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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七月中旬,A市爆出了一則反腐大新聞,龔維則被「雙規」 了。

  坊間起初有不少為他鳴不平的聲音。一是說他只不過是一名退休干 部,從沒當過一把手,不屬於在職有實權的,二是說他名下的贓款只不 過區區二三百萬,多乎哉?不多也!

  顯然為了應對坊間的質疑,市報發了一篇評論員文章,將龔維則定 性為「五毒俱全」的腐化變質幹部。所謂「五毒俱全」,乃指買官之事 其有(已坐實錢是花了,只不過未達到目的)、賣職之事其有(收過幾次 錢,幫人將子女塞進公安系統)、貪污之事其有(負責過區公安局的翻修 擴建工程,貪佔了十餘萬元回扣)、受賄之事其有(收過不少私企的錢,為 他們上下打點謀取利益)、墮落之事其有(經常出入花天酒地的場所,滿 足淫亂放蕩的慾望)。

  評論員文章最後指出,龔維則的部分違法亂紀行為發生在退休後多 處兼職期間,證明有些幹部雖然手中沒有實權,但仍可利用過去的人脈 搞腐敗。從這點來說,懲辦龔維則這樣的人,等於向領導幹部們敲響了 警鐘。

  當天晚上,趕超兩口子、吳倩和進步都來到了秉昆家。大家都住在 新區,走動很方便,除了對龔維則的下場喟歎不已,更主要的是擔心龔 賓的精神受到刺激。

  傳說中紀委一個女幹部坐鎮本市,正按部就班,順籐摸瓜,放出了「不 管水有多深,來了就要一查到底」的狠話。

  秉昆說:「咱們又能做什麼呢? 」

  大家一時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趕超說:「關於龔維則,咱們當然什麼也做不了,也不應該同情。他 有什麼可同情的呢?誰叫他犯在那兒了呢? 」

  進步也說:「是啊。咱們不都是最恨腐敗官員嗎?如果中紀委查到 了和咱們有關係的人頭上,咱們就同情起來,那是不對的。」

  秉昆說:「要論關係,我們周家與龔維則確實不一般。如果沒有龔 賓,你們與他就什麼關係都沒有。我同意趕超和進步的話,誰叫他犯在 那兒了呢?咱們別聊他了,單說龔賓的事吧,誰有什麼好想法就貢獻出 來,反正我是沒什麼主意救他了。」

  秉昆此時心煩意亂,強作鎮定。他聯想到了哥哥周秉義與龔維則的 關係,擔心也會受到牽連。

  「我和兒子去貂場參觀時,人家龔賓對我們娘兒倆可親了。他的精 神能恢復到現在這麼好太不容易,如果再因為他叔的事進了精神病院,那 他的後半生不就完了? 」於虹提起當年的事大動感情。

  吳倩陪著唉聲歎氣。

  倒是鄭娟挺鎮定,她慢言慢語地說:「秉昆,你求一下周陰,讓龔賓 到他們公司去吧。」

  趕超說:「那和在貂場有什麼區別呢?換個地方他就不知道他叔的 事嗎? 」

  進步說:「還是不一樣,嫂子的想法可以考慮。有你和周珥護著他點 兒,瞞著他點兒,該騙還得騙他,興許他能躲過一劫。」

  於是,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秉昆。

  秉昆只得說:「行,那我明天去找一次周陰。

  周聰忽然回來了,他對長輩們含含糊糊打了一聲招呼,就直奔電視 機那兒去了。他打開電視機,手持遙控器,站那兒不停換台。

  大家便都默默起身跟過去了。

  周聰調出了晚間新聞,大家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新聞畫面顯示的 是貂場,在荷槍實彈頭戴鋼盔的武警戰士配合下,公安人員正對貂場進 行搜查。

  有一個男人被戴上手銬押進警車。

  於虹失聲叫道:「那是貂場老闆,我和兒子坐過他的車!」

  屋裡更肅靜了。

  現場的男記者說:「剛才人們已經看到,公安人員起獲了大量國家明 令保護的各類野生動物的屍體、毛皮和臟器。有充分的證據證明,這裡 不但是貂場,還是向國內外走私野生動物的集散地。這一持續多年的犯 罪勾當,龔維則也供認參與……」

  大家都坐下後,四個男人還有於虹也跟著吸起煙來。

  秉昆首先打破沉默,看著手中的煙低聲問兒子:「你知道……你龔賓 叔叔什麼情況嗎? 」

  周聰說,據他們報社消息靈通人士透露,龔維則或許事先有預感,他 以相親為名,早已把龔賓送回農村老家去了。

  秉昆環視著大家,又問:「我是不是……明天就不必找外甥女了? 」

  大家紛紛點頭。

  周聰又講了一個情況,還是他們報社消息靈通人士透露,貂場實際 上也是一個替不法經濟利益集團洗黑錢的地方,而龔維則是關鍵人物。

  進步低聲說:「那他就得老死獄中了。」

  又一陣沉默過後,秉昆低聲說:「散了吧。」

  大家就散了。

  秉昆關店門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周蓉打來的。她囑咐秉昆,絕對 不要在別人面前對龔維則的事說三道四,因為龔維則與周家兩代人都有 著良好關係,千萬不要言語不當授人以柄。最近也不要到哥哥周秉義家 去,少發短信,有什麼事非通話不可,最好打嫂子的手機。

  秉昆說:「記住了,我姐夫與龔維則以前來往最多……」

  周蓉說:「我囑咐過你姐夫了,你管好你和周聰,特別是周聰。他是 記者,接觸的人也多數是記者,你要再三囑咐他。」

  秉昆結束了與姐姐的通話,催鄭娟先上樓喝藥,他和兒子面對面坐 著,嚴肅地談了一會兒。

  秉昆問:「你姑的話我轉達清楚了嗎? 」

  周聰說:「爸,你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

  秉昆猶豫了一下,又問:「沒聽到什麼對你大伯不利的消息吧? 」

  周聰搖搖頭,肯定地回答:「我大伯絕不會做坑害親人的事,而且我 知道,他內心裡其實也很愛親人。」

  「是啊,他內心裡當然是愛親人的。像龔維則那樣,真等於坑害了親 人了啊。兒子,睡吧。」

  他撐著兒子的肩站了起來。

  鄭娟已躺在床上了,她說:「自打出生後一直睡的是炕,從沒敢想有 一天還能住上樓房,睡上床。以前總認為樓房不是蓋給老百姓的,床是 上等人睡的,老百姓不該做那種夢。」

  秉昆說:「你都說過快一百遍了。」

  他一躺下,就關了燈。

  他不愛聽妻子剛才的話。她每說一次,他的自尊心就會受到一次刮 瘀刮過頭一般的傷害。自從他成為丈夫和父親,他一直有一個夢想,那 就是憑自己光明正大掙到的乾乾淨淨的錢,讓全家住上樓房,哪怕是舊 樓房,睡上美觀舒適的床。後來,他承認那是癡心妄想,此生無能為力。現 在,他終於住上樓房、睡上像樣的床,卻並不是靠他的能力實現,而是沾 了拆遷的光,靠了哥哥暗中幫忙。妻子不那麼說時,他感到幸運。妻子 那麼一說,他就只有感到羞愧了。

  鄭娟偎依著他說:「講講龔維則從前和咱們家的關係吧。」

  他說:「講那些幹什麼? 」

  她說:「我想聽聽。」

  他說:「我不想講,困了。」

  她說:「從前挺好的一個人,怎麼後來就會漸漸變成那樣了呢?誰讓 他變的呢?跟我講講嘛!」

  他說:「我怎麼能講得清楚?我真的困了。」

  秉昆翻過了身,在她依偎著他的時候,那是他很少有的做法。然而,直 至她睡著了,他仍在黑暗中大睜著雙眼,毫無睏意。他回憶起了龔維則 和自己家幾十年的友好關係,回憶起了龔維則當年與自己一樣成為反「四 人幫」英雄的往事,心中五味雜陳。

  幾天後,孫趕超來到周秉昆家。他告訴秉昆,聽說曾珊在機場國際 通道過安檢時被扣留了。

  秉昆吃了一驚,暗想到姐夫蔡曉光曾幫過曾珊一些忙,心中又多了 一份不安。

  趕超還說,中紀委坐鎮本市紀檢工作的並非一個「女的」,而是姓呂 的,之前口口相傳,以訛傳訛,肯定是錯了。

  「是……咱們呂川? 」

  「我想,應該是他吧。你還記得初三在你家聚會時的情形不? 」

  「記得。」

  「明白? 」

  「明白什麼? 」

  「咱們都看出來了,他當時對龔賓最親。」

  「明白了。」

  「也難為呂川了。」

  「是啊,確實難為他。」

  「我挺他,你呢? 」

  「我?當然也挺他。」

  「咱們必須的,老百姓不支持反腐,那還能指望什麼人支持呢? 」

  「對。」

  「你看,我群發了這麼多條短信,都是挺他的,也只能這麼挺他。」 秉昆接過趕超手機,看著說:「你天天去市區上班,各種消息聽到得 及時,聽到了什麼新消息可要及時告訴我。」

  趕超說:「那當然。」

  關於曾珊的事,後來被媒體證明是事實。路路通公司被查封,肯德 基店也停業了。

  周聰並不每天都回家睡,有時也睡在報社的加班宿舍。一天快半夜 時,他回家輕輕推醒了父親。

  秉昆和兒子悄悄下了樓。

  父子倆在店裡坐下後,周聰遞給父親一支煙。

  秉昆說:「不吸,你講吧。」

  他以為,兒子要告訴他的是關於他哥周秉義和姐夫蔡曉光受牽連的 事。他做好了聽到最壞消息的心理準備。

  周聰點著了那支煙。

  秉昆催促他:「講啊!」

  周聰說:「向陽叔叔被收進去了,明天見報。」

  「他什麼事? 」秉昆愣了片刻,才問出話來。壞消息與他哥哥、姐夫 無關,儘管受到了很大震撼,他卻放鬆了不少。

  周聰說:「明天與曾珊的事一併見報,曾珊通過她的公司騙了一億多 元貸款,轉移到國外去了。向陽叔叔不但是知情人,還參與了具體運作,這 事涉及幾個銀行的頭頭腦腦,都得到了好處。接下來還會查出什麼犯罪 事實,目前就沒人知道了。」

  「太晚了,不說了。爸對這些事沒什麼可說的,你也早點兒睡吧。」 周秉昆剛站起來,兒子的一句話又讓他坐下了。

  周聰說:「朋友私下告訴我,省市紀委收到了不少揭發我大伯的信,有 匿名的,也有署名的。」

  「不少……是多少?」

  「朋友的原話是——雪片似的。」

  「雪片似的? 」

  「朋友是這麼告訴我的。」

  「煙。」

  當他深吸一口煙時,周聰又說:「揭發我大伯的人中,也有德寶叔叔。」 一口煙憋在嗓子眼那兒,秉昆被嗆得劇烈咳嗽,喝下周聰遞過去的 半杯水才止住。

  他臉色有些青紫地瞪著兒子。

  「他署名了,揭發我大伯利用職權分給國慶叔叔、趕超叔叔和進步叔 叔家房子的事。」兒子一副無奈的表情。

  「胡說!」他吼了起來。

  「信不信由你。」兒子聳了聳肩。

  「我不信!也不許你信!你……去睡吧!」

  「你呢? 」

  「我想自己待會兒。」

  「我也想再坐會兒。」

  「我……我要出去走走。」

  「我也要出去走走。」

  子夜時分,父子倆緩緩走在新區的人行道上,像一對巡夜人。仲夏 時節的新區花兒絢爛,四處綠化,宜人美好。路燈光讓那些花兒顏色變 了,看起來感覺像隔著一層淡藍玻璃。住一樓的人家都有小院,他們在 小院裡栽種了各種花。許多二樓以上人家的陽台,同樣擺放著自己喜歡 的盆花。搬遷到新區的居民主要是底層人家,但居住狀況和環境一改 善,人類親近自然、喜歡花草的天性就重新煥發出來。不久,另一種天 性也暴露無遺,那便是侵佔公共空間、私搭亂建現象層出不窮,一度失 控。差不多所有住一層的人家都企圖將小院建成房間,將小區公共人行 道占為院子。有那住高層的人家,將陽台建成房間後,居然再凌空接出 陽台來,看上去險象環生,人從下邊經過時提心吊膽。

  聽說施工過程中,還發生過摔傷人的事件。周秉義堅定不移進行整 治處理,勸阻不成,就在執法部門配合下親自帶人強行拆除,對嚴重妨 礙公務者該抓便抓,該判則判,表現出了絕不妥協、敢於擔當的領導風 范。那一時期,他成了不少人的公敵。然而,私搭亂建之風畢竟被他剎 住了,否則新區的環境不可能像現在這麼乾淨整齊。他所做的另一件遭 人罵的事,便是修建了幾處停車場。這本是對家家戶戶有益的事,一旦 收費似乎就變味兒。儘管比全市任何停車場的收費標準都要低,很多人 家卻認為最好允許他們就在家門口的馬路邊安裝地鎖,一分錢不花就可 以佔有車位。不允許他們那樣做,自然就不是好人。周秉義率領執法人 員強拆地鎖時,他的公車在停車場被劃得一塌糊塗,車窗也被砸了。即 便如此,新區幾塊巨大公告牌上的新區管理條例,也越來越不容輕視了。

  一位有閒心的居民統計過,夏季的新區已開放著二三十種花了。

  周秉昆父子聞到了一陣花香。

  為了舒緩一下自己和父親壓抑的心情,周聰沒話找話地問:「爸,是 夜來香的香味兒吧? 」

  「不是。」

  「那是什麼花的香味兒? 」

  「我也聞不出來,反正不是夜來香的香味兒。」

  「爸,回去吧。」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想再走走。」

  父子倆正這麼邊走邊說,在人行道拐角處遇到了兩名保安,還牽條 大狼狗。兩名保安是周家麵食店的常客,連那條大狼狗也認識周秉昆。保 安奇怪周秉昆父子為什麼半夜三更出現在街上,秉昆解釋說自己最近失 眠,所以讓兒子陪著出來走走。互相聊了幾句可聊可不聊的話,一名保 安離開時說:「凡事得想開點兒,心中要是沒鬼,那就不怕半夜鬼敲門。」望著兩名保安的背影,周聰小聲罵了句:「媽的,說的什麼屁話!」 秉昆瞪著兒子訓道:「你幹嗎罵人家呢?人家說得不對啊? 」

  說完,他逕自又往前走。

  組建新區保安隊,也是一件讓周秉義挨罵的事。家家戶戶都需要居 住環境安全,但如果每戶每月交二十元錢,一半左右的人家就強烈反對 了,他們甚至嚷嚷起來——

  「不是有派出所嗎?還組織什麼保安隊? 」

  「我們住得不安全,那是派出所失職!」

  「保證我們的安全是政府應盡的責任,組建保安隊該由政府出錢!」

  「誰愛交誰交,反正我家堅決不交,我家才不需要保安隊來保障 安全!」

  他們並不這麼想:有十餘萬戶居民的新區,地處城鄉接合部,僅有 派出所肯定難以保障所有人安全3如果實行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巡 邏,一百二十餘人的保安隊人數並不算多3還要有宿舍、食堂,要發工 資,要上「三險」,要經常進行培訓,費用也低不了。

  許多新區居民認為,每戶每月二十元,一年就是二百四十 元。二百四十元能買不少吃的啊!直至真的發生了幾起入室搶劫案件,有 保安隊隊員為了保衛居民的人身安全受了重傷,願意繳納保安費的人家 才多了起來,但仍有幾百戶人家還是堅決不繳。實際上,管理規定中也 說,家庭困難的人家可以免費,而那幾百戶人家絕非困難戶。那些人甚 至覺得,沒人能把自己怎麼樣,反而自鳴得意,趾高氣揚。

  周秉昆一邊走,一邊想新區的那些人和事,對哥哥周秉義當時一心 要將新區建成老百姓美好家園的想法既感動又同情。他認為哥哥對基 層群眾還是太不瞭解了,一些老百姓是根本不願為家門外的事花一分錢 的。他們只要自己家好就行了,對於什麼家園不家園的並無要求。如果 你想要說服他們,讓他們為自己並無要求的事情花錢,他們就會打心眼 裡討厭你。他們為了自家感覺良好而損害集體家園環境時,最喜歡的就 是那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本不負責任的所謂管理者。倘若海選一位 基層領導,他們甚至樂於將選票投給這位不負責任的管理者,而不是周 秉義那樣凡事較真的人。

  周秉昆在一戶人家的小院前站住了——那是春燕父母家。拆遷時,春 燕媽對他說:「我和春燕爸年紀大了,不想乘電梯上下樓,沒乘過那東 西,聽說常夾住老人孩子,心裡害怕。請你跟你哥打一聲招呼,我們得 住一樓。」

  秉昆轉告了秉義。

  秉義說:「可以理解,應該照顧,沒問題。」

  幾天後,春燕媽又對他說:「我和春燕爸都希望院子再大點兒,讓你 哥一定費心啊!」

  秉昆也轉告了秉義。

  秉義說:「這有點兒難,院子大的單元全被先搬來的人家相中了,我 盡量調調看吧。」

  春燕媽第三次找他,提出的要求是:「春燕她二姐跟我們老兩口住一 起,不給她二姐一套房子可不行!秉昆,你告訴你哥,不滿足我家這個 要求,我們可要耍賴不搬,看他拿我們怎麼辦。誰叫咱們兩家兩代人有 四五十年的交情呢!」

  秉昆本不願再轉告哥哥,在春燕的過問和鄭娟的相勸之下,還是轉 告了。

  秉義苦笑道:「春燕她二姐家的戶口不在光字片呀,這要求過分了,我 太沒把握啊!」

  最終,春燕媽家搬到了這一單元裡。那幢樓最靠邊,那一單元又是 那幢樓最邊上的單元——不但窗前有小院,樓側也有兩米多寬的一溜 地,被美觀的鐵柵欄一併圍著。在新區,數那樣的單元小院大,房間面 積也大。春燕她二姐則另外分到了一居室。

  然而,春燕媽每次見著秉昆時都嘟嘟嚷嚷,頗有微詞,顯然對秉義 並不滿意。秉昆只好賠著笑臉,替哥哥秉義受過。

  「百年不遇的一次機會,好不容易活著的時候盼到了,你哥又大權在 握,他究竟有什麼為難的,非不分給春燕二姐一套兩居室? 」春燕媽照例要說這麼幾句話。

  秉昆每次都只能說:「是他不對,他不對。」

  春燕媽家的院子裡有花,還栽了葡萄,架上的葡萄快熟了,變紫了。秉 昆想那一定是德寶侍弄的,春燕和她父母她二姐誰也搭不成那麼好的葡 萄架。他聯想到了兒子周聰帶回來的情況,假如曹德寶揭發周秉義的事 是真的,那麼他今後再也不會從這條街上走了。他無法接受那樣的現實。

  周聰問:「爸,這是誰家? 」

  他說:「不知道。」

  周聰又問:「那你站這兒幹什麼? 」

  他說廣想點兒事。」

  周聰說:「爸,咱們還是回家吧。」

  他說:「行啊,回吧。」

  在回家的路上,他流淚了。

  「雪片似的」的說法未免誇張,但確實有不少揭發周秉義的信件,經 由各種渠道集中到中紀委在本市的工作點。知情人透露,二三百封肯定 是有的,其中大部分揭發者是新區的人,少部分是周秉義當過市委書記 那個市的人。此外,還有極個別形形色色的人揭發雞毛蒜皮的事,有個 署名「文化廳一幹部」的人揭發周秉義貪污過一件價值連城的文物,後 經查明那是複製品,周秉義調離文化廳前上交了。還有幾封信看樣子是 同一個人寫的,揭發周秉義對偉大領袖刻骨仇恨,因為每到「文革」多 少週年,他必定在報刊上發一篇反思文章。

  變化就在轉瞬之間,真是人心難測!起初,人們從髒亂差的地方搬 到新區後,對周秉義普遍感恩戴德,有些老人見了他雙膝一彎就想跪下 磕頭,甚至有人揮掇著集資在休閒廣場為他塑像。如果不是他嚴厲制 止,這事還真有可能做成了。

  後來,主要因為拆遷地建起了環境更好的高檔商品樓小區,銷售火 爆,許多人的心理改變了。他們尋思著,原來把我們遷到所謂新區,就 是為了佔我們住過的地方給富人們建豪華小區!

  事實似乎也是這樣,周秉義的初心和本意卻絕非如此。為了讓光字 片的居民有個較滿意的家,有個更好的居住條件和生活環境,必須找到 一大筆資金,只有與開發商置換,讓對方有錢賺。

  初心和結果,有時成悖論。抹殺初心,結果就是「陰謀」的最好證明。

  於是,不少拆遷戶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後來,他們聽說其他地方 的拆遷戶得到了多少多少補償款,錢數令他們眼紅極了,更覺得自己損 失慘重。

  當初,周秉義委託的開發商居然沒給一分錢的拆遷補償金!

  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當初,也沒有拆遷戶索要補償金。自己原來住的是什麼鬼地方破房 子啊!蓋好了樓房,修好了街道,免費幫著搬家,就已經燒高香了,還好 意思要什麼補償金嗎?扔的儘是破爛,收廢品的都懶得撿。何況他們都 清楚,根本就沒有那麼一筆錢預備著,厚著臉要也是白要,人家不找自 己要錢就是天大的幸運。

  然而,一旦落入「陰謀」論,他們的心理和邏輯也就完全變了。當 初可不是咱們哭著喊著鬧著要拆遷,而是周秉義副市長三番五次、花言 巧語地設下圈套,騙咱們拆遷的!周秉義是地地道道的小人。

  在民間的話語中,「咱們」是特別有號召力的武器,它擁有一種巨大 的神力,很容易就將中立者吸引到同一戰壕中,像磁鐵吸引鐵屑那麼容易。

  「咱們」的人數越來越多,力量越來越大,聲音越來越高。當初的動 員成了 「花言巧語」,方式方法全成了處心積慮設置的「圈套」。

  腦子快的人算了一筆賬。當初,周秉義能將那麼大的事很快運作成 功,從他手上過的資金少說有一百多億!經手這麼大的一筆資金,他會 守身如玉,不起貪念?這一百多億里,居然會沒有「咱們」 一筆補償金?

  可信嗎?傻瓜才信!

  成立一百二十人的保安隊更受質疑。隨便找個保安公司不行嗎? 一 定要給他們蓋宿舍、辦食堂、建閱覽室嗎?夜裡巡邏,還享受一頓免費 夜餐,有必要嗎?每家住戶每月二十元,新區一年就要收六百多萬元,賬 目真像公示的那樣勉強不虧嗎?難道真的不是包括周秉義在內的一些人 的小金庫嗎?

  「咱們」者似乎不清楚,A市並沒有一家保安公司可以向新區派遣 一百多名保安人員。當初說明這一情況時他們並不關心,聽到過說明的 人也不互相解釋,都不願多那個事,任由某些人生疑。他們與周秉義的 想法是那麼的不同,周秉義希望新區能為人們提供一流的專業化保安 服務,這種服務人們後來也都想要,但是不想花錢。他們的上一輩人曾 是農民,大多數在農村還有親戚,但他們進城以後對農民早已沒什麼感 情。他們下崗後四處打工,十幾年中受了一些以前沒受過的苦,見到別 的打工者居然受到優待,他們內心裡反而特別不舒坦。在他們看來,同 樣是打工者,那些人憑什麼受到優待?

  其實,周秉義當市委書記時,下農村調研是常事。他清楚,農民們 生活的改善主要靠兒女們打工掙錢。保安隊員基本是農家子弟,他願在 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善待他們,否則會內心不安。

  二O一四年,A市大多數當年的下崗工人家庭生活逐步擺脫風雨飄 搖、朝不保夕的狀態,逐漸穩定下來。一方面,由於勞務市場有了需求,他 們的勞動技能得到重視,找工作不再像當初那麼難,工資也提高了。另 一方面,他們的兒女們也參加工作,不僅不再需要供養,還能為家裡掙 錢了。

  網絡時代,越來越多的老百姓通過網絡表達意見。中央的反腐決心 和力度空前,一個個大貪巨蠹紛紛落馬。他們很是激動,吶喊助威,甚 至也想一試身手,揪出幾個來。

  社會進步、民心覺悟的過程中,新區的「咱們」將目光鎖定周秉義 實屬必然。他們說,搞出個龔維則算什麼?他不過是個小不點兒、小蒼 蠅!曾珊算什麼?她又不是當官的。騙取銀行貸款,轉移到國外,還有 經營活動中的偷漏稅,只不過是不法商人的作為。由她騙貸牽扯出的銀 行的頭頭腦腦,職位最高的也就副處級而已。

  「咱們」要揪出個「半大老虎」!於是,曾經主抓城建和危房改造工 作的退休副市長周秉義,一下子成了大貪腐嫌疑人。

  一天上午,周秉義被從家裡帶走。一些人從窗口或陽台目睹了那一 幕,他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輕壯漢,把他夾在中間。住在他 們同一幢樓裡的都不是普通人,他們根據車牌號就斷定那一定是紀委的人。

  此事隨之成為本市民間流傳的重大新聞。

  晚上,除了鄭娟,周家一干親人按蔡曉光的通知聚在江畔公園。實 際上,蔡曉光執行的是郝冬梅的「指示」,她認為聚到誰家都不好。

  冬梅問周聰:「壓力大吧?」

  周聰點點頭。

  冬梅說:「年輕時,經歷一點兒壓力不完全是壞事。」

  周聰又點點頭。

  冬梅說:「秉義讓我轉告你們,作為他的親人,一定要相信他的清白,也要相信中紀委絕不會冤枉任何一名幹部。」

  周聰問:「大嬸相信我大伯嗎? 」

  冬梅立即回答說:「我當然相信!」

  蔡曉光說:「我也相信,絕對相信!」

  周蓉說:「嫂子,你和我哥都在個人品質上有潔癖,我既相信他也相 信你。他的事一點兒也不會影響我的小說創作,相反還會為我提供素材。」

  郝冬梅輕輕苦笑了一下。

  親人們的目光一時都轉向了秉昆。

  秉昆說:「我哥的事兒也不會影響我開店,到店裡吃飯的人反而多 了,我就當沒有那麼回事。」

  周蓉說:「能這樣最好,盡量別讓鄭娟知道。哥在她心目中是君子,怕 她一時承受不了,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

  秉昆點點頭。

  冬梅對周蓉說:「我想到外地去散散心,圖個情緒不受滋擾。你得陪 我,可以帶上電腦繼續創作你的小說,地方由你選,最好不出省,找個有 山有水的地方。」

  周蓉說:「行,我高興陪嫂子散散心。」

  曉光:「我也陪你倆去吧。我知道,有一個地方肯定符合嫂子的願 望。有我當你倆的男僕,我放心。」

  周蓉和冬梅都笑了,也都同意了。

  冬梅、周蓉和曉光離開本市一星期後,孫趕超一天下午兩點左右出 現在周秉昆面前。這時,鄭娟正在樓上睡午覺,秉昆坐在店裡發呆。

  趕超說:「走,跟我上車。」

  秉昆問:「哪兒去? 」

  「見呂川去。」

  「為什麼? 」

  「別裝糊塗,見了他,把你哥的事當面問個清楚。你們作為親人,心 裡不就都有底了嗎? 」

  「我們現在就有底。」

  「別嘴硬!」

  「也不知道呂川在哪兒呀。」

  「我打聽到了,八九不離十。」

  「他那種身份的人,見咱們容易。咱們想見他,事先又沒約,難吧? 」

  「碰碰運氣。」

  趕超拉拉扯扯,秉昆半推半就。最終,秉昆依了他關了店門,隨他 上了車。

  孫趕超開來的仍是周切的寶馬車,他說周珥批准的。

  「她知道你為什麼事用車嗎?」

  「我實說了。」

  「她支持? 」

  「沒反對。」

  「她有沒有壓力? 」

  「這話問的,公司業績明顯下降了。」

  「你相信我哥是清白的嗎? 」

  「比較相信。你哥你嫂子都退休了,他倆錢夠花,又沒兒女,為誰貪 啊?中國的貪官,大部分不是為兒女貪,就是為情人貪。你哥會背著你 嫂子偷偷包養小三嗎? 」

  「我抽你啊!」

  「你姐你姐夫兩口子生活得也挺好,你哥肯定不會為他倆貪吧? 」

  「更不會為我貪。」

  「還是的,所以咱倆有必要找呂川當面問個明白。因你哥的事,我也 幾天睡不著覺。他是清白的,我心裡也踏實。可話又得兩說著,某些當 官的三親六故過的都是人上人的生活,自己和兒女也都是不知道缺錢是 什麼滋味兒的主,還不是照貪不誤?不知他們怎麼那麼愛錢。我也只能 這麼回答,但願你哥是清白的吧。我是你老友,我能在新區分到房子是 沾了你哥的光。他清白,我一家三口也不丟面子。」

  孫趕超前邊說的話,對周秉昆起到了極大的安撫作用。他最後說的 那句話,又讓周秉昆心裡七上八下。

  兩個老友找對地方了,卻差不多等於自取其辱,門衛根本不許他倆 踏上門前台階。兩個平頭百姓,在特殊地方想見特殊人,事先沒約,也 無要事,只說求見,當然要吃閉門羹。

  孫趕超不死心,徘徊門前,拽住周秉昆不讓他離開。

  終於等到有人出來,趕超迎上前攔住人家,說他們與呂川的關係多 麼「鐵」,央求人家通告一下。

  「約過嗎? 」

  「那倒沒有。」

  「他不在,開會去了。」

  人家掙脫袖子匆匆走了。

  二人只得離開,趕超三步一回頭,還是有些不死心,他忽然喊一聲: 「站住。」

  秉昆站住了。

  「你看那是不是他? 」

  秉昆轉身看時,見二樓一扇窗內,有人站在窗邊正望著他倆。

  秉昆說:「像是。」

  趕超說:「明明就是!」

  秉昆忽然大喊:「呂川,你這個王八蛋!」

  窗內那人的身影馬上消失了。

  秉昆與鄭娟話也少了。他也沒對兒子提這事,覺得太丟人。

  七八天後的一天晚上,九點多了,呂川出現在周家麵食店。那天周 聰在報社加班,秉昆和鄭娟坐在一張餐桌旁擇豆角,為明天早上蒸包子 做準備。

  秉昆讓鄭娟迴避一下。

  呂川說:「嫂子坐那兒別動,我說的事你也應該知道。」

  秉昆怒道:「川兒,你想幹什麼? 」

  呂川說:「我特意來替你哥報個平安啊!」

  呂川講,中紀委的同志已經把周秉義從政以來的歷史細細查過,結 論是他的歷史特別清楚,也特別清白。一切所謂揭發,都完全沒有事實 根據。

  「你哥不容易,太不容易做到了,支配過一百幾十個億啊,一分錢 說不清楚的事都沒有,我和同事們都認為難能可貴。他的事也容易查 清楚,他招商引資的都是國企,那些與他簽合同的幹部也在別處接受問 詢,他們對你哥的品格也很佩服。至於對你哥當市委書記那些年的調 查,更是一碗清水可見底了。一般情況下,我們調查他這種級別的幹部 三十餘年從政經歷,最少也得一個月。你哥只用了這麼短時間,主要也 是因為他確實沒有什麼爛事和疑點。而且,由於他曾是中紀委的幹部,還 主編過《中國歷朝歷代反腐大事件》,我們對他的調查反而一點兒都不 敢馬虎。當然,他也感情用事過。比如,在新區分給了常進步家一套房 子,但這件事他是替黨和政府先做了 ;分給國慶家一套房子,我們也是 那樣認為。對烈士家屬和建國第一代老工人的子女,組織上當然應該主 動關懷。至於分給孫趕超家一套房子,也並不是不能擺到桌面上談。那 件事,你和嫂子的做法特別仗義,我呂川深受感動。你哥主動交代以權 謀私的事就兩件,一件是在你拆遷時偏心,一件是為周聰大學畢業後的 工作托過關係。他自己不說,我們也不知道。這種事不屬於我們此次調 查的範圍。我專門來一次,就是要親自告訴你和嫂子,我們認為周秉義 是好幹部。」

  鄭娟笑道:「你們還審查他了?我可一點兒不知道。經你們審查都 清白,那不是等於給他蓋上合格的圖章了嗎?好事。」

  「我們對他今後不敢保證,對他以前的歷史差不多等於打包票了。」呂 川也笑了。

  周秉昆卻起身走向了樓梯,看樣子想上樓去,卻又沒上樓。他一屁 股坐在台階上,抱頭哭了。

  呂川走過去陪他坐下,勸道:「秉昆,別這樣,嫂子說得對,也是好 事嘛。」

  他倆都沒喝鄭娟沏的茶,就坐在台階上聊了起來。鄭娟依然擇豆 角,對他倆聊啥絲毫不感興趣。

  「我和趕超去找你,站在窗內看著我倆的是不是你? 」

  「是。」

  「你怎麼可以那麼對待我倆? 」

  「當時我不便見你倆,沒法子。」

  「現在你如果道歉,我代表趕超接受。」

  「不,我是身份特殊的人,不是誰想什麼時候見,就可以隨便見到的人,是你倆不懂規矩。」

  「真不道歉? 」

  「原則問題,絕不道歉。」

  「那我就告訴趕超,說你拒絕道歉。」

  「再告訴他,以後要懂點兒起碼的規矩,有些地方不能當成朋友的家。」

  「希望你能再回答我幾個問題。」

  「那要看你問什麼事了。」

  「龔維則的下場會怎麼樣? 」

  「每件事單獨論,都算不上多麼嚴重。件件事加起來,性質就不但嚴 重,而且比較惡劣。具體會判多少年,那是司法機關的事,估計得在監 獄裡待十幾年吧。」

  「曾珊呢? 」

  「她的事很複雜,與北京某些事攪在一起了。她以為有了靠山,其實 對方只不過想利用她的公司達到自己的目的,比如洗錢轉移贓款,給她 點兒好處,她就以為是重用。她被押到北京去了,一些事還在查。」

  「向陽呢? 」

  「向陽起先表現不好,很牴觸,他的問題主要是替曾珊做了不該做的 事。他又不是不懂法,是知法犯法,還做偽證,企圖替曾珊掩蓋……他 墜入情網了。」

  「他有外遇?」

  「與曾珊,曾珊的心怎麼會在他身上呢?只不過寂寞的時候偶爾與 他玩玩感情遊戲,他卻當真了。我親自跟他談了一次,他的態度開始有 所轉變。估計不會判得太重,也就五六年吧。」

  「聽你說他,像說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什麼人。」

  「你以為我心裡好受嗎? 」

  「你心裡也不好受嗎? 」

  「我是那種毫無感情的人嗎?當年,咱們可同是醬油廠的』六小君 子'。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時,他沒少花精力幫我補習。」

  「他還表示過,如果最後在你和他之間二選一,他絕不與你競爭。」

  「是啊,他是這麼表示過,而且是真心實意的,我一直記得。」

  「國慶死了,向陽這樣,龔賓以後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說他們了,德寶和你關係現在如何? 」

  「挺好啊,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

  「隨便一問,挺好就好。秉昆,人是容易變的。有時自己沒變,朋友 變了,關係也就變了。這是很無奈的事,只能接受事實,不必太在意。」

  秉昆聽出呂川話中有話,聯想到了兒子周聰怎麼說曹德寶的,也就 明白了呂川話裡有話。他心中嘶嘶啦啦地一陣痛,低頭不語。

  呂川大聲說:「嫂子,勞駕你把煙和煙灰缸送過來。」

  鄭娟送過去後,看著他倆笑道:「沒你倆這樣的,有椅子不坐,偏坐 樓梯上。」

  呂川說:「都坐這兒顯得親嘛。秉昆,陪我吸支煙,吸完煙我得走了。」

  周秉昆接煙時,見呂川眼中淚光閃閃。

  他又說:「最後一個問題,我哥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

  「你哥得協助我們在本市的工作,是我要求的,領導批准。還不能對 外宣佈,怕我們走了他遭報復。我們的工作往往結仇,得罪人。我今天 跟你說的話,你一個字也不能跟第三者說,明白嗎?」

  秉昆點頭。

  「我想唱歌。」

  「隨便

  「你陪我小聲唱。」

  「行。」

  「《送別》。」

  「向陽當年偷偷教咱們唱的。」

  「對,他當年不唱,咱們根本不知道中國還有這麼一首歌。」

  「是啊。」

  於是,秉昆陪呂川小聲唱起來。唱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 落」,呂川淚流滿面。

  呂川臨走時說:「秉昆,嫂子,我結束在本市的工作,也該退休了。我 每次回來,都會看望你們。我如果多年不回來,你們也別把我忘了。誰 忘了我都可以,你們忘了我不行。你們要永遠記住,你們有一個好朋友 叫呂川。」

  鄭娟取笑道:「瞧你說的,像要永別了似的!我倆想你了,會到北京 去找你!」

  「那我肯定歡迎!」

  三人便都笑了。

  「十一」過後,中紀委工作組撤離本市,周秉義終於與親人們團聚了。親 人們都不提他過去那幾個月的事,也不問什麼,他自己更是避而不談。

  大家只聊家常,倒也輕鬆愉快,其樂融融。

  周明發來了短信,說她辦起了境外旅遊公司,業務也不錯,即將組 團去荷蘭,親自帶隊,問大家去不去,若去,費用她出了。

  秉義說:「荷蘭我很想去。」

  冬梅說:「我也想去。」

  秉昆看著周蓉說:「給大家個機會,宰你資產階級女兒一刀唄? 」

  鄭娟說:「有些話一從你嘴裡說出來,怎麼就那麼難聽!」

  曉光笑道:「秉昆說出了我的想法。親人之間,』吃大戶』完全可以。」 最後,大家的目光就都看著周蓉。

  周蓉說:「那我只有少數服從多數了唄。」

  周家的親人們,除了周聰因工作脫不開身,其他人都答應去了。

  在荷蘭,周秉義精神頭很足,甚至不惜口舌地勸說大家看了一部荷 蘭大片《海軍上將》。周蓉和周明輪流做現場翻譯。她倆對荷蘭歷史了 解有限,人們還是看不明白,秉義便不斷站起來介紹歷史背景。放映了 一半,人幾乎走光了,秉昆和鄭娟也走了。放映廳的燈亮起來時,只有 秉義夫婦、周蓉夫婦以及三四個打瞌睡的人還在座位上。

  周秉義卻連說:「值得看,太值得看了。」

  回到住地,他們四人還聚在一起討論。都六十多歲的人了,一如當 年知青那樣。秉昆雖沒看完,卻旁聽了他們的討論。

  荷蘭是世界上第一個君主立憲國,甚至早於英國。海軍上將德?魯 伊特是荷蘭十七世紀的海軍統帥。因為海岸線長,海軍上將可以說是荷 蘭整個國家軍隊的靈魂人物。影片表現的是魯伊特指揮荷蘭海軍,抗擊 來犯的英法聯軍的故事。他後來成為悲劇人物,而命運最悲慘的是德維 特首相。德維特首相一度是荷蘭朝野最受擁護的政治明星,後來被反對 派出賣給了主張恢復君主制的暴民。結果,他在廣場上被活活打死,五 髒六腑被暴民掏了出來示眾……

  曉光說:「他的命運比耶穌更悲慘。」

  周秉義說:「古代任何國家的變法者下場幾乎都很悲慘。國家進步 與否的一個標誌,就是看這個國家是否愛護自己的改革領袖。」

  周蓉說,她要把哥哥的結論寫入小說裡。

  冬梅堅決反對,她說如果小說思想元素太多,不但難以出版,僥倖 出版了讀者也不買賬,因為世界已經進入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

  「關鍵是不回頭,根本不回頭。我很二,我很范兒;我越二,我越范 兒!面對這樣的社會心態,思想是被用來嘻哈逗樂的。周蓉,別聽你哥 的,聽我的!你就寫一部最好能賣影視版權的小說就行,賺他一筆得 了!」冬梅接著說。

  大家都聽得出她故意這麼講,便都笑了。

  曉光最後說:「那我就東山再起,認認真真拍一部精緻的垃圾劇,也 沾我老婆的光,賺他一筆!」

  周秉義從荷蘭回國後,深居簡出,閉門謝客。除了早晚與妻子冬梅 散散步,終日在家讀書、練書法。他還和冬梅上了幾次北普陀寺,與螢 心和尚討論佛教文化。

  二。一五年正月初三,孫趕超夫婦、常進步夫婦和吳倩又聚到了周 家麵食店。當年的朋友,只有他們幾個能聚在一起了。趕超他們的兒女,或 在讀大學,或已工作,或正在找工作,總之都有自己的交際圈了,不願再 參加他們的聚會。下一代人也不像他們所希望的那樣,互相之間有多麼 親密的關係。

  周聰和女友領了結婚證,在市裡租了房子,他倆這天到雪鄉玩去了。

  這四家住得近,也聚習慣了,趕超一串聯,都說那就聚聚吧。

  國慶、向陽、龔賓甚至呂川的名字似乎成了禁忌,誰也不提他們。

  吳倩說,春燕媽和她二姐已不住在新區,不知把房子賣了還是換 了,也不知哪天搬走的、搬到哪兒去了。

  她問,誰知道點兒情況?

  大家都搖頭。

  吳倩對秉昆說:「你怎麼也不知道呢? 」

  秉昆說,自己已經很久沒去過那條街了。

  趕超說,他想通知德寶聚會,可是德寶和春燕都換手機號了。

  「他倆怎麼可以這樣,換手機號了應該主動告訴老朋友嘛!」於虹 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

  鄭娟說:「別管他倆!總有他倆想咱們那一天,會來找咱們的。」

  秉昆聽了就苦笑。

  趕超問:「你怎麼那樣子笑? 」

  秉昆說:「老了,笑的樣子也會變嘛。」

  趕超又問:「你沒和他倆鬧什麼不愉快吧? 」

  鄭娟說:「春燕是他乾妹,德寶是他乾妹夫,他跟他親哥親姐鬧別 扭,也不會和他倆鬧彆扭的。」

  秉昆只得說:「是啊。」

  然而,缺少了德寶和春燕的聚會,確實寡趣少樂。

  大家也都沒了吃的胃口,都說這個指標高了那個指標高了,要節 食,得減肥。

  寡趣少樂的聚會難以持久,大家聊了會兒食品安全問題,又靜靜坐 了一會兒。於虹說她晚上要去媽媽家,得先走了。結果,大家就都說有 這個事、有那個事,先後散去了。

  「五一」前,周陰的公司為周秉義舉辦了一次書法展,蔡曉光請省書 法家協會的一位副主席給寫了前言。

  前言文白夾雜,對周秉義的書法給予高度評價:

  行、草、楷、篆四體中,秉義先生的行草最好。看來,篆 體畫字,絕非秉義先生所喜;楷體工整,亦非他所願勤練。他 的書法文氣太重,注定了狂不起來;唯行草似與其心性一脈相 通,頗見瀟灑。

  周蓉認為寫得很好,好在寫出了她哥這個人一一從小到老一直規 矩,有心突圍,卻又不知往哪兒突圍,總是模範地苦悶著。

  周明把宣傳做得很充分,觀展的人居然不少。周秉義卻沒到場,他 忽然胃痛,冬梅陪他去了醫院。

  展廳中有人高喊:「哪裡可以留言? 」

  一位姑娘就將穿一身中式上衣的七旬老者引到了留言簿前面。

  老者說:「我才不在這上邊寫字!」

  姑娘問:「那您老打算寫哪兒呢? 」

  老者說:「拿紙來!筆墨侍候。」

  於是,姑娘請老者到了長案前,替他鋪開一整張上等宣紙,請他從 十幾支毛筆中選用一支。

  老者拿起筆毫最大的一支,飽蘸濃墨。他筆走龍蛇,滿紙雲煙,幾 乎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老者一氣呵成,放下筆,頭也不回,分開人牆,揚 長而去。誰也不知他從何而來,去往何處。整張宣紙留下了一紙狂草作 品,眾人你一句我一句認明白了。原來,老者寫的是:「所謂大小官員書 法,無非用毛筆寫漢字而已,十之八九不足論道。然周君書作配懸廳堂,足 可愉悅性情,寧靜致遠。」有人看明白了,便想上前據為己有。蔡曉光伸 展雙臂,盡力阻擋,周明才趁機將那張墨跡未乾的宣紙收起來拎走。

  有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姑娘問:「那張小幅的,賣嗎? 」

  那張小幅書作寫的是:「真難,假亦難,故何妨難而求真」』

  周蓉說:「你若喜歡,歸你了。」

  姑娘滿心歡喜,取下來匆匆離去。

  周蓉又說:「我做主,誰喜歡哪一幅,就可以帶走哪一幅。」

  或許是剛才業內人士說能賣錢,周蓉話音剛落,許多人立刻撲向了 四面牆壁,都一口氣取下好幾張書作,揚長而去。

  片刻之間,展廳四壁空白,只剩下周蓉、蔡曉光和三五個嘉賓。

  蔡曉光窘態畢露,將他請來的嘉賓們一一送出。回來時,他見周蓉 正在嚴厲訓斥周珥:「從實招來!是不是你為了炒作,雇了那麼一位老爺 子,導演了那麼一齣戲? 」

  周陰大聲說:「媽,你太冤枉我了!」

  曉光替周切辯護:「肯定與女兒沒什麼關係。是你不好,為什麼要說 那麼一句多餘的話呢? 」

  周蓉想想,也確實怪自己,遂問曉光:「那老爺子的狂草到底水平如 何呢? 」

  曉光說:「我可是看得出書法水平的高下,人家寫得真不錯,民間藏 龍臥虎啊!」

  周蓉的手機響了,是郝冬梅從醫院打給她的,說周秉義病情嚴重。

  周蓉、曉光和周陰趕到醫院時,周秉義已被留下住院,換上病號服。他 那級別的幹部,只能住雙人病房。因為他不是一般的廳局級幹部,醫院 特意把他安排在只能擺放一張病床的小單間裡,那就不算違反規定。做 完胃鏡,醫生只是說情況不妙,要等化驗結果出來以後才做最後診斷。

  周秉義並未驚慌,他說自己的胃很長時間沒有痛過了,估計沒什麼 大事。冬梅卻深為不安,有點兒亂了方寸。周明將書法展的事匯報了一番,周秉義躺在病床上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說:「我堅持不搞什麼展覽嘛,你偏要搞。不過也挺好玩,圓了我 長久以來的風雅夢了。等我出院,一定要訪到那位老先生,拜他為師。」

  周秉義對自己病情的估計大錯特錯。胃鏡、血液等檢查結果表明,他 已到了胃癌晚期,癌細胞擴散。醫生們會診後,制定的治療方案是採用 放化療結合的方法,防止癌細胞向其他臟器組織急速擴散。

  這也是唯一可行的治療方案。

  為了挽救周秉義,省市的名醫專家紛紛會診,但為時已晚,回天乏 術。周秉義的原胃早就被切除,目前的「胃」是後長出來的次生胃,癌 細胞擴散得更快。進一步檢查發現,他的腸體表裡癌細胞遍佈,已無一 處完好了。

  周秉義臨終前,握著妻子郝冬梅的手對妹妹和弟弟說:「周蓉,秉 昆,咱爸咱媽的三個兒女,此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都和好男人好女人結合 為伴侶了,這是僅次於父母之恩的夫妻恩愛。你倆對曉光和鄭娟,以後 要有感恩之心。」

  曉光和鄭娟聽了,抱著周蓉和秉昆,望著病榻上的周秉義,悲泣難止。

  周秉義又說:「我死後,不必買墓地,就把我的骨灰放在爸媽的墓室 吧。如果有人議論我、攻擊我,也千萬不要辯解,不要打抱不平。」

  他還想與妻子郝冬梅單獨說幾句話。

  十幾分鐘後,病房傳出郝冬梅的哭聲。周蓉他們再進入病房時,周 秉義已經走了。

  遵照周秉義的遺囑,周家的親人們決定舉行小範圍遺體告別儀式。消 息不脛而走,一時間省市老干局接到許多唁電,卻都不是本省市的,其 中有他當年的知青戰友、大學同學、校友,還有他在北京結識的各路精 英,與他合作過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老總們。老幹部局把這些唁電全部 轉給了郝冬梅,卻也沒有其他動作。省紀委忽然接到中紀委電話,要求 代中紀委送上花圈致哀。消息一傳開,老幹部局迅速做出反應,協助主 持追悼儀式。參加追悼會的幹部頓時多了起來,郝冬梅與周蓉左擋右擋 也擋不住。

  追悼會後不久,微信圈瘋轉一篇評論光字片等三處危房區拆遷工程 的文章,署名「某人」。該文認為,三處危房區的拆遷在本市具有里程 碑意義,毫無疑問相當完滿成功,但並不具有可複製性。因為無論是招 商引資,還是拆遷過程,周秉義個人正派誠信的人格起了至關重要的作 用。當今本地領導幹部中,如他那般有人格魅力者,並不多見。

  這麼一篇微信文章瘋轉,或許因為文中有這樣幾段話:「蓋中國官 場,從政者無非三類。一類曾是被文化所化之人,後來從政。這類人若 不徹底告別文化影響,做不了大官;僥倖做大了 ,對自己也未必是好事。周 秉義本質上屬於這一類,他能安全著陸,已屬幸事。第二類人曾經是被 政治所化,後來也想被文化所化。倘若官已做得很大,對自己對政治對 官場都會有些好處;但官還未做大,進步反而就慢了,因為太容易被指 責為不務正業。第三類人是始終政治化的人,而且被』化』得很成功、 很徹底,若再有背景、善於迎上,在官場上則往往如魚得水……」

  有關方面指示,查一查「某人」是什麼人。一查原來是位退休的中 學校長,也有兵團知青的經歷,本名陶平。

  負責網絡安全管理的領導主張刪除或屏蔽此文,另一些人認為這純 屬小題大做。所幸意見尚未統一,陶平的文章已被另一則網絡新聞取 代——某女明星的狗與某男明星的狗配對成功,今年有望誕生超級明星 狗狗了!

  周秉義去世一個多月,周聰和妻子大吵了一個下午,周秉昆騎著自 行車前往兒子家調解。穿過一條小街時,有一個男人也騎著自行車相向 而來。秉昆一眼看清是德寶,他猛剎車閘正要叫住德寶,德寶頭一低,從 他眼前一閃而過。周秉昆在原地愣了許久。

  然而,周家的親人們也有好事降臨。

  七月,周蓉的小說《我們這代兒女》幾經周折,終於出版了。最初,幾 家出版社先後退稿,因為她完全是一位毫無名氣的新作者。萬般無奈,她 只好交給了一家文化公司,請求幫助。對方讀後大加讚賞,如獲至寶,出 面說服了一家出版社。她還接受建議,將小說從三卷壓縮成了上下兩卷。

  文化公司和出版社勁頭兒很足,連續三個月在網上連載,收穫點贊 無數。為了引起更多人關注,蔡曉光還托幾位老友,專門組織了幾篇差 評,一反一正,爭議如潮。好事者翹首以待,讀書人也想一窺究竟。小 說剛剛面市,網絡、電視、報紙就紛紛選摘報道,一時成為當年熱議的文 化現象。首印五萬套一掃而光,出版社趕緊加印,才沒有斷貨。

  八月,周秉昆當爺爺了。

  周聰升級當爸爸前,貸了一筆款,向周珥借了一筆錢,買下了一套 九十多平方米的精裝修二手房。

  鄭娟抱著孫子歡喜得合不上嘴,她對前去祝賀的周蓉和蔡曉光說: 「多漂亮的寶寶啊!

  蔡曉光與周蓉走在回家路上時,卻一臉陰雲。

  周蓉問:「你怎麼了?」

  曉光說:「替你們周家心情不好。」

  周蓉又問:「為什麼呢? 」

  曉光說:「我講真話你可別生氣,你看那孩子,明明不漂亮嘛!」

  周蓉說:「出生沒幾天,你能看出什麼漂亮不漂亮? 」

  曉光說:「當然看得出來!有的小孩,一出生就五官端正、眉清目秀 的。可秉昆那孫子,塌鼻樑,小眼睛,厚嘴唇,大嘴巴,沒一處像你們周 家的人,哪兒哪兒都像他媽。將來肯定是個醜男,又不是生在有錢人家,那 就只能娶個醜老婆,再生個……」

  「你給我住嘴!」周蓉生氣了。

  曉光歎道:「真話確實令人討厭啊!」

  周蓉也不由得歎了口氣。

  九月下旬,郝冬梅給周蓉發了條短信,說自己將在「十一」當日結 婚,希望周蓉做伴娘。

  實在太突然,周蓉不知該如何回復,趕緊徵求曉光的意見。

  曉光說:「再突然,那也得答應,咱倆一塊兒參加。」

  周蓉問:「那怎麼對秉昆和鄭娟說呢? 」

  曉光說:「及時轉告,先說也邀請他們了,再說咱倆願代表他倆出席。」 秉昆很快就回了姐姐的短信,表示他和鄭娟都想讓姐姐和姐夫代表 參加。

  秉昆告訴鄭娟時,她愣了愣,隨即高興地說:「我還經常替嫂子這麼 想呢,好事呀,她改嫁了也照樣是咱們的親人嘛!

  郝冬梅的第二任丈夫也是「紅二代」,快七十歲了——她那些僑居 國外的朋友為他倆牽的線,搭的橋。他早已持有美國綠卡,起初是國內 國外兩邊跑著經商,後來跑累了,就由兒子接班來幹。朋友對冬梅說,父 子倆的生意做得挺大,都是出國越久年歲越大越愛國的華僑。

  婚禮在本市一座落成不久的五星級酒店舉行,很洋派,由一位神父 主婚,管風琴奏樂,兒童唱詩班唱聖歌,氣氛莊重溫馨。嘉賓不多,也就 十來桌,還有幾桌外國客人。來賓多是老新郎的親朋好友,從世界各地 專程趕來。郝冬梅的親朋好友只有兩桌,包括周蓉和蔡曉光。

  周蓉出色完成了伴娘使命,告別時她送給郝冬梅一套《我們這代兒 女》,說小說中有她的影子。

  郝冬梅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周蓉,低聲對她說:「我是為你哥做出這種 決定的。他臨終時,要求我答應他這麼做,當然,我自己需要重新找到 歸宿。」

  周蓉和蔡曉光回到家門口時,已有兩位男士等著。一位是文化公司 的老總嚴琦,一位是出版社副總編輯吳山。她一忙,居然把和人家約好 的見面忘了。

  兩位老總是來和她商談,準備推薦她的作品參評長篇小說大獎。他 們希望她到一些重點省份簽售,並接受電台電視台及報刊網絡採訪,撰 寫創作感想,以便進一步擴大小說的影響。

  「為了我們共同的利益,請您全力配合。如果獲獎,獎金不少呢,夠 買一輛好車了,出版社一分不要!」吳總說。

  「自我宣傳確實是必要的。您以前沒出過書,起點如此之高,許多讀 者希望瞭解您這個人。比如,您前夫是怎樣的人,您十餘年海外生活的 境遇,您跟曉光先生又是怎麼結合在一起的,都值得細細寫來。要學會 自我炒作。自我炒作就得自我爆料,公司有人協助……」嚴總接著說。

  蔡曉光不高興了,插嘴道:「不許扯上我啊!扯上我,你們要先付 費。我的價碼很高,每扯一次一百萬,一口價。」

  兩位客人看出周蓉也心有不悅,卻不知是為什麼,留下一份宣傳企 劃書,馬上起身告辭。

  「你也看看吧。」周蓉心不在焉地將企劃書翻了翻,拋給曉光。

  曉光說:「我就不看了吧,剛才聽明白了。」

  她問:「你什麼意見呢? 」

  他說:「那麼大數目的一筆獎金倒是挺誘人的。」

  「可被他們牽著鼻子走,肯定把我折騰個半死,你捨得嗎?何況,能 不能評上獎還兩說著。」

  「捨不得。你的事,最終要你自己拿主意,別受我影響。」

  「我怎麼決定,你都同意? 」

  「當然。」

  「我的決定是,不參與。」

  「那就別參與

  「咱們可以買一輛車,等你生日那天買,算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就別等我生日那天了呀,那可要等到明年三月份呢。早買早開,我 經常拉著你到郊區去轉轉,好事為什麼往後拖呢? 」

  「行,聽你的。」

  「不必買太貴的,咱倆都不是虛榮的人,也沒什麼譜可擺。現在 二十五六萬的旅行車已經很不錯了,就買那種吧。」

  「對,由你選。到我賬上的稿費七十多萬了,年底會近百萬。買一輛 你說的那種車,還結餘不少呢。周明的生活不用我們操心,秉昆的生活 也基本不用我們操心了。我們的生活開始省心了,為了幾十萬元錢做自 己不喜歡做的事,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在娛樂至死的時代,我的一部純 文學小說,成為年度暢銷書,以後肯定也會成為常銷書,年年都會有筆 版稅的。而且,幾家電台廣播了,出租車司機都愛聽,七八份報紙也連 載了,我還努著老命追求什麼獎呢?不獲獎我也有成就感了,我的小說 不必評論家說好,我自己知道好就是好。肯定會留得住,以後三五十年 內仍會是值得讀的小說。真獲那麼個獎,對我反而不好了。不再寫下去,人 家會說江郎才盡。可我不想再寫什麼了,也寫不出什麼了,《我們這代兒 女》把我掏空了。我從沒想過當作家,只願意像塞林格那樣,在特定時 代寫一部自己一心想要寫成的1、說而已。」

  蔡曉光平靜、耐心、享受地聽妻子說完那一番話,笑著問:「你的偶 像是《麥田守望者》的作者嗎? 」

  周蓉說:「對。」

  曉光說:「你的想法我都贊成,也都支持。只有一點,有待商討。你 的小說證明,你太有寫作潛質了,可以不必當作家,但還是要繼續寫下 去。不寫大部頭的,就寫短篇。有寫作的天分,為什麼不用呢? 」

  周蓉沉思片刻,笑了。她說:「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言。」

  幾天後,蔡曉光和周蓉買回了一輛車。第二天,他們就拉上秉昆和 鄭娟到郊區兜了一圈。

  如果說,得知嫂子郝冬梅結婚的消息後,周秉昆只不過有失落之 感,那麼,他再見到嫂子時,心情就很憂傷了。

  那天,他進城到兒子周聰家監督陽台改造,幹完活後穿行過步行街,遇 到了郝冬梅與第二任丈夫。她穿件貂皮大衣,腳上是半高黝的高跟靴,挽 著丈夫的胳膊。他身穿呢大衣,拎只服裝袋,兩人顯然剛買了衣服。

  雙方都因意外的相遇愣住了,誰想裝作沒看見對方都為時已晚。郝 冬梅略微胖了些,氣色很好。她到韓國做了整容,小手術恢復得快,感 覺一下子年輕了五六歲,一臉重新找到歸宿的滿足。

  秉昆本要叫嫂子,話到唇邊,猛然意識到不能再那麼叫了,改口叫 出的是「冬梅姐」。

  「冬梅姐」表情不自然地說:「秉昆,你穿得太少了吧? 」

  那時已是十一月中旬,天氣轉冷,樹葉已經落光,步行街上黃葉遍 地,稍顯蕭瑟。秉昆為了幫著幹活方便沒穿棉的,外衣裡邊只穿了一套 秋衣秋褲。上午天氣還不是多麼冷,下午一起風,他覺得確實穿少了,一 站住,感覺更冷了。

  他說:「出門時,沒想到下午會這麼冷。」

  郝冬梅見他肩上挎著工具袋,穿身工作服,奇怪地問:「你又干臨時 工了? 」

  他如實相告,自己去兒子周聰家幫忙了。

  郝冬梅沒向他介紹第二任丈夫,大概認為他心中有數,沒介紹必 要。她也沒問周聰情況。她一叫他的名字,第二任丈夫顯然已猜到他是 誰,朝他點一下頭,先往前走了。

  二人互相看著,一時無話可說。

  「我過幾天就要出國了,以後多數時間會住在國外。」

  「冬梅姐,多多保重,我會經常想你的。」

  「我也會經常想你的,別凍著了,快走吧,打車回家吧。」

  「冬梅姐,再見了。」

  「再見。」

  他們說了幾句話,各走各的了。

  秉昆穿過步行街走到公共汽車站時,不知不覺流淚了。

  那天,他意識到了一個明確的事實——郝冬梅是他嫂子的這一層關 系,歷史地徹底結束了。對於他姐周蓉也是如此。因為哥哥周秉義的離 世,他們和曾經的嫂子再不會有持續的往來了。如同兩條道上的車,扳 道工任性地扳了一下道岔,互相掛行了幾十年,而現在分開了,各上各 的道了。

  周秉昆一回到家,立刻將自己關在一間屋裡,一頁頁翻著姐姐的長 篇小說《我們這代兒女》。姐姐送給他後,他還沒認真看過。他想知道,姐 姐是否也意識到了他所意識到的改變。如果小說中沒寫到,他會對姐姐 的小說失望的。

  他不吃晚飯,就那麼查賬般地翻看著。終於在小說的下部中,他看 到了這麼幾行字:

  婚姻的關係,自然是有緣分在起作用的。所謂緣分,乃是 由家庭的社會等級作為前提的。超等級的緣分不具有普遍性,大 抵是由異常時代或郎才女貌所導演的——我哥哥和我嫂子的婚 姻便是如此……

  這時快晚上九點了,他沒能忍住,連續撥打姐姐周蓉的手機。打了 幾次也沒有打通,他更欲罷不能,撥打了姐夫蔡曉光的手機。

  蔡曉光立刻接聽了。

  「我姐怎麼不接電話呢? 」

  曉光低聲說:「正哭鼻子呢。」

  「你欺負我姐了? 」

  「怎麼會!愛她還愛不夠呢。她剛從一本雜誌上讀完了一篇文章,就 與我討論起來。討論深了,她就哭。你老姐那人你還不清楚?她不是那 種只做看客就行的中國人,她對國事憂慮慣了……我會哄好她的。」

  「什麼雜誌? 」

  「不告訴你,不希望你也成為看那種雜誌的人。」

  「那,跟我姐說,我認為她的小說很好。」

  「會的,讀到哪兒了? 」

  周秉昆就看著小說,將他終於發現的那一小段念給姐夫聽。

  「再跟我姐說,讀了她的小說我才明白,她原來那麼愛我。還得跟她 說,我流淚了。」

  「秉昆啊,再多看幾頁吧。在第476頁,中間有一行,你一定要讀,否 則你會睡不著覺,讀了就不失眠了。」

  與姐夫結束通話,周秉昆接著讀小說第476頁:

  對於人類,世上的好事、美事是多種多樣的。對於每一個 具體的人來說,未免太多,並且仍在不斷產生著。一個人即使 活上兩百歲,也不可能遍享無遺。對於全世界的人來說,美好 的事卻又太少太少,少到絕大多數人的一生與之無緣。所以,即 使我們的一種幸福感只不過是因為曾有一位好嫂子,也應謝天 謝地。如果我的嫂子某一天不再是我的嫂子,成了別人的妻 子,我不但不會感到遺憾,反而會在內心裡經常祝福她——好 女人不可以長期寡居……

  周秉昆讀罷,便又流淚了。

  鄭娟問:「你怎麼了? 」

  他就讀給她聽。

  鄭娟也流淚了,她說:「我孫子一輩子也沒法有一個好哥哥、好姐姐、 好姐夫、好嫂子了。」

  他說:「兒子也沒有啊。」

  她說:「你看書那會兒,兒子跟我通了會兒電話,媳婦又和他吵架 了,因為陽台窗的樣式媳婦不滿意。」

  他愣了片刻,歎道:「別管他們的事了,愛吵吵吧。管也是白管,咱 們管不好的。」

  他還想說一句話:「但願咱們的孫子有我這種福氣,妻子是你這樣的 女人,而不是他媽那樣的女人。」話到唇邊,沒說出口。

  他走到床前,抱著妻子,將頭埋在她胸脯上。

  他想,他們這一門周姓人家最精彩的歷史,居然與自己的人生重疊 了,往後許多代中,估計再難出一個他姐周蓉那樣的大美人兒,也再難 出一個他哥周秉義那樣有情有義的君子了。

  尋常百姓人家的好故事,往後會百代難得一見嗎?

  這麼一想,他的眼淚又禁不住往下流。

  二O一六年春節,周秉昆家沒有朋友相聚。大家經常能見著,聚不 聚的都不以為然了。

  春節一過,北京「兩會」照例成為新聞的重頭戲。

  蔡曉光開車,帶著周蓉在省內一個個偏遠農村「旅行」。每到一村,為 留守兒童送一批書,上一個月課,兼做心理輔導。周蓉在這兩方面經驗 豐富,曉光樂於做她的助理。她也像哥哥周秉義一樣,有了一種心結,要 以一己之力,為孩子們做點兒有意義的事。

  他倆準備年復一年地做下去,想讓晚年生活得有些意義。

  周蓉這樣的知識分子,從來都恥於當社會的看客。眼下除了決心努 力做的這件事,她還能做些什麼呢?

  周秉昆和鄭娟坐在蔡曉光開的車上,把姐姐和姐夫送到了市郊。下 車後,望著那輛車漸漸遠去,秉昆說:「我想走幾站再乘公交車。」

  鄭娟高興地說:「好呀。」

  她挽住他的手臂,而他握住她的手,與自己的手一併揣入兜裡。

  她說:「像軋馬路。」

  他說:「現在的年輕人談戀愛不軋馬路了。」

  她說:「他們不軋咱們軋。」她咯咯笑出了聲。

  前幾天剛剛下過一場大雪,然而春天終究是又來了。郊區空氣清 新,雪景很美。

  他倆走得愜意。秉昆忽然心生一種大的恐懼,怕什麼重病突襲自 己,或突襲妻子。他怕自己忽然失去了她,或她忽然失去了自己。所謂 無憂無慮的生活,對於他們而言,真可謂姍姍來遲啊。而且,他們還做 不到完全無憂無慮——誰知兒子和兒媳的婚姻能持續多久呢?

  這時,愜意、幸福之感與猝然而至的恐懼,難解難分地纏繞住他的 心,他不由得將鄭娟的手攥緊,彷彿這樣他倆就不可分開了。

  她那隻手,經過幾十年的勞作,指甲劈裂粗糙有繭。

  他不由得回憶起了自己的一生,一個小老百姓的一生。他不是哥哥 周秉義,做不成他為老百姓所做的那些大事情。他也不是姐姐周蓉,能 在六十歲以後還尋找到了另一種人生的意義。他從來都只不過是一個小 老百姓,從小到大對自己的要求也只不過是應該做一個好人。盡量那麼 做了,卻並沒做得多麼好。

  因為有了一個叫鄭娟的女人成了妻子,他才覺得自己的人生也算幸 運。他想到了姐姐周蓉小說第476頁的那段話,內心裡反覆念叨著:「謝 天謝地,謝天謝地……」

  過了一會兒,他在內心裡說:「天可憐見,地可憐見,讓我倆健健康

  康地多活幾年。螢心,光明,你可千萬要保佑你姐和我啊!

   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緊了……

  ——《人世間》下部完——

  ——《人世間》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