。船划到客棧附近的碼頭接小波羅他們之前,老陳兩口子趕早去了一趟龍王廟。兩個人虔誠恭敬地給龍王各磕了三個響頭,從供案上取下籤筒,每人搖出一注簽。兩口子搖出的是同一注簽:遠行無虞,一帆風順。對跑船人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簽麼?一大早的碼頭就熱鬧。有家孩子做滿月,幾個大人在附近奔走,找賣雞蛋的。當地的風俗,滿月這天要給舅舅家送雞蛋。看放在岸上紅漆剝落的大木箱,總得有六百個雞蛋才能裝滿。老陳站在船尾,威武地向送行的劉大人揮手,旁邊站著陳婆和邵常來。大小陳在準備開船,小波羅、謝平遙和孫過程站在甲板上告別。他們船後還牽著一條烏篷船,士兵魯和士兵錢受命護衛他們一程。

  穿過南陽湖,往上走是濟寧。一路安穩。只在每天午後到黃昏之間有雷聲,偶爾落一陣雨。雨無妨,船下泱泱大水,船上那點水算不了什麼,怕就怕風。天熱起來,水上的風就無常,說來就來,刮起來據說能要人命。小波羅他們在甲板上閒坐,經常聽見士兵魯和士兵錢大喊,注意沉船。老陳父子一聽就腰桿挺直,專心轉舵調帆。小波羅趕緊拿相機,對著那些倒臥淺水和岸邊的船骸拍照。孫過程算了一下,從南陽鎮到濟寧一共遇到十二艘沉船;都是大傢伙,小的早被波浪沖散、順水飄走了。那些沉沒的船隻觸目驚心,露出水面的龍骨和折斷的桅檣,風吹日曬之後,像極了人的白骨。

  看得出士兵魯和錢常在這條道上走,有經驗。他們建議只在靠近鎮子的大碼頭停靠休息、用餐和遊玩,小碼頭就算了。第三天中午經過一個村莊,小波羅坐得從屁股到肩膀,半個身子都麻了,想上岸活動活動,順便到村裡看看。魯和錢認為不合適,如果非要上岸,最好過了村莊再上岸,想看多久看多久。小波羅不高興,覺得他們敏感過頭了,但又不好發作,人家是來保護自己的,這個面子得給。他就在遮陽傘下的椅子上四仰八叉地躺著,吹著河風,竟然睡著了。突然什麼東西砸到左腿膝蓋上,鑽心之痛,隨即聽到辟辟啪啪的擊打聲。他睜開眼往天上看,還以為又下了更大的冰雹。烈日當空,只在遠處有一片深色的雲。然後他就聽到整個岸上都在怒吼:

  「滾開!滾開!」

  夏日午後,正是睏倦最深重的時候,除了開船的大陳,其他人都在瞌睡。謝平遙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邵常來歪靠著一袋米睡著了。孫過程在魯和錢的小船上談接下來的安全交接問題。到了濟寧他們倆的任務就結束了,後續的安保任務由濟寧相關方面接手。是否一直有官方出面護送到北京,魯和錢也不知道,他們得到的信息是,在山東境內,務必保證洋朋友的安全。他們三個人給烏篷船臨時架起一面小帆,以保證跟著屋船不拖後腿,然後就坐到艙內的陰涼地裡聊起來。越聊越困,三個人各自支著下巴也睡著了。石塊砸船的聲音驚動了他們。三個人噌地站起來,拎刀出了船艙。每個人腦袋都撞上了篷頂。

  正經過一個村莊。一群半大的少年突然冒出來,往船上扔石塊。左手裡的石塊扔過來,右手裡還有,兩手都扔完了,後面有小一點孩子給他們遞。他們一邊扔一邊喊:

  「洋鬼子,去死!去死,洋鬼子!」

  「滾開!滾開!」

  「洋鬼子,去死!去死,洋鬼子!」

  小波羅拖著傷痛的左腿往臥艙裡跑,進艙房之前,屁股上又中了一元,好在屁股肥大,肉哆嗦一下就過去了。船加速也沒法比岸上的孩子們走得更快,只要石塊充足,他們可以跟著一路扔下去。小船上的三個人迅速分了工。孫過程拉緊繩索,讓小船靠近大船,一個箭步跳上去。他的任務是貼身保護好小波羅,這群少年問題不大,怕其後有更大的來頭。魯和錢提著刀跳進水裡,向岸邊游。孩子們一看兩個大人過來,嗷嗚嗷嗚怪叫幾聲,四散逃開了。

  傷了小波羅膝蓋,砸壞了幾張窗戶紙,問題都不大。一個時辰過去,沒任何後續麻煩,說明是偶然事件。正因為它的偶然,意味了此地排洋的普遍性:他們來到了義和團的核心地區,得小心了。但小波羅對「滅洋」的認知基本停留在道聽途說的抽像層面,只揉著淤青的膝蓋罵幾句娘,沒太往心裡去。恐懼離他還很遠。不過他也聽取了大家意見,要提高自我防衛意識,左輪手槍不再離身。從這個下午開始,一直到他躺倒了起不來,手槍都不離左右。他穿一條肥大的馬褲,白天裝褲兜裡,睡覺時就放枕頭底下。

  本來使使勁兒當天晚上可以到濟寧,半路因為一場野味耽擱了。屋船經過一片蘆葦蕩,蘆葦叢裡突然嘩啦一陣巨響,一大片蘆葦跟著動盪不止。小波羅本能地從兜裡掏出槍,一隻肥碩的野雞沖天往上飛,翅膀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五彩的光。小波羅的槍響了,沒打中。按他的說法,被一道彩光映花了眼。但那一槍驚起了幾十隻野雞野鴨撲稜稜亂飛。這倒提醒了小波羅,他還有桿獵槍。從南到北大中國走完了一半,一槍沒放過,有點虧。想到獵槍嘴也跟著饞,水裡游的在南陽能吃的都吃了,輪到天上飛的了。他讓謝平遙跟老陳說,找個合適的地方停下來,他要大幹一場。

  謝平遙提醒他這是野外。上次他們倆在淮安,就是在蘆葦蕩裡被孫過程他們抓走的。「你膝蓋腫都還沒消呢。」

  「放心,除了來往船隻,誰往這裡跑?」他指著聽見槍響警惕地跳過來的孫過程,「他現在不是跟咱們一夥了嘛。」

  弄得孫過程很不好意思。他也不贊成停下來打獵。安全第一。

  「凡事都求安全,一直趕路算了,還看什麼運河?都不需要來中國,待家裡最安全。」

  說不動他。邵常來湊過來,指指士兵魯和錢,「這兩個兄弟到濟寧,明天還要返回呢。」他也擔心小波羅打了一堆野味他處理不了,從來沒弄過野雞野鴨。

  「那更得打下來幾隻。正好給他們送行,感謝一下,今晚咱們就在船上喝兩盅。」

  認死理了。幾個人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隨他去吧。

  小波羅的槍法算給了自己饕餮的面子。船停在蘆葦蕩邊,他抱著槍,站在甲板上嚴陣以待。孫過程跟士兵魯和錢划著小船悄聲鑽進蘆葦蕩,待到一個合適的位置,突然揮起船槳、船篙和刀鞘擊打蘆葦叢,同時大叫,反正能弄出多大動靜就弄出多大動靜,潛伏在蘆葦間的野雞野鴨和各種飛鳥受驚之後瞬間飛起,小波羅對著某只或者一群開了槍。這一片蘆葦驚動完,換下一片,然後繼續往前走,找新的一片。肥肥的野雞野鴨和叫不出名的大鳥一共打下來十二隻。

  黃昏降臨,船繼續走。宰殺的任務交給邵常來和陳婆。他們到最近的一個鎮子的碼頭停下來晚飯和休息。這個晚上,十個人不分親疏尊卑,在甲板上坐成一圈,酒杯端在手裡,以免河水蕩漾灑了出去;野味分紅燒、麻辣、白斬和火烤四種,喝了四斤燒酒。酒是在碼頭的鋪子裡臨時買的。開始喝得還很拘謹,每個人三兩酒下肚就放開了,老陳開始教小波羅划拳。除了陳婆和孫過程,其他人都喝了不少。陳婆是女的,酒量本來就淺,還要收拾殘局,意思一下就算了。孫過程酒量不錯,但他時刻提醒自己,保護小波羅是第一要務,所以喝得節制。謝平遙是不喝正好,一喝就醉,那天晚上也高興,一杯接著一杯,自己如何回的臥艙躺到床上,完全不知道。士兵魯和錢年輕,怎麼喝都清醒。這也好,他們得和孫過程一樣,耳目警醒。小波羅不是他們見過的第一個洋人,卻是接觸最多的一個,傳說中凶神惡煞,抽中國人的筋、扒中國人的皮的傢伙竟能如此親和,飯局結束時,他倆激動得給洋大人磕了一個頭。這是對大人的規矩。小波羅也堅持照中國的禮數,每人打了賞錢。

  第二天他們睡到了半上午才醒。夜裡蚊子成群地撲上身,一點沒感覺,起床後在身上摸到了層層疊疊的小疙瘩。他們,其實就是小波羅和謝平遙,別人已起床多時了。不過起來也沒事,除了每天早上例行的那些,比平常多做不了哪怕一件事,因為天不好。北邊半個天都像墨染過的,黑暗緩慢地向這邊推進,緩慢得近於不動。

  沒有風,碼頭上的樹梢紋絲不動。帆再大也等於擺設。等小波羅和謝平遙起床了,大陳和小陳開始划船離開碼頭,慢悠悠往濟寧走。快到濟寧,突然起了大風。因為頂著風走,帆還是用不上,任哥兒倆如何使勁兒,孫過程跟士兵魯和錢都上了,還是沒法讓船前進一尺。不僅不進,還被風吹得倒退。老陳趕緊靠邊落錨,免得一不小心被吹翻。

  等會兒風小了,他們起錨繼續划船往前挪。剛走一小段,風再起,船又倒退著停下了。幾場風之後,船沒怎麼挪窩,烏雲被吹到了頭頂上。銅錢大的雨點扭曲著砸到船上,乒乒乓乓響,像幾百掛鞭炮同時在放。十個人都縮進艙裡。

  大半個時辰後,雨點變成豆大的了。小陳出門往河裡撒尿,半個身子濕淋淋地回來,說風向變了,應該是扯帆的好時候。爺兒仨就穿好蓑衣戴上斗笠,到雨里拉起錨,升起帆,解開拴在河邊柳樹上的纜繩。掌舵,划船,起步之後,果然速度不錯。好風憑借力,他們終於在電閃雷鳴和又一場大風雨之前趕到了濟寧。

  碼頭滿了,擠滿了各式船。一眼望去全是桅檣、屋簷和篷頂,船與船之間完全看不見水,插根針進去都不容易。碼頭上鐵鑄的鎮水獸,兩隻龍的子孫,趴在岸邊兩百年了,兩百年裡它們也沒見過哪一天泊了這麼多船。上走下行都慌慌張張地停靠這裡,不敢動了。老陳只好跟小波羅、謝平遙商量,把船停靠在距離大碼頭幾百丈之外的一個小碼頭。那地方靠近運河的一條支汊,好在地方寬敞,他們這麼大船可以從從容容地泊進去。

  全安頓下來早過了晌午,午飯都沒顧上吃。兩頓變一頓,反正落著雨,哪裡也去不了,早晚都不重要了。士兵魯和錢今天肯定回不去,索性再待一天;明天晴好了,把小波羅一行交接給濟寧的衙門,此行順利結束。

  孫過程別有心事。今天是哥哥生日,孫過路多半已經不在了,他想找個館子,給哥哥夾幾筷子菜,敬兩杯酒。私下裡他跟謝平遙講,想抽空離開一會兒,正好魯和錢在,小波羅不會有意外。謝平遙說,可以在船上操辦這個儀式啊。孫過程不願意驚動大家,冥誕是白事,不吉利,離船越遠越好。謝平遙想也是,干一行敬一行的規矩,就掏出一些零錢,務請孫過程代他和小波羅表達一番心意。

  簡單吃過午飯,孫過程想下船,大雨把他堵住了,船劇烈搖晃起來,艙外有大風和雷電。他們開始關在各自的艙房裡,後來自然地聚到一起。這種極端的天氣極少見到,恐懼讓他們只有看見相互的臉才能稍稍有所緩解。天黑得如在深夜,只有閃電出現的一瞬間才能讓人想起這還是白天。孫過程把窗戶打開一條縫,足以瞥見雪白和幽藍的閃電垂天而降,雪白的像一柄突然分叉的長劍,幽藍的如大樹糾纏的根須,一把抓住半個天空;而風雨抓住這一條窗戶縫,及時地像刀片一樣切進來,孫過程覺得半張臉猛地一涼。

  船繼續顛蕩。每一次大風刮來,屋船從桅桿頂端到龍骨到整個船體都震顫不已,大風簡直要把船撕成碎片。小波羅把茶碗抱在懷裡,免得滑下桌面,雷聲響起,他感到茶碗也跟著嗡嗡地響。風把船吹得橫過來,緊緊地貼在碼頭邊的木欄杆上。風暴如此酷烈,老陳一家開始還擔心船隻受損,後來擔心被另一種恐懼和孤獨感取代:在這個電閃雷鳴風雨漫天的世界裡,他們逐漸覺得彷彿置身荒島,打開門,再也不會見到第十一個人,也再回不到那個車水馬龍、繁華祥和的世界。膽子最小的不是陳婆,是邵常來,他忍不住要抱怨老陳,沒有把船停在那個熱鬧的大碼頭。不過大風止息後,他又及時地向老陳道歉,慶幸他們佔了這寬敞的小碼頭;大碼頭上的船隻因為停靠過於密集擁擠,相互衝撞,一半船隻都被對方撞壞了。

  大風止息時已近傍晚,船終於安穩,雷電也消停下來。天一點點清亮,恢復了陰天傍晚該有的樣子。雨小了一些,還在下。大家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落下來,長舒一口氣。孫過程撐把油紙傘上了岸,他打算先去一處廢棄的糧倉門口給哥哥燒兩刀紙,然後去看那家叫「喜相逢」的小館子還在不在,他和哥哥去年曾在那裡吃過飯。如果在,他就點幾個哥哥愛吃的菜,要一壺酒,他要給哥哥送行。那糧倉也是兄弟倆待過的地方。濟寧是漕運最重要的幾處中轉站,沿運河佈滿了大小糧倉,大的是官倉,裝漕糧;小的多為私營,輾轉倒賣糧食,賺點小錢。去年他們哥兒倆為了匯入義和拳的大部隊,跟著東平的一幫弟兄東奔西跑,來過濟寧,在離太白樓不遠的一處廢棄糧倉住了十來天。休養生息、等待機遇之外,也招納了各地流竄到此的一干江湖兄弟,隊伍一下子壯大不少。然後眾兄弟一同折身北上,經直隸過天津,曲曲折折到了北京。

  因為大雨,運河水暴漲,眼見著波浪爬上護坡,大一點浪頭都能濺上腳面。河堤泥濘不堪。孫過程在一家喪葬店買了十刀燒紙抱在懷裡,逕直往糧倉走。路邊的店舖比去年多了一些,濟寧正從大旱和饑荒裡慢慢緩過神來。「滿麻燒餅」店剛出一爐新餅,餅香味穿過水淋淋的街道一直送到孫過程的鼻子裡。去年他和哥哥經過這裡,正飢腸轆轆,孫過路買了三個,哥哥吃一個,他吃了兩個。他把落在手心裡的幾粒芝麻都舔乾淨了。孫過程到路對面買了三個。這一次,他要分兩個給哥哥,自己只吃一個。

  糧倉還在,依然廢棄。爛了半截的板門斜吊在門框上,糧倉裡黑燈瞎火,遠遠就能聞到黏稠的濕霉味。如果沒有雨聲,在點燃火紙的地方,孫過程一定也能聽見昏暗的糧倉裡老鼠成群結隊追逐嬉鬧的聲音。還有蟑螂和其他不勝數的潮蟲。孫過程在糧倉前的槐樹底下點起火,樹冠幫他遮了雨。

  十刀紙燃起來火勢相當壯觀,火焰直往樹冠上飛。受潮的火紙發出的濃煙也相當可觀,孫過程被熏得鼻涕眼淚一把,咳嗽起來。除了他的咳嗽聲,他還聽到陌生的咳嗽聲。很快聽見有人踩著泥水從身後走來。一個人高馬大的年輕人,沒打傘也沒戴斗笠。年輕人黑著臉說:

  「你誰啊,跑這地方來燒紙?上墳找錯地方了吧?」

  孫過程沒理他。

  「嗨,說你呢!」年輕人一腳踩到了幾張沒燒到的火紙上。

  孫過程抓住那人的腳脖子,只一拉,小伙子一屁股摔倒在泥水裡。

  「張叔!張叔!拴木哥!」小伙子倒地後就喊,「有人起屁了!有人起屁了!」

  孫過程想,這小子是山東口音啊,怎麼知道東北黑話?在北京他認識幾個東北來的拳民,他們把「鬧事」叫「起屁」。

  從暗黑的糧倉裡走出來兩個男人,邊咳嗽邊喊:「牛子,天塌了?」

  牛子立馬從地上爬起來,指著孫過程,「他跑我們地盤上燒紙!他還打我!」

  孫過程還蹲著,用路邊撿到的樹枝扒拉火紙,背對身後的人說:「家兄生日。冒犯各位,請多包涵。」

  一個人說:「你哥生日,你燒什麼紙!」

  「家兄命短,不在了。」

  「人死為大,你先燒。燒完了說。」

  「張叔,他還打我!」

  「閉嘴!」張叔說,「找件乾淨衣服換上。」

  孫過程沒起身,也沒抬頭,直到把所有的火紙都燒完。小伙子踢踢踏踏去換衣服了。張叔和拴木哥抱著胳膊,一直站在孫過程身後的雨地裡,直到他把所有火紙都燒完。孫過程面對一大堆灰燼跪下,說:「哥,過程拜送你走好!」然後站起來。

  「你——」張叔的聲音。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往前走到槐樹底下,指指孫過程又指指自己,「你看我是誰?」

  孫過程湊上去看那張黑臉,驚道:「老——張群!」

  張群咧嘴笑起來,張開雙臂抱住孫過程,「一看見這件短袖粗布汗衫,我就猜可能是你。」抱完了拍完了,張群問,「家兄?是過路兄弟他?」

  孫過程點點頭。

  「節哀順變。」張群拍拍孫過程的胳膊,把他往糧倉裡拽,「牛子,點燈!兄弟,別怪老哥說話不好聽,這世道,活著真他娘的不如死了。你看看你老哥我,每天睜開眼就得找飯吃,就剩下個活著了。天好還行,咱有的是力氣,這龜孫子天他娘的一撂臉,就只能窩牆角里挨餓。這是拴木,籐縣的老鄉,還有牛子,都是前後村的老鄉。這是過程,孫過程,跟你說的,過路過程哥兒倆。過程兄弟才是正兒八經的練家子,咱倆這樣的,一堆人捆一塊兒,讓咱們滾多遠咱們就得滾多遠。」

  牛子把燈點起來,歪豆芽大小的火苗,整個糧倉裡只有西南一個角落能看清。他們就靠著西南牆角住,被褥凌亂地鋪在曬乾的蘆葦和茅草上。去年孫過程和哥哥住在這個糧倉裡時,也是挨著那個角落。他們也是在那個角落認識張群的。老張群從籐縣來,家裡過不下去,偷有錢人家半袋面,被地主兒子帶人一頓暴打,掙扎時一腳踹到地主兒子的兩腿之間,把狗日的下半身給踹廢了,只好逃出來。跟孫過程他們一樣,也到了濟寧,想入義和拳混口飯吃。他們一起住在這個廢棄的糧倉裡,然後一起轉戰各地,最後到了北京。先跟朝廷軍隊打過幾仗,接下來跟洋人打,朝廷在後頭支持。到八月底九月初,朝廷突然不待見他們了,好在他們看到苗頭不對撒丫子就跑,太后那老妖婆下令剿滅義和團時,他們已經出京南下了。但因為做了拳民,不敢回老家,怕被舉報,起碼老地主不會放過他。聽拴木和牛子說,地主兒子是真廢了,媳婦到現在肚子也沒鼓起來。他在拉縴的隊伍裡認識了拴木和牛子,老鄉,就把他們帶到這免費的地方住了。

  他們坐在散發出油膩的汗臭味的地鋪上聊了一陣過去的兄弟。一部分回了老家,安分守己地種地經商娶妻生孩子;一部分遠走他鄉,像孫過程兄弟倆;一部分無家可歸隨處飄蕩,比如老張群,這一部分還不在少數。張群說,他們那支隊伍裡,少說二十個兄弟在濟寧混。大部分沒正經工作,撞上什麼幹什麼,掙口飯吃就行。跟他一起拉縴、扛大包、給船上下貨的就有六七個,如果孫過程想見,一袋煙工夫就可以招呼到位。孫過程說先不見了,還有別的事。老張群這才問起孫過程現在哪裡高就,來濟寧幹什麼,以及孫過路的死。

  哥哥之死,孫過程只說是意外,細處不贅。至於護送小波羅一路北上,也只扼要講了大概,重點是抱怨遭遇了暴風雨,被迫泊在小碼頭。

  「該抱怨的是我們,」張群手一揮,把濟寧段運河的所有縴夫都攬到了自己懷裡,「雨大了水位上升,咱們拉縴的就斷了頓。你們跑船的算燒了高香,沒這場雨,南旺那一段你們得脫了鞋把船背過去。」說完了才回過神,「你怎麼傍上了一個洋妖?兄弟你忘了上回咱們為什麼去北京了麼?」

  「什麼傍上!是護衛。洋人也有好壞。」

  「一個意思。再好也是洋人!」

  拴木說:「叔,洋人也是人。有錢掙就行。」

  牛子也插了一嘴,「能掙很多錢嗎?」

  「錢再多也是人家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兄弟,」張群從床頭摸出一根老煙袋,用大拇指頭往煙鍋裡摁煙絲。孫過程一直沒想出來,這個角落除了油膩的酸臭味外還有什麼味兒,現在明白了,一股濃重的老煙油味。張群的煙癮一直很大,戰場上抽空也要點上一袋煙;實在分不出時間和精力點,就把空煙袋塞嘴裡,吧嗒吧嗒嘬著玉石煙嘴。煙袋桿裡陳年的煙油味也可以應付一陣子。他對著燈火點上,鼻孔裡竄出兩股濃煙:「你想過死在洋槍底下的兄弟了嗎?」

  「老哥,兩回事。」

  「不,生死只有一回事。」

  牛子又問:「孫家哥哥,你是不是掙了很多錢?」

  「閉嘴!」老張群呵斥牛子,憤怒得一口黑牙全露出來,「掙不著錢他會橡根皮帶似的拴在洋鬼子腰上?一邊睡覺去!」

  牛子撇撇嘴,歪倒在自己破破爛爛的被褥上。

  孫過程知道談不下去了,站起身說:「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好的,那就不耽誤兄弟正事了。」老張群坐在地鋪上沒挪窩,用肩膀抖一抖披在身上的一件單衫,繼續抽著煙袋,「慢走啊,有空再過來。到時候我把兄弟們都招呼上,一塊兒聚聚。肩周炎犯了,我就不送了。」

  孫過程出了糧倉,雨還在下,天黑透了。空氣清涼,一口氣吸進肚子,他覺得整個身體都變輕了。他撐開傘,走黑路去找「喜相逢」。

  「喜相逢」還在老地方。左手生著六指的老闆還認得孫過程。那次他們哥倆來濟寧時,是他館子生意有史以來最差的時候,天災人禍,都吃不上飯,他們兩天沒開張了。老闆跟媳婦說,今天再不開張,他就關張。當天晚上孫過程兄弟倆去了。唯一的一桌。

  「你哥哥呢?」

  孫過程往天上指指。

  老闆把沒生六指的右手深重地按在孫過程的肩膀上,沒說一句安慰的話。這個世道,死一個人跟做一盤菜一樣稀鬆平常,節哀順變都隆重了。但他對跑堂的小二說:「這位兄弟一半的賬,算我的。」

  酒菜上齊,孫過程給哥哥滿上。碰第一下杯,孫過程說,哥,今天你生日。我替你多喝點。然後夾了一塊醬驢肉放到對面的空盤子裡。哥,今天你生日,我也替你多吃點。你也吃啊。再碰一下杯,夾一筷子青椒炒蛋給孫過路。他和看不見的哥哥推杯換盞,讓看不見的哥哥把油炸花生米、汪魚絲和燒羅漢麵筋都吃了一遍。哥,再回家的路很長,一定得吃飽。上次坐在這家館子裡,哥哥把三分之二的酒菜都讓給他吃了,這一次,孫過程把三分之二的酒菜留給哥哥。哥哥的盤子裡堆滿了,他讓小二再給送一個空盤子來。

  那天晚上他們還最後決定了一件大事:往不往北走。儘管一直跟著大刀會的兄弟,隊伍中的少數服從多數,決意要北上殺洋人,孫過路還是頗為躊躇。一是往北走路途遙遠,二是山東巡撫袁世凱嚴格限制義和拳活動,他們的空間越來越小,跟著隊伍都得北上,不往北走,就必須脫離組織。他跟弟弟說,我是個農民,其實不想打打殺殺。弟弟說,你不殺別人,別人上門來殺你,你的地種得下去麼?孫過路最後舉起杯,跟弟弟碰一下,說:

  「好,那就為了不被殺。干了!」

  哥哥是果敢的人,決定一旦做下,輕易不改。在隊伍裡,他的身手肯定不算好,當然也不算很差,大家拼的就是年輕力壯,此外就是靠各種神神道道的東西壯膽。不得不承認那些神秘的儀式很能唬住一些人。

  有一個據稱是把梅花拳更名為「義和拳」的大人物趙三多的徒弟,兄弟們都叫他大師兄,是個梅花拳的高手,因為練成了神功「金鐘罩」,有金剛不壞之身,可以刀槍不入。孫過程兄弟倆第一次看見大師兄表演,完全傻了。那可是摸起來暖乎乎軟暄暄的光肚皮啊,還稀稀拉拉長著一些胸毛和肚毛,鬼頭刀砍上去,也就一道白印,飄下來幾根黑毛;梭鏢一竿子扎過去,又彈回來,肚子上連個坑都沒有;最可怕的是洋槍,那子彈一棵大樹都能穿透,射到大師兄的肚子上,拐了個彎不知道去了哪裡。一群人納頭便拜,這不是神是什麼?這不是「神助拳」是什麼?然後就按照大師兄的弟子、一群小師兄的安排,在供奉關公、關平、周倉等人的牌位前叩頭焚香,學著小師兄的樣子,在地上畫各種奇怪的圈,念各種古怪的咒語。孫過程曾認真聽過周圍人的咒語,發現每個人念的都不一樣,有念「天靈靈地靈靈,洋鬼子現原形」、「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也有念「陸家莊第二排屋子老田家二小子大力士來也,跟我有仇、我看不上的人全都死光光」的,還有翻來覆去就念「神功附體,所向披靡」、「刀槍不入,滅洋順清」的。必須承認,兄弟倆被弄得五迷三道,有如此「護體神功大法」,何愁大事不成。尤其孫過路,備受鼓舞。都「金鐘罩」、「鐵布衫」了,對方刀槍過來相當於繞著你走,身手如何,就不那麼重要了。或者說,高手、低手被神奇的儀式和咒語加持後,全成了聖手、神手,他還擔心什麼。走!他對弟弟一揮手。

  結果是,輾轉遷移,在北京一次攻打洋人堡壘時,戰鬥開始之前孫過路虔誠的儀式和咒語都失靈了。先是一顆子彈擊中他左胳膊,然後是一個洋人衛兵子彈打光後,從死去的拳民手裡搶過一柄砍刀,橫刀一揮,從肩膀處齊根砍下了他的左臂。齊展展砍下來,洋鬼子夠狠啊。戰場上你死我活,但孫過程還是覺得洋鬼子凶殘,因為他們砍下了哥哥的胳膊。還好是左臂,若砍的右臂,兩隻胳膊可能都廢了。孫過路疼得當場暈了過去。也算及時。接著戰鬥的那一撥拳民活下來的沒幾個,他被一個死去的兄弟壓在身下,要不也被亂刀刺死了。戰鬥結束,孫過程在死人堆裡找到哥哥,孫過路因失血過多,差點沒活過來了。孫過路也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整個人懶洋洋的,飄飄悠悠地朝黃泉路上走。他還一直納悶,都說陰間冰冷,他為什麼渾身暖洋洋的,好像被陽光鬆軟地包裹著。他對死亡的感覺讓活著的兄弟詫異,懷疑他是給自己裝死找借口。一個做過江湖郎中的拳民替他說了句公道話:沒裝死,只是疼暈了醒來後,因為失血過多依然神志不清。孫過路被弟弟從死人堆裡背出來,撿回了一條命。

  現在,孫過程坐在「喜相逢」的老位置上,希望哥哥黃泉路上還能有去年的好感覺。被陽光包裹是如此重要。

  他是打烊前最後離開的客人。早該回去了,但他還是待了這麼久。跟老闆告辭,出門撐開傘。除了零星的幾盞燈,濟寧被籠罩在一個漆黑的雨夜裡。一路泥水。走到小碼頭,遠遠看見屋船上所有的燈都亮著,孫過程就知道出事了。他撒開腿跑起來,早已經濕透的布鞋帶起的泥水甩到後背和雨傘頂上。

  沒上船就聽見小波羅含混的哼唧。孫過程跳上船,船震動一下,甲板上立著的人喊:「輕點,在手術!」士兵錢戴著斗笠站在甲板一側。

  「怎麼回事?」孫過程問。

  「來了河盜。洋大人中刀了。」

  孫過程直奔小波羅的房間。一圈人圍在床邊。小波羅躺在床上,裸著大半個肚皮,肚皮上橫著一道一指深的血口子,像一張咧到兩耳根的嘴,傷口長得有了某種誇張的喜劇效果。皮肉和黃色的脂肪之間混雜著紅色的血,滲出來的血在往肚皮兩邊流。小波羅的肚子上長滿了比大師兄更茂盛的體毛,黑乎乎一片,被血打濕的毛髮一綹綹胡亂地堆積在肚皮上。小波羅咬著撩起來的睡衣下擺,在痛苦地呻吟。那一刀把睡衣也劃破了,堆在他脖子上,乍一看以為被割的是脖子。

  謝平遙掐著小波羅兩隻手的虎口,據說這樣可以減輕疼痛。老陳在用一隻新的漁網梭子清理小波羅的傷口。他的任務是把小波羅肚毛從傷口裡挑出來,然後往傷口邊緣抹用來止血和消炎的印泥。邵常來守著一個煤炭火爐,鐵鍋裡清水滾沸,兩根縫衣針和一團線在沸水裡上下翻騰。陳婆端坐在凳子上,兩腿併攏,閉著眼雙手合十,兩手不停地抖,咕咕噥噥自己都不知道說的什麼。她的任務是像縫衣服一樣把小波羅的傷口縫合起來。但是她害怕,這麼漫長的一溜傷口,還是在肚皮上,看著她都肝顫。她在求神給她點力量,現在她覺得從胳膊到手指都沒力氣,一根針都捏不住。

  「我去找大夫。」孫過程說。

  「小魯已經去了。」謝平遙說。

  「什麼人下這狠手?」

  「小魯和小錢說,應該是河盜。」謝平遙輪換著甩動兩隻手。總用食指和拇指掐小波羅的虎口,手指頭都僵住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沒辦法。」謝平遙這麼說是在寬慰孫過程,意思是就算他在,這種事該出還出。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孫過程還是自責,的確是失職。他隱隱後悔回來晚了。為什麼回來這麼晚呢?「河盜,」他期期艾艾地說,「看見臉了麼?」

  「蒙著臉。」老陳接過話,手裡的梭子沒停下。當時他剛躺下;忙了一天,腰疼,風濕病也犯了,他想躺平了身子緩緩勁兒。如果不是漫天的雨聲和雨打屋船的聲音,他完全可以聽見河盜的小船划開水面的聲音,也可以確定屋船那幾下輕微的晃動是因為來了陌生人。但誰會想到,這樣的大雨之夜也有河盜出沒呢。等到聽見動靜,他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正是大雨之夜,才更應該預防不速之客啊。他在水上生活了三十八年,什麼樣的河盜沒見過?這個雨夜真是疏忽了。他得承認年紀不饒人,跟暴風雨戰鬥了一天,的確累了,腦子也跟著遲鈍。「三個人,帶著傢伙。」

  三個人。孫過程心臟突然提前跳了一下,像被人偷襲了一拳。

  小波羅鬆開嘴裡的睡衣,哇啦哇啦說了一堆。

  謝平遙讓邵常來找一下老煙袋,在小波羅的箱子上,老夏留下的那一桿。謝平遙說:「迪馬克先生聞到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的那人身上有股濃重老煙油味兒。他說特別香。這會兒他就特別想抽一口老煙袋。」

  孫過程的心臟又提前跳了一下。這次不再有一隻看不見的拳頭捶過來。真相就是一塊石頭落地。他在「喜相逢」端著酒杯時,不就在某一刻盤算了一下時間麼?但他當時不願意承認,所以他對自己說,再給哥哥多敬幾杯酒,讓哥哥的在天之靈安息。

  他用一桌酒菜祭奠哥哥的時候,有三個人冒著大雨在暗夜裡為哥哥「復仇」。兩個人背負尖刀,從碼頭上直接上船。他們熟悉地形,而小碼頭上的一艘屋船在零零散散的船隻中間,如同羊群裡跑出來頭驢,實在太招眼。小波羅又點著燈,他在記他認為值得記下的東西。其他人都躺下了,就算沒睡著,也不會知道雨夜裡有三個人正奔著他們而來。兩個輕裝跳上船,一個划著小船藏著屋船的陰影裡,在此之前,碼頭上的兩個人已經悄無聲息地解開屋船旁邊的那個烏篷船的纜繩,小船上的同夥負責把它往更寬闊的水面上拉,讓它隨波逐流,隨風蕩漾。烏篷船上睡著兩個呼嚕震天的年輕人。

  他們整個過程只說了三句話,一共四個漢字。

  第一句話兩個字:別動。上船的兩個人舔濕了新糊的窗戶紙,看見小波羅正在燈下奮筆疾書,兩人對視了一下。一個人幾乎是提著門把手將門打開,這樣可以減少門軸摩擦的聲音。很好,這是艘新船,這是它在運河上穿行的第三個年頭,因為水上濕氣大,為防止腐爛,門軸剛上過油。領頭的蒙面人把刀從背後架到小波羅脖子上的同時,小聲說:「別動!」

  小波羅聽不懂這兩個漢字,但他完全清楚是什麼意思。脖子上凜然一寒,那種鋒利的金屬質感,他就知道今天運氣的確不怎麼樣。壞天氣之後,人禍也來了。他乖乖地舉起手。身後的人對另一個人說了第二句話,一個字:「搜!」聲音也是小得只有在場的三個人才能聽見。反正謝平遙躺在隔壁的床上沒聽見。

  之前拿記事本,小波羅把箱子上的鎖打開了,蒙面人沒費任何力氣就找到兩錠整銀子和一把散碎的小銀塊,外加幾十文零錢。如果不是相機有點重,肯定會把這個大傢伙也帶上,雖然他們根本不知道這玩意兒是幹什麼用的。在指揮者眼神的示意下,另一個蒙面人把小波羅的派克筆也塞進了口袋裡。他還搜羅了一堆小東西。值不值錢不重要,沒見過的都是好東西。

  在他們抄起手杖之前,小波羅聽任他們的打劫。他們能搜羅到的值錢貨都在蒙面人口袋裡了,還有一隻小箱子,小波羅貼著牆角塞在床底下,不把床拖開根本拿不出來。僅是看見,也得小波羅離開現在的座位,趴在他凳子的位置,貼著地板往裡看才能發現。可是蒙面人看到了手杖,準確地說,看見了手杖把手上的象牙。其實他並不確定那是不是象牙,只覺得好看,像個值錢東西,順便動了貪念。他嘗試將把手擰下來,沒弄成,乾脆往胳肢窩裡一夾,準備一併帶走。手杖刺激了小波羅,他用踢翻了腳邊熏蚊蟲的香爐。大雨把蚊蟲擋在了外面,香爐中什麼也沒點,空香爐滾動的聲音分散了背後蒙面人的注意力,他的刀刃歪到一邊,小波羅趁機把脖子撤出來,右手抓起凳子掄向持刀的蒙面人。在蒙面人後退躲避凳子時,他左手從枕頭底下來摸出了左輪手槍。左右手相互交換。他們之間隔著一個凳子。他發現兩個蒙面人手裡都有刀,兩把刀隔著凳子指向自己。在他打開保險正要射擊時,兩把刀同時動起來,一把刀砍掉他的凳子,一把刀低於凳子,掃過他的肚皮。那一槍失了準頭不是因為肚子上的傷,而是凳子掉在地板上讓他身體突然失重,子彈射歪了。他只是覺得肚皮一涼,像被冰塊劃了一道。接著感到更涼,像一場規模極小的冷風單單吹過那一片肚皮。因為失重他一屁股坐到床上,坐姿讓他感到了肚皮折疊導致的疼痛,他下意識地摸一把,黏糊糊濕淋淋的一片,這才真正感到了傷口的疼。在他摸完傷口忍不住低頭看的一瞬間,兩個蒙面人出了臥艙,他聽見他們的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又停下,又響起。在停頓的那幾秒鐘裡,已經說了三個字的蒙面人說了第四個字,也是他的第三句話:

  「走!」

  他還聽見水聲四起的咚一聲,什麼東西落到被雨淋濕的木板上。

  香爐滾動就驚醒了謝平遙,他以為只是隔壁的一失足。打鬥和槍聲響起他才意識到事大了。謝平遙猛烈地拍擊他臥艙的牆壁,這邊是小波羅,另一邊是邵常來。他們都動起來。事實上槍聲響起,所有人都清醒了。他們在黑暗中找衣服和鞋。士兵魯和錢同時從簡陋的床鋪上坐起,出了艙發現船已漂到屋船二十丈開外,劃過去肯定更慢,兩人一躍跳進了運河裡。上船後士兵錢說,他在游泳時感覺同時身處兩條河中,上半身一個流速,下半身一個流速,下半身被更疾速的水流裹挾著,一直催著兩條腿搶跑。

  士兵魯往岸上游,他要去追正在泥水地裡逃跑的兩個黑影子。和他一起追的是大陳。士兵錢游向正在逃跑的小船。船上的黑影子拚命划槳,船速還是起不來。眼看著士兵錢越游越近,黑影子慌了神,槳划得完全失去了章法,在水面上團團轉。他終於下定決心棄船逃走。那船委實太小,當他歪歪扭扭溜進水裡時,小船也被帶得傾斜,一個波浪過來,船翻了。他把翻掉的小船對著士兵錢猛一腳踹過去,借這一個力滑出了一段距離;而為了躲避迎頭撞過來的倒扣小船,士兵錢被迫折到另外一個方向,距離黑影子更遠了。

  追捕無果,士兵魯和錢以及大陳,三個人濕漉漉回到屋船上。其他人都聚集到小波羅的臥艙,初步擦拭了傷口。謝平遙問有什麼額外發現,三個人搖搖頭。這麼漆黑的雨夜,別說三兩個人,就是藏一支軍隊,你也找不到蛛絲馬跡。士兵魯倒是有一點信息,但他沒說,此時不宜刺激已經重傷的洋大人。如果他在風聲雨聲和腳踩泥水聲中,沒有辨錯看不見的黑暗前方傳來的微弱呼喊聲,那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孫過程,他聽到的那句話是:為那些死去的兄弟們報仇!事實上,那天晚上他找來大夫以後,他告訴孫過程的是,他好像聽到有人喊了這麼一聲。他用了「好像」二字。孫過程嗯了一聲。「好像」沒什麼意義。

  老夏的老煙袋拿來,老陳不同意小波羅抽煙,再香也得忍著,馬上要進行傷口縫合。士兵魯去請的大夫還沒到,但傷口不能就這麼敞著,他們決定能縫上多少就縫多少。陳婆操針,她要以做女紅的方式面對洋大人的傷口。她的老花眼怕煙,一熏就流淚,那會影響針線活的質量。小波羅只好忍著不抽,但他要求嘬住煙嘴,就吸煙桿裡經年累月的煙油味兒。老陳同意了。小波羅咬著玉石煙嘴吧唧吧唧嘬,嘬兩口鬆開嘴,疼得五官挪位還不忘感歎:

  「香!真他媽的香啊!」

  傷口清理乾淨,縫合開始。除了自己家裡的男人,這輩子陳婆沒這麼近地看一個男人的肚皮。這男人的肚皮之白,越發顯得體毛黑重,儘管年近半百,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波羅的肚皮太厚,她用一塊乾淨布裹著滾燙的縫衣針怎麼都穿不透綻開的皮肉。針又太短,使不上勁兒;而針一戳皮肉,小波羅就疼得直叫喚,煙嘴也不含了,身體抽搐著蠕動,陳婆更沒法下手。老陳讓大陳小陳和孫過程幫忙,摁住小波羅四肢,謝平遙機動,負責給他遞煙袋、陪他說話,如果需要咬條毛巾啥的,隨時奉上。他用下巴指指邵常來,說:

  「你。」

  邵常來嚇得直擺手,「大哥你饒了我吧,這輩子我殺過的最大動物就是雞,鴨子都沒殺過。」

  「洋先生是人,不是動物。」

  「我知道我知道。」

  「不是讓你殺生。是讓你救人。」

  「這救人比殺生還嚇人。」

  「你刀工好,土豆絲切得比粉條還細,針線活肯定差不了。你就閉著眼,跟切菜一樣縫。」

  「可是大哥,這不是切菜啊。我閉著眼切,洋大人他也不答應啊。」

  「算了算了,還是我來吧。就當織漁網了。」

  邵常來代替老陳按住小波羅的左腿,陳婆坐下來煮針線,老陳開縫。

  針走得艱難,穿不透。老陳抹一把汗,說:「你們意大利人日子過得真是好。咱們肚皮薄得像層紙,你的肚皮厚得像本書。」

  小波羅哼哼唧唧地問:「老陳說啥?」

  「老陳說,」謝平遙剛給他點上一袋煙,反正針線活也不是陳婆干了,「看你肚皮就知道你是有福之人。吉人自有天相,很快就好了。」

  小波羅深吸一口,讓煙霧慢慢從嘴裡流出來。穿一針他肚子就哆嗦一陣,像鮮豆腐在劇烈晃動;每晃動一下,黃澄澄的皮下脂肪彷彿又從傷口處溢出來一些。那口煙吐盡了,他說:「我的手杖!你們一定要幫我找回手杖!」他還沒忘。謝平遙他們衝到他臥艙裡,小波羅第一句話就是「我的手杖!他們搶走了我的手杖」!重複了五遍之後,才是「救救我,我可能要死了」。

  他們追趕河盜時,沿途沒有發現丟棄的手杖。手杖被他們帶走了。

  孫過程說:「天一亮我就出門找。」

  大陳說:「這些河盜太猖狂了,報官。把他們一個個都抓起來,砍頭!」

  邵常來也說:「沒錯,報官!」

  傷口縫合一半,肚皮上像張開了怪異的半邊嘴,士兵魯把大夫請到了。他從藥鋪裡打聽到的大夫。一個老先生帶著個二十來歲的徒弟。老先生先是被士兵魯從床上拖起來,然後被一路拖著過來,啪嗒啪嗒走了半天的泥水路,老先生早煩透了。進了船艙連病人在哪兒都沒看,先把眼鏡摘下來,慢條斯理地邊擦邊問:

  「還活著吧?」

  老陳如蒙大赦,趕緊把針放下。小波羅疼出了一身汗,他身上的汗比小波羅還多。「活著活著,縫一半了,老先生您看看合適不?」

  他的徒弟叫起來:「哎呀,這哪是縫合傷口,你這是織漁網啊!」

  「小先生的眼神真好,」老陳在衣服上擦掉手上的血水,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是照織漁網的樣子來縫的。」

  徒弟說:「師父,要不要重縫?」

  「還用問?兩針間隔有二里路,不重縫怎麼辦?拆。」

  徒弟利索地在桌子上打開隨身帶來的出診箱,拿出一把漆黑的剪刀。

  小波羅問:「他要幹啥?」

  謝平遙說:「剪掉,重縫。」

  小波羅說:「Oh,my God!」

  徒弟問:「他說啥?」

  謝平遙說:「他在感謝你們,說大夫就是上帝。」

  「別跟我談那些洋玩意兒!」老先生坐到小波羅的凳子上,蹺起二郎腿,把沾滿泥水的長袍下擺撣了撣,揪起花白的山羊鬍子。「讓他別亂動。挺什麼挺!疼?忍著!不縫密實點,咳嗽一聲就綻線,腸子噴出來,也不是不可能。」

  徒弟把所有線都從中間剪斷,捏著一根根線頭直接拽出來,疼得小波羅屁股啪啪直打床板。徒弟對著小波羅大腿就來了一巴掌,「這還沒開始縫呢!」

  謝平遙把玉石煙嘴塞進小波羅嘴裡。小波羅眼淚都疼出來了,但他明白必須重縫,就不再吭聲了。安靜了反倒讓老先生心疼了,跟徒弟說:「給他一塊。洋人也是人。」

  徒弟把線頭收拾乾淨,重新給傷口清洗消毒,然後從出診箱裡找出一個盒子,倒出一塊烏黑的東西,拇指頭大小,遞給謝平遙,讓給小波羅放嘴裡嚼著吃。

  「什麼藥?」謝平遙問。

  「止疼膏。」

  謝平遙立馬就懂了,鴉片膏。

  果然有效,小波羅逐漸平靜下來,到徒弟一針針細密地縫合好,他的五官已經妥帖地回到了各自該在的位置上。老先生坐在凳子上口授了兩個方子,徒弟記錄,抄好了給謝平遙,明天到藥鋪去抓。六副,每個方子三副,分前三天和後三天。平躺,靜養,少食。千萬別動。天熱了,一旦傷口開裂感染,麻煩不會小,大了可以要命。

  「趕路可以嗎?」

  「不動盪,無妨。」

  「別的呢?」

  「什麼病人都沒那麼嬌氣。沒別的了。」

  謝平遙付了出診費,是一般大夫的四倍。老先生說,出診費跟其他大夫差不多,多出來的三份分別是:他的大晚上起床費、夜雨中的趕路費和徒弟的人頭費。已經少收一筆了,要在過去,洋鬼子看病,還得單加一道費用。那塊煙膏算贈送的。

  好吧,謝平遙代小波羅謝過師徒二人,請士兵錢送兩位回家。士兵魯休息一下,喘口氣。

  當天夜裡,雨繼續下。孫過程後半夜一直守在小波羅床邊。因為內疚,小波羅睡著的那段時間他也睜著眼;一旦小波羅疼醒了,鴉片膏的勁兒已經過去,他就給他點上老煙袋抽幾口。他提醒他別動,為防止單被碰到傷口,他想了個辦法,將他和邵常來合住的臥艙裡的一張板凳去了兩條橫牚子,拿來架在小波羅的肚子上,單被再搭到板凳上,等於給小波羅的傷口支起一個安全的小帳篷,既不至受涼,又防了蚊蟲。睡熟了的那一段裡,小波羅說了兩次夢話,大喊大叫,嚇得孫過程只好叫醒謝平遙。謝平遙聽了聽,說問題不大,他在叫著找手杖呢。

  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吃過早飯,孫過程估摸著藥鋪快開門了,下船去抓藥。士兵魯和他一起離開碼頭,去衙門裡交接護衛任務。他和士兵錢得返回南陽了。天還陰著,但雨停了,很快太陽就會從沉重的雲層後面走出來。

  常見的方子,抓藥不成問題。藥鋪夥計說,兩味藥量有點詭異,不過正常,那位老先生向來喜歡在平常方子裡出怪招。拎著六副藥,孫過程拐個彎去了廢棄的糧倉。老張群蹺著腳躺在床上,地上擺著一罈酒、兩頭蒜和半斤醬油調拌過的豬頭肉。見到孫過程,他坐起來,用下巴指著酒肉,說:

  「來兩盅?豬肉就酒,一天都有。」

  「那倆人呢?」

  「跑了。」

  「為什麼跑?」

  「怕官府抓啊。他們還年輕。」

  「你為什麼不跑?」

  「我一個孤魂野鬼,往哪兒跑?」

  「你就沒打算賴賬?」

  「你都找上門了,我再賴有什麼意思。」

  「我要報官呢?」

  「你不會。要報,我哪喝得上這酒、吃得上這肉?」

  「你害我欠了他半條命。」

  「你怎麼不感謝我給他留了半條命?」老張群自顧倒了一盅酒,喝下去的聲音像吹口哨。他只盯著肉看,慢條斯理夾起兩塊,跟著扔進嘴裡一瓣蒜,皮都沒剝。「他還欠我過路兄弟一條命呢。」

  孫過程蹲到地上。「手杖呢?」

  「丟了。」

  「真丟了?」

  「牛子把船弄翻,掉水裡了。回來被拴木踹了一腳,拴木打譜帶回去給他爺爺用呢。」

  白跑一趟。

  「就算沒丟,我給你,你敢拿回去?」

  孫過程抱住了腦袋。他蹲了半袋煙的工夫,站起來,拎著中藥出了糧倉。半袋煙時間裡,老張群嘴裡嘖咂的喝酒聲、喀嚓喀嚓的嚼生蒜聲和肉吃得舒服的吧唧嘴聲一直在響。老張群說:

  「悶頭髮財的事我張群不幹。待會兒我招呼幾個老哥兒們一起痛快地喝他娘的一頓,你來麼?就今晚。」

  孫過程已經走到槐樹底下。昨晚他給孫過路燒過的紙灰蕩然無存,全被雨水沖走了。

  中午時分,太陽冷不丁跳出來,雲層邊緣如同被燒出個窟窿。陽光打到身上,汗立刻出來。孫過程一直在找合適的理由跳下水。逆光裡四個人從碼頭走過來。一個騎著高頭大馬,三個左右隨行。士兵魯帶著濟寧官府的人來了。什麼官從哪個部門來,孫過程完全弄不明白,在他看來所有官員的穿戴都差不多。

  官員下馬先擦汗。官服一直扣到脖子底下,看著都熱。邵常來把茶水端到小波羅的臥艙。昨晚六個人都坐臥得下,官員來了,三個人就擠滿了。他晃晃蕩蕩的官服看上去佔了好幾個人的地方。小波羅躺在床上,肚子上是板凳,板凳上蓋一條床單,整個人像只扭過頭來的單峰駝。官員先代表上頭表示誠摯的歡迎和慰問,接著為本地的治安自責,發誓一定要把壞人緝拿歸案,最後才是此行重點,商量接下來的行程。

  小波羅他們從南陽剛出發,這邊就接到了電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責令他們做好接待和護衛工作。他們兩天前就拿出詳盡方案,足可以讓迪馬克先生全方位地體驗好運河之城濟寧的魅力。但是,非常遺憾地得知,迪馬克先生遭歹人洗劫和傷害,鑒於迪馬克先生的身體狀況,他們以最快迅速制訂出一套更加可行的臨時方案。那就是,在濟寧不宜久留,這兩天就起航。近日方圓數百里都大雨,運河水位難得升高,可以平穩順暢地行船,河床最高處南旺一帶,水位也達到了近年同期的最高值。迪馬克先生是貴人哪,為我們運河帶來了好運。沒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面積降雨,過南旺怕是要幾百號人拉縴,那走走停停,三五里水路也要耗上一天。航行艱難說到底不重要,時間也不重要,迪馬克先生的身體最要緊,倘若錯過了這幾天的高水位,一步三顫兩抖,靠拉縴拖船往前走,傷口肯定吃不消。因此,咨詢過相關水利和醫學專門人士,一致認為,欲行宜速,時不我待。余大人特命卑職與迪馬克先生商榷,早做決斷。當然,未能盡好地主之誼,也請迪馬克先生和諸位多包涵。

  謝平遙翻譯給小波羅。小波羅說:「午飯後就動身。宜早不宜遲。」下午就出發?謝平遙清楚南旺一帶河床的高度,但還是覺得倉促了些。

  那官員示意門外的隨從遞進來一個小木匣子。打開,幾張銀票和一小袋散碎銀兩。「余大人的一點心意,請笑納。」

  不走都不行,人家早準備好送客了。

  小波羅讓謝平遙轉致謝意,但銀兩就不必了。謝平遙撇撇嘴,料想那官員也聽不懂,就用英文說:「為什麼不要?推掉了肯定進這人的腰包了。」小波羅想咧嘴笑,傷口跟著疼,趕緊說 OK。

  「你們這是商量好了?」官員問。

  「就這麼定了。」謝平遙說。

  「甚好甚好。照上頭的吩咐,還配有兩名護衛,隨後就到。那你們收拾,我就先告辭了。」

  謝平遙把客人送至碼頭,看他騎馬帶隨從離去。士兵錢在烏篷船上嗷嗷地叫,為孫過程的水性叫好。船漂在碼頭外的運河裡,旁邊翻起一個水花。謝平遙覺得過了很久,孫過程才從距水花十丈開外處冒出頭來。孫過程深呼吸,換個方向又紮下去。小陳也站在屋船邊看,這水性他趕不上。更讓他羨慕的,是孫過程抗凍能力。太陽底下有點熱,但剛落過雨的水冷流急的運河,游泳還是為時尚早。

  午飯之前,孫過程才從水裡上船。一無所獲,不知道被水流帶到哪裡去了。換好衣服坐定在飯桌前,他悲哀地說,終於洗了個痛快澡。

  午飯後,兩個府衙的士兵駕一艘掛帆的烏篷船來報到;胖的姓周,瘦的姓顧。外出採買伙食和日用品的邵常來跟大陳也回到船上。大家與士兵魯和錢揮手作別。老陳在甲板上點燃一掛祈福和驅凶避邪的鞭炮,轉身對兩個兒子高喊:

  「起!」

  小波羅躺在床上很有些遺憾。運河沿岸兩個最重要的城市,淮安和濟寧,陰差陽錯都失之交臂。他欠起身子想從窗戶往外看,一動傷口就疼,只好躺下。在他的想法裡,除了要將濟寧的運河及水文細細斟酌一番,另一個心願就是到曲阜,瞻仰孔府、孔廟、孟廟,祭拜孔林,親近一下中國兩千年文化裡的大賢人;離開濟寧時,再飽餐一頓太白樓的美味,如此才算真正來過濟寧。但船已越過最後一段城牆,濟寧就此別過。

  事情一下子單純了,就是趕路,船隻在採辦日用品和經過船閘時才停下。這兩天的雨果然幫了大忙,運河水勢浩蕩,帆漲滿,行駛的速度老陳很滿意。他對這一段水路也滿懷好奇,運河上跑了大半輩子,不過濟寧,不見識一下南旺分水口,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在運河上結結實實忙活過。一路往西北走,有花有草,有蘆葦、荷花、野雞野鴨和飛鳥,有數不清的來往船隻從沉舟側畔經過,有叫賣的小商小販,有披紅戴綠的流動妓院,有無數簡陋的小碼頭,有貧困的十萬人家和垂頭喪氣的無所事事的拉縴者。他們夜以繼日地調動檣楫,穿過馬場湖到南望湖;其間歷經通濟閘和寺前閘,之後還會經過柳林閘、十里閘、開合閘、袁口閘、新口閘、安山閘,然後抵達安山湖。再走下去就是聊城地界。

  行至南陽湖正值清早,整個船上只有掌舵的老陳一人醒著。年紀大了覺少,醒了就想多趕二里路。接著醒來的是小波羅。在床上躺了幾天,睡眠成了他最討厭的事;躺著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個廢物。每一刻他都希望自己醒著,跟謝平遙、孫過程他們說說話,說什麼都行,但還是經常在聊天中不知不覺滑進了睡眠。昨天晚上,他在聽孫過程講他們家祖宗搬離南旺的故事時睡著的,一覺睡到現在。孫過程聽他父親說,逃荒那年南旺的河道差不多見底了,往年七月到九月基本能正常通航,那年十二個月都過不去一艘像樣的船,前一年也好不到哪裡去。風調雨順之年窮人的日子也照樣不好過,又碰上運河斷流,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家連上頓也沒了,只能另尋活路,才有了後來扎根梁山。小波羅還想著繼續聽梁山的故事,人已經睡著了。

  先聽見波浪拍擊船幫的聲音,小波羅醒來。頭腦昏沉,四肢極不清爽的酸疼,肉肉的,悶悶的。睡多了。跟躺著不動的難受相比他寧願感受肚皮上的鋒利乾淨的疼,就扭動一下身體,一種新鮮的疼痛如同一道閃電,瞬間貫穿了全身,小波羅出了一腦門子汗。波浪拍擊船幫的聲音消失了,窗外傳來悠遠高亢的說話聲。他聽不懂的,一群中國人在節奏分明地喊著號子。一大早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在熱火朝天地喊著勞動號子?他忍不住好奇。這好奇讓他如臥針氈。他嘗試著用左胳膊肘撐起半個上半身,一陣新的疼痛,他停下來,感受疼痛的強度,直到習慣它;接著撐起右胳膊肘,又是一陣疼痛,再停下,等自己適應了那新的強度,左手推開窗戶,順便扒住窗框,上半身斜立著。他清晰地感到出汗的方式發生了變化,半秒鐘裡豆大的汗珠掛滿了一頭一臉,傷口疼得像被重新割了一刀,長度和深度一模一樣。但他覺得疼得值,躺下幾天後,他終於可以看見比臥艙大的空間。不是大一點,而是像整個世界一樣大,他看見的就是整個世界。

  他的回報還不僅於此:他看見了一個火熱的勞動場面,無數的中國人正在挖河築堤。男人們一例短打,辮子纏在頭上或者脖子上;年輕的裸著上身,褲子捲到膝蓋處;有穿草鞋的,更多人打著赤腳;牽繩的、測繪的、挖土的、抬泥的、推車的、拉車的、下樁的、打夯的,穿梭往來,不亦樂乎。當官的挺著肚子站在高處,陪同者伸直手在比畫,風吹起他們的衣角和鬍鬚。也有女人出沒其間,拎湯罐端瓷碗,給幹活的男人送水送飯。河道寬闊,堤岸高拔,新鮮的泥土敞開在他們腳下。他聽不見河工現場瑣碎的嘈嘈切切,卻在整個場面之上發現了一曲整飭昂奮的合唱,既歡快,又勞苦,彷彿滾沸的巨型大鍋裡升騰起的雄渾蒸汽,但他聽不懂。

  他很想聽懂。他猶豫一下,敲響了身後的艙壁。

  謝平遙來到隔壁。船走得慢,窗外的挑河現場幾乎沒變,依然熱氣騰騰。在謝平遙奇怪此地竟有如此規模的挑河工程之前,他也聽到了小波羅所說的合唱,聽上去有些遙遠,入耳卻分明。那是一首河工號子,《築堤歌》。在淮安待了幾年,疏浚河道、加固堤防的大小工程見過一些,幹活時壯志提神的謠歌和號子也大同小異。跟著窗外的節奏,他給小波羅翻譯出來:

  嗨!嗨——

  甩開臂膀挺直腰,

  腳步走穩好登高。

  嗨!嗨!嗨——

  你也挑來我也抬,

  取出河土墊河崖。

  河堤修得高又寬,

  土掩大水保家園。

  嗨!嗨!嗨——

  頭號大筐裝滿尖,

  運河挖得深又寬,

  南北二京好行船。

  大船裝來江南米,

  小船又運青竹竿。

  抬上堤壩筐放穩,

  筐筐籮籮莫要慌。

  嗨呀嗨!嗨——嗨!

  一邊翻譯謝平遙一邊犯嘀咕,總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外面老陳喊了一嗓子:

  「都起來都起來!有蜃景有蜃景!」

  謝平遙恍然,果真是運河蜃景。整個熱鬧的河工場面正展開在南旺湖上。他跟小波羅敷衍著解釋,運河蜃景大概就是運河上的海市蜃樓。他也不太懂,只在漕運總督衙門裡聽人說起過,運河裡偶爾會出現蜃景,不過從來沒有人說起,蜃景中還有聲音傳出來。見多經廣的老陳也頭一次聽見蜃景出了聲,只是確鑿在耳邊眼前,由不得懷疑。孫過程、邵常來、大小陳和陳婆,還有後面拴著的烏篷船裡的士兵周和顧,連滾帶爬出來。站到船邊觀看時,一陣風起,清晰的場景很快模糊了;再一陣風來,蜃景消失了,南旺湖上碧波坦蕩。

  邵常來說,他老家有個偏僻說法,蜃景會帶來好運。孫過程聽後雙手合十,閉上眼。老陳問他默念的啥,邵常來說,還能有啥,肯定念叨要找個好媳婦。孫過程笑笑。祖父倒是講過在南旺做過的河工。明代以後,大概沒哪段運河疏浚的難度比南旺更大、次數比南旺更多,那麼歡天喜地的勞動場面,怕也不是每次都能看到。更多的是成千上萬的飢餓勞工,螞蟻一樣穿梭蠕動在寬闊漫長的河道上。

  屋船接近分水口,速度明顯降下來。汶水在前頭分流,七分去了北邊,所謂「朝天子」,三分迎頭流下,往江南走。此處是整個千里運河的「水脊」,河床被抬到了最高處。小波羅不敢久坐,早已經躺下,聽說分水口到了,還是忍著劇痛讓謝平遙扶起自己,背後堆上被子和靠枕。沒法到岸上登高望遠,越過窗欞看見一點風物也好。擔心小波羅寂寞,船停靠碼頭後,謝平遙留下來,其他人上岸轉一圈。

  分水口是運河繁華的要塞,兩岸屋舍儼然,店舖林立,往來商販遊人絡繹不絕。尤其河右岸的龍王廟建築群,四座大門正對汶水濟運處,雖然漕運凋敝,南旺也沒有徹底從饑饉災荒中緩過勁兒來,建築群掩不住已破敗,但恢弘的氣勢還是讓人肅然起敬。運河邊條石砌成的石駁岸,岸下埋伏著十二根水柱,他們的屋船就拴在靠中間的一根上。岸上盤臥八個巨型的鎮水獸,姿態各異,形貌栩栩如真。石駁岸中間有一道石階直通龍王廟,孫過程他們拾級而上。石階盡頭是一座木結構牌坊,雙層飛簷,懸了三塊匾額:右為「海晏」,左為「河清」,中間是「左右逢源」。汶上人、浙閩總督劉韻珂手書。過了牌坊,就進了龍王廟。

  他們幾個人在岸上轉了一個多時辰,可看的很多。龍王廟之外,還有供奉宋禮的宋公祠、紀念白英的白公祠,還有禹王殿、關帝廟、觀音閣、莫公祠、文公祠、螞蚱廟等十來處院落。老陳逢廟就進,見神必拜,每次敬拜,總看見孫過程也在虔誠地作揖磕頭。他是請眾神提攜,保佑旅途安泰,孫過程拜的什麼?孫過程說:

  「為哥哥。」

  老陳說:「你這弟弟當得好。」

  孫過程給小波羅帶了一塊缺角的青磚。在龍王廟牆根的荒草中發現的。青磚一側有完好的楷書模印:弘治拾年造河道官磚。四百年前的文物。謝平遙翻譯給小波羅,明朝的孝宗皇帝朱祐樘就在這裡整治過河道。小波羅遙想四百年前,覺得太遠,指指床底,好東西,嘿嘿,得自己留著。

  左轉。右轉。左轉。右轉。運河從來都是彎彎曲曲的。孫過程回想這一段水路,覺得時間也是彎彎曲曲的。左轉。右轉。彎彎曲曲好,舒緩,悠遠,充滿了美好的過渡。充滿過渡的路程就是坦途。事實也如此,他們一直趕路,小波羅的生活都在艙內,生長新肉很慢。中間看過三次大夫。一次是因為半夜從床上掉下來,右側幾近癒合的傷口又撕開了一個口子,重新找大夫縫合。一次是縫合之後,找大夫複查。大夫說恢復不算快,但也不錯了,切記不能再從床上掉下來,咱們的肚皮不是點心匣子,可以打開再關上,開開合合。大夫保守估計,到臨清只管下船到河堤上走,速度不會比船跑得慢。第三次就是找一個大夫給傷口拆線。

  小波羅沒告訴別人為什麼掉下床,他只寫在了日記裡。他在夢中回到濟寧的大雨之夜,跟蒙面人爭奪手杖,一人抓一頭,蒙面人搶走手杖,還把他拖下了床。

  士兵周和顧到張秋鎮就回去覆命了,他們擊鼓傳花,把任務交給了陽谷縣衙的同行。小波羅婉拒,縣令不答應,你可以不需要,我不派人是我的失職。再到聊城,又換了兩個。小波羅明確拒絕。天下太平,他下船也少,沒人知道船上還待著個洋人,實在不必浪費。東昌府知府委派的官員說,公事必須公辦。你若是擔心這倆人分了你們的口糧,好辦,讓他倆帶足盤纏,交你們伙食費。實在不行,備上鍋灶,自給自足。既受知州大人委託,他承擔不起「萬一」。要在他們的轄區出了事,誰的官帽都戴不穩。

  一路穿閘過關,到了臨清直隸州。排漫長的隊伍,過了會通河邊的鈔關,沒走多遠,天下起雨。七八月的北方進入多雨季節。一塊黑雲過來,跟著電閃雷鳴,滂沱大雨就落下來了。

  等候過鈔關時一直窩在船上,小波羅待煩了,過了關就上了岸。傷口在身體中間位置,上下都要吃力,新生的皮肉又嬌嫩,小波羅揣摩著力道,免得一不小心勁兒使大了,把傷口撕開。他把一隻手搭在傷口上,像孕婦一樣謹慎。左邊謝平遙,右邊孫過程,兩個士兵緊隨其後。先前小波羅已從床上下來多次,在船頭喝茶、聊天、看書、寫東西,也拍照,有時候就是盯著水面看,因為經常有水蛇和烏龜從水面游過,但出入的步子都少,真到了岸上,陡然覺得大地也是晃動的。慢慢走出一里路,腳下才牢靠。

  七月的北方也鬱鬱蔥蔥,依然掩不住破敗和荒涼。野草蔓生,一場雨水就長勢齊腰。鄉村還是凋敝,破舊的土房子,只做遮風擋雨用,一點不見南方民居的美感。小波羅在村莊邊上走,本來打算下了船就看見一個豐饒的人間,沒想到這般情景,他內心裡慢慢生出蒼涼和悲哀。孫過程說,若是去年來,連這豐肥茂盛的荒草都見不到。小波羅扭頭看看運河,水流日夜不息,過了臨清就將取道向北;四個多月以來,他頭一次發現他對這條曲折綿長的大水有了情意。他想坐下來抽上一袋煙。孫過程遞上煙斗和煙絲,火鐮竟忘了帶。

  兩個乾瘦老頭坐在老屋前的磨盤上抽煙袋,孫過程要去借火,小波羅說,一起去。兩個老頭見過洋人,也見過官差;洋人和官差同時站在跟前,沒見過。他們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羞澀站起來,然後又坐下去。他們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的,早就一貧如洗。他們邀請小波羅坐下來,「吃一袋」煙。小波羅在磨盤的另一個角上坐下,借了鬍子半白老頭的火。那袋煙「吃」得很香。

  「這房子還能住嗎?」小波羅問。謝平遙給他翻譯。

  「能住。」

  「不打算修修?」

  「不修。能住。」

  「可以修得更好看一點嘛。」

  「有好看的時候。」

  「啥時候?」

  鬍子半白老頭扭頭看老屋,「現在,」他的煙袋桿對著老屋畫了個圈,「陽光照在上面的時候。」

  此刻陽光傾斜著照耀低矮錯落的土房子。經年風吹日曬,泥牆發白泛黑,但下午的陽光還原了它的本色,那面牆如同鍍了一層黃金。那濃郁的金黃色幾乎要燃燒起來。但陽光裡的黃金同樣貴重,一袋湮沒抽完,天邊來了穿黑衣服的雲,牆上的黃金開始褪色、消失。

  「看,沒了。」小波羅說。

  「還會再來。」

  雨落下來之前,他們聊起洋人。另一個鬍子全白的老頭說,他在一間屋裡見過七個洋人,他們分屬四個國家,不過在他看來,他們長得都一樣。

  「什麼時候?」半白鬍子老頭問,「教堂去年不是被拳民燒了麼?」

  「那是臨清的。教堂被燒,洋教士總得有個去處嘛。上個月去七星莊我外甥家,莊北蓋了幾間屋,最大的那間屋頂上插了個十字架。外甥帶我去開開眼,說四個國家的。我還多看了兩眼。他們洋人長得像一家人。」

  「跟我像?」小波羅問。

  「像,太像了。跟你哥你弟、你叔叔你大爺似的。」

  「哪四個國家?」

  「誰記得住。你們洋人什麼名字都一叫一串。」

  「有年輕人?就像,孫過程這個年齡的。」

  「有,多大的都有。我外甥說,四面八方聚到一起。」

  雨點落下來。謝平遙催小波羅回船上。

  「七星莊在哪裡?」小波羅問。

  「往前走,到石碼頭上岸。往北一直走,莊前有大水塘,沿水邊長了七棵老刺槐,佔了北斗七星的位置。大老遠就能看見。除了七棵刺槐,別的樹都栽不活。」

  小波羅學兩個老頭,對著鞋底把煙灰磕乾淨。雨下大之前,他們回到船上。小波羅打開地圖,在臨清城和夏津之間、靠近後者的地方標出一個點,大概就是七星莊,他想去一趟。

  第二天上午,風雨和閃電同時止息。一個整夜加..上半個白天不停歇的雨,天地間都是一副喝飽了、水漾到喉嚨處的浮腫樣子,運河也滿滿當當。雨雲尚未退去,空氣潮濕得可以直接行船。因為水勢洶湧,船走得謹慎,午飯後方到鬍子全白老頭指點的那座石碼頭。

  這次六個人上岸。考慮到通往七星莊的道路佈滿泥濘和水窪,小波羅沒法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遠路,在前頭停靠的市鎮碼頭上,孫過程買了一個四人抬的躺椅。現在小波羅坐在躺椅上,臨清州的兩個士兵抬前面,孫過程和大陳抬後面。謝平遙抱著一堆雨具走在旁邊,偶爾走到最後,隔出一段距離往前看,他會產生一個錯覺,覺得孫過程他們抬著小波羅,正朝低矮的天上走。

  大水塘,七棵樹。他們一條道走過去。經過莊稼、野草、小樹林和一片墳地。雨停了七星莊也沒多少人走出家門;從敞開的院門看進去,很多人坐在堂屋門口的暗影裡發呆。一個中年男人在院門外挖溝排水,看見他們,沒吭聲。但他在謝平遙開口之前伸出了手:先往東,再往北。他看見了躺椅上的小波羅。他斷定所有長出這張臉的人都該去同一個地方。

  一場急雨過去,只有活物經過的地方才會泥水氾濫。新的教堂剛開始建,周圍泥濘不堪。現在正用的簡易教堂,是臨時搭建的起脊平房,左手第二間屋頂上插著一個木製十字架。美國公理會1886年在臨清城建的教堂,是山東的第二處總堂,去年被義和團毀了。皇太后剿滅拳匪的上諭公佈後,公理會就開始籌劃建新教堂。先在七星莊試探性地建起四間房子,沒人找碴兒,插上十字架就悄然開張了。風聲依然很緊,但似乎也無生命之虞,膽子又大了一些,索性弄個體面的。為首的牧師是美國西雅圖人,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他懂「家有梧桐樹,引來金鳳凰」的道理。看那凌亂場面,應該是雨停時開過工,又一場大雨才徹底收工。建築工具和材料亂糟糟地扔在泥水裡。

  小波羅堅持在離教堂一百米左右處就下躺椅,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插著十字架的那間屋。那個美國人在,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花白鬍子修剪得很漂亮。開始只是寒暄,你好我好大家都還好吧,也頗有相見恨晚的親熱。一刻鐘後,小波羅問七星莊有哪幾個國家人。牧師數給他聽,兩個美國人,此地公理會的主力;一個比利時人,一個意大利人,一個德國人,一個荷蘭人。他們是從各處投奔而來:有的就是神職人員,有的純粹是無路可走,來找口吃的。

  「我的意大利老鄉呢?」小波羅英語問。

  「一個年輕人,北方漫遊來的。」西雅圖人說,「一會兒叫過來你們敘敘舊。」

  門外響起踢踏雜亂的腳踩泥水聲。小波羅問謝平遙出了什麼事。謝平遙到門前,看到三個外國人踩著泥水往遠處走。

  「差點忘了,他們該去菜園了。」西雅圖人說,「我們吃自己種的菜。」

  小波羅猶豫片刻,走到門口。三個走得更遠了。小波羅是突然喊起來的。他用意大利語喊了一個人名。他們三個人在泥水裡跳著走,落地時濺起混濁的水花。有個跛腳的年輕人躲避同伴踏起的泥水時,不得已單著左腳跳著跑。小波羅又喊了一聲,還是沒人回頭。他衝出門去。

  就幾秒鐘的事。剛起步他肯定感到了傷口的緊張,好多天了,他已經習慣了弓腰含胸坐臥行走,所以跑前兩步他挺直的腰又彎下來。接下來幾步跑得更著急。本來重心就前移,很多天又沒跑動,腳下的節奏和感覺控制力大打折扣,一腳踩滑;等西雅圖人走出來,他已經摔倒在泥水裡。小波羅痛苦地大叫一聲。謝平遙和孫過程一聽那聲音就知道壞菜了,他的傷口。他們倆跑過去。

  小波羅趴在泥水裡,兩隻手在肚子底下直哆嗦。黃湯一般的泥水裡絲絲縷縷泛起紅色,摻了血的髒水顯得更髒。除了黃和紅之外,另有一股鐵銹水從那一堆工具和材料上流進來。鐵鍬,瓦刀,錘頭,鐵片,鐵條,騎馬釘。還有運送沙石磚頭的牲口黑褐色的糞便,也一併融在這泥水裡。謝平遙和孫過程把小波羅從泥水裡攙回教堂。西雅圖牧師趕緊喊隔壁的另外兩個外國人過來幫忙,一個燒熱水,一個去找藥箱。他跟長著尖下巴的年輕人說:

  「這是你的意大利老鄉迪馬克先生,快把藥箱找來,先清洗消毒。」

  小波羅一身泥水躺在椅子上,說:「他是意大利人?」

  「列奧納多。老家羅馬。」 西雅圖牧師說,「你剛才叫誰?費德爾?」

  小波羅閉上眼,呻吟聲瞬間大起來。

  西雅圖牧師找來他的美國同事,那人懂點醫術。當然是用西醫的方式和藥品給小波羅作了傷口消毒處理,但他沒能力縫合。好在傷口比剛被刀劃開時要小。包紮好後,他建議去找專業大夫縫合。那天下午的造訪就這麼匆忙結束了,小波羅都沒來得及把其他四個外國人的長相看一遍。孫過程四人抬著他急匆匆回到船上,以最快航速往下一個大碼頭走。

  好在大碼頭上從來不缺大夫,就跟不缺算命和幫人代筆寫信的先生一樣。到了「回春堂」天徹底黑了,大夫把回春堂裡所有燈和蠟燭都點在他的手術室裡。大夫年齡不算太大,但眼神不好,規矩也多,平常是絕不在晚上見血的,天大的事也要等到天亮再說。小波羅是洋人,算特事特辦。燈光照亮了牆上掛的一塊匾,上面刻著「懸壺濟世」四個顏楷大字。所有的大夫好像都是慢性子,這個姓方的大夫把繃帶打開,左看右看,這裡碰碰那裡戳戳,塗塗抹抹之後才開始縫合。縫合時慢悠悠地說:

  「傷在這個地方好啊,省得你們洋人整天在咱中國地盤上挺腰凹肚。跟他說,以後走路謙虛點,要不還得裂開。原樣譯啊。」

  謝平遙真就原話譯過去了。

  小波羅牙縫裡嘶嘶啦啦地抽冷氣,說:「跟他說,我早學會謙卑了。」

  謝平遙再原話譯給方大夫。

  「這就好。」方大夫把眼睛湊到傷口上,「那我給你縫仔細點。」

  又得在床上躺著了,小波羅抽了兩天的煙才稍稍平復下來。船繼續走,走得甚至更快,反正沒事大家也都不需要下船。小波羅把自己關在臥艙裡,儘管有個窗戶敞開來通風,謝平遙乍一進去還是被煙霧熏得眼淚汪汪的。小波羅想明白了,他請謝平遙幫忙把床頭的煙灰倒掉,然後把沿途搜集到的跟運河相關的各類書籍讀給他聽。邊譯邊讀。他說不能讓時間荒廢了。書聽累了,就聽謝平遙講運河,知道什麼講什麼,知道多少講多少。謝平遙講累了,讓孫過程、邵常來、老陳一家,還有跟在船後的兩個士兵接著講。在他們講述的過程中,躺在床上的小波羅隨時提問。從臨清地界一直到天津,小波羅主要是通過這些方式來瞭解運河的。他喜歡一句中國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萬里路走不好,就聽別人講述他們的萬里路;書讀不足萬卷,就聽書,聽別人講他們的讀書和故事。他也只能聽到這裡,過了天津身體每況愈下,經常陷入嚴重的抽搐和高燒昏迷狀態。

  從臨清到天津,就航行來說,是小波羅從杭州出發以來,走得最快的一段。中間除了找醫生、採辦日用品、必要的休整,和因為夏季的風雨不得不停下來,其他時間他們都在行船。最多一天走了二十一個小時,老陳和大陳小陳輪流掌舵。這一段航程,若干年後謝平遙他們回想起來,第一感覺就是趕路、趕路、趕路,一路走得飛快;第二個感覺與第一個完全相反:慢,慢得不得了,慢得所有人都焦慮、揪心、驚慌失措。

  小波羅的傷口不像上次那樣,慢慢癒合,而是三天之後出現發炎症狀。發紅,越來越紅。開始以為是天熱,傷口通風不夠,晾開來;又等兩天,已經不是紅的問題,出現了白中泛黃的膿點。船停下來去找大夫。大夫沒當回事,做了消炎處理,開了方子,按劑量服藥即可。繼續走。藥不管用,傷口在惡化。紅腫的化膿面積在大幅度增加。小波羅開始出現高燒、畏寒、身體的某些部位會突然疼痛等症狀。飯量大大減少,經常飯菜端過來,看一兩眼就飽了。邵常來拿出平生所學做出的麻婆豆腐,他也沒什麼興趣。

  到滄州,找了一個在當地相當著名的鄭大夫。此人曾在南洋念過兩年醫科,對外穿長衫,回到診所就一副西洋打扮,天再熱也要穿上白大褂。他斷定小波羅得的是敗血症,這種病在過去也叫膿毒血症、菌血症。他把從南洋帶來的英文版醫書找出來,翻開給小波羅和謝平遙看,逐條對照,多數症狀都吻合。他對自己的診斷相當自信,順帶對中醫和時局做了點評。他認定小波羅的病是被運河沿岸的中醫耽擱了。庸醫誤人啊,他說,多吃幾斤橘子就能預防這種病,古代的船員都知道這麼幹。那幫中醫整天神神道道,還望聞問切,shit,完全是瞎搞。我就不相信兩根手指往腕子上一搭,能「切」出個什麼真理。還有咱們這帝國朝廷,這裡沒有吃公家飯的吧?謝平遙說沒有。護衛他們在山東最後一程的德州士兵,進入直隸境內前也撤了。直隸省沒有下達護送命令,他們又成了一條純粹的民間船隻。

  南洋學成歸來的西醫把辮子塞到白大褂裡頭,繼續發表演說:「要我看,咱們大清國就一直沒找對跟洋人打交道的方式。要麼暗通款曲,私下裡能穿一條褲子;要麼轉過身就翻臉。要不是各地的教會醫院都被毀了,迪馬克先生的這點小毛病怎麼會拖延成這樣?還有用義和團去對付列強,怎麼想的!你們知道嗎?」他把腦袋伸到謝平遙面前,近得謝平遙能數得出他兩道稀疏的眉毛一共有多少根,「聽說去年義和團進京,端王特地把義和團的大師兄們招去,給皇太后表演刀槍不入的神功。梆梆梆表演完了,皇太后當場嘉許,說賞。等大師兄們走了,榮祿問太后,您信麼?太后說,把戲是假的,幾十萬條精壯漢子是真的,打起來,可以用他們去堵洋人的槍眼嘛。」說完了,他大笑不止,一直笑到眼淚流出來才停下來。

  謝平遙被笑蒙了,這傳聞好笑麼?他沒有看旁邊的孫過程,不知道他作何感想。「那鄭大夫認為應該如何處理與列強的關係?」

  「我哪裡知道?肉食者鄙,這事不該我干。想必謝先生知道?」

  「慚愧,在下才疏學淺,豈敢置喙。」

  「那謝先生的意思是,不懂就得沉默,聽之任之?」

  「在下絕無此意。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跟鄭大夫一樣贊成顧炎武先生的觀點。」謝平遙不喜歡此人誇誇其談,但對方言之成理。他倒是發現自己這些年懈怠了,憤怒與激情因為無奈而日漸消磨,而長途水路上,單一的生活與景觀更加劇了這一消磨。他在大夏天裡打了個激靈。

  被燒得暈暈乎乎的小波羅此刻睜大眼,說:「大夫,趕快開藥吧。」

  南洋回來的西醫鄭大夫許諾,照他的方子,船到天津衛,小波羅就可以活蹦亂跳地下船了。到那時候,肚皮結實得可以入洞房。這個粗俗的比方成了滄州到天津的旅程中唯一的亮點。一旦小波羅因為病情的惡化、傷口腐爛散發出的異味,以及由此帶來的各種疼痛和不適,失去信心、情緒變壞時,謝平遙他們就以該西醫的語錄鼓勵他。開始的確能管上一陣子,三次以後就不好使了,因為小波羅的病情的確越來越嚴重了。

  半路上小波羅開始抽搐,此前沒有過的新症狀。身體的某個部位會突然失控,不停地哆嗦抽搐。有時候只是腮幫子抖,像嘴裡突然生出一隻手,想起來就把腮幫子揪著往裡拽,換個時間又握成拳頭向外捅;這種時候小波羅就會下意識地咬緊牙關,身體也跟著不自主地後仰。咬咬牙無所謂,後仰是個麻煩事,一不留心就把傷口扯開了,眼看著傷口越掙越大。

  傷口的化膿的面積越來越大,發出腐爛的異味,開始只是細長的一股幽幽飄蕩的異味。邵常來端著碗碟進船艙,喂小波羅飯菜時,他以為是菜炒出了問題,湊在盤邊使勁嗅,沒出岔子啊。一抬眼,看見小波羅肚皮上紅艷艷、黃彤彤、白森森千頭萬緒的糜爛傷口,明白了。小波羅肯定也明白了,那頓飯他吃得更少了。很快異味如細流入海,洶湧澎湃起來。兩天後,孫過程推門進艙,想扶小波羅稍微坐起來一點,腐肉的臭味如同一隻拳頭,結結實實地劈頭打到他臉上,孫過程差一點沒忍住吐出來。他跟謝平遙表達了憂慮。謝平遙說,隔著一面牆,他對小波羅的病情每一點惡化都瞭如指掌。他的窗戶和小波羅的相隔最近,異味的一絲一毫變化,他都明白,但沒辦法,世上諸般事情都可以分擔,唯有疾病等少數幾樣,多親密的也愛莫能助。

  鄭大夫的藥繼續吃,燒是降下來了,抽搐加重,動輒大汗淋漓,對外界的刺激也更加敏感。水上生活嗓門都大,來往船隻上哪個人高喊一聲,小波羅的身體都會有反應。夏天水面上雷電頻繁,霹靂響了,閃電亮了,小波羅一觸即發,劇烈的抽搐讓身體彈跳不止,即使把小波羅的胸部以下捆綁在床上,也沒法阻止傷口綻裂。

  而如此劇烈的抽搐經常導致呼吸困難。一天下午,謝平遙、孫過程正和小波羅聊運河,一個球狀閃電落到岸邊,小波羅應激而動。整個人像一塊顛動不止的木頭,硬邦邦的,謝平遙和孫過程一起按住他身體,依然無法讓他平靜下來,腰背匡啷匡啷地撞擊床板。謝平遙摁著小波羅的兩個肩膀,突然驚叫一聲。小波羅張大嘴,兩眼圓睜,一臉即將窒息的驚恐。謝平遙趕緊關上窗戶,按小波羅的胸口。幾秒鐘後,小波羅一個深呼吸,慢慢恢復正常。

  這肯定不再是簡單的傷口問題了。謝平遙把整條船上的人都召集起來,沒有人能夠綜合這些症狀做出可靠的判斷。當務之急是到天津,天津是他們可能找到洋人西醫最近的地方。老陳決定從今天起,日夜兼程。他們在一個小碼頭採辦了足夠吃到天津的食物和日用品,揚帆起航,需要拉縴的航段,讓孫過程趕緊下船交涉,絕不無謂地浪費時間。

  出發前老陳照例去廟裡。那座破敗的廟裡供奉了各路神仙。東倒西歪的尊者、菩薩、聖人和龍王分處小廟的各個角落,只有財神是完好地站在原地。老陳全都拜了。跟在他身後的孫過程也全拜了。老陳問:

  「還為你哥拜?」

  「為迪馬克先生。希望他好起來。」

  一路順利。青縣之後就是天津,過九宣閘、靜海、楊柳青進入海河,船停靠在河邊靠近德國租界的一個碼頭上。威廉街上有家英國醫生開的診所,在整個租界區都頗有影響。家住索爾茲伯裡巨石陣旁邊的萊恩醫生擅治各種疑難雜症,據說有人慕名,從英國本土不遠萬里來求醫,不知道是不是訛傳。在謝平遙他們看來,小波羅這早已是疑難雜症了。在路上他一度昏迷,還有一陣子腦子明顯糊塗了,說話顛三倒四。

  他們在萊恩診所排隊候診。前面約了萊恩醫生的有五個人。診所是套白色洋房,萊恩醫生全部租下來,他之外還有三位醫生、六名護士。那三位醫生主要負責常見病,以及婦科和產科。輪到他們,謝平遙和一名護士把小波羅推進診室。萊恩先生瘦高、優雅,戴眼鏡,一口倫敦腔,說話時習慣性地用酒精棉球擦已經不能再乾淨的指甲。他先向謝平遙瞭解相關情況,然後請他在外面等。他要和病人再詳細交流,隨後開始檢查診斷。

  等了有一個半小時,也可能更久,護士拿著各種儀器來來回回進去四次。第五次從診室出來,推著小波羅。萊恩醫生讓謝平遙進去,他有幾句話要跟他說,小波羅將由護士移交給等在外面的孫過程。小波羅躺在四輪小車上,問萊恩醫生:

  「能告訴我嗎,究竟是什麼病?」

  「沒別的,迪馬克先生,」萊恩醫生對他笑笑,「只是破傷風。」

  小波羅被護士推走後,萊恩醫生請謝平遙坐下,第一句話就是:「從哪兒來就到哪裡去吧。」

  「您的意思是?」

  「願上帝保佑我們每一個人。」

  「不是破傷風嗎?」

  「之一。還有敗血症。太晚了。至少我無能為力。」

  「一點希望沒有?」

  「僅有一點希望等於沒有希望,我不治沒有希望的病。剛在診斷時病人就昏迷了一陣。」

  「如果藥物維持呢?」

  「多則三天,少則一兩天。倘若心力衰竭或者窒息,隨時。不過,我不開藥。」

  「抱歉,不情之請,能否賜一個最可行的方子,我們去抓藥。迪馬克先生在中國沒有親人,他所有的朋友都在那條船上了。也許還有一個——」

  「誰?」

  「您,萊恩先生。」

  萊恩醫生摘下眼鏡,再戴上時說:「好吧,為一個孤獨的人。上帝拯救我們。」他寫好方子,遞給謝平遙。然後在另外一張紙寫下一個地址,「如果上帝顯示了他的偉力,迪馬克先生能堅持到北京,可以去找我的這位朋友。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醫生。」

  謝平遙看過紙上的地址和姓名,「中國人?」

  「對,你們的中醫。他是我在劍橋大學醫學院的同學。」

  「西醫出身的中醫?」

  「他是融會貫通的天才,改變了我對中醫的偏見。」

  謝平遙取了藥,又請萊恩診所的護士給傷口作了處理,然後和孫過程、邵常來一起將小波羅送回船上。他當著小波羅的面告訴大家,破傷風而已,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咱們從頭再來。

  即刻啟程。

  來不及找龍王廟做例行的祭拜,老陳在甲板上點了香爐,置了幾碗飯菜,對著北向的運河磕頭。孫過程站在他身後,也合十作揖。老陳多磕了三個頭,站起來時說:「一起為迪馬先生祈福。」孫過程幫他收拾香爐碗碟,深情凝重悲慼。這讓老陳心中一動,小伙子不錯。他說:「可曾婚配?」

  「家破人亡,不敢談婚配。」

  「嗯。」老陳裝上一袋煙,給自己一個做決定的時間。船在走,他背著風打火鐮。吸第一口煙,咽進肚子裡,他覺得心裡踏實了一點。「實話對你說,我有個閨女在家,十八了。十里八鄉的人尖子,家務活兒,女紅,樣樣拿得起放得下。當然,也可能當爹的都看見女兒的好。長相嘛,你就照著你姨往三十年前想,只會比她三十年前更好看。」

  「謝謝叔,過程感激不盡。」孫過程懷裡的碗碟磕磕絆絆碰出了細小的響動,「妹妹肯定是個賢淑貌美的好姑娘。可我答應過哥哥,要回梁山老家,怕苦了妹妹啊。」

  「我懂。不過男子漢四海為家嘛。」老陳吧嗒吧嗒又抽幾口,「這事先就這麼一說,回頭還得跟你姨她們商量。婚嫁大事,還是女人做主更靠譜。」

  第二天小波羅開始出現頻繁的抽搐和昏迷。因為抽搐過於劇烈,傷口越開越大,痊癒的那部分也被撕開了。傷口裡血肉的顏色都變了,黃色的膿水源源不斷地滲出來。味道也更大。傍晚短暫停留在一個小碼頭,邵常來跟停靠過來的小船買青菜,賣菜的大姐抽動鼻子,問邵常來什麼怪味兒。邵常來說,沒什麼呀,來了陣壞風。小波羅聽不懂;屋船上的人在那一刻都樂觀不起來了。

  那天晚上響過一陣雷,小波羅又抽搐了,此後大汗不止。他讓謝平遙把大家都叫到床前。小陳掌舵沒來,其他人都到了。小波羅先向大家道歉,讓各位擠在這個悶熱的小房間裡聞腐肉味兒,實在過意不去,他有些話想說。

  「我其實不是什麼運河專家,」他讓孫過程和邵常來把他扶到半躺著,以便可以多說幾句。這些天他瘦得脫了形,眼睛變大,鼻樑變高,唯一豐茂的是頭髮和鬍鬚,滿頭滿臉地亂長。他說不完一句話就得停下來歇歇。「就算在我們家,我對運河也不是最懂行的,興趣也不是最大。說實話,在受傷躺倒之前,運河於我,就是一個東方古國偉大的壯舉和奇觀而已,上了岸三分鐘我就會徹底忘掉。受了傷動不了了,從濟寧開始,一天二十四小時跟這條河平行著躺在一起,白天聽它濤聲四起,夜晚聽它睡夢悠長,我經常發現,我的呼吸跟這條河保持了相同的節奏,我感受到了這條大河的激昂蓬勃的生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能跟這條河相守的人,有福了。上帝保佑你們。

  「遺憾的是,剛發現喜歡上這條河,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沉鬱雄渾的生命力,我不行了。我知道,我可能要不行了。前幾天我跟謝先生、跟過程、跟常來、跟老陳都發過脾氣,非常對不起,我控制不住,我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我不想死,我想活著。我想把這條河完整地走一遍,完整地走上兩遍三遍十遍二十遍一百遍。謝先生,能幫我點一袋煙嗎?謝謝。」

  小波羅凶狠地連抽幾口,薄薄的腮幫子整個吸進口腔裡,用力之猛,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連著咳嗽了好幾聲。他的咬肌繃得緊緊的,他擔心放鬆下來身體就會失控。時間走動的聲音如同沉重的絞盤在每個人的頭腦中響起。

  「要不先休息一下?」謝平遙說。

  小波羅擺擺手,「再晚就來不及了。」他慢下來,從容地抽了兩口。煙霧在悶熱黏稠的空氣裡飄蕩,煙味讓傷口的氣味稍稍能夠讓人忍受了。「如果運河是個人,我真想問問它,為什麼不能讓我多活幾年?為什麼不能讓我再在這條河上多走幾個來回?我不考察水文,也不看什麼名勝古跡,我甚至都不下船。我就在船上坐臥行走,喝茶、抽煙、看書、拍照、發呆,就安安心心地看它流動和靜止,聽它喧囂與沉默。我就單單跟這條河摽在一起。運河說話了。運河是能說話的。它用連綿不絕的濤聲跟我說:該來就來,該去就去。就像這條大河裡上上下下的水,順水,逆水,起起落落,隨風流轉,因勢賦形。我突然就明白了,對死應該跟對生一樣決絕,對生也應該跟對死一樣坦蕩。所以,我把各位召來,借這個機會跟各位告別。如果我突然離開,你們也會知道我是安心平和地去敲天國的大門的;要是我還有機會繼續活下去,那這次就算是我新生的慶典。上帝他老人家比誰看得都清楚。」

  小波羅斷斷續續說了這麼多話,有點累了,停下來抽上另一袋煙。抽完了,他閉上眼,沒有讓大家離開的意思。當有人想悄悄離開,讓他休息一會兒,小波羅睜開了眼。「我所有行李都在這裡。」他抬起胳膊,想對整個臥艙轉圈指上一遍,轉半圈就沒力氣了,放下了手。「我知道,中國人對遺物比較忌諱,所以我想在它們成為遺物之前,就作為禮物送給各位。你們隨便挑,喜歡哪個就拿哪個。」

  「使不得,」謝平遙說,「咱們到北京你還要繼續用呢。」

  「如果還有機會用,」小波羅艱難地笑一下,「我會全要回來的。那時候誰也不能抱著不還哈。」

  「回頭再說。」老陳說。

  「不回頭。」小波羅說,「現在就認領。這些東西大部分都跟了我多年,沒有個去處我心裡不踏實。」

  「好吧,」謝平遙說,「各位就不要客氣了。」

  孫過程拿了柯達相機和哥薩克馬鞭。邵常來要了羅盤和一塊懷表。大陳喜歡那桿毛瑟槍,幫弟弟小陳做主拿了勃朗寧手槍。老陳要了石楠煙斗。陳婆要了剩下的五塊墨西哥鷹洋。小波羅問謝平遙,謝平遙說,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留下小波羅跟此次運河之行有關的書籍和資料,包括小波羅的記事本。當然,要是涉及不願示人的個人隱私,他可以根據小波羅的意願作相關的處理。

  「沒什麼不能見光的。」小波羅說,「若是對你有點幫助,我會十分欣慰。至於剩下來的錢款,支付掉安葬我的費用外,三分之一給老陳,用於修整船隻,其餘的各位平分。要是數額寒磣,各位包涵,只是一點心意。」

  陳婆先哭出來。接著是邵常來。老陳也跟著揉眼睛時,謝平遙就讓大家散了。小波羅也講完了,精氣神明顯了落了一些,得讓他休息了。各人散去,謝平遙想關上門也出去,小波羅叫住他。謝平遙重新坐回到他床前。

  「你有什麼疑問嗎?」

  「沒有。」

  「真沒有?」

  「那我真問了?」

  「你說呢?」

  「好。你在找人?」

  「你早看出來了。」小波羅說,「所以我讓你留下。我弟弟。」

  「費德爾?」

  「是的。費德爾。費德爾·迪馬克。」

  「在中國?」

  「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要活著,應該在運河沿線生活。他才是真正的運河專家。他愛運河,他喜歡水,他喜歡每一個有水的地方。費德爾從小就喜歡威尼斯,長大了知道中國的京杭運河,就立志來中國。他在家信裡說,京杭運河究竟有多偉大,你在威尼斯是永遠想像不出來的。他才是那個要做今天的馬可·波羅的人。」

  「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什麼意思?」

  「他通過服兵役來中國。去年,你知道的,義和團,清政府,他們打起來了,就再沒消息了。」

  「抱歉。」

  「戰爭,誰都沒辦法。」

  「希望他活著。」

  「願上帝保佑所有人。」

  沉默。窗外是運河瑣細的濤聲。蟬在岸邊的楊柳樹上嘶鳴。

  「希望我能撐到這條大河的盡頭。」小波羅說,「萬一撐不到,不為難的話,請將我葬在通州的運河邊上;隨便哪個地方,務請在運河邊上。拜託了!」他伸出嶙峋的手,皮膚上爬滿死亡的黑影。

  「我答應你。」謝平遙說,握住他的手,「但我更希望能陪你再走一次運河。」

  小波羅眼淚流下來,表情卻是微笑的。身著黑衣的死神正爬向他額頭。他用盡此生最後的力氣握住謝平遙的手,他說:

  「兄弟。」

  抵達通州的那天中午,離北運河的盡頭不足十里,明晃晃的夏日陽光裡響起一聲遙遠的驚雷。昏迷中的小波羅睜開眼,三秒鐘後又緩緩地閉上,此後再沒有睜開。這一次,他一動沒動,像任何一具完好的身體一樣,沉著,冷靜,堅不可摧。並肩行駛的一艘官船上有人在談漕運。

  一個說:「這怕是最後一趟了。」

  另一個說:「果真要廢?」

  「宮裡傳出的消息。」

  公元1901年,歲次辛丑。這一年七月初二日,即公歷8月15日,光緒帝頒廢漕令。

  公元1901年,歲次辛丑。這一年六月二十日,即公歷8月4日,意大利人保羅·迪馬剋死在通州運河的一艘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