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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一)

  很難說他們的故事應該從哪裡開始,謝平遙意識到這就是他要找的人時,他們已經見過兩次。第三次,小波羅坐在城門前的吊籃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用意大利語對他喊:「哥兒們,行個方便,五文錢的事兒。」城門上兩個衛兵用膝蓋頂著轆轤把手,挺肚掐腰,一臉壞笑。洋人有錢,尤其那些能在大道上通行的洋人,更有錢,不敲一筆可惜了。他們談好了價,五文錢。小波羅坐進吊籃升到半空,年長的衛兵對他伸出了另外一隻手,五根指頭搖搖晃晃。對,五文。小波羅指指地下,剛剛比畫好的價錢怎麼又變了?他聽不懂衛兵的話,衛兵也聽不懂他的嘰裡咕嚕的鳥語,但這不妨礙他們交流。年長的衛兵八字須,左手摸一下左邊鬍子,五指張開,「這是起步價,」右手摸一下右邊鬍子,五指張開搖晃,「這是咱們大無錫城好風景的觀光價。」小波羅把所有衣兜都翻出來給頭頂上的兩個衛兵看,最後五文了。年輕的衛兵說:

  「那你就先坐一會兒,看看咱們大清國的天是怎麼黑下來的。」

  小波羅開始也無所謂,吊在半空裡挺好,平常想登高望遠還找不到機會。這會兒視野真是開闊,他有種雄踞人間煙火之上的感覺。繁華的無錫生活在他眼前此次第展開:房屋、河流、道路、野地和遠處的山;炊煙從家家戶戶細碎的瓦片縫裡飄搖而出,孩子的哭叫、大人的呵斥與分不清確切方向的幾聲狗咬;有人走在路上,有船行在水裡;再遠處,道路與河流縱橫交錯,規劃出一片蒼茫的大地。大地在擴展,世界在生長,他就這感覺;他甚至覺得這個世界正在以無錫城為中心向四周蔓延。以無錫城的這個城門為中心,以城門前的這個吊籃為中心,以盤腿坐在吊籃裡的他這個意大利人為中心,世界正轟轟烈烈地以他為中心向外擴展和蔓延。很多年前,他和弟弟費德爾在維羅納的一間高大的石頭房子裡,每人伸出一根手指,摁住地球儀上意大利版圖中的某個點:世界從維羅納蔓延至整個地球。

  他來中國的幾個月裡,頭一回有了一點清晰的方位感。從杭州坐上船,曲曲折折地走,浪大浪小都讓人有連綿混沌之感;離開意大利之前,對著一張英國人測繪出的中國地圖,研究了半個月才勉強建立起來的空間感,完全錯亂了。現在,他覺出了一點意思。

  護城河對岸聚著幾個孩子對他指指點點,他們猶豫著是否要穿過吊橋來到城門下,看看洋人的辮子是真的還是假的。有幾個大人從高高瘦瘦的舊房子裡走出來,叫孩子回家吃晚飯。牆皮在他們身後捲曲剝落,青苔暗暗往高處生長。小波羅用意大利語向他們借五文錢,他們聽不懂;小波羅又用英語借,他們還聽不懂;小波羅想起李贊奇教他的幾個漢字讀音,他對他們大喊:

  「錢!」

  為了表示借五文,他對他們說:「錢!錢!錢!錢!錢!」

  幾個大人聽到了,但他們拎著自家孩子的耳朵,一路小跑消失在青磚黛瓦的老房子裡,好像小波羅是要打劫。

  有人家的門窗裡透出燈光,傍晚從天上緩慢降臨。兩個衛兵已經不指望另外五個銅板了,但離換班時間尚早,吊著個洋鬼子也挺好玩。年紀大的在指點年輕的抽煙斗,告訴他一天裡的哪個時辰煙油最香,多抽一口等於多做一會兒神仙。小波羅開始著急,昏暗從遙遠處大兵壓境,世界在急劇萎縮、變小,很快就將收縮到他的腳下,他突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被遺棄感。別人有來處也有歸處,他卻孤懸異鄉,吊在半空裡憋著一膀胱的尿。遠處走過來一個穿長衫的瘦長男人。管不了了,他的意大利語脫口而出:

  「哥兒們,行個方便,五文錢的事兒。」

  借傍晚最後的光,他看見那人的耳朵動了動。

  應該就是這傢伙了。錫藍客棧在城裡,沒那麼多洋人必須這個時候過城門。

  小波羅又用英語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謝平遙對他舉起了手,謝平遙說:「OK.」

  小波羅開始上升。到最高處,他想停下來再看一眼,心情好了沒準世界重新開闊起來,但兩個衛兵把他從吊籃裡拽了出來。他們還得把謝平遙也吊上來。自己人也付十文,年長的衛兵有點過意不去,但價碼抬上去了,當著洋鬼子面不好降,只好歉疚地找補,沒話找話,最近風聲緊,所以城門關得早。年輕的接茬,我爬城頭上一年零三個月了,哪天不緊?老的給他一個白眼,天徹底黑下來。城頭上四個角點起火把。衛兵讓他們快走,眼看巡城的頭兒就來了。他們動手拆那個簡易的絞盤架。這是城門守衛的外快,誰當值歸誰。一年到頭豎在風雨裡,不容易。當官的也明白,睜一眼閉一眼,別在巡城時找不痛快就行。

  借用完衛兵們的馬桶,兩人一起下城樓。小波羅一個台階一聲謝,非要請謝平遙吃飯。謝平遙也不客氣,跟著他走。快到客棧,小波羅一拍腦袋,只顧走路,忘了問謝平遙來此地尋人還是公幹,別誤了大事。謝平遙答:

  「尋人。」

  「誰?」

  「你。」

  「我就知道。」小波羅一把抱住謝平遙,「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肯定姓謝。我跟李等你幾天了。」

  錫藍客棧二樓最東邊的客房裡,他們倆見到躺在病床上的李贊奇。

  在每天一封的電報裡,他一再跟謝平遙說,飽受腿傷之苦,實在不堪長途勞頓,務請老弟出山,切切。看上去的確受了腿傷拖累,李贊奇跟十年前他們分別時比,顴骨高了,髮際線大踏步後撤,前額的頭髮根本用不著剃,辮子也細成了老鼠尾巴。客棧的布草以印花藍布為主,床單、被罩、枕套、枕巾和桌布皆由本地著名的陸義茂染坊出品,藍布上飾以白色的蓮藕、菱角和春筍。李贊奇淹沒在一堆江南藍白相間的風物裡,更顯憔悴深重,人小了一號,只有腦門和眼睛變大了。謝平遙掀開薄被子一角,李贊奇的右腿打著夾板,外面緊纏了幾層布,的確是傷了。最近一封電報裡,李贊奇跟他說,走不動了,錫藍客棧見吧。

  李贊奇的腿在蘇州就傷了。小波羅要看拙政園,船到附近碼頭,登岸時小波羅沒踩穩,從台階上摔下來,一屁股坐到身後李贊奇腿上。李贊奇正側身上台階,聽見細碎的一聲卡嚓,右腿酸疼了一下。當時沒當回事,陪著小波羅游了園,兼當解說和翻譯,該幹什麼幹什麼。回到客棧發現,右邊小腿成了全身最胖的地方,腳面都腫起來。怪不得一路都懷疑自己穿錯了鞋,右腳這一隻突然小了。就這樣他也沒在意,找大夫用了點藥,繼續陪同小波羅在姑蘇的水道裡穿行。再去看大夫,老先生說,你想截肢嗎?李贊奇才上了心,知道北上之路走不下去了。他想到了謝平遙。

  他們曾是江南製造總局下屬翻譯館的同事,李贊奇專業是意大利語,謝平遙是英語,上班時各幹各的,悶頭翻書或者隨同長官和洋人口譯,下了班才混在一起。當時都是小伙子,光桿一個,沒事就在虹口或者黃浦江邊找一家小館子喝茶鬥酒。為大清朝和天下事,高興了喝,不高興了也喝。喝到位了,根本不管酒保再三提醒的莫談國是,敞開了數點朝政和國際事務;喝大了,辯論至激憤處,免不了熱血上頭也動手,反正謝平遙給過李贊奇幾記老拳。常去的酒館為安全起見,乾脆給他們設了專屬雅間,跟其他房間隔著一間庫房,以免隔牆有耳。

  謝平遙是打酒伙的團體裡的小兄弟,那個時代的憤怒青年,不談政治會死。每天向李贊奇問意大利的事,問搞法語的老夏法蘭西新聞,問專治俄語的老龐老毛子最近又有什麼動靜。他的興趣不在翻譯,整天枯坐在翻譯館裡看那些曲裡拐彎的舊文章,受不了,儘管他的專業極好,他更想幹點實實在在的事。李贊奇還記得這個小兄弟喝多了就說,大丈夫當身體力行,尋訪救國圖存之道,安能躲進書齋,每日靠異國的舊文章和花邊新聞驅遣光陰。說多了大家也就姑且一聽。不想某日,酒館裡突然安靜下來,才發現謝平遙不見了。他去了漕運總督府,那裡缺個翻譯。

  漕,水轉谷也。宋元以降,漕船千萬,沿運河北上,源源不斷地把江南魚米輸送到北方京城。那裡的帝王將相和百萬戍邊兵士每天張著嘴要飯吃。吃飯是大事,運糧也就是大事,管運糧的當然也是大事;那時候的大事都甩不開外國人,他們對漕運也要插一手,會說洋話的人不夠用了。漕運總督府跟李鴻章大人打了招呼,李大人對江南製造總局咳嗽一聲,著翻譯館立辦。翻譯館不是肥缺,去漕運總督府也不是美差,還要從大上海去到蘇北小城,相當於流放。吃英語飯的一撥譯員被召集到一塊兒,一個個都低下頭。長官問,真沒有?謝平遙站起來。

  「為什麼想去?」

  「幹點實事。」

  座下同仁哄笑。當此之世,還有比「幹點實事」更可笑的麼?如果說大清朝的確還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幹點實事,那也肯定不是漕運總督府。水過濟寧,地勢一路走高,河床上去了水上不去,河道幹得可以跑馬,整個漕運眼見著就黃,總督府顯然也活不了幾天。這時候去那裡,等於水往高處走,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在上頭允許謝平遙「慎重考慮」的兩天裡,一直器重他的上司去看他,一杯涼茶都端熱了,反覆給他論述國家和個人的前途之可能,末了問,還去嗎?謝平遙說,去。上司長歎一聲,也罷,世道如此,在哪都是浪費,換個地方浪費沒準就有戲了呢。

  謝平遙收拾行裝,星夜趕往淮安。路遠水長,搭車,步行,大船,小船,還蹭過放排人的竹筏子。到了淮安的那天早上,痛痛快快吃了兩大碗當地著名的長魚面,然後一身熱乎勁兒去衙門報到。剛開始幾年,他慶幸自己來對了地方:有事幹,有大事幹。洋人知道漕運對於大清國的意義,租界他們圈了,沿海港口他們佔了,內陸水道也想要。一條長河肯定是拿不下,但在這河道裡塞點自己的東西總是可以的:我的人你得讓我走,我的貨你得讓我運,我要沿河來來回回跑,沒事別隨便攔著;稅少收點,尤其通關時候;載我大英、大意、大奧匈、大荷蘭、大法國、大俄羅斯等帝國貨物的船,務必要保證最快過閘;地球自西向東轉,咱們西方人的時間可耽誤不起。謝平遙要幹的就是這些,跟著長官和他們談。翻譯的時候他比長官都急,長官表達不到位的意思,他用英語給補足了;洋人閃閃爍爍的話,他給徹底地翻出來,讓大人們聽著刺耳難受。他的翻譯讓談判和交流變得更加有效,三下五除二直奔結果;時間明顯縮短了,但也讓衙門裡的大人和洋鬼子經常莫名地光火。

  關於這一點,謝平遙和李贊奇在日常通信中討論過,究竟何為翻譯的倫理。該直譯還是意譯?在翻譯中是否可以補足與完善?謝平遙堅持終極意義上的有效表達最重要。李贊奇不同意越俎代庖,什麼叫有效表達?是你的有效表達還是被譯者的有效表達?謝平遙寫了一封長信跟他理論:你都不知道洋人是多麼傲慢和貪婪,他們西方人的時間耽誤不起,咱們的時間就耗得起?他們船在咱們水裡走,憑什麼他們說了算?大船小船、帆船機帆船小火輪都是船,憑什麼掛了個洋國旗就可以插隊加塞?上帝來到人間,也講不出這個道理。你也不知道咱們衙門裡的這幫窩囊廢有多卑微和怯懦,洋鬼子嗓門大一點,他們腰桿就彎下去幾度;幸虧沒遇上個唱美聲的,要不腦袋真要夾進褲襠裡了。洋鬼子拍一下桌子,他們能直接尿出來。我要一板一眼照著大人們的意思譯,咱們的運河上早就飄滿了萬國旗。

  李贊奇提醒他,長此以往,這活兒幹不久。果然,第四年剛過了兩個月零三天,頂頭上司接上面指示,要對謝平遙委以重任:造船廠更需要他。漕運總督管著文武官員近三百號,還有倉儲、造船和衛漕兵丁兩萬餘人;漕運總督部院下轄的造船廠好多家,最大的位於清江浦,距衙門二十里路,謝平遙被派到的就是這裡。船廠大,造船上就有點想法,請了幾個外國專家對漕船做些現代化的改進,需要翻譯人員跟著,保證好他們的生活和工作。到了清江浦,謝平遙才明白,哪裡是重用,分明是發配,他被打發到了一個更無意義的位置上。

  漕運到了這一天,稍微懂行的都知道沒戲了,只是宣判死刑早一點晚一點而已。造船廠也沒了勁頭,幾副漕船的骨架戳在巨大的廠房裡,幾個月無人問津。因為靠近河邊,禽鳥紛紛落戶船艙,有一回謝平遙去廠房,對一艘爛尾的漕船狠出了一拳,兩隻野雞擦著他的耳朵撲稜稜飛出來。船廠從上到下百無聊賴,唯一進步的技藝是麻將,外國專家都能把這項中國傳統娛樂玩得很溜,完全不需要翻譯。謝平遙成了一個打麻將都靠不上邊的翻譯。渾渾噩噩待了一陣子,京城傳來消息,有個叫康有為的,發動了十八省千餘號舉人,聯名上書。這是個大動作,不知道真假。但從此他就開始關注這個康有為,和李贊奇等朋友通信,話題也多半離不開這個人。

  三年後,他從來淮巡察的京城官員那裡得知,京城變法了,領頭果然是那個姓康的,還有他的弟子梁啟超。這消息讓他著實興奮了一些時候,儘管他一直不喜歡報紙上印出來的康南海照片,鬍子的造型讓他有說不出的彆扭。他給李贊奇寫信:真想去京城看看,見證一個偉大時代的到來。李贊奇回信波瀾不驚:老弟,矜持點,偉大的時代不是煮熟的雞蛋,剝了殼就能白白胖胖地蹦出來。又被李贊奇的烏鴉嘴說中了。再次得到變法的消息,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楊深秀、康廣仁已經被推到菜市口砍了,康有為和梁啟超的通緝令也沿運河貼了一路。不知道他們躲到了哪裡。謝平遙為康梁的安危很是擔心了一陣子,整個人七上八下地懸著,好像自己也成了在逃犯,生活總也落不了地。好在造船廠旁邊有家麵館,隔三岔五早上去吃碗麵,熱乎乎地下了肚,這一天才能稍稍踏實一點。但飯量明顯小了,老闆娘親自下廚做的正宗長魚面,也只吃得下一碗。

  造船廠有官員就有等級,有等級就是個衙門,衙門裡所有的規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比如,就算屁事沒有,大家也都裝模作樣地上下班。就是打麻將、推牌九,也要去衙門裡打,在衙門裡推,這是恪盡職守;把牌桌搬回家打,那是瀆職。除此之外,就是為虛空中的利益和官階鉤心鬥角。所有人都知道漕運日薄西山,造船廠也行將就木,一個個也都在為自己的將來另謀生路和前程,但見到肉丁大的好處還是攥死了不撒手。造船廠裡除了上頭下來的各種旨意和命令,基本上與世隔絕,依著某種慣性的形式主義在運轉。謝平遙時常有悲涼的淪陷感,彷彿內心裡長滿了齊腰高的荒草,他覺得自己正一寸寸淪陷在喪失了切膚之痛的抽像生活裡。

  等災民三五成群沿運河南下,謝平遙才知道天下又出大事了。華北旱災。等他在運河邊看到更多災民順水而下,更有一貧如洗的災民船都坐不起,挈婦將雛沿著河邊蹣跚而過,義和拳的紅衣黃衫已經飄滿北中國,滅洋扶清,見洋人就殺,然後嘯聚北京,劍指皇城。接著八國聯軍入京,燒殺搶掠,皇太后和今上狼狽出逃;然後義和團被鎮壓。從京城到清江浦,千里不止,消息總要滯後一些時日,但一切都順延,倒也無妨,每一條舊聞按順序來到,也都是新聞,謝平遙無須豎起耳朵,就在碼頭邊坐著,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是真亂了。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謝平遙還沒來及理出個頭緒,李贊奇電報到了。

  李贊奇的意思是,待不住別硬待,該動就動起來。在謝平遙看來,李贊奇舉手投足滿滿的大哥范兒,你把屋頂掀了,他照樣穩坐如泰山;但就這個穩重到總要慢半拍的人,前兩年也從翻譯館出來了,在上海《中西畫報》做主筆,專寫歐美的新鮮事,讓中國人看看一個真實的海外世界。這給了謝平遙鼓勵,幾封電報後,他跟妻子商量過,決定離開造船廠,來接替傷了腿的李贊奇。還是在一個吃了兩碗長魚面的上午,他給上頭遞交了辭呈。兩碗麵吃下去,脹得想吐,他憋著。這是個儀式,新生活開始了。

  「感覺此人如何?」

  「不壞,有點沒正形。」

  「是個樂天派。」李贊奇說,「毛病是囉唆,偶爾有點小任性。」

  「領教過了。在他坐進吊籃之前,就在街市上遇過兩次。」

  上午謝平遙到的無錫。下了船在街巷裡亂走,打聽錫藍客棧在哪兒,竟沒人知道。他也不急,天尚早,無錫頭一回來,邊看邊找,睡覺前落腳到客棧就行。運河穿過無錫和淮陰,但兩處的風物大不相同。無錫的水更多,支支汊汊,陽光都帶著潮氣,街巷的石板路長滿青苔。無錫人說話好像只有舌尖在幹活,彈動翻捲,那些清細嬌糯的聲音像受驚的鳥,迅速擦過他耳邊,抓不住。交流上有障礙,他就多看少說,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中午走餓了,找家麵館坐下,斜對面是個洋人。開始真沒在意,那洋人穿著中國的長袍馬褂,頭上還續了根假辮子,不出聲就跟隨便一個中國男人沒兩樣。但那洋人出聲了,要辣椒,他不會說辣椒,也知道說外語店小二聽不懂,就把筷子往醋瓶子裡挑一挑,放到碗裡攪拌一番,再把沾滿湯水的筷子放嘴裡吮,做出抓耳撓腮、腦門冒汗的樣子,嘴裡嗚啦嗚啦地叫。為表示並不懼辣,他把假辮子在脖子上繞了兩圈,英勇地撇撇嘴。店小二看明白了,周圍的人都看明白了,洋人好不得意,學旁邊的中年男人,右腳一拎,踩到了長條板凳上,側身半個屁股支撐住身體。這一套中國式動作相當地道。

  辣椒上來,洋人挑了一大筷頭放面裡,呼嚕呼嚕地吃,頭髮裡直往外冒熱氣。謝平遙也要了辣椒,以他的重口味,這個辣度也相當過硬。

  下午再遇到小波羅,是在泰伯橋邊的茶館。謝平遙從南長街走到清名橋,有點累,在橋頭石階上坐下,遠望一片冒煙的街巷,問當地人,說在燒窯。多年前讀過兩句詩,記不清誰寫的,「城南一望滿窯煙,磚瓦燒來幾百年」,好像說的就是這裡。謝平遙捶捶腳背,起身往窯煙處走。隨著河道繞,就來到泰伯橋上。橋邊有臨街茶館,像吊腳樓一樣伸出一個寬闊的平台,吃麵的洋人斜倚著美人靠,正端著蓋碗茶杯在喝茶,喝一口閉上眼,搖頭晃腦地品味。這種裝模作樣的動作謝平遙不喜歡。這些年見了不少洋鬼子,真傻的有,大智若愚的有,懵懵懂懂的有,這些都不討厭,看不上的就是那些裝模作樣的:要麼刻意做出親民的姿態,謙卑地與中國人同歡笑、骨子裡頭卻傲慢和偏見得令人髮指;要麼特地模仿中國人的趣味和陋習,把自己當成一面鏡子,讓你在他的模仿中照見自己,曲折地鄙視和取笑你;還有就是小波羅這號人,一個觀眾沒有,也一臉入戲的銷魂表情。因為看不上眼,反倒多看了一會兒。河道裡船隻往來如梭,賣布的,運絲的,販菜的,拉磚的,趕路的,送客的;還有一支送親歸來的船隊,每一支櫓上都繫著紅綢布,喝紅了臉的男人跟水邊洗衣的婦人唱酸曲,被潑了一脖子水。小波羅看著運河裡的熱鬧咧開嘴大笑,笑完了繼續喝茶。茶水喝光後,他把茶葉一片片撈出來,攤在美人靠上數。

  在後來沿運河北上的時光裡,謝平遙發現小波羅一直保持著數茶葉的習慣:要麼是喝的時候數,看茶葉緩慢舒展開來,最後沉下去;要麼喝過後撈出來數。他喜歡喝中國茶的感覺,茶葉在碗裡飄飄悠悠,那感覺差不多就是地老天荒吧。但這個細節在當時,被謝平遙歸為了外國人的矯情。李贊奇問他對小波羅的感覺,他的回答已經相當節制了:人不壞,有點沒正形。

  李贊奇表示同意。這傢伙的確跟別的洋人不一樣,中國人都未必能跟他吃到一個鍋裡。一個意大利人,吃點面就行了,他不,非要吃中國米飯和燒餅,還得頓頓辣椒。筷子都夾不穩,但堅持不用刀叉,說中國人才文明,吃飯用的是竹木,不像他們歐美人,上飯桌就手持一堆凶器。

  「忍忍吧,」李贊奇說,「總比天天逼著你跟他一塊兒吃西餐好吧。」

  「你們在說啥?」小波羅用意大利語問李贊奇,「是中國的悄悄話麼?」

  「我們在說你的衣服很好看。」李贊奇說,「迪馬克先生,從今天起,你得說英語了。」

  「不好意思,謝先生,這就改。」小波羅改成了英語,「謝謝你們誇我衣服好看,我的辮子不好看嗎?」

  「好看好看,」謝平遙說,「比我們的好看多了。」

  「那當然。假的再做得不如真的好看,那做假還有什麼意義呢?」小波羅把假辮子揪下來,捧在手裡給他們倆看。油黑挺拔,比謝平遙和李贊奇兩個人的辮子捆在一起還粗壯。

  謝平遙撇撇嘴,用漢語對李贊奇說:「這麼饒舌,真怕受不了。」

  「若是不痛快,」李贊奇壓低聲音,也用漢語說,「價就往高裡要。他們喜歡一錘子買賣。」

  「你們又背著我說什麼呢?」

  「贊奇兄問我,迪馬克先生是不是很帥。」

  「謝謝。」小波羅在床前鞠了個躬,「要是眼窩淺一點,鼻樑再低一些,頭髮不那麼卷,我會更帥。」

  第二天他們離開無錫城,往常州方向走。他們,小波羅、謝平遙和邵常來。李贊奇留在錫藍客棧,還得再養幾天。拄著拐能動了,自己坐船回上海,回杭州也行,他老家在蕭山。邵常來是小波羅在杭州雇的隨從,二十八歲,個兒不高,但長了一副好肩膀,做過多年挑夫,是在杭州謀生的挑夫中的一員。四川男人天生能做一手好菜,所以又兼了廚子。照李贊奇的說法,以小波羅偏僻的愛好,很可能邵常來首先是當廚子來雇的,順帶做挑夫。作為廚子水平如何,謝平遙不清楚,來不及吃他做的飯菜。昨晚到客棧,陪著李贊奇在病床前聊到半夜,就著三五個小菜,喝了兩壺酒;兄弟多年不見,必須喝到位才行。菜倒是邵常來出門買的,豬頭肉、蘆蒿炒香干、熏魚、醬骨頭、涼拌麻辣麵筋、油炸花生米。加上小波羅和邵常來,四個人兩斤燒酒。邵常來要收拾行李,地位上也算下人,意思一下就算了;小波羅跟著起哄,要「深刻體驗」一下中國白酒,剛二兩就趴在八仙桌上睡著了。今早就出發,小波羅要吃最後一頓小籠包。謝平遙把李贊奇也攙到客棧旁邊的早點鋪,鮮肉和蝦仁餡各來一份,佐以紫菜蛋花湯,湯湯水水下肚,渾身通泰。

  做挑夫,謝平遙覺得邵常來絕對夠格。小波羅一個人的穿戴行頭就裝滿了兩隻箱子,還有他帶的各種測量水文的儀器、羅盤、柯達相機、一把防身的勃朗寧手槍和一把毛瑟槍、一路上要看的書和資料、寫作需要的墨水和紙筆、一根哥薩克馬鞭、茶葉,以及喝功夫茶的全套茶壺和杯子。此外還有邵常來自己的一點行裝和小零碎,一堆大小不同的箱子和包裹,多得像搬家。邵常來條分縷析地分置在扁擔兩頭,下蹲的時候,左右肩膀上兩塊磨出老繭的肌肉奔突兩下,輕輕一聲咳,所有家當應聲而起。從側後方看過去,一堆移動的行李中只剩下邵常來的一顆頭。謝平遙的柳條箱自己拎著,他擔心邵常來挑不起那個擔子,一根草他都不忍再加。看來他過慮了。

  邵常來挑著行李,步子邁得小,速度卻挺快。謝平遙拎著箱子,肩膀上還有一個包袱,裝著隨身用的雜物。小波羅空身人,只拎著一根枴杖,枴杖通體紫紅,像紅木質料,其實外殼是鋼鐵做的,掌心握住的地方鑲了一塊乳白色的東西,小波羅說是象牙,謝平遙辨不出真假,但漂亮是沒得說,漂亮得更像一個擺設。三個人出了客棧,沿潮濕的青磚石板路去往城外碼頭。李贊奇拄著拐站在錫藍門口,空出一隻手對他們揮。

  上船時謝平遙發現多了兩桶水,邵常來托人從惠山買來的,提前送上了船。都說第二泉的水好。蘇東坡路過無錫,也專程去嘗嘗,「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買來燒開了給迪馬克先生泡茶。這兩桶水讓謝平遙心生一點小溫暖,長路漫漫,有同伴如此,此行應該不會讓人太過煎熬。

  船在蘇州就租下的,先行一個月,租期滿了看雙方意願,再定是否續租。船老大是蘇州人,姓夏,帶著兩個徒弟當幫手,師徒三人輪流值班,撐篙、掌舵、划槳、搖櫓、守帆,行程緊急可以日夜兼程。

  因為李贊奇的腿傷和等候謝平遙,北上的行程耽擱了幾天,上了船,小波羅讓謝平遙轉告船家,帆漲滿,槳掄圓,把時間追回來。小波羅此行專為考察運河來中國,決意從南到北順水走一遍,時間緊,任務重。在漕運總督府公幹的幾年裡,謝平遙接待過好幾撥研究運河的外國專家,不過都是局部陪同,近的帶他們去看清江閘、黃河與運河的交錯處、洪澤湖的防洪大堤,遠的到揚州,見識一下邵伯閘。此外就是給他們的衣食起居、吃喝拉撒提供翻譯。一個個打扮得倒挺體面,西裝革履,有的還穿燕尾服,從河邊回到驛館,腐朽起來跟衙門裡的大人不相上下。有個英國來的大肚子老頭,脫下高筒靴裡的臭襪子讓謝平遙洗,謝平遙說,您稍等,轉身走了。還有一個荷蘭來的先生,可能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去慣了,在驛館裡悄悄問謝平遙,能不能介紹個便宜點的中國女人,最好長得漂亮,腳又很小。謝平遙用漢語送他一句國罵。他問啥意思,謝平遙說,問候您母親呢。紅頭髮先生說,這種時候還問候母親,讓人怪不好意思的。由此,謝平遙對這些公派考察的外國專家,跟對衙門裡名為視察實為遊山玩水搞形式主義的大人們一樣,提不起興趣。

  但是李贊奇說,這個小波羅不一樣,自己掏腰包,不標榜什麼專家,純粹是好這口。此人生長在離威尼斯不遠的小城維羅納,就是朱麗葉的老家,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那個朱麗葉。喜歡水,沒少跟父親去威尼斯。老迪馬克先生早先是個做鞋的,做鞋做發了,成了個工廠主,業大了求發展,在威尼斯買了幾條兩頭翹的遊船貢多拉,僱人在運河裡一年到頭搖。老迪馬克的工作主要是坐船和乘車,維羅納、威尼斯兩頭跑收錢。小波羅從小跟父親去威尼斯,對潟湖、運河頗有些心得,威尼斯周圍大大小小的島嶼全跑遍了。著名的馬可·波羅在威尼斯待過多年,小波羅少年時代就尊他為偶像;小波羅原名Paolo Di Marco,保羅·迪馬克,為了向偶像致敬,又不至於背叛祖宗,默許別人微調一下,叫他Polo Marco,波羅·馬可,所以李贊奇叫他小波羅。偶像在元代來到中國,待了十七年,深得忽必烈的賞識;第二次出訪是下江南,從大都沿運河南下,抵達杭州,再由杭州向南,翻山越嶺,穿涉峽谷,到了福州和泉州。小波羅要逆流而上,把運河走一趟,好好看一看偶像戰鬥過的地方。

  3月的江南春天已盛。從無錫到常州,兩岸柳綠桃紅,杏花已經開敗,連綿錦簇的梨花正值初開。河堤上青草蔓生,還要一直綠到鎮江去。小波羅坐在船頭甲板上,一張方桌,一把竹椅,迎風喝茶。一壺碧螺春喝完,第二泡才第一杯,脖子上已經冒了一層細汗。「通了,通了。」他用英語跟謝平遙說。謝平遙糾正他,是「透了」。中國人談茶,叫喝透了。

  謝平遙坐在旁邊另一把竹椅上,手裡一卷《人類公理》,在常州一家書坊淘來的。小楷恭錄的手抄本,老闆賣了個大價錢。此前他在朋友那裡聽過此書,據說是南海先生所作。沒署名,他不敢貿然確認,單看文風與思辨,倒是和他在報章上零星讀過的康有為文章有幾分像。小波羅在常州倒是沒花多少時間,到青果巷轉了一圈,水果、小吃,能進嘴的都嘗了一遍。聽說城外有一家天主堂,獨自一人去了,不讓謝平遙陪。他想一個人走走。謝平遙擔心出岔子,給他寫了幾張紙條,一旦遇到麻煩,問個路什麼的,可以把紙條遞給人看。謝平遙就陪邵常來找地方兌現金,三個人的日常花銷用。他們帶了銀錠、墨西哥鷹洋和一張銀票,票號裡收了墨西哥鷹洋。這東西少,稀罕。兌過錢,邵常來去採買吃食,謝平遙抽空逛了書坊,還買了兩盒著名的龍泉印泥。他回到船上,小波羅也回來了。天主堂如何,見到了誰,小波羅沒說,但看他表情,謝平遙知道可能白跑一趟,更無須問了。

  船離了常州,人聲漸稀。運河裡往來船隻也不少,但像泊在碼頭上那種鄰居的感覺就沒了,迎面和前後船趕超時打個招呼,只是過路人匆匆的熱情了。再走出十幾里,連揮一下手的願望也消失了。春光再好,一路單調地繁華下去也會熟視無睹。也有並駕齊驅一陣的小船,那是為了看清外國人到底長什麼樣。這種時候小波羅很配合,各種搞怪,一會兒斜眉吊眼,一會兒怒目金剛,還做出羅馬勇士的動作來。謝平遙懶得看他笑話,翻兩頁書,掃幾眼景,慢慢人就出了神,從書本和風景中游離出去。

  他對河道和野地不陌生。這幾年他就在大河邊,造船廠在一片野地裡。就算在漕運衙門,騎馬半個時辰也可以跑到荒無人煙處,但他多年來從未得到過如此開闊的放鬆。若人的內心裡也有一雙眼,那他的這雙眼一直霧障重重。總覺得眼前事一件堆著一件,心裡的疙瘩一個摞著一個,事究竟有哪些,疙瘩到底是什麼,不重要,也弄不清楚,他只是感到憋屈。現在知道了,他其實在持久地渴望一種開闊的新生活,但無法從慣性裡連根拔起。儘管他並不清楚何種生活才算開闊。他跟那個決絕地離開翻譯館的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比,猶疑了,怯懦了,也渙散了,懈怠了。所以,他要感謝老大哥李贊奇。李贊奇十二道金牌催命電報,逼他做了決定。

  河水濺上船,濕了他的鞋。調整風帆的老夏爬在桅桿上,提醒他收回右腳。謝平遙對他作個揖,伸直腿,一腳蹬進了運河裡。老夏在高處大笑。他也笑,把竹椅子移到甲板邊,另一隻腳也伸進水裡。在運河邊生活幾年,從沒在這個時候把腳伸進過水裡。怕冷?也不是,就是沒幹過。如果他是個跑船的呢?他突然醒悟,老夏並非笑他天真任性,而是笑他濕個腳沒屁大的事也如此隆重。小波羅此刻喝著茶,專心看地圖,指著一個點對謝平遙招手:

  「揚州!揚州!馬可·波羅的揚州!」

  「早呢,」謝平遙腳收回甲板,脫掉鞋襪把水擰乾。風吹過濕的腳,像有涼絲絲的手在來回撫摸。「過了鎮江才是揚州。」

  過了鎮江,才是馬可·波羅待過的揚州。

  「波羅說他在揚州做過總管。總管在你們國家是多大的官?」

  「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做過揚州總管。一部史書都沒提過。」

  小波羅聳聳肩,「那是你們識字的人太少。」

  謝平遙聳了聳肩。他慢慢就發現,儘管小波羅無比熱愛中國文化和風物,但歐洲人傲慢和優越感的小尾巴總是夾不緊,一不留心就露出來。他還是更願意相信他們自己的出處。當然他也會盡力克制,方式之一就是拿出自己的牛皮封面的本子,嘩啦啦寫上一陣。上好的小牛皮包裝,打開牛皮小帶扣,紙微黃,意大利產。用一隻派克鋼筆,小波羅隨時會對運河做記錄。有新發現、新想法,也會跟邵常來比畫,幫他到行李箱裡取本子和筆。他理想的寫作方式是用中國的紙筆,但他不會拿毛筆,更搞不懂宣紙上墨汁暈染的規律,而用毛筆寫曲裡拐彎的意大利字母,自己都會被繞暈。船上又動盪,根本下不了筆。由此他又誇讚中國人,就是氣派有范兒,寫個字都得筆墨紙硯全套伺候,真排場。做運河的田野調查記錄,他要求謝平遙不離左右,很多中英文詞彙之間的轉換和表達經常脫節,關鍵時候得謝平遙幫一把。他有意外之喜,這個翻譯竟跟運河有如此瓜葛,上到漕運總督府裡有關運河的大政方略,下到河邊日常生活的細節和經驗,謝平遙簡直就是部運河百科全書。

  他把謝平遙慷慨地稱作「貴人」。他從邵常來那裡現學現賣來的這個中國式說法。邵常來在杭州日子過得相當緊巴,那段時間活兒出奇的少,每天在武林門碼頭抱著扁擔空杵著,經常從早到晚腿站抽筋了,還等不來一個客人。那天邵常來因為餓得頭暈膽子才大起來,第一個衝到船頭,扁擔上的鉤子鉤住了行李,才發現客人是個洋鬼子。他對洋人沒好感。老家那邊有不少傳教士,一等鄉親們幹完活兒,就把他們召集起來,關在教堂裡念奇怪的經文。聽說像唐僧念緊箍咒,也可能是放洋蠱,反正鬼鬼祟祟。還給他們發顏色怪異的各種藥丸。有人說那些高鼻深眼的傢伙跟咱們不是一個人類,對他們來說,中國人最適合做藥引子。他有點信。自從洋教士來到他們那裡,經常有小孩和婦女的眼睛、心肝被挖掉。但邵常來那天顧不上了,吃上一頓晚飯更要緊。他挑起行李就跑,價錢都沒談。這給了小波羅第一個好印象。他來中國有陣子了,單上海就待了大半個月。耗他時間最多的,除了辦外務護照和各種在中國通行的手續,在各個效率低下的衙門機關顛三倒四地反覆跑,就是買東西。除非中國人要多少錢你給多少,否則討價還價沒完沒了;不還價又不行,一個銀洋能解決的事,他們張口就要你八個十個。這挑夫爽快。看上邵常來的第二個原因,是他把小波羅和李贊奇送到客棧後,帶他們去了一個四川菜館。那家館子偏僻,一般杭州人都找不到,但菜不錯,小波羅吃得絲絲啦啦一身大汗,直叫好。邵常來看出來,該洋鬼子對辣椒的鑒賞力也就是個初級水平。蹭了一頓飽飯,飯後醉上頭,邵常來膽子更大了,讓李贊奇翻譯給小波羅,有好食材,他的手藝絕不比這館子差。小波羅說好啊,要知道紅勤酒好不好,必須親口嘗一嘗,你到後廚去,錢我來付。邵常來也不客氣,唰唰唰,牛刀小試,一盤麻婆豆腐上了桌。麻、辣、嫩、燙,小波羅差點把舌頭都咽到肚子裡,比剛剛要的那份好吃兩倍半。吃到半截,小波羅問:

  「願意跟我們走不?」

  「意大利?太偏了,不去。」

  「北京。」李贊奇說。

  「皇帝待的地方?我得想想。」

  小波羅掏出一錠銀子,啪一聲拍在飯桌上。

  邵常來瞳孔立馬放大,「去!我去還不行?」

  按照口頭的約定,這一路到北京是個大買賣,掙到的銀子回老家買塊地,娶個老婆生個娃,都不是問題。就這麼定了。邵常來覺得自己走了狗屎運,撲通跪到飯桌前,「小人給洋大人磕頭了。您是我的貴人!」又給李贊奇磕,「李大人您也是小的貴人。」

  李贊奇趕緊把他扶起來,「這裡沒有什麼大人小人。誰的膝蓋都金貴,別沒事就朝地上放。」

  「他說啥?」小波羅對下跪也不適應。

  「說你是他的貴人。」

  小波羅從此就知道「貴人」是個啥東西了。現在他把地圖攤開,想跟他的「貴人」聊一聊地圖裡面的事。小波羅用的是德國人繪製的中國十八省軍事地圖,謝平遙在漕運總督衙門裡見過,也是普通民眾所能見到的最好的地圖。有些地名的拼寫讓中國人都莫名其妙,尤其是翻譯成漢語,不知道說的是哪裡;距離的測算也欠精確,以他對淮安的瞭解,照這個比例尺,運河早流到幾百里外去了。儘管如此,衙門裡的那群大人罵完了,還得繼續用,你弄不出更好的。小波羅的手指在地圖上的河道裡穿行,像一艘船,但比最慢的手搖船還要慢上十分。猶猶疑疑,彷彿在每一個看不見的小碼頭都可能停下來;尤其行至運河分叉處,他的手指頭就成了搞不清風向的帆船,在分流處團團打轉;他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他手指頭走的方向不是從南到北,而是從北到南。

  北京。通縣。楊村。天津。靜海。青縣。滄縣。東光。景縣。故城。武城。臨清。聊城。安山。南旺。藺家壩。易橋。窯海。宿遷。淮陰。寶應。高郵。邵伯。三江營。鎮江。

  剛過鎮江他的食指停下了。再走就是回頭路。

  「以一個中國人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小波羅說,「如果你是南方人,讓你在運河沿岸選一個地方生活,你會選哪裡?」

  謝平遙點在了小波羅食指沒到的蘇杭之間。停頓了幾秒,又慢慢往回走,最後落在英文的北京字樣上。「我個人選這裡。」

  「如果你是北方人呢?比如北京的、天津的。」

  謝平遙的手指從北京的頭上抬起來,又落下來,在京津之間。

  「我說的是一個普通中國人。」小波羅說。

  「我就是一個普通中國人。」

  「一個外國人呢?比如,英國,美國。現在,今天。」

  謝平遙還點在京津之間。

  「安全麼?義和團剛鬧過,你們自己的皇帝和太后還躲在西安呢。」

  「他們躲的是你們,不是義和團。」謝平遙說,「扶清滅洋、替天行道,可不是從京城先開始的。拿你們洋人開刀,也不是從北京開始的。」

  「你說得我脖子上一涼。」小波羅摸著後頸,做出驚恐的表情。此時夕陽西下,半邊運河水像一塊綿延起皺的猩紅綢緞。前面的船隻經過,劃開水面,聽得見鋒利細小的裂帛之聲,隨後水面平復,綢緞又無盡地鋪展出去。小波羅用布萊恩特與梅公司生產的大火柴,點上一根馬尼拉方頭雪茄。這種火柴一盒只有十八根,貴得要死。「李先生提醒我,我可能挑了個錯誤時間來中國。」

  這也是謝平遙擔心的。可能不僅是個錯誤的時間,還是個危險的時間。一路向北,正朝著義和團的腹地去。好在這幾天還安全。

  「在無錫的十幾天裡,我每天一個人到處跑,就是想看看大清國對我保羅·迪馬克先生是不是還友好。」小波羅說起來很是得意,每一口雪茄吸得都很深。「非常友好。沒人找麻煩,頂多就看個熱鬧,像看動物園裡的猴子。那有什麼?長出這張奇怪的臉就是被看的。有一年我在荷蘭見到美國旅行家W.E.蓋洛(William Edgar Geil),我們前後腳去阿姆斯特丹看運河。他跟我說,更值得看的是中國的運河。我們倆還約定,要一起來中國;來的時候找他,沒影了,不知道又跑到哪兒去了。蓋洛先生你不知道?那才是大旅行家。我要跟你說的是,蓋洛先生親口對我說,咱們長出這張奇怪的臉就是用來被看的。他去非洲,那群黑人裡三層外三層地來圍觀他這個小白臉,你猜他老先生怎麼做的?偉大的蓋洛先生盤腿坐在部落的一個樹樁子上,讓非洲朋友看了個夠。他還對他們說,想摸一下我的臉嗎?來吧。然後伸長脖子。」小波羅又深吸一口雪茄,模仿蓋洛先生把脖子伸出來。彭一聲,船震了一下,小波羅喉頭一緊,那口煙全咽進了肚子裡,嗆得他眼淚都咳出來了。船又是一震。小波羅本能地抓住他的紫砂茶壺和茶杯。他們聽見船老夏尖細的嗓門喊:

  「怎麼回事!」

  二徒弟回:「師父,有人挑事!」

  他們倆扭頭往後看。穿過兩側船艙之間的狹窄通道,他們看見二徒弟攥著船篙立在船尾,後面有一艘船貼上來,比他們的小一號。大徒弟從駕駛艙伸出頭,被師父一揮手摁了回去。邵常來在狹小的廚房裡準備晚飯,捏著一把菠菜也走出來。老夏撣撣袖子,走到船尾,對那艘船抱抱拳:

  「道上的朋友請賜教。」

  一個嘻嘻哈哈的男聲傳過來:「風大了沒控制好帆。對不住對不住哈。」

  這聲音耳熟。老夏拍拍二徒弟肩膀,小伙子撤到一邊,閃出說話的人。一個生著絡腮鬍子的寬肩男人。離夏天尚遙遠,那人穿著短袖粗布汗衫,攥一下拳頭,胳膊上的肌肉疙瘩就蹦跳不止。謝平遙午飯後見過此人。當時小波羅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的竹椅上打瞌睡。他也有點春困,歪倒在艙鋪上翻看龔定盦先生的詩集《己亥雜詩》,有一搭沒一搭地眼皮直打架。小波羅喊密斯特謝。他到甲板上,小波羅正跟旁邊船上的一個人說話。那艘貨船比他們的船小,可能是回程,只裝了小半艙白皮的松木,吃水不太深,貨船的帆又大,速度並不比他們慢。那人當時就穿著這件短袖汗衫。他讓謝平遙翻譯給小波羅:

  「家是哪兒的?來咱大清國是搶錢呢還是拐媳婦?」

  此人發音部位靠後,一聽就是北方人。

  謝平遙翻譯:「哪個國家的?來中國是掙錢呢還是找媳婦?」

  小波羅樂了,還能找媳婦啊。「好啊,拜託大哥,有好看的幫我找一個唄。中國姑娘甩意大利女人半條運河呢。」

  那人就說:「假洋鬼子,你跟真洋鬼子說,那得看他身上長多少毛。毛多呢,給他介紹個母猩猩;毛少,就抓只母猴湊合一下吧。」

  那人臉上的表情相當友好,說話的時候一直對著小波羅和謝平遙微笑。但他船上的另外三個漢子笑得前仰後合,拍著大腿跺著腳開心。謝平遙知道遇上刺兒頭了。他對洋人固然存著戒心,但對這類沒來由自大的國人也根本瞧不上。他也微笑,對小波羅翻譯:「他有兩個妹妹,一個頭髮長,一個頭髮短,你喜歡哪一個?」

  小波羅說:「當然是頭髮長的啦。」

  謝平遙翻譯:「迪馬克先生說,如果有可能,他對你的大妹妹更有興趣。」

  那人差點從船上跳過來。幸虧後面的兩個人拽住,他只能原地跳腳一頓痛罵。另一個人去調整了一下帆,他們的船跑到前面去了。

  小波羅很委屈,他對謝平遙攤開兩隻手,「我是不是該選短頭髮的妹妹呢?」謝平遙也對他攤攤手。小波羅重新躺到在竹椅上,睜大兩隻眼,吧唧著嘴,「本來挺美的午覺。這下一想到長頭髮的美麗姑娘,哪裡還睡得著。」

  沒在意他們的船什麼時候到了後面。

  小波羅要起身去看,被謝平遙攔住。那人就是沖小波羅來的。他穿過走道到船尾,老夏還在和後面的船交涉。見謝平遙過來,老夏做止步的手勢。船上的事首先由船老大負責。老夏說,右邊的河汊裡有只白鷺,看見了吧朋友?行船看見白鷺,是吉兆,祝兄弟發財。都往河汊看,果然一隻細瘦的高腳白鷺立在水邊,曲項問天,周圍是薄薄的一片綠,襯得白鷺更像個舒展的獨舞造型,賞心悅目。

  「有這事?」短袖汗衫說,「嗨,假洋鬼子,問問你們家真洋鬼子,他家那邊是不是也這規矩?」

  他身後一個脖子上繞一圈辮子的漢子過來,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說:「過了白鷺再說。」

  另兩個也說:「大哥說得對。出門在外,寧信其有。」

  突然間眾叛親離,短袖汗衫臉上有點掛不住,但他還是忍了。跑船,相當程度上是靠天吃飯,誰也說不好在下一個漩渦之前會遇上什麼,所以,心落下來最重要,懸著早晚出事。貨船側到左後方,很快就和他們齊頭並進。短袖衫還站在甲板上,對著小波羅豎起小拇指。小波羅對他舉舉茶壺,「短頭髮的妹妹也可以啊。」他完全不知道剛才出了什麼事。

  「喝洋墨水的,」短袖汗衫喊,「你給老子譯譯,這鬼子他放了什麼屁。」

  謝平遙知道他在給自己找台階,那就讓他下吧。這一次挑釁,他也有份兒,午後他不姐姐妹妹地譯,可能就沒這一出。於是他說:「迪馬克先生邀請你喝茶。」

  「咱們好好的茶,給他喝糟蹋了!」短袖汗衫的聲音被風吹走了大半。風把他們的船也往前送了一大截。

  他們遠遠地領先。

  老夏讓二徒弟降了帆,減速。太陽落盡。黃昏從大地上升起之前,先從水裡泛上來,半條運河開始變成混濁的暗黑。二徒弟不懂為什麼要慢下來,照理此刻該加班加點往前跑,才能趕在萬家燈火熄滅之前,停靠進下一個市鎮碼頭。

  「讓他們走。」師父確認過補給沒問題,蹲到船尾抽了一袋旱煙。吐出煙霧時慢悠悠地說,「不要在天黑之前與人為敵。」

  「咱沒惹他們呀。」

  「你在,就是惹了。」

  二徒弟聽得稀里糊塗。「師父,您說看見白鷺會有好事,咱們水上真有這規矩?」

  「信,它就有;不信,就沒有。」

  二徒弟抓耳撓腮了。

  老夏抽完煙,對著船幫磕掉煙灰,站起來,對著大徒弟喊:「一看見人家就停下,就地夜宿。」

  「師父,您是說停在人家那裡?」

  「豬腦子!看見人家就停!」

  露宿荒野,小波羅沒任何意見,來到中國他還頭一次看見這麼多星星。因為不趕著去碼頭,他們泊下船就開始做晚飯。小波羅、謝平遙和邵常來單開伙,先做,也就先吃。老夏師徒三人另起灶。全吃好了,小波羅提議到河堤上走走。這一頓邵常來做了個小炒肉,辣椒足肉更香,下飯,小波羅吃多了。老夏是個謹慎人,他決定半道上過夜就為了兩個字:安全。短袖汗衫不像個善茬,惹不起躲得起;錯過今夜,這輩子你想見他也未必見得著。小心駛得萬年船。他跟謝平遙解釋,這裡停下也好,附近有個教堂,沒事可以去看看,沒準迪馬克先生能見到老鄉。最近兩年這條線跑得少,過去和大徒弟經過這裡,經常看見教堂門前一群人在嗯嗯啊啊地說唱。他把所有外國人都當成小波羅的老鄉。老夏的謹慎還在於,他讓邵常來留在船上,派大徒弟陪著小波羅和謝平遙上岸。我的人給你們保駕,可隨意驅遣,也算留個人質。你們也有人留守船上,他會知道我們沒有對行李等物動過手腳;此外大可放心,我們也不會把你們給扔掉。在以後數日的岸上活動中,這也成了固定的模式,不過是陪同的人由大徒弟換成二徒弟。二徒弟小,坐不住,也給他放放風。

  那一晚,他們踩著顫顫悠悠的跳板上岸,頭頂一天繁星。聽說有座教堂,小波羅勁頭更大。他拄著枴杖,腰帶上別了哥薩克馬鞭,說是防野狗。

  四野漆黑,藉著天上和運河裡的星光,方能辨出河堤上一條彎曲的小路。多少年裡無數雙腳,在大地上終於踩出這一條長不出草的幾腳寬的路。枯死的草,新發的草,在夜裡都是黑的,只有道路明亮。大徒弟走在前頭,小波羅次之,謝平遙斷後。他們朝著遠處囫圇的房屋的黑影子走。房屋分散的村莊裡,零星有幾處昏黃的光,更顯得房屋和生活的低矮。大徒弟說,如果沒記錯,教堂就在村莊後面。他重複了師父的叮囑,看看教堂就行了,能不進村就別進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望山跑死馬,夜晚看著燈光走也能累死人。總覺得近在眼前,走了一身汗還沒到。後來聽見幾聲夢幻般的狗咬,小波羅把鞭子握在手裡,但連一條黃鼠狼都沒有從他們眼前跑過。村莊和夜晚的河流一樣安靜。靠近村莊的那一段河堤矮了下去,走的人多,越踩越低。碼頭也簡陋,就是在河邊裁出一塊方方正正的空間,像他們這樣的大船,也就夠停靠一艘。貼著岸並排插了幾十根木樁。碼頭上的台階也是木頭做的。如果三個人的眼神足夠好,能看出那些是楊木,因為在水裡浸久了,正腐爛變黑。小波羅下到碼頭上跺了一下腳,差點把木台階踩塌了。他們從河堤繞到村莊後面,在黑暗裡看到一間更黑暗的細腳伶仃的房子。大徒弟往高處指,小波羅和謝平遙才發現屋頂上還豎著一個更加細弱的十字架,因為某一天風大,十字架被吹歪到教堂屋脊的右側。

  教堂黑燈瞎火,門緊閉。荒草長進了門檻裡面。小波羅興沖沖要去敲門,謝平遙建議讓大徒弟來。大徒弟行走江湖早有了經驗,敲三下,停一停,添了點力再敲三下,又停一停。第三個三下敲完,有人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沒好氣地喊:

  「哪個倒頭鬼?這屋子已經被老子佔了!」

  大徒弟又敲了三下,趿拉著鞋走動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誰啊?」用的是方言,門牙處走風。「還讓不讓人活了!」

  門打開的吱吱扭扭聲也不爽利,門窩受潮了。果然,裡面的人罵罵咧咧打開門,濃重潮濕的霉味像根棍子砸過來,噎得他們仨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老人眼神不好,披著衣服,湊到三人臉上來看他們。就這樣也沒看清,至少沒看出小波羅是個外國人,要不他也不會說,別仗著你們人多勢眾,爺仨都上我也不怕。他把長鬍子的小波羅當成了另外兩人的爹。

  「您是神父?」謝平遙代小波羅問。

  「我不是神父,」老頭說,嘿嘿一笑,張開嘴,一個烏黑的大洞。「我是師傅,修鞋的。十幾年前的事了。」

  「現在呢?」

  「你們也無家可歸?那我跟你們一樣。」

  「您知道神父去哪兒了?」

  「不知道,半年前我到這裡就沒見著,當時我推開門就進來了。早不知道躲哪兒去啦。」

  「為什麼躲?」小波羅問。

  「原來你爹是個外國人,嘿嘿!」老頭點著謝平遙的鼻子,黑暗中也能看見他曖昧的表情。「聽說北邊的人成群結隊要來,殺!」他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你爹那會兒要在,也得跑路。」

  謝平遙翻譯時把「你爹」給省了,這個虧不能吃。「北邊的人來了麼?」

  「沒看見。」老頭雄偉地抖了抖身子,把要滑下去的衣服重新披好,打了個哈欠。「那時候我還住在二十里外的尼姑庵裡。」

  「我是說,您在尼姑庵裡看見北邊來人了沒有?」

  「庵裡早沒了香火,最後一個尼姑也還俗啦。南邊的人都不來了。」

  謝平遙翻譯得有點艱難,這人說話完全不在道上。謝平遙的意思是,就這樣吧,該走了,讓他繼續睡覺。小波羅還是不死心,問:「教堂裡的神父是哪裡人?」

  「外國人。」老頭一本正經地說。

  「我是說,是英國人、德國人、美國人還是意大利人,或者其他國家人?」

  「外國人啊。」老頭哈欠打了一半停下,非常嚴肅地糾正他們。在他看來,這世界上只有兩個國家,一個是中國,另一個是外國。

  小波羅知道不會再問出名堂了,攤開手同意離開。他還是感謝了一下。

  返回的路上有說不出名字的蟲子在叫。小波羅對著蟲子叫的方向連甩了三鞭子。他的鞭子甩得很好,聲音流暢,能響出兩里地。當然鞭子也好。收了鞭子,三個人繼續沉默地走了一段,小波羅突然問謝平遙:「一個中國人逃難,會投奔一個外國人嗎?」

  謝平遙覺得這問題有點怪,問大徒弟:「你會嗎?」

  「我?」大徒弟指指自己,他已經習慣了游離在小波羅和謝平遙兩人對話之外。大晚上能看見的東西不多,需要問他的事更少,而回去的河堤一路筆直。「我會麼?要是中國人都不收留我,外國人會要我?」

  小波羅又問:「那在你們中國,一個外國人逃難,會投奔另一個外國人嗎?」

  謝平遙隱約感到了兩個問題之間存在著某種邏輯關係,但他說不清楚。他轉而又問大徒弟:「如果你是外國人,逃難時,你會投奔別的外國人麼?」

  「我都得逃難了,別的外國人肯定也好過不到哪裡去。」大徒弟又覺得未必妥,補充說,「不過也不一定。」

  「那你呢?」小波羅問謝平遙。

  「先找朋友落一下腳,再找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待著。」

  小波羅揪著鬍子點點頭,「嗯,也有道理。」枴杖擊打小路發出悶悶的聲音。下露水了。背後的村莊裡又傳來幾聲狗咬。謝平遙回頭看,村莊徹底黑下來,所有人都躺下了。

  桅桿上掛一盞氣死風燈,提醒後面的船隻別撞上來。邵常來睡著了。二徒弟也睡著了。船主坐在船尾抽煙,煙鍋每亮一下,照見他睜大的眼。他在看來時的方向。視野所及處暫時沒有夜航船。運河上百無禁忌。儘管如此,他還是提醒自己慎重。跟先前一樣,他排了夜間值班的順序:前半夜可能有船經過,他自己守著;後半夜沒什麼事,兩個徒弟守。主要是大徒弟,二徒弟更年輕,覺多,可以多睡一會兒。船上一共四間臥倉,船主和小徒弟合住一間,邵常來和大徒弟合住另一間,小波羅和謝平遙一人一間。小波羅和謝平遙隔壁,半夜裡有事,敲一下薄薄的木板牆壁,謝平遙就能聽見。小波羅的呼嚕聲,謝平遙也聽得清楚。

  洗漱之後,謝平遙坐在窄小的床上看龔定庵的《己亥雜詩》,燈火如豆,他得湊到油燈前看。定庵先生在一首詩裡寫:「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後,萬千哀樂集今朝。」此詩乃定盦先生自況:少年時期舞劍吹簫樣樣來得,如今全都幹不了了。現在乘船南歸故里,情緒蒼涼,萬千哀樂,一起奔至而來,實在是沒料到啊。悲涼黯淡又夾雜了挫敗之傷痛的中年心境躍然而出,看得謝平遙不由得心也沉下去。定盦先生自況而況人,說的不也正是在船上的他麼。區別只在,龔自珍彼時南歸,而他北上;南歸是故里,北上卻是無所知之地。這麼一想,謝平遙竟也有了一點絕望觸底之後反彈的振奮。

  隔壁小波羅拖動一下桌子,船搖晃的幅度大了一點,他開始寫日記。小波羅每天晚上寫,有時候白天也寫。他的意大利文寫起來彎彎繞繞,尤其用他的閃亮的派克筆寫。在二徒弟看來,這場面有著某種神奇的儀式感,他經常倚著臥艙的牆,遠遠地看小波羅在牛皮封面的本子上寫。一旦被發現,他就靦腆一笑,閃身逃了。現在小波羅開始了例行的記事。

  他有很多事要記,他也有很多話要說。

  午飯後腦子變慢,看一行字要花三四倍時間,更糟的是看著看著忘了看到哪一列了,謝平遙腦袋裡就有了船行水上晃晃悠悠的感覺。太陽也好,河面上浮光躍金,穿過窗欞進到臥艙的陽光也閃閃爍爍,他在想要不要閉上眼。等他睜開眼,才知道已經閉了很久;書掉在床下,穿過窗戶的陽光也移到了另外一邊。邵常來來敲他的門,指著窗外,小波羅在找他。

  船已經停下。岸上一片金黃的花海,鋪天蓋地的油菜花,放肆得如同油彩潑了一地。小波羅褲腿捲到膝蓋以上,正撅著屁股趴在相機前拍照,嘴裡嗷嗷地喊。他等不及船靠岸,先捲起褲腿涉水進到了油菜地裡。邵常來也不知道找謝平遙幹什麼,除了「密斯特謝」他聽得明白,小波羅的話是鳥語和天書。謝平遙站到船尾,還是得脫掉鞋襪。船停的不是個合適地方,離岸有點遠,踏板的長度不夠。二徒弟解釋,這一段岸邊水淺,船只能靠到這個位置了。河水漫過膝蓋,謝平遙後背一緊,立馬從午後的殘困裡清醒過來。

  沿途也見過星星點點的油菜花,但如此洪水一般的巨大規模,頭一次見。可能之前也曾有路過,但因為絕大部分河堤都高出地面很多,擋住了野地,坐在船上想看也看不到。小波羅大呼小叫地說,震撼,震撼。這讓他想起在故鄉維羅納,想起他和父親從維羅納到威尼斯來回的路上,看到過的那些油菜花。那時候覺得那一片片油菜花地真是遼闊啊,跟眼前的這片花海比,就是維羅納見到了北京城。北京城他尚未到達,但從道聽途說和各種紙上描述中,他相信這座偉大的城市與維羅納的關係,就是眼前這片油菜地跟故鄉油菜地的關係。他曾在故鄉的油菜地裡打過滾。他吸著鼻子說,真香,跟鄉愁的味道一模一樣。

  他讓謝平遙起床,是想給他拍幾張照片;也想讓他跟同船的其他人說,跟所有願意停下來的過路船隻說,他想給他們拍一些照片,拍他和中國人一起在運河邊油菜花地裡的照片,洗出來,寄給遠在意大利的父母。

  這片花地實在太誘人,謝平遙跟他們四個人一說,除了老夏,另外三個心都癢癢。老夏說,擔心錨放得不牢,得留下來守船;年紀也大了,一個老頭往花地裡跑,怎麼想都覺得不正經。但他又補了一句,讓年輕人很開心,他說:「二十年前,在一個船閘前等候過閘,等了四天。閒著上岸溜躂,第一個女人就是在船閘附近的油菜花叢裡睡下的。嘿嘿。」

  小波羅挑著眉毛問:「那你一共睡過幾個女人?」

  老夏說:「沒幾個。」

  「沒幾個是幾個?」

  「就是沒幾個嘛。」

  大徒弟和二徒弟豎起耳朵想挖出點硬貨,奈何師父就是不鬆口。最後大徒弟和二徒弟嘰咕了幾句,二徒弟怯怯地開腔了:

  「師父,是邵伯閘嗎?」

  這一次師父沒拉下臉,師父說:「拍你的照相,小心那玩意兒把你的魂給勾出來。」

  二徒弟低頭不吭聲了。大徒弟對著北方慢慢微笑起來,一臉都是對邵伯閘的神往。二十年前,師父是他現在這個年齡。睡了第一個女人。大徒弟嚥了一口唾沫。除了不懂事時牽過鄰居小姑娘的手,長這麼大他都沒正經地碰過一個女人。師父找他跑這一趟長途,條件之一是,回去就托人給他說個媳婦。南方平和,但天下熙攘,仍舊是兵荒馬亂,消息從北邊傳來無論走多少樣,越往北越不安全是肯定的,師父也不能睜眼說瞎話。所以師父也坦誠,他說師父也怕,大半輩子才掙下這條船。但這洋鬼子大方,一趟你就算立業了,再成個家,一輩子就安穩了。大徒弟衝著安穩二字,往北方走。

  拍照他是頭一回,除去小波羅和謝平遙,進到相機裡的人都是頭一回。謝平遙替小波羅對著來往的船隻吆喝,絕大多數跑船的都覺得這是個笑話,光陰大好,正是趕路時候,跑油菜花地照個什麼相,腦子壞了。他們笑兩聲船就過去了。上心的也有,一種是害怕,早聽說那玩意兒攝人心魄。據說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就是先用那東西對著義和團和皇帝、皇太后一陣猛照。拳民一個個倒下了。咱們大清國的皇帝和皇太后沒倒下,也丟了半個魂,西逃的一路上都像個紙人,飄啊飄地走路;坐在龍輦和牛拉的大車上也垂著腦袋,光緒皇帝的帽子老是滑下來遮住兩隻眼,老佛爺的鳳冠也直往下掉,腰都直不起來。還有一種上心的人,是好奇,他們就想弄明白,站在眼跟前的人怎麼就走到機器裡去了,變成一個倒立的小人。他們想親自看一看。可是當小波羅說OK時,他們又怯了,從船上涉水上了岸,卻站到了外圍。

  小波羅給謝平遙、邵常來和大徒弟、二徒弟拍過後,沒有外人敢嘗試。知道你不要錢,可誰知道你要不要命呢。終於有第一個嘗試的外人,是個囚犯。說不好年齡,鬚髮蓬亂,瘦得兩個顴骨要刺破臉皮鑽出來,戴著腳鐐和枷板,一條褲腿長一條褲腿短,短的那一截是為了包紮傷口臨時撕下的,黑乎乎的腳脖子上有塊兩個銀圓大小的疤。他從船上下來,不是因為他有興趣,他沒那個自由,是押解的官爺想見見真章,把他一塊兒揪下了船。下了船,官爺又不敢第一個上,就慫恿囚犯先試。

  「到關外還有幾千里路,」官爺是個娘娘腔,硬憋出權威粗壯的聲音,語重心長地對囚犯說,「一路上累不死也得餓死,餓不死也得凍死,凍不死也得病死,病不死也難保不被斷路的強盜弄死。你就試試,死了也是死在家門口。死不了,你他娘的就威風了,有幾個流放犯照過相?還活著從洋機器裡爬出來了。到關外,在那一堆犯人裡,你他娘的就是老大了。你他娘的就能跟我一樣了。」

  流放犯想了想,官爺說的是。照死了也算得其所哉,照不死那他娘的就賺了。他用枷板對著胸骨砰砰地砸,說:「聽你的,官爺!老子拼了!」然後把枷板送到押解的跟前,「官爺,你不能讓我戴著這個照吧?要死也手腳利索地死,要不去了陰間,哪有臉見爹娘。」

  官爺看看四周地形,逃跑的可能性很小,就給他打開了枷板。要給腳鐐開鎖,蹲下了又站起來,說:「他娘的,老子差點上了你狗日的當。站在油菜地裡,你他娘的就是踩著個風火輪,別人也看不見。」

  流放犯只好戴著腳鐐站在一片油菜花裡拍了一張照。儘管抱著赴死的勇氣,流放犯還是相當緊張;也因為沒學會看鏡頭,五官和顴骨比平常更硬。不過小波羅選了一個好角度,鏡頭裡,流放犯周圍有金燦燦的油菜花,背後還有運河的縱深,遠近共十一條船被取進了景裡。

  什麼事都沒有,還是拍照前的那個流放犯。官爺問:「你他娘的死了沒?」

  「報告官爺,我好像還活著。」

  「那就好。自己把枷板套上。不疼吧?」

  「一點感覺都沒有。洋大人,你確定照過了?要不要再照一次?」

  流放犯的舉動讓大家備感振奮,想試試的都往前邁了半步。小波羅讓大家分散開錯落站好,來個集體照。然後讓謝平遙操作相機,他和大家合了一個影。在這張照片裡,他在前面半蹲,要不站起來會比所有人都高,其他人隨意地站在他身後。背景也是運河,這必須有,加上碰巧被眾人遮擋住大半的兩條船,一共十五艘。當此時,河道十分繁忙。

  收完傢伙,一對兄弟才提出來,想請小波羅給他們兄弟倆照一張。為生計,弟弟要去天津。此去津門路遠程長,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見,常說的生離死別大概也就這樣子了,有必要留個紀念。雖然他們拿不到照片,但合了影,在心裡是完成了一個莊嚴隆重的分別儀式。小波羅答應了。重新開張。

  他給兄弟倆拍了不是一張,而是三張。他親自指導兄弟倆站位,建議他們用什麼樣的姿勢可以更好地表達手足之情。他還讓兄弟倆一定答應他,不管以後有多忙,生活有多艱難和幸福,兄弟倆都要約好了定期見面。人生如寄,變幻無常,見一次少一次。說到動情處,語速自然就快了,一不留心就撇出了意大利語,謝平遙只好讓他用英語再說一遍。

  上船繼續行駛。離傍晚還早,這通常是小波羅坐在船頭喝茶的時間。他邀謝平遙一起,這次喝的是龍井。從照相聊起。謝平遙是個外行,小波羅說什麼他聽什麼。他說手頭的柯達相機跟他跑了大半個歐洲,可惜這次行李多,沒法把拍過的好照片帶過來。他可以自信地斷言,根據他的照片完全可以寫出一部世界當代史。這個活兒他早晚得干。照片固然是一個個凝固的瞬間,也是一串串起承轉合的記憶,所以,它也是未來。就像你在歷史中看到了今天和明天。然後他說:

  「知道嗎,小時候我和我弟弟就經常在一片油菜地裡藏貓貓,藏著藏著,他就沒影了。」

  「去哪兒了?」

  「你永遠都不知道他會去哪裡。我跟你說過我弟弟嗎?」

  「沒有。」

  「我真有一個弟弟。親弟弟。」

  「哦。」

  小波羅下意識地敲著桌面,「我弟弟從小就喜歡玩消失。1883年1月8日,維克托·伊曼紐爾二世(Vittorio Emanuele)國王雕像揭幕。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因為那天也是我弟弟生日。早早地吃過蛋糕,為的是去看雕像揭幕。揭幕之後,還有盛大的閱兵遊行。我覺得全意大利的軍隊全開過去了,維羅納所有街道都塞滿了,人山人海。有步兵,有騎兵,有炮兵,還有搞後勤的,背著鍋碗瓢盆走在大道上。萬人空巷,所有維羅納人都來圍觀。我都不知道維羅納竟然有那麼多人。我懷疑不只維羅納人,半個意大利人都來了。你能想像吧,一個孩子在滿坑滿谷的人堆裡,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像一滴水掉進亞得裡亞海裡。我和弟弟都想看閱兵。出門時父母讓我務必牽好弟弟的手,丟了可能就永遠找不到了。我向父母保證,一定圓滿完成任務。為確保萬無一失,我找了根繩子分別拴在我們倆腰上,被擠脫了手,腰上的繩子還連著呢。那天的人是真多,這輩子我再沒見過那麼多人。我死死地抓著弟弟的手,還是被人流擠散了。問題是,當我們被擠散時,繩子不僅不管用,還影響了我擠過去抓弟弟。繩子那頭早被他解開了。我想去抓他時,旁邊的人不斷地踩著繩頭,我的腰被牢牢地拴住。我弟弟又消失了。」

  「後來呢?」

  「接下來的閱兵我一眼都沒看進去,一直找到大街上空無一人。風吹起滿地垃圾。維羅納在拉丁語裡,意思是極高雅的城市,那天我覺得到處是垃圾。我不敢回家。天黑了,我在大聖澤諾教堂下遇到我父母和僕人。他們說,能聯繫上的親戚朋友全發動起來了,大部分都去郊區找了,如果在大街上還能再遇到一個人,那也是幫忙找我弟弟的。」

  「他們沒收拾你?」

  「沒有,哪有時間收拾我?喝茶。」小波羅把最後一點茶平分到兩個杯子裡。「我們去了阿萊納圓形大劇場,去了朱麗葉老家,連朱麗葉的墓地都找了。最後你猜怎麼著?這小子在阿迪傑河的一個橋洞裡睡著了。這小子!」小波羅大笑起來,一直把眼淚笑出來才停下。

  謝平遙把茶喝掉。他沒覺得有什麼好笑。

  「我弟弟不在了。」小波羅聲音沉下來。他把茶壺蓋打開,倒出茶葉,一片片葉子在桌子上擺出來。「我是說,我弟弟他死了。」

  有點意外。不過使使勁兒也能猜得出來。「對不起。節哀順變。」

  「他怎麼就死了呢?小時候我恨死他了,沒事就玩消失。現在要真是玩消失多好;照你們中國人的說法,我願意天天給菩薩燒高香。」

  「中國人還有句話: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謝平遙說,「要不再泡一壺?」

  「飯吃了一半,門房通知說,有人找,他就出去了。再沒回來。」

  「誰找你弟弟?」

  「誰知道。門房也不認識。據他描述的那人長相,有人說是黑手黨。可黑手黨漫山遍野。」

  「哦。」

  他不知道小波羅的弟弟是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死沒死;若死了,也不知道死於何時何地,死於何事。他只能沉默,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儘管此刻沉默也不合適。他不太適應小波羅的性格,平常嘻嘻哈哈沒個正經,冷不丁又掏心窩子跟你兜底。

  小波羅也發現自己一不留心說進去了,趕緊調整面部肌肉,讓眼睛和腮幫子一起笑起來。他笑瞇瞇地摸著小鬍子,說:「我給那哥兒倆拍的三張照片裡,媽的,至少有一張是好的。」

  一覺醒來,過了鎮江。確切地說,錯過了鎮江。一路上的水文和景色,鎮江的和之前的差別不大,遺憾尚可忽略,小波羅可惜的是沒能進鎮江城裡,也沒有在南北運河的交匯處停下來認真看看。他睡過了,謝平遙睡過了,邵常來也睡過了。當時清醒的只有老夏和大徒弟,半夜裡他們倆悄悄地把船從碼頭裡搖出來,趁著夜風升起帆,一路長驅北上。夜間輕易不行船,天底下黑,運河裡更黑;正因為水面更黑,倒跟周邊區別開來,加上夜航船又少,師徒倆瞪圓了眼看前方,卻也一路平安順暢。都說夜路走得更快是錯覺,但以這一次師徒兩個的經驗,夜路的確走得更快。

  等小波羅和謝平遙他們被旁邊船上的叫賣聲吵醒,已是大清早。每日三餐的飯點兒上,都會有輕便小船在繁忙的水域上來回跑動。此刻,大嗓門的老闆娘在一遍遍重複早餐的種類:豆漿、燒餅、油條、豆腐腦、稀飯、包子、蒸餃、窩頭、麵條,還有鹹菜、豆腐乾和酸辣椒。小波羅推開窗戶,看見水汽氤氳的河面上錯落行走著的幾艘船,如同穿行在仙境。因為霧氣流轉升騰,老闆娘站在船頭叮叮噹噹地敲著碗盆的喊叫聲也突然變得邈遠,矮矮胖胖結實的老闆娘,在小波羅眼裡像仙女一樣風姿綽約。更渺遠的岸邊生長著影影綽綽的蘆葦和野草,跟昨晚睡前的清明夜色比起來,眼前的霧中風景讓小波羅有點糊塗了,有隔世的迷離。他拍著牆問隔壁,現在到哪兒了?謝平遙也剛醒,打開推拉門出來問船家。睡足了一夜剛換過班的二徒弟說:

  「正往揚州走。」

  「鎮江呢?」

  「被你們睡過去了。」二徒弟笑嘻嘻的,很為自己這個別緻的說法得意。好像他一直醒著,眼看著鎮江被一寸寸迎過來又被送走。

  謝平遙一拍巴掌,在小波羅的計劃裡,是要去鎮江城裡轉一圈,再好好看看南北運河是如何在此地交匯的。他後悔沒有及時提醒老夏,但又記得似乎說過。就算不特別交代,也不該把如此重要的地方省略過去啊。他正猶豫怎麼跟小波羅解釋,老夏過來說:

  「對不住,我做的主。這一段的費用可以單獨挑出來,算我的。」

  「不是錢的事。」

  「我知道。」老夏說,「是命的事。」

  謝平遙停下來,準備等他說完了一併譯給小波羅。老夏大喘了一口氣,「昨晚上岸置辦吃食,撞見那個短袖汗衫了。」謝平遙等他繼續說下去。老夏又說了五個字,「他是漕幫的。」謝平遙不吭聲了。

  漕幫他太明白了。漕幫興起於清江浦,他就是那地方來的。他司職翻譯,但平日裡也沒少見漕幫的事跡。自雍正二年首創,漕幫倒也做過一些有益漕運和社會民生的好事,河道上的吃拿卡要,漕運和社會上的欺瞞霸凌,官方伸手莫及,漕幫就以民間行會的方式參與治理,靈活迅疾,立竿可以見影,儼然是運河沿線的一股清流。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權力大了也不是說管就能管得住的,慢慢就有了黑幫的性質。謝平遙到漕運總督衙門和清江浦時,因為漕運的式微和官府的管制,漕幫也不復原來的漕幫,慢慢地都從水裡上了岸,既有的諸多規矩早已經渙散,牙咬得狠一點的都可以拍胸脯子說自己是漕幫的。打家劫舍的說自己是漕幫的,欺男霸女的說自己是漕幫的,偷雞摸狗的也說自己是漕幫的。說了你就不敢惹,越發讓很多流氓無產者和資深壞人猖狂。

  謝平遙在造船廠附近的麵館裡吃飯,經常有三兩個漢子進來,吃完了抹抹嘴,一句「老子是漕幫的」,就算付了賬,轉身就走。老闆的小眼只是撲閃撲閃,賠著笑,等他們走遠了再吐唾沫跳腳罵他們十八輩祖宗。謝平遙頭幾次見,還正義感爆棚,問店家為何不要飯錢。

  「誰知道他們真假,」老闆說,「萬一是個真漕幫,惹得這些爺心情不好了,帶幾個流氓砸了小店,我找誰喊冤去?」

  「姑息養奸只會越演越烈。」

  「您是衙門裡的,你們管嗎?」

  謝平遙張口結舌。

  「你們都不管,咱這升斗小民哪敢衝上去?衝上去就是找死。」

  「那我也說是漕幫的,也可以免單?」

  「您是大人,我相信您一定不會這麼幹。」

  謝平遙臉紅一陣白一陣,真不知道老闆是誇他還是罵他。

  另有一次,那會兒他還在衙門裡,分管寶應和淮安之間河道的漕幫頭目來鬧事,要求提高關卡的稅收分成。理由就一句:兄弟們活不下去了。安撫的官員奇怪,兩個月前不是剛提了一個點?鬧事的說,這兩個月我兄弟的人數增了兩個點。安撫的官員一甩袖子,那是你們的事。鬧事的說,我們只是及時向大人匯報,怎麼做大人看著辦。兄弟們要是餓得跌跌爬爬,不小心打碎點啥,您大人有大量,也多包涵哈。他們是短衣,沒長袖子可甩,就甩甩手,走了。接下來輪到安撫的大人圍著一棵石榴樹轉圈子。轉了幾十圈,大人停下來,對旁邊端著紙筆伺候的下屬說:

  「娘的,再提一個點。」

  下屬提筆蘸墨,「大人,當真提?」

  「不提,捅了婁子算你的還是算我的?」大人對著皇城的方向遙遠地一抱拳,「咱們做臣下的,當以江山社稷為重,上以廣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

  由此,漕幫在老夏那裡的弦外之音,謝平遙一清二楚。

  船主遇到短袖汗衫純屬偶然。黃昏時他們到達靠近鎮江城的最大一個碼頭。跑長途的老大和水手們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心得之一是:若非必須,少在城市裡夜泊,一是擁擠,進出碼頭麻煩;二是費用高,泊船的錢貴,採買生活補給的花銷也高。穿過護城河,十米之外物價翻倍是常識。黃昏降臨,離城還有一段距離,老夏決定休息,泊靠在近城的一個古鎮上。停當下一個好位置,老夏囑咐大徒弟守船,他帶二徒弟和邵常來去集市。謝平遙陪小波羅上岸就近逛逛,差不多的時候回船吃晚飯即可。

  小波羅和謝平遙去了鎮上一家老府邸,南宋一個進士修的。可惜該進士幾代之後斷了香火,大宅子被別人輪流住,五六十年前開始荒廢,因為總鬧鬼。當地傳聞,每月初一、十五的後半夜,天井裡就有歌哭同時響起,腔調陌生,聲音有種陳舊的沙沙聲,彷彿穿越了漫長時空,風塵僕僕地趕到這個巨大的院落裡。小波羅他們倆進到府邸,看到房屋傾圮,雕樑畫棟油漆落盡,不免心傷。唯一的生氣是滿目的荒草和十來個乞丐、流浪漢,他們不怕鬼。不怕鬼的還有在宅子裡穿梭的狐狸和黃鼠狼,見到洋人也傲慢地豎起大尾巴。

  集市旁邊是貨運碼頭。該買的都買了,老夏師徒和邵常來準備回頭。也怪老夏自己多事,他想看看鎮江這邊上下的都是哪些貨。時局堪憂,客船的生意越發難做,他早就謀劃,尋合適的時候改行貨運。二徒弟和邵常來在水淋淋的石階前等,老夏背著手一家家貨船看過去。一家剛裝好大理石的船靠在碼頭上,船不大,裝貨也不多,但吃水很深。他看了半袋煙的工夫,想這大理石可能往哪裡運。運河上走大理石船,跑船的都知道。因為船重,一般船都不敢碰,撞一下得散架,所以見了就禮讓三分;承運大理石是個苦差事,掙的是血汗錢,跑船的就無所顧忌,起了糾紛可以不要命,搬起石頭就砸。老夏看完了,繼續往前走,一抬頭,看見傍晚的光線裡站著的短袖汗衫。穿的還是短袖汗衫,換了另一種灰麻色的。儘管天色暗淡,老夏還是在一瞥之間看見短袖汗衫的目光,也就是說,短袖汗衫也看見他了。老夏低下頭,裝作趕路要緊,也不再看下去,急匆匆離開了貨運碼頭。邊走邊在腦子裡回放看見短袖汗衫的場景:先是短袖汗衫,然後是他的目光,然後是他周圍的幾個人。幾個呢?五個?他閉上眼,看見了六個人。一個穿長衫,五個短打,六張陌生的臉。然後,他看見他們身後搭的一個涼棚,四根木樁,棚頂苫的是船上常用的雨布,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然後,他看見了那面繡著一個金黃的「漕」字的紅色三角旗,背後立刻出了一層汗。這樣的旗子見過不少,顏色和形狀各不相同,意思一樣:漕幫。往前數五到十年,見到這樣的旗子等於見到親人;現在遇上,只能怨你運氣不好,出門撞見了鬼。他沒聲張。回船上引火做飯,吃完了收拾停當,各人該幹什麼幹什麼。他跟大徒弟醒著,等其他人睡著了,碼頭也安靜下來,解纜起錨,篙下水務必要輕,讓船悠悠地走,如在夢中。

  從城外繞過,船行順利,一路把天走亮了。

  小波羅打開窗戶問:「到底怎麼回事?」

  「為避開漕幫。」謝平遙站到小波羅的床前。小波羅光著膀子坐在床上,他喜歡裸睡。為了讓小波羅迅速明白問題可能有的嚴重性,謝平遙補一句,「這個漕幫,你知道的,有時候像意大利的黑手黨。」

  小波羅身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撲通躺回到床上,說:「媽的,好吧。」

  遠遠看見揚州城,船老大就提醒小波羅和謝平遙,準備好下船。想看多久看多久,揚州是個慢城,可以把鎮江的時間補回來。最後他對謝平遙嘿嘿一笑,「還有漂亮女人。」這句話謝平遙也給小波羅翻譯了。小波羅打了個響指,也嘿嘿一笑,必須的,馬可·波羅為揚州廣而告之,整個歐洲都知道這地方出美女。小波羅甚至說得出揚州為什麼是個「美女窩」,很簡單:南來北往的男人多,南來北往的女人就多,南來北往的美女自然也多。運河線上的國際大都市嘛,漕運的中心,江南漕船都要彙集於此,名副其實的「銷金窟」,就像威尼斯。

  老夏對女人的事不避諱。吃了大半輩子水上飯,跑長途的孤寂枯燥,他早體味到了骨頭裡;在他的理解裡,男人需要女人,跟船需要水一個道理。小波羅更不會遮遮掩掩。李贊奇特別交代過,小波羅是個「正常男人」,羅密歐和朱麗葉的老鄉嘛,情感啥的需求多一些很正常。謝平遙回他,什麼是「不正常男人」?李贊奇說,不是不正常,是不能「正常」。咱們喜歡走極端,要麼動輒三兩下把自己扒光,要不就衣服穿得太多,左一件右一件,身上穿一堆,裡三層外三層,頭腦裡再穿一堆,怎麼脫都脫不徹底。別不好意思,咱倆都是。謝平遙不置可否,但他知道李贊奇也知道,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進揚州城之前,我們的謝平遙對女人存了一份心,但結果並不讓人滿意。他和小波羅去對了地方,卻見錯了人。就因為進「眾姑娘教坊司」之前,兩個人順道逛了一家倒閉的刻書局。

  如果那家名為「倉頡」的刻書局不是在去眾姑娘教坊司的必經之路上,如果倉頡刻書局不倒閉,門口不掛著一個「廢舊雕版折價鬻售」的招牌,他倆也不會側個身就進去了。「鬻」字讓小波羅大開眼界。到目前為止,他來中國後,這是他在招牌、告示、標語上見到的最繁複的字,他猜這個眼花繚亂的字一定極高深。謝平遙告訴他,沒什麼高深的,主要有兩個意思:一是稀飯;另一個是賣,買賣的賣。這地方原來是印書的,現在幹不下去了,印刷的工具在降價處理,賣。小波羅一定要進去看看,他說:

  「下半身的問題很重要,上半身的問題也很重要。」

  謝平遙想,這就是他媽的區別,這句話要他說,他一定會說成個比較級:「下半身的問題很重要,上半身的問題更重要。」

  倉頡刻書局倒閉了真是可惜,完好的雕版就不說了,單要處理的殘破缺損雕版就讓謝平遙眼珠子往下掉。有《注東坡先生詩》,有《二十四史》,有白居易的《白氏長慶集》,有《山海經》,有《水經注》,有龔自珍的《己亥雜詩》,還有《竹西花事小錄》。店主特地給謝平遙推薦了後者,拿出一冊書,書就是那些雕版印出來的。此書謝平遙聽過,讀書時有個愛鑽牛角尖、好讀生冷偏僻之書的仁兄,對這本書有所涉獵,唾沫星子飛濺地給他們比畫過。此書刊行於同治年間,由芬力它行者等人所著,把揚州竹西一帶的八大家青樓詳細捋了一遍,既是當年竹西妓院行業一份詳實的調查報告,也是當時最可靠的買春指南。芬力它行者們把八家妓院的四十六名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名妓寫得風流飽滿,一時間,不少男人聽見書名就開始流口水。謝平遙很想買下,無奈囊中羞澀,打過折那些雕版也不是個小數。店主也沒指望他買,只想讓他推薦給小波羅;錢這個問題上,洋人多半更靠譜。小波羅也喜歡,哪一塊他都喜歡,因為不認識漢字,哪一塊對他來說又都一樣,所以又不必非得買《竹西花事小錄》。他跟謝平遙說,東西太多帶不了,遼闊的大清國他才走一小半,好東西肯定不可錯過,但也只能意思意思了;何況,馬上還要去那啥呢。謝平遙就給他推薦了《己亥雜詩》中的一塊破損的雕版。那塊裡有他非常喜歡的一首詩,前些天剛剛重讀過:

  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

  誰分蒼涼歸棹後,萬千哀樂集今朝。

  他自己挑了一塊康有為的《日本書目考》的雕版,不大。發現此書的一部分雕版他有撿了大漏的驚喜。上海大同譯書局四年前(1897年,丁酉年冬)的那個版本,他讀過。此書名為考辨書目,實則別有懷抱,記述了南海先生很多想法,後來戊戌年的維新,與之一脈相承。沒想到倉頡刻書局也會有。

  店主先用宣紙再用棉布,把雕版分別包好,兩個人每人抱一塊雕版進了眾姑娘教坊司。這地方是老夏從同行那裡打聽來的,說肚子裡有墨水的人愛去。聽名字就有文化。教坊司在過去是朝廷管樂舞的機構,後來成了培養能歌善舞的藝伎的地方,再後來,比如現在,就剩個好聽的名字了,跟《竹西花事小錄》裡的那八座青樓沒任何區別。但它的名字真是好聽,「眾姑娘」充滿喜興,大有來此即可閱盡人間春色的豐沛之感,而「教坊司」等於在「妓院」兩個字上蒙了一塊遮羞布。必須承認,有這塊布跟沒這塊布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來教坊司的男人理直氣壯,總認為去的地方光明正大、高雅脫俗。

  眾姑娘教坊司的裝潢確實相當高雅,毫無香艷和慾望氣息。謝平遙也以為進的是一家書院,滿牆掛的都是文人字畫,他數了一下,「揚州八怪」的字畫差不多齊了。小波羅也以為走錯了地方,他跟謝平遙說,看到大堂這架勢,他覺得「下身一涼」。老鴇上來迎客,大人、先生、爺地叫,好像來這地方的不是大人就是先生就是爺。她給他們兩人簡要地介紹了「眾姑娘」。姑娘都在雅間裡,每一個都色藝雙絕。這一邊的雅間是來文的,房間名取自《詩經》,比如「關關雎鳩」之類,聽著挺素;那一邊是來武的,房間名皆活色生香,如「柳浪聞鶯」等等。謝平遙還沒弄明文和武的區別,小波羅等不及了,他給謝平遙比畫,圓的、胖的、大的就行。不要謝平遙翻譯,老鴇也看明白小波羅的口味,她往武的那邊欠欠了身,「洋大人,這邊請。」小波羅也不客氣,把自己的雕版往謝平遙懷中一塞,屁股一扭就跟老鴇去了,枴杖也來不及拄,拎在手裡催老鴇快走。老鴇走幾步,回頭對迎面過來的另一個女人說:

  「天香妹妹,伺候好那位爺。」

  天香年紀稍小一點,長得也漂亮,她問謝平遙:「這位爺,您是這邊,還是這邊?」張口的時候能看見左邊露出一點小虎牙。

  謝平遙已經出了一身汗。妓院他不是頭一次來,在翻譯館時,跟幾個光棍同事去過兩次上海的妓館。但那是團體作案,羞怯和不安大家分攤,落到他頭上的已經不多了。那兩次去的是同一家,那家的裝飾一看就是幹這營生,進了門就讓你感受到,身體的快樂至高無上,是絕對的硬道理,房間裡不僅有陳舊的春宮圖,還有拙劣的西洋裸女的油畫。每一個細節都在鼓勵和催促你,膨脹膨脹,敞開敞開,爆發爆發,節制和安寧在那裡是非法的。就算滿眼滿耳的鼓勵,謝平遙還是彆扭,他始終克服不了一個障礙:兩個從未謀面的男女,突然以如此坦陳的方式彼此深入,而結束之後如同從來沒見過。這感覺很怪,類似恍惚,他忍不住要想,在此之前對方在幹什麼,在此之後對方又會幹什麼。所以那兩次他都不是很成功。第二次,他覺得已經進步多了,穿衣服時,藝名叫環翠的姑娘放肆地拍一下他屁股,說:「哥哥,你算剛開蒙。」環翠比他小三歲。

  「我說爺,要不您也來武的?」

  他在天香狡黠的微笑裡看見了安穩的世故和慾望。他不知道她是管事的還是做事的。他覺得自己瞬間膨脹起來。如果這個時候把這個叫天香的女人摁倒了,他確信可以把整個事情做得山呼海嘯又從容有致,但他感到身上黏糊糊的。他解開脖子底下的盤扣,說:

  「春天了,我想先涼快一下。」

  天香笑了,牽起他的左手,以過來人的洞明和憐愛在他手心裡撓了撓,「請隨我來。」

  會客廳裡有兩個老男人在說話。長衫,瓜皮帽,蹺著二郎腿在喝茶。連著四把太師椅,謝平遙在第三把上坐下,與長衫外穿絲綢馬褂的男人隔著一張紅木茶几。那人五十歲上下,鬍子細長,喝茶時關不著鬍子什麼事,他也不厭其煩地屢屢將它理到一邊。謝平遙順手把兩塊雕版放在兩人之間的茶几上,咚一聲,絲綢馬褂瞟了一眼,繼續跟他旁邊的瓜皮帽說話。

  瓜皮帽說:「一言難盡哪。」

  「有什麼難盡?」絲綢馬褂哼一聲,「依我看,就一條,亂世須用重典。別給點顏色就算了,索性開他個染料鋪!」

  天香給謝平遙斟過茶,說:「有事可隨時找我。」臨走又拂一下謝平遙的手面。這個小動作沒逃過那二位。

  瓜皮帽說:「天香姑娘還是喜歡年輕的啊。」

  絲綢馬褂用下巴指指天香,說:「你個老東西,你不也是見著年輕貌美的就往上蹭嗎?」

  天香捏出蘭花指,嚶嚀一聲,做羞澀狀,「兩位大爺太壞了,吃著碗裡看著鍋裡。」

  「碗裡是碗裡的味兒,」瓜皮帽說,「鍋裡是鍋裡的味兒嘛。」

  天香甩一甩手,飄飄舉舉已出了門。

  「年輕就是好啊。」絲綢馬褂又瞟一眼茶几上的雕版,「這位爺,這方方正正的是什麼寶貝呀?」

  「雕版。」謝平遙喝了一杯茶,窘態差不多平復,再一杯茶的工夫,他就可以去找天香。天香是文的他就來文的,天香是武的他就來武的。「前面倉頡刻書局處理的。」

  倉頡刻書局讓絲綢馬褂有了興趣。「他們家呀——可以欣賞一下麼?」話說了半截子。謝平遙把包裹推過去。絲綢馬褂打開包裹,把雕版端著放遠了看,「哦,龔定庵的。他們家愛幹這個。」他反著看字也把那首詩念了出來。放下。打開另一個包裹。遠看近看,正看側看,口中唸唸有詞,「這誰寫的?腔調有點眼熟啊。」看了半天,最後說,「沒讀過。什麼書?」

  「《日本書目考》。康南海先生著。」

  會客廳裡突然安靜下來。等絲綢馬褂啪一聲把雕版撴到茶几上,謝平遙才意識到兩個瓜皮帽有一會兒沒出聲了。

  「就是這個康有為,壞了我大清朝的規矩!」絲綢馬褂撴下雕版,拍案而起。

  「還有那個梁啟超!」瓜皮帽也站起來了。

  在妓院裡談論起時事,謝平遙有點反應不過來。

  「我想請問閣下,為什麼買這兩位的雕版呢?」絲綢馬褂問謝平遙,「龔自珍、康有為,倒是同路人啊。」

  謝平遙的經驗之一是,決不跟腦子生銹的人談政治。「碰巧見到,就買了。」

  「為什麼不碰巧買曾國藩和徐桐大人的?李中堂李大人的也行啊。」

  「沒見著。」

  「不這麼簡單吧?」

  認準了你怎麼解釋都沒用。謝平遙想,不跟他們囉唆,直接來個釜底抽薪的,「康南海也罷,徐桐也罷,李中堂也罷,跟咱們有關係麼?咱們三個就是嫖客。」

  「這話我不愛聽。咱們不一樣。」絲綢馬褂說,「鄙人嫖的不是維新的妓女。鄙人嫖的妓女是小腳,還要三從四德,她們還沒把自己給變法了!」

  聽見動靜,天香進了會客廳。她對國是不感興趣,康有為、李鴻章是誰她也不關心,她只想和氣生財。「三位爺,三位大人,千萬別在咱這地方辯論大事,影響情緒。情緒不好,各位爺都知道,壞了好事還是次要的,傷了貴體那就事大了。」她先安撫兩個瓜皮帽,「二位爺,你們再喝兩盞,茶錢一概免,算小女子天香的。」接著拉謝平遙的衣袖,「這位爺,我看您汗也晾得差不多了,良辰苦短,韶光易逝,您再不抓點緊,那位洋大人好事結束了,他那爪哇語咱們可聽不懂啊。」

  絲綢馬褂說:「天香姑娘,還有什麼洋大人?」

  天香知道說走嘴了,趕緊找補,「哪有什麼洋大人,那位爺姓楊。」

  絲綢馬褂哪裡肯信,「天香姑娘,事關民族大義,出言務請慎重。」

  天香摀住了嘴。瓜皮帽一陣疾風,已經出了門,大廳裡傳來他的聲音:「那個洋鬼子,在哪兒?」謝平遙跟著也出去,小波羅是他帶過來的。謝平遙出門了,絲綢馬褂也跟著出去,順手抓上雕版,一手拎一塊。謝平遙看見老鴇在大堂裡跺腳,喊著快來人快來人。她剛才被瓜皮帽抓住了領口,質問洋鬼子在哪兒。為了能喘上口氣,她供出了小波羅的雅間——「鴛鴦交頸」。瓜皮帽在走道盡頭拐了彎。絲綢馬褂輕車熟路地追上去,嘴裡說:「等等,給你傢伙!」謝平遙又跟在絲綢馬褂後面追。

  眾姑娘教坊司開業以來大概從沒遇到此種荒唐事,嫖客打著民族大義和家國情懷的旗號幹起來了。該事件的結果是這樣的:絲綢馬褂給了瓜皮帽一塊康有為著作的雕版,瓜皮帽就一腳踹開「鴛鴦交頸」的房門;可憐的小波羅正在一個肥白的女人身上做最後衝刺,一抬頭,腦門上被瓜皮帽來了一雕版;瓜皮帽只有一次機會,再想來第二下,小波羅已經從床上跳下來,他在抓住瓜皮帽胳膊的同時,還記得把被子蓋到不喘氣地尖叫的女人身上;絲綢馬褂和謝平遙都看見了小波羅依然昂揚的下半身,也看見了小波羅一用力,瓜皮帽被甩到了床底下;絲綢馬褂也舉著雕版要衝過來,半路上被小波羅光腳踹了回去;這個小波羅一身硬邦邦的肉,渾身長著凌亂的毛,放倒了兩個人,他才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血,在被子上蹭乾淨手,意猶未盡地拿起衣服開始穿;穿衣服時問謝平遙:

  「這兩塊貨被瘋狗咬了?就憑他倆,也想謀殺老子?」

  他穿好衣服,眾姑娘的護衛也到了。老鴇沒為難絲綢馬褂和瓜皮帽,他倆顯然是常客,似乎還有點地位。讓道歉肯定不可能,醫藥費也抵死不給,老鴇只好以眾姑娘的名義出。她讓謝平遙翻譯給小波羅,對不住了,就是點意思,止住額頭的血是足夠了。此外,小波羅這次免單。

  「老子真是白幹了!」小波羅生氣地說,「這叫什麼事,兢兢業業半天,竟然他娘的一事無成!」

  「抱歉抱歉,」老鴇說,「歡迎下次再來,要不今天也行。一定優惠,買一送一。」

  「心情壞了。」小波羅說,「走了。」拎著枴杖氣鼓鼓地跟謝平遙離開了眾姑娘教坊司。出那條街後問謝平遙,「你呢?」謝平遙兩手一攤。小波羅開心了,說,「雖然干了半截子還不如一點沒動,但想到還有啥事都沒做的,就覺得做了半截子也是不錯的。」謝平遙聳聳肩。臨走時天香姑娘又在他手心裡撓了撓。撓在手裡,癢在心中,但咬牙止癢,他咬了咬牙,跟小波羅出了眾姑娘。沒忘記那兩塊雕版。

  回到船上,謝平遙到自己臥艙找龍泉印泥。印泥含硃砂、珍珠粉等成分,有消炎止血之功效。最早的著名印泥品牌之一,福建漳州麗華齋的八寶印泥,當初就是作為治療外傷的「八寶藥膏」用的。他拿著印泥敲小波羅的艙門,小波羅在裡面窸窸窣窣半天才開門。謝平遙聞到一股淡淡的腥味。小波羅也不避諱,指著窗戶外的河水,嘿嘿一笑:

  「都是那幾毫升搞的鬼。排掉它,咱們就又是正經人了。」

  市聲從窗外湧進來,沒有人會注意曾有幾毫升奇怪的液體落進了水裡。運河浩蕩,多奇怪的液體也是水落到了水裡。謝平遙打開印泥,挑出一坨,往小波羅額頭上抹。消炎止血也很重要。

  單子上列了一長串,在揚州要做的事很多。小波羅拿過筆,最先點的是紫籐街附近的府衙,他認定馬可·波羅在那裡管過事;接著點耶穌聖心堂,然後才是御碼頭和其他地方。出門時他又改了主意,決定先去教堂。

  謝平遙陪同兩個比利時專家來過揚州,聽說過這座耶穌聖心堂,那時候還沒徹底建好。府衙裡的官爺陪他們到富春茶社吃早點,在熱氣騰騰的千層油糕和翡翠燒賣的香味裡,這座在建的天主堂成了當地人最重要的談資。因為地處缺口城門旁邊,他們習慣叫它「缺口天主堂」。當時來去匆匆,只聞其名,未見其實。這一次見到了,發現這教堂確實有點意思。中西合璧:中世紀的哥特式教堂建築,坐西朝東,有兩座十七米高的鐘樓;教堂前有中式的大門和照壁;磨磚刻的門樓,上方正中嵌著「天主堂」三個字。再往前,是兩棵不太粗的懸鈴木。被稱作「法國梧桐」的樹,在揚州還很稀罕,前幾年剛從上海移植過來。上海的懸鈴木本是從英國引進的,但因法國租界裡種得更多,葉子又像梧桐,陰差陽錯,成了「法國梧桐」。

  教堂沉重的門緊閉,四周靜極,側耳才能聽見遠處有人叫賣豆腐和香干,偶爾幾聲鳥叫,也不是從懸鈴木上傳來的。謝平遙叩門,沒反應。小波羅把枴杖夾到腋下,直接推開了。儘管彩繪玻璃透進來半中午明媚的天光,室內十根粗大的柱子伸出的燭台上,以及中間的祭台上都點著蠟燭,教堂裡還顯得幽暗。祭台上供奉的耶穌聖心像,在燭光裡幽幽地閃動。讓謝平遙心驚的是祭台前安靜垂首的十來個人,兩個外國人,其餘都是中國人,女人衣服肥大,男人拖著辮子。門被緩慢推開,聲音低沉,他們驚恐地睜大眼睛,集體向門口轉身;與其說他們被開門聲驚動,不如說那個不斷生長擴大、變換形狀的明亮光塊刺激了他們的眼。

  身材高大、一身黑色法衣的神父用英語問:「你們是誰?」

  小波羅說:「我從意大利來。」

  旁邊的一位身材瘦小的神父用意大利語問:「意大利哪裡?」

  「我叫保羅·迪馬克,維羅納人。」小波羅也用意大利語回答。

  自此之後,他們一直用意大利語交流。謝平遙不懂意大利語,只能坐在一邊禮貌性地點頭示意。一旦需要他對某個問題做出解釋,他們會轉用英語問他。和他一樣,那位身材高大的神父也不懂意大利語,他跟瘦小的同事交流用的卻是德語;高神父與小波羅交流時,高神父的德語由矮神父翻譯成意大利語轉述給小波羅。也就是說,除非某個話題跟謝平遙有關,他才能聽到英語,其他時候穿梭於他耳邊的只是聽不懂的德語和意大利語。很快他就明白,他們在委婉地迴避他。坐了一盞茶工夫,禮貌盡到了,他借口瞻仰教堂的其他部分,起身離開高神父的會客室。

  關上房門的一瞬間,他看見高神父激動地站起來,揮起緊握的拳頭,一張白胖的臉像麵團一樣突然收緊。儘管謝平遙不懂德語和意大利語,但它們和英語同屬印歐語系,部分詞句在發音和語法結構上有其相似性,有些關鍵詞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他們的談話中出現過義和團、扶清滅洋、八國聯軍、北京、使館、大清國的皇帝和皇太后,還幾次出現過同一個人名:費德爾,費德爾·迪馬克。

  十幾個中國男女此刻按順序坐在一排排長椅上,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人給他們講解《聖經》。推門而入的時候,這些人對謝平遙十分警惕,聽到小波羅會說洋話,稍稍放鬆一些,及至他們和神父進了會客室,他們才算真正安下心來。現在謝平遙坐在最後一排椅子上,他們也不過回頭看一下,講的接著講,聽的接著聽。戴眼鏡的斯文男人在講摩西帶領以色列人穿過紅海的故事。

  埃及人的騎兵翻過山岡,馬蹄和戰車揚起的塵煙升到空中;由遠而近,眼看追上來了。摩西把枴杖插入大地,一時間風雲變色,天暗下來。紅海開始動盪,沿著一條線向兩邊掀起巨大的波浪。如同拔地而起,波浪變高變大,直到成為兩堵沖天的高牆:紅海用波浪阻擋波浪,用海水隔絕海水。在兩堵憤怒的水做的高牆之間,是一條佈滿沙石的乾燥的海底之路。幽暗的海水讓白天變成夜晚。摩西拔出枴杖,轉身對以色列人振臂高呼:「跟我來!」以色列人在埋鍋做飯的地方點燃火把,高舉火焰跟隨摩西。海水的喧囂此刻已然止息,世界如此安靜,「主與我同在」,只聽見眾口一詞的虔敬的頌禱之聲,他們穿過了紅海。

  多年前謝平遙讀過《聖經》,這一段原文早已經記憶不起,跟戴眼鏡的斯文男人講的肯定有所出入,但他不得不承認,此人的演繹莊嚴生動,如同眼前的這座教堂本身。講完了,其他人開始小聲討論,戴眼鏡的斯文男人走到謝平遙旁邊坐下。「見笑了,」斯文男人說。

  「不,肅然起敬。」

  「你相信主與我們同在嗎?」

  謝平遙搖搖頭,「但是你信了,他就在。」

  斯文男人對他抱抱拳。有人叫他,他們有了新的疑問。謝平遙想等他回來再聊一會兒,他相信他們倆還可以聊出很多更有意義的東西。這時候,小波羅和兩位神父從會客室裡出來。他們得去下一個景點了。

  府衙進不去,守衛的兩個士兵歪戴涼帽,長矛和苗刀橫在胸前。官方重地,閒人免進。府衙門敞著,朱紅的大門油漆剝落,門兩邊的獅子比士兵不知道威武多少倍。小波羅把腦袋閃到一邊,脖子繞過長矛和苗刀的夾角往裡伸,看見了高大的門檻後面的那條青磚道,磚縫裡長出青草,路兩邊零散栽了幾棵樹,有松柏、槐樹和海棠;再往前,是大堂,隱約能看見堂上的桌椅和牆上懸著的匾額,是否「明鏡高懸」看不清,大堂光線有點暗。這一進院子到此結束。後面還有幾進院子,那些院子和房間用來幹什麼、有什麼人,只能猜了。

  小波羅縮回腦袋,說:「老馬可就待在這裡做官?」

  「那也是他自己說的。」

  「威尼斯人說他在揚州賺了滿滿一屋子的金銀,每頓飯有十四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陪著吃。」小波羅讓謝平遙翻譯給守衛的士兵。這句話有點無聊,翻譯給士兵聽更加無聊,不過謝平遙還是照做了。士兵的反應完全在謝平遙意料之中。他們板著臉,跟沒聽見一樣,唯一的反應是把戴歪的帽子扶正了。小波羅有點失望,自言自語,「反正我信了。」這句話不需要翻譯,但謝平遙順嘴給譯出來了。一個士兵先笑,另一個跟著也笑。為什麼笑,謝平遙不知道,但他們笑得很開心,好像小波羅「信了」是個笑話。小波羅對謝平遙說:「你信不信,我再說幾句,門旁的石獅子都得笑。」

  他們圍著府衙轉了一圈。小波羅還想再轉一圈,但兩圈跟一圈沒任何區別。除了朱紅的高牆,他不可能看到更多。他們就去了天寧寺西園,御碼頭在那裡。

  皇帝們沿運河下江南,都要在這裡下船。謝平遙跟小波羅講起《石頭記》。 《石頭記》在中國相當於但丁的 《神曲》,作者曹雪芹。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做過蘇州織造、江寧織造和兩淮巡鹽御史。織造和巡鹽御史是個什麼官,謝平遙跟小波羅說不清楚,反正官挺大,要不康熙也不會讓他在西園的御碼頭接駕。在西園,曹雪芹的祖父還奉命刊刻過《全唐詩》。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小波羅再好學,聽起來還是頗為吃力,聽著聽著就走神了。那天他們把剩餘的時間都耗在了西園,不過還是沒有留下多少值得一說的事情。小波羅在那天的日記裡,關於天寧寺西園和御碼頭,大部分筆墨都花費在一根馬尼拉方頭雪茄上。他說那天他在御碼頭的石階上坐下來,才發現腿腳和身體以及整個大腦都累了,他點了一根雪茄。那是有史以來他抽到的最香的一根。每吸一口煙,每吐一口霧,都有靈魂出竅的豐美享受,飄飄欲仙,妙不可言,這世上諸事,只有做愛時高潮的前兩秒鐘可比。他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有一個靈魂,頭有頭的靈魂,脖子有脖子的靈魂,胳膊有胳膊的靈魂,胸膛有胸膛的靈魂,肚子有肚子的靈魂,一直到腳指頭,腳指頭有腳指頭的靈魂。一口口煙吸進去又吐出來,所有的大靈魂小靈魂都飄飄悠悠地出來了。那個美。他寫道,雪茄的香味吸引了很多揚州的煙鬼,他們圍坐在他周圍,抬頭閉眼,如在夢裡,享受他的二手煙。還有兩條野狗,平常見著他這個異邦人就咬,那天一聲沒吭。它們在碼頭低三級的台階上趴著,如醉如癡,費了好大勁兒也只能睜開半隻眼。

  揚州雖好,路還是要走。小波羅的好處是,你讓他在一個地方待多久,他都能給自己找到樂子,玩得有滋有味;你跟他說得撤了,他拍拍手,轉身就能跟你一起上路。在船上他也過得快活,喝茶聊天,看看書記記東西,拿相機拍照,遇到分汊的水道,也會拿出羅盤裝模作樣地看看。抽完自己的煙若是覺得還不到位,會向老夏借他的旱煙袋過過癮。他覺得老煙袋裡積了多少年的煙油香得要命,還跟老夏討價還價,想把一尺多長的老煙袋買下來。老夏不賣,跑長途輕易不敢喝酒,女人也難得碰上一回,靠的就是這一口老煙。沒有抽空這點吞雲吐霧撐著,從南到北一路跑下來,那要把人膩歪死。年輕的時候他跑長途,帶過一條狗,好吃好喝地伺候,一趟下來三四個月,那狗最後還是沒扛住,跳下水游到岸上,寧願做條野狗。

  船一直在走,三餐飯都是在行進中吃。下揚州的好時間尚未過盡,進入四月多日,天更暖和。兩岸草木一片勃勃的嫩綠,綠中又有點透明的黃,美得讓人心疼。與豐饒的野地相違和的是,河堤上零星走著幾個乞丐,衣衫襤褸,褲腳吊在腳脖子之上。大人們拄著木棍,佝僂著腰,整個人被貧窮和絕望壓迫得毫無生氣。除了食物,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他們兩眼放出光來。而隨行的孩子,整個小身體上最亮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眼睛,因為瘦小,眼睛變得更大,每一艘船過去,他們晶亮的大眼睛都追著看。小波羅讓邵常來拿來一堆饅頭、燒餅,見到他們就hello一聲,用力把食物扔上堤壩。

  又經過一艘沉船,老夏提醒,前面就是邵伯古鎮和邵伯閘。房屋和村鎮陸續出現在河兩岸。大大小小的碼頭多起來。南方的建築恍恍惚惚地倒映在水裡,看不清的行人和動物也在水裡走動,彷彿運河裡另有一個人間。按照計劃,他們得在邵伯鎮上置辦一下給養,備足了再去等候過閘。

  河道悠長,拐個彎,果然看見遙遠處一片遼闊的水面。那片大水上密密麻麻停著無數只船。

  二徒弟叫了一聲:「媽呀,這得多久才能過完。」

  小波羅知道遇到了傳說中的狀況,從椅子上站起來,很是興奮。邵伯閘是運河上的重鎮,要害所在,南來北往的船隻都經過這裡。只是大清國地勢南低北高,此地水位南北落差明顯,邵伯閘只能採用三門兩室的方式分級提水,讓船隻通行。三道閘門,兩個閘室,提起,放下,再提起,再放下,如此反覆。閘室又小,一次進不下多少條船,兩邊的船隻積壓得就很多。淡季當天通航還有可能,漕運和水運旺季,或者趕上天旱水位上不來,憋個十天半月都不在話下。老夏說他在邵伯等候過閘時睡了這輩子的第一個女人,沒任何問題,等這麼久,認認真真生個孩子都來得及。積壓這麼多船,一想到接下來漫長的等待,大家都著急。小波羅不急,既然等待是經行運河的必由之路,為什麼不好好感受一下這個等待呢。

  他們在邵伯鎮下船。以老夏的經驗,這麼多船起碼要等四五天,所以囑咐邵常來備足食物、日用品和水。邵常來買了滿滿一挑子東西回來。小波羅和謝平遙也在鎮上逛過了一圈。船出發,往更多的船裡擠。

  他們排在最後。如此壯觀的場面小波羅從沒見過。威尼斯的潟湖裡船也不少,城裡的河道中也穿梭著很多貢多拉,但跟這裡沒法比。有的平底貨船一支船隊就二三十條船,船頭連接船尾,浩浩蕩蕩甩出去三四里地。船的種類也多,漕船、商船、官船、客船、一般的貨船、民用的大船小船;有搖櫓的、撐篙的、划槳的、張帆的,還有兩艘蒸汽動力的小火輪。船的長相也各不相同,有的龍骨高得像個笑話;有的船底平如盤碟,兩斤重的魚甩個尾巴,水花也能濺到船裡;有的船艙四周掛滿紅燈籠,這種船看得小波羅心裡直癢癢,聽說是妓船;還有雕樑畫棟的短途遊船,就算堆在船閘前等候,船主也要履行承諾,絲竹管弦嘈嘈切切還在演奏,這也成了一景,引得四周船上等待的人伸長腦袋圍觀;也有威嚴的船,不知道艙房裡待著的是達官還是巨賈,或者是顯赫人家的小姐、親眷,總之所有門窗都緊閉,窗簾也遮住,外人窺不見其中的細節,連船上伺候人的丫頭小廝也極少見到走動,整條船沉默得像一座建在水上的房屋。但這片臨時的超大碼頭吵鬧得要死,每人冷不丁開一次口說一句話,碼頭就像一口滾沸的大鍋。水上生活慣了的人嗓門都大,隔一條船的距離說話也得聲嘶力竭地喊。謝平遙坐在船頭的竹椅子上,覺得前邊的吵鬧聲真要把運河給燒開了,他們的船隨時可能被沸騰的河水乒乒乓乓地頂起來。

  小波羅不讓他閒著,讓他和邵常來幫忙,他要拍照。一會兒在甲板上拍,一會兒跑到船尾拍,一會兒又要爬到桅桿上拍,那樣可以把整個停泊的場面拍下來。上上下下,前後左右,拍了個遍。有人看見他像個笨拙的猴子纏在桅桿上,遠遠地向他吆喝、吹口哨,他也弄不明白人家是喜歡他還是討厭他,騰出手來一律送人飛吻。

  等他忙活完,拍照的激情耗得差不多,天也黃昏了。水面上升起連綿的炊煙,整個邵伯閘籠罩在晚飯的香氣裡。

  晚飯後,前方有人喊,動了動了。過半個時辰,他們前面的船才開始緩慢地移動。別人動他們也得跟著動,可剛往前挪了不足三丈,又停下來。視野裡的其他船也都停下。閘前重新成了一片泊船的大碼頭。老夏跟小波羅和謝平遙說,困了就可以睡了,下一次再往前挪,恐怕得半夜了,那還得管閘的官爺心情好,心情不好,這就是今天最後一次了。小波羅和謝平遙在甲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了些什麼他們自己說完也都不記得了。四周的船上有一半點起了燈燭,一半黑著。那些黑著的船頭,多半有一兩個忽明忽滅的亮光,是船主、水手和乘客們在抽煙。小波羅也在抽煙,想邀請老夏也來一塊兒抽兩袋,老夏說,他先瞇一會兒,半夜還要起來,萬一開閘放行,一寸也不能錯過。

  然後,困意襲來,他站起身,跟小波羅說了晚安,往自己艙房走。

  第二天醒來,謝平遙無從判斷夜裡他們是否往前挪了若干米。周圍還是那些船,要挪也是一起挪,算平移。當然老夏告知,還是挪了,快半夜的時候。一夜又積壓了幾十艘船,後面的隊伍越來越長。一千多年來,這個時候都是運河最忙的時候。他在漕運總督部院時,有個老上司跟他說,如果運河是條死水,每年春夏之交,來往的船隻穿行水上,摩擦生熱也把河水給煮開了。小波羅又爬上桅桿,他為他們的船被淹沒在前後浩蕩的大軍中大加讚歎。「太他媽壯觀了!」他說,全維羅納人只有他一個人如此幸運,見證了中國運河的強大。不是全維羅納人,而是全意大利人,全歐洲人。但他攀在桅桿上同時抽動鼻子,聞到了某種怪味。他對謝平遙說:

  「什麼味?」

  謝平遙說:「屎尿。」

  太陽在東方,霧氣繼續從水面上升起。一夜間河裡的便溺味隨水汽一起上升。

  距閘室還很遠,水面就開始收縮,仿如一個漏斗。擠擠挨挨的船慢慢排成兩列往前挪。行動遲緩到如果只盯著這一件事,那你簡直沒法忍受,會覺得那不是慢,而是根本就不動。可做的事反反覆覆做過了幾遍,岸也上了三次,到第三天上午,小波羅的好奇和耐心終於用盡,他第四次上岸。謝平遙跟著他一起,從一條船跳到另外一條船上,直到攀上堤岸。大徒弟也跟師父申請到岸上活動一下。他還記著師父在這個地方睡過一個女人。但他運氣沒師父那麼好,因為上了岸,小波羅突然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船閘竟能慢成這樣。

  河堤上長滿矮小的旱蘆葦、青草和很多種野花。一條路被無數雙腳光亮地踩出來。他們往遠處走,越走越高,最高處是三道閘門和兩個閘室。在第一道閘門之前,他們看見了一頭伏臥的大鐵牛,通體散發著鋼鐵的幽亮黑光。一個時辰之後,謝平遙一個在船閘執勤的朋友給他們介紹過這頭微微仰臉向天、雙角尖利的鐵牛:長一點九八米,高一點一米,重兩噸。

  繼續往前走,站到最高處,整個船閘的構造一目瞭然,三門兩室盡收眼底。當時正趕上一支運磚瓦的船隊準備過閘。該船隊有船十八艘,漫長的一支隊伍。進船閘之前,先解散船隊,第一道閘門提起後,一艘接一艘進入第一個閘室。閘門嵌在兩個大石墩子之間。幾十個人力光著膀子推動絞盤,油亮的汗珠在繃緊的脊背上滾動,陽光照過來,每個人的身體都在閃閃發光。閘門緩緩地提升起來。一支船隊就佔滿了整個閘室的一邊。全進來後,每艘船靠著閘室牆壁,首尾各有一根粗大的纜繩,把船拴牢在牆壁上一個個方框裡的鐵鉤子上,固定的同時,第一道閘門放下,第二道閘門開啟。第二個閘室的高水位注入進來,第一閘室水位升高,把船一點點抬起。等第一閘室的水位和第二閘室持平,船駛出閘室,重新進入了運河,然後編隊再次進發。當它們駛出第二閘室,開啟的閘門又關上。而身後,新的一撥船隻已經進入了第一閘室。如此反覆。與此同時,南下的船隻也循同樣程序,與北上的船隻相向而行。在閘門升降之間,在閘室注水、水位持平、船隻行駛之間,只有閘門前指揮員的令旗在揮動,只有推動絞盤的漢子們齊聲的號子在響。運河上的航船得以上下通行。

  小波羅咂嘴搖頭,感歎不已:自然的偉力不可抗拒,不過是因為沒有及時遇到科學合理的人類智慧。如果沒有邵伯閘,他將永遠不可能坐船沿運河北上,因為沒有船閘有效地調節控制水位,運河只會從高至低一瀉千里,成為一條無法北上的單向行駛的河流。在世界任何的別一處,他都沒見過這般智慧的水利工程。他對打旗語的年輕人豎起大拇指,大叫great。因為小波羅的大喊大叫,從指揮室裡出來一個頭目模樣的人。他的本意是讓這幾個影響公務的人趕緊離開,走近了才發現,那個大個子竟是個洋鬼子,而旁邊戴眼鏡的中國人,似曾相識。他對著謝平遙右手食指上下點了十幾個回合,突然說:

  「您,不是漕運總督衙門的謝大人嗎?」

  「正是在下。」謝平遙抱抱拳,「敢問兄弟尊姓大名?」

  「卑職鄭千山。謝大人可能不記得了,幾年前,我曾與覃大人一起陪同謝大人和兩位洋大人同游淮揚運河。」

  有這麼回事,但當時陪同的人太多,他只記得那位覃海覃大人了。他們倆聊得甚是投機,於現實的諸多問題皆有共識。可惜一別有年,庸庸碌碌地生活,再沒有聯繫過。「覃海兄他現在何處高就?」

  鄭千山機警地環視過四周,說:「覃大人去年初就已入獄,至今沒有消息。」

  「願聞其詳。」謝平遙指著大徒弟,「這位兄弟也是自己人。」

  覃海比謝平遙大三歲,與謝平遙相見時,已在邵伯閘不挪窩干了八年。邵伯閘身處要害,南來北往的信息比船還多,一個偏安一隅的下層小吏極少有他那樣的胸襟和視野,於天下事他都有大見解,所以謝平遙與他聊得契合。人正直,又愛指摘時弊,免不了讓人不高興,去年果然被參了一本。說戊戌新政破產後,康黨分子流竄逃亡,邵伯船閘早就接到上峰命令,嚴格盤查,確保不讓一人漏網,但覃某人頂風作案,盤查不力就罷了,還私授盤纏,委託南下的漕船把數名康黨運抵了杭州,讓他們得以轉道福建,最後成功逃到日本。

  解釋無效。包庇康黨是大罪,上頭寧信其有,因為你無法證無。好在最終也沒法證實,權且免了殺身之禍,草草過堂下了大獄。

  鄭千山說:「說來痛心,讓人扼腕哪。」

  謝平遙問覃海的家眷現在可安好。鄭千山搖頭,頂樑柱沒了,妻兒老小潦倒度日而已。謝平遙聽了更難過,掏出前次上岸時隨手裝進口袋的零錢,又從小波羅和大徒弟那裡借了一些,托鄭千山轉交覃家老小。世道澆漓,人微力薄,就一點心意了。鄭千山謝過,說最近上頭有說法,舉凡洋人過關,持彼國國旗者,有急務可優先通關,問謝平遙他們要不要試試。小波羅一聽,還有這好事,當然要得。

  他們回到船上。很快一艘標識「邵伯漕」字樣的小船搖過來,上下例行巡視一番後,停在他們旁邊。鄭千山和兩名兵弁挎腰刀立在船上。小波羅記得隨身帶著一面意大利小國旗,可翻遍了行李也沒找到。老夏倒在雜物間裡找到了一面旗子,橫著三道,紅白藍,再加上豎著三道,也是紅白藍,像一張彩色的棋盤,看得大家眼暈。去年他在蘇州載過一個洋人,不知哪個國家的,臨別送他的紀念物,他隨手扔進了雜物間,竟派上了用場。謝平遙認不出是哪國的國旗,小波羅也沒見過,他就不記得哪國的國旗鋪到桌面上可以下國際象棋。不過有了就好,反正都不認識,沒人敢隨便質疑。二徒弟把它掛到了桅桿上,高高地飄在眾船之上。鄭千山抱一抱拳,朗聲說:

  「尚大人有令,洋人朋友有急務者,優先放行,以示我天朝懷柔遠人、友愛諸邦。各位請隨我來。」

  老夏與大徒弟用篙撐船出列,隨鄭千山緩慢前行。儘管吊著的花旗子挺唬人,所過之處免不了還是有人嘟囔。完全可以理解,這樣不挪窩漫無盡頭地等,誰都著急。鄭千山讓小波羅、謝平遙都進艙房,悶頭髮財的事,別吭聲。小波羅把茶具端進了謝平遙的艙裡,聊邵伯閘之後的行程。船晃晃悠悠地走,正說著,二徒弟敲門,紅著臉進來,拿一張紙,想請小波羅和謝平遙分別用意大利語和英語把這一船人的名字寫出來。

  二徒弟念過兩年私塾,讀過幾本書,會寫一些漢字,為了生計,父母把他從學堂裡拽出來,交給了現在的師父。他對彎彎繞繞的外國字一直很好奇。謝平遙想,怪不得看書和聊天的時候,經常看到二徒弟往這邊湊。只是湊,但不靠近。他還以為是老夏對洋人不放心,派二徒弟有事沒事盯著。二徒弟把師父、大師兄和自己的學名告訴他們倆,然後就搓著手靦腆地站在一邊,等他們一一用洋文寫出來。平常謝平遙都聽老夏和大徒弟叫他小輪子,他說那是他小名,學名叫周義彥。

  「北宋大詞人周邦彥你們知道吧?」二徒弟小輪子說,「我跟他就差一個字。」

  小波羅說:「要是你跟他一個字都不差,會如何?」

  「我會跟他寫得一樣好。」周義彥挺著胸脯說。說完了,胸脯慢慢塌下來,聲音也塌下去,「可惜爹娘不讓我讀了。」

  船猛地一震,咚一聲。接著就聽到短袖汗衫的聲音:「這該是洋大人的船吧?」

  謝平遙推開門出來,果然看見短袖汗衫兩腳分立、抱著胳膊穩穩地站在甲板上。因為甲板比較高,逆光之下,短袖汗衫像威武的鐵人,更顯高大。他們的船停下了。鄭千山的小船也停下了。小輪子趕緊出門,去看在船尾撐篙的師父。

  謝平遙說:「閣下有何指教?」

  「沒什麼指教,就想問問,為什麼別人必須三天五天地等,洋大人坐到船上,就可以優先放行?」

  鄭千山說:「這是尚大人的命令。以示我天朝上國,惠及四夷。」

  「我不知道你們什麼上大人下大人,我只問規矩。」短袖汗衫整個身體只有嘴在動。現在穿的依然是汗衫。「以為給洋人做奴才的就成了洋奴才了?屁,還是土奴才!」

  一名兵弁腰刀抽出了一半,鄭千山摁住了。周圍船上的人一個個伸長了脖子。他讓小船推到謝平遙的船邊,跳上船,對短袖汗衫說:「兄弟,借一步說話。」他把短袖汗衫帶到了謝平遙的艙房裡。

  進了房間,鄭千山說:「說,有什麼想法。」

  短袖汗衫還是抱著胳膊,「洋人的時間值錢,咱們中國人的時間就不值錢了?洋人可以優先通行,咱們中國人就得點燈熬油地等?」

  「你想怎樣?」

  「不想怎樣。我就想看看洋人能怎樣。」

  「我要是不答應你呢?」

  「大人看著辦。除非大人現在一刀捅死我,要不這近千條船上的老大們,每人喊一聲,我確信能把這船閘給震塌了。」

  老夏也擠進房間,對短袖汗衫抱抱拳,「這位兄弟是打算盯上我們了?」

  短袖汗衫也沒客氣,「現在不過是盯上。」

  「沒餘地了?」

  「沒有。」

  鄭千山一揮手,「好,現在你就給我閉嘴!跟在這船後面走。有人問,就說是迪馬克先生的貨。」鄭千山沒再瞧短袖汗衫第二眼,出了艙房。

  三艘船在空水道裡往前走。有人問短袖汗衫為什麼能插隊,他說,兄弟,口風要把好啊,插什麼隊?剛談了筆生意,一船的大理石都便宜賣給了洋大人,這是洋大人的貨,我們也是洋大人的人啦。

  進閘室之前先繳過閘稅。這個由老夏統一繳,最後憑閘票結算。收稅的工曹還跟老夏開了個玩笑:「老夥計,拉洋人的船哪,十天裡不限來回哈。」

  「屁!」老夏沒好氣地回他,「船多得跟下餃子似的,十天裡我不跑路,單過閘,能一個來回老子就知足了。」

  前一撥船剛進閘室,他們輪下一撥。等待開閘。進閘室。套好纜繩。隨水位升高。等第二道閘門開。出閘室。進入運河。前後折騰了一個時辰。鄭千山的小船已經泊到了旁邊的巷道裡,人進了指揮室。小波羅的船和短袖汗衫的船進閘室時一個隊尾一個隊首,中間倒也相安無事。重新進入運河後,短袖汗衫在前面等著小波羅他們。他跟謝平遙說感謝。

  老夏說:「感謝就不必了。這事就算完了吧?」

  「沒完。」

  謝平遙都火了,「你到底想怎麼樣?」

  「不是我想怎麼樣。」短袖汗衫說,「我想完,北邊來的兄弟們不答應啊。」

  小波羅問謝平遙什麼意思,謝平遙說:「他說的可能還不只漕幫,還有義和團。」據他所知,義和團被鎮壓後,很多拳民在當地混不下去,一路南下了,清江浦這樣的人就有不少。

  老夏朝水裡吐了一口響亮的痰,用蘇州話罵了一句。他對兩個徒弟說:「帆漲足,槳划滿。走!」

  師徒三人各司其職,轉眼領先半個船身、一個船身。短袖汗衫的船上貨重,水吃得深,很快被拋在後面。

  一路疾行。快到高郵地界,老夏提著錘子開始在船上各處敲打,中間還突然降了帆停下。他讓謝平遙轉告小波羅,有點不對,他得檢修一下,可能會影響行程。謝平遙和小波羅對船都外行,唸書時一看到幾何圖形腦仁子都疼,就讓老夏放心,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速度基本沒減,但船老大的錘子聲和身影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弄得小波羅也沒多少心情看風景。春天來勢兇猛,一覺起來皮膚的感覺就不一樣,野地也一天天厚起來,草木葳蕤。很多野花在河兩岸開放,楊柳的枝葉也稠密,中午時分的陽光也經常穿透不過,落到地上的影子如同一團巨大的鐵疙瘩。他在甲板上抽了一袋煙,老夏從他面前經過兩次。

  午飯後,春困襲來,謝平遙回到臥艙,準備躺下瞇一會兒。門被二徒弟推開,他沒敲就進來了。「對不起謝先生,打擾您休息了。」小輪子勾著腦袋說,「我看您平常喜歡抄書,抄的那些能不能借我看看?」隔壁小波羅鼾聲起伏。謝平遙沒事會用小楷抄點東西:一是喜歡,字上筆尖無端地就覺得心裡更踏實;二也因為有些書是從師友處借的,邊讀邊抄,書還回去,還能留下個副本,就是自己的了,想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看。小輪子想看書,他自然高興,就到桌上翻找,拿出一本嚴復譯的《天演論》,1897年12月天津《國聞彙編》的版本。這本書是他自己的,很喜歡,這些日子閒在船上,斷斷續續地抄,竟也完整地錄出了一本。他決定把原版送給小輪子,難得在船上遇到個真心愛讀書的人。小輪子接過去翻了翻,恭敬地還給謝平遙,說:

  「謝謝先生!這原版是寶貝,小輪子哪敢接受。如果先生答應,小人能求得先生筆錄的那一份,就歡天喜地了。」

  謝平遙想,這小子倒也知道好歹;以他的經驗,讀手抄本的確比原書更有感覺。就從床底下找出折疊過的厚厚一沓宣紙,給了小輪子。小輪子千恩萬謝,回去一定裝訂好,字字句句都讀進心裡去。他出門時,謝平遙聽見老夏咳嗽了一聲,問他不幹活兒到處瞎晃什麼。小輪子回答,沒瞎晃,就是提醒謝先生,修船的時候要是有點動靜,打擾了午休,請謝先生多擔待。

  高郵鎮不大,但周圍水連著水,蘆葦成林,蒹葭蒼蒼。運河主道兩邊也生長了蓬勃的蘆葦和水草,有野雞野鴨和白鷺穿梭其中。小波羅很想端起槍打下幾隻野味,擔心動靜太大,前後的船也多,忍忍又算了。老夏來找謝平遙,還是有點問題,實在不行,可能得找附近的船廠檢修一下。他說了一堆與船有關的術語,謝平遙在清江浦時,也曾在工人與外國專家之間翻來譯去,但這些術語到底指什麼,還是不甚了了。老夏說了半天,意思只有一個:進船廠檢修是個大動作,花銷不會小,能否請迪馬克大人先將這一段的費用付了,反正這賬早晚也得結,也免得他到了船廠捉襟見肘。謝平遙覺得也有道理,跟小波羅作了解釋。小波羅一串OK,利索地打開了錢袋子。還跟老夏說,如果該付的費用不夠,隨時找他。老夏自是也回了一串感謝。

  他們在高郵鎮的碼頭停下來。聽說那裡有個姓朱的修船師傅,是高手,大船廠裡搞不定的疑難雜症,他都能解決。天越來越長,下船那會兒距晚飯還早。謝平遙帶著小波羅去鎮上逛逛;老夏和大徒弟去請朱師傅;邵常來和小輪子留在船上準備晚飯。

  外地人常去的就那幾處:車邏壩、南門大街、鎮國寺、平津堰、楊家塢、萬家塘、御碼頭、馬棚灣鐵牛等。開始小波羅還拄著枴杖走,鎮國寺、平津堰和御碼頭看完了,有點累,謝平遙雇了兩輛人力車,剩下的幾個地方坐在車上跑了一遍。到此一遊。就這樣,回到碼頭天也黑透了。

  碼頭上的燈光映在水裡和濕漉漉的青石路面上,有種祥和的歡慶氣氛。而碼頭本身卻一片喧囂,買賣的,拉客的,坐在船頭喝酒吃飯划拳吵架的,孩子哭、女人鬧,還有街巷裡的煙花女子來船上賣春,熱熱鬧鬧一派繁華的煙火氣。謝平遙和小波羅沿著碼頭找他們的船,從這邊的第一艘船找到那邊的最後一艘,沒有;再找回來,還是沒有。他們倆在隱約記得的位置附近打聽,說船上有什麼樣什麼樣的人。一個大嫂說,她從家裡來碼頭看她男人,經過離這裡不遠的地方,看見一個人坐在河邊,守著一堆行李,和他們描述的那個邵常來有點像。他們倆趕緊去找。

  果然邵常來坐在河邊,縮著腦袋把自己抱緊,下巴搭在膝蓋上;因為恐懼,整個人縮得更小,時刻準備要哭。聽見謝平遙叫自己,那一團小黑影子立馬站起,哇地哭起來。

  「他們走了!」邵常來哭著說,「他們把我趕下船。他們把咱們扔下不管了!」

  謝平遙一聽就明白。他早該想到會出這事,越往北走風險越大。他對小波羅說:「他們擔心義和團。」

  「就因為我?」小波羅問。

  「就因為你。他們一輩子就掙一條船。船有個三長兩短,一輩子就什麼都沒了。」

  「他們怎麼說?」小波羅問邵常來。遭人背叛,小波羅一肚子火。

  「老夏說,真是對不起,他上有老下有小,不得不謹慎行事。大徒弟說,他得跟師父回去,師父答應這趟回去就給他娶個媳婦。」

  「那個小輪子呢?」這是謝平遙最想知道的。

  「小輪子一會兒感謝一會兒對不起,一會兒對不起一會兒又感謝。他說他會記著兩位大人的。有機會他要謝謝兩位大人送給他的禮物。」

  「就寫幾個意大利語名字,算啥禮物。」小波羅摸出煙斗,「早知道他們要走,真送他個像樣的禮物了。」

  「哦,煙袋!」邵常來蹲下來到行李裡找,摸出一根長煙袋來。「老夏說,送迪馬克大人他的煙袋,就算賠罪了。」

  三個人在黑暗的運河邊坐下來,吹面不寒楊柳風,找不到來源的光在水面上閃。偶爾有魚冒一下腦袋,水面上一個個圈就在浪頭裡折來疊去。小波羅用老夏的長煙袋點了一袋煙,深吸一口,慢慢吐出來。

  「我突然有個感覺,」小波羅說,「一個古老的中國,就是這醇厚的老煙袋的味兒。這尼古丁,這老煙油,香是真香,害也是真是有害。」

  此刻謝平遙要考慮的:一是今天晚上的住處,二是如何再雇到一艘可靠的船。

  煙抽完,三個人往鎮上走,先找了家館子吃晚飯。小波羅要了一大份米酒,三人分了喝。他又讓邵常來用人家的灶具,做一個小炒肉,三個人絲絲啦啦飽餐了一頓。然後找到店老闆推薦的「仙客來」客棧,要了三間房。

  收拾停當,小波羅坐下來準備記日記,發現牛皮封面的記事本不見了。他敲響謝平遙和邵常來的房門,問他們是不是行李拿錯了。兩人把各自的行李翻個底朝天,沒有。小波羅腦門上開始冒汗,他在日記裡寫了很多不宜示人的東西。比小波羅更著急的是邵常來,從船上被趕下來,小波羅的行李一直跟他在一起。邵常來額頭的汗匯聚到一起,從鼻尖上滴落下來。

  「小輪子?」謝平遙猶疑地提醒。

  「對,小輪子!」邵常來兩手一拍,發出汗唧唧的水聲。「他說,謝大人的禮物很珍貴,迪馬克大人的禮物也很珍貴。莫非,就是那個記事本?」

  小波羅對著虛空中看不見的一張臉點點頭。必是小輪子無疑。他藏著掖著,在最不可能丟的時候,丟了。防不勝防。他在心裡歎口氣。人生就是一場他媽的結果前定的賭博,你怎麼預設、謀劃,一心想撞上好運氣,都可能白搭。這是命。

  「要不要追回來?」

  小波羅擺擺手。這是命。也好,新生活開始了。可是,要找的那個人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