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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有些人是很經得起朋友念叨的。

  呂川便是那麼一個人。自從德寶說他將要回到A市來搞什麼調研,哥 們兒都盼著早日見到他。大家盼啊盼啊,卻毫無音信。以至於他們偶爾 在什麼地方碰到了,提到呂川時必有一方怨氣十足地說:「咱們想他干什 麼呀?何苦啊!乾脆徹底把他忘了得啦!」

  後來,他們中間誰碰到誰,就真的不提呂川了。

  一天,曹德寶來到了 「和順樓」。他對秉昆說:「趁午休時間趕來告 訴你個喜訊。」

  秉昆漠然地問:「什麼喜訊? 」德寶說:「呂川真回來了,住在北方賓館。」「這算哪門子喜訊? 」秉昆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德寶眨了幾下眼睛,高興勁兒隨之一掃而光,反問道:「你怎麼了? 」 秉昆說:「沒怎麼,就是忽然有點兒心情不好。」

  德寶說:「看出來了。呂川這次回來待不了幾天,他急著見到咱們,咱 們總得照原計劃安排吧? 」

  秉昆說:「行啊。」

  德寶說:「計劃改變了一下,他說絕不到你這種地方來,要求找個小 飯店,哥們兒幾個可以安安靜靜地聊一聊的那種地方。你記得醬油廠旁 邊的小飯店嗎?還開著,我三百元就把那地方包下了一晚上,老闆挺高 興。別讓趕超自己埋單,咱們湊份子吧。

  秉昆說:「行啊。」

  哥們兒幾個齊聚在那家小飯店,除了龔賓,男的女的都到了,連進 步也去了。

  天氣已挺暖和,國慶和趕超卻還穿著棉襖。就數呂川穿得少,一身 西服,外邊加了件風衣。按他的要求,原本不喝白酒,但那小飯店早早 把爐子撤了,一點兒熱乎氣兒都沒有。

  趕超說:「這地方比外邊還冷,不來瓶白的哪兒行啊? 」

  呂川說:「那就來吧。」

  一輪啤酒過後,大家都喝起白酒來,而且是六十度的東北老白干,女 同胞們也不例外。

  或許因為多年沒見,互相缺乏瞭解,或許因為呂川和大家不一樣 了,人家在北京是處長,或許因為各自有壓力或心事,起初的氣氛並不 多麼親熱,甚至可以說都有幾分拘束。三輪白酒之後,氣氛才開始活躍 起來。

  呂川說:「還是白的好,如果你們仍像剛才那樣,我快坐不住了。」

  國慶說:「是你自己端著嘛。」

  呂川問女同胞們:「我端著了嗎? 」

  春燕快人快語:「那可不!我們女同胞原本商量好了,都要與你擁抱 一下的,一見你和他們男的都只握手不擁抱,搞得像北京來的大幹部接 見群眾似的,我們也就拉倒了。」

  呂川笑道:「罪過罪過,我好比是一條丟失多年的狗,乍一見到老主 人,也不知道老主人是不是還像從前那麼喜歡我啊,所以心裡雖然也有 你們那種想法,卻沒敢。咱們把遺憾環節補上不? 」

  女同胞們就齊聲說:「補上補上!」

  呂川正色道:「如果感情一衝動,親一下也在允許的範圍內吧? 」

  於虹叫道:「誰怕誰啊,你怎麼來我們怎麼配合!」

  在一陣起哄聲中,呂川站了起來,首先與春燕擁抱。不待他親她,她 已在他臉上故意親出誇張的響聲了。

  德寶扭頭說:「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大家便都笑起來。

  秉昆與呂川擁抱後,責怪道:「我生你氣了,說話沒譜,讓我們盼了 你小半年!」

  呂川說:「我身不由己啊。參加了兩個月的青年幹部培訓班,結束後 從中央機關調到全國總工會,去那兒不久又下去調研了。」

  大家重新落座,呂川感慨地說:「這才是回到老朋友中間的樣子!我 晚回來了小半年,自罰一杯!」

  說罷,他自斟自飲,之後問秉昆:「你那口子怎麼沒來?」

  秉昆說:「她得在家照顧我媽。」

  呂川問:「大娘怎麼了? 」

  秉昆反問:「你真想瞭解我們大家的情況? 」

  呂川說:「那當然!都得說來我聽聽!」

  德寶說:「挨個說得說到天亮,還是讓秉昆替大家說吧。」

  其他人便都點頭。

  秉昆也不推讓,問呂川:「你看看誰沒來? 」

  呂川說:「不用再看,坐下不一會兒就想問龔賓怎麼沒來。」

  秉昆說:「那我就從他講起。」

  於是,秉昆講到龔賓怎麼瘋了,國慶和趕超緣何換單位了,國慶的 父親怎麼死的,進步他父親又是怎麼死的,他也講到了曲老太太的丈夫 老馬同志的去世,大家怎麼為當年和老太太那份感情去參加了追悼會,以 及後來趕超怎麼攤上了大麻煩,老太太又是怎麼出面幫助的……

  呂川為國慶父親的死淚流滿面。他和國慶、趕超從小學到中學一直 同班,常去國慶家,對國慶他爸挺有感情。

  聽秉昆講到進步他父親的死時,他掏出小本記起來。

  秉昆問:「你這次回來不是沒有調研任務嗎? 」

  他說:「調研也不必非得是任務,可以是習慣。」

  呂川對軍工廠的事格外關心,聽吳倩說秉昆他哥秉義已是軍工廠黨 委書記了,便問得很詳盡,記錄也多。秉昆盡自己所能回答了幾方面問 題後,說:「聊點兒別的行不?換個輕鬆的話題

  春燕附和道:「對,對,一開始搞得像接見似的,這會兒又搞得像匯 報會似的,沉悶勁兒的!」

  吳倩也說:「我們的事沒什麼可深聊的,都一樣,覺出自己的飯碗不 穩了,再看別人,別人也提心吊膽地怕哪一天飯碗掉地上碎了。呂川,你 應該給我們講講北京有什麼新精神。」

  大家都贊同。

  這時,五十多歲禿頂了的老闆搬出了一個大紙板箱,在飯桌旁拆起來。

  向陽說:「你幹什麼呀?等我們走了再弄不成嗎? 」

  老闆說:「怕你們冷,給你們點兒熱度。」

  老闆從紙板箱裡取出了立式太陽燈,就是從南方銷到北方在A市熱 賣過一陣的電熱器。

  向陽和進步都幫著組裝起來。

  老闆說:「這東西去年真是掙了咱北方人不少錢!本來應該咱們北 方生產出來往南方銷的,如今卻反過來了。不得不承認,北方人就是比 南方人缺乏市場意識!去年我還是借錢買的這東西,你們聊的是正題,我 有同感,所以裝箱了也要拿出來!以前來我這兒吃過的人,幾輪酒下 肚,擔胳膊挽袖子,吹鬍子瞪眼睛,吆五喝六,罵罵咧咧,工人不像工人,青 年不像青年,男人沒個男人樣,女人沒個女人樣,都像土匪帶著匪婆子 下山了,看著聽著讓人內心裡膩歪。你們不同,你們多穩重啊!只管慢 慢吃,慢慢聊,聊到多晚我都不攆你們。」

  大家聽著,互相看著,各自笑著,一個個就更斯文了。

  太陽燈的熱能朝著大家散發過來,身姿都舒展了,呂川也脫去了風 衣,於是大家見他的西服袖上戴著黑紗。他早就把父母接到北京享福去 T,這是大家知道的。秉昆問他是為父親還是母親戴?他搖頭說都不 是,父母都健在,身心狀況都挺好。

  他說:「為我敬重的人戴的。」

  德寶說:「那就是為老師戴的囉。」

  趕超說:「從小學到中學,老師並不喜歡你,肯定是為大學老師戴的 囉! 」

  呂川說:「是為我的人生導師戴的。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老師,是對 我的人生發生全方位影響的人。凡是接觸過他的人,都會對他的人格魅 力留下深刻印象。」

  大家見他說得極其嚴肅卻偏不往明瞭說,都不便貿然再問,一個個 如墮五里霧中,啞然沉默。

  秉昆不高興了,又一次責怪道:「老朋友之間,可說你就直言相告,不 可說你就乾脆把話岔開,賣什麼關子啊!」

  呂川猶豫了一陣,從西服內兜取出一個塑料夾遞給了坐在旁邊的秉 昆,塑料夾中有一張彩照。

  秉昆看了一驚,其他人好奇,紛紛起身圍過來。

  小飯店的老闆問呂川:「我也可以看嗎?」

  呂川沒表示反對,莊重嚴肅地說:「外出時我一定要把這張照片帶身 上,以他的日常教誨要求我自己。」

  居然是呂川與胡耀邦的合影!

  「我大學畢業後分到了中組部,不久他當了中組部部長。我常見到 他,聽他的報告,但他不可能認識我。他當了總書記後,我調到了中辦,能 見到他的機會少了。我只不過是從事社會信息彙編的普通工作人員,但 他對我們的工作很重視,對我們提供的材料經常做批示。有一次,我在 信息中編入一段百餘字的信息,一位原中國作家協會領導的兒子對父親 的官方評價有意見。他居然單獨召見我,說他很尊敬這位已故詩人,也 很喜歡他的詩。他問我信息來源,讓我想辦法與那位詩人的兒子聯繫,鼓 勵對方給他寫信說明情況,表示只要合情合理,他一定會做批示。知道 我曾在中組部工作過時,他認真地說:』那咱倆是老關係了,今後你更有 義務監督我了。』他不當總書記後,我找到他,要求與他合影留念,他笑道: '老關係了,當然可以囉!』於是就有了這張照片,他的秘書親自為我們 照的……」呂川坐著說。

  大家站著聽,照片在大家手中傳來傳去。大家一下子覺得,以前只 是一個遙遠政治符號的國家領導人,似乎與大家的關係也近了。

  進步問:「你認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

  呂川翻開桌上的筆記本,想了想,寫了兩行字,把筆記本遞給了進步。

  大家便又圍著看,呂川寫的是:「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心為國家 為人民服務。」

  進步說:「明白了。」

  向陽接著說:「我也明白了。」

  趕超卻說:「什麼意思啊,我怎麼不明白!」

  呂川起身收回照片和筆記本,示意大家坐下。

  飯店老闆說:「四月十五日後那幾天,我特意做了一面國旗,在小飯 店門外為他降了半旗。」

  包括秉昆在內,多數人困惑起來。

  向陽說:「四月十五日,他去世了。」

  飯店老闆又說:「他對我有救命之恩。」

  原來,小飯店老闆也有一番生死攸關的經歷。他原本是電機專科技 校的老師,因為在日記中寫了許多關於真理問題的思考,被好友出賣,成 T 「現行反革命」,一直被監禁到粉碎「四人幫」後,等到《實踐是檢驗 真理的唯一標準》發表後才獲得平反。

  秉昆問他認識不認識蔡曉光。

  他說蔡曉光是他學生,過去關係不錯,目前還有來往。

  秉昆就說,蔡曉光是自己姐夫,又問他為什麼不回學校繼續當老師。 他說內心有創傷,知識忘光了,撿不起來,當不成老師,提前退休了。 德寶說:「那我們不拿你當外人了。」

  他說:「好,我也不拿你們當外人。」他喚出老婆,吩咐把桌上的菜 該熱的都熱一遍,再加幾道菜。

  於是大家擠出地方,也請他坐下。

  接著就邊吃邊聊,大家發問,呂川逐一回答。雖然你問我問,其實 問的是同一個老問題——工人們的命運將會怎樣?

  呂川說:「這個問題,其實是中國工業的問題。我到全國總工會後,也 經常像你們問我似的問別人。我是替你們問的,我特別牽掛你們。」

  趕超打斷道:「牽掛不牽掛的,你就別說了!你只告訴我們——工人們的命運將會怎樣? 」

  這時,秉昆不再說話,甚至懶得聽了。秉昆已不關心這個問題了,他 只關心楠楠和他的關係將會怎麼樣。

  秉昆起身走出去在門口吸煙,聽到呂川在裡邊說:「全總的老工會們 估計,全國一半以上的工廠必定要動不同程度的外科手術,陣痛將是難 免的。我給你們的建議那就是一一到時候,與其'相響以濕,相濡以沫』,不 如相忘於江湖。」

  呂川顯得特別理性。

  秉昆聽到趕超大聲嚷嚷:「你跟我們轉什麼呀你? 」

  大家剛才看照片時,唯獨趕超坐著沒動,卻也沒閒著。他貪杯,實 際上已經醉了。

  秉昆聽到唐向陽向趕超解釋呂川引用的那句古語。意思秉昆是知道 的,卻連他也困惑,不明白呂川為什麼引用。

  「屁話!純粹是屁話!如果魚都快活不成了,不互相那樣又能怎樣? 呂川,你小子早就和我們不是一個江湖的了!知道我剛才為什麼坐著沒動 嗎?你那份深厚的感情它就一點兒都沒感動我!」趕超由嚷嚷到喊叫了。

  啪!不知誰拍了一下桌子。

  「孫趕超!你少跟我吹鬍子瞪眼的!我非要感動你了嗎?我還不 瞭解你嗎?你壓根兒就是個很難被感動的人! 一大批國有企業病入膏 肓,早晚都得動手術!」呂川的語調也火氣十足。

  接著裡邊一陣相勸聲,亂了套了。

  常進步出來了,往屋裡推秉昆。

  秉昆被推進屋去,見春燕等幾個女同胞把趕超圍在牆角,你一句我 一句訓著,而德寶、國慶、向陽三人在勸呂川別生氣。

  呂川的臉都氣白了,聲音顫抖地說:「他怎麼能那樣對待我?他怎麼 不聽我把話說完了?我的意思是必要的時候得學這家飯店的老闆!人 家當過老師,不是都能忘了講台開飯館了嗎?工人們必要時也得放下身 段,什麼都得干啊!」

  飯店老闆不知所措,看看這邊,看看那邊,不敢摻言。

  秉昆走到牆角,分開春燕他們,板起臉對趕超說:「是你不對,向呂 川認錯!」

  趕超說:「我今天就不!」

  秉昆說:「你還非認錯不可!」

  秉昆把趕超拽到了桌前。

  孫趕超雙手按桌邊,俯身瞪著呂川問:「北京來的、中央來的、全總 來的,行行行,那咱們就他媽的徹底相忘於江湖好了!但是我倒要問 T,這個國家又該拿』官倒』怎麼辦?又該拿腐敗怎麼辦?誰動那些以 權謀私的人的手術了!憑什麼要我們忍受』陣痛』,讓一小撮人趁火打 劫發不義之財? 」

  呂川將頭一扭,反感地說:「那是另一個問題,我不和你討論!」

  「哈哈!都聽到了吧?不在一個江湖了,立場說變就變了吧?那你 還非要和我們聚個什麼勁兒?去你的吧!」

  孫趕超突然把桌子掀翻,湯湯菜菜扣了呂川一身。

  秉昆甩手扇了趕超一記耳光。

  呂川從椅背上扯下風衣,往外便走。

  秉昆立即跟出。

  裡邊的人全都瞪著孫趕超傻眼了……

  秉昆陪呂川往賓館走,一路反覆說:「他醉了,他肯定醉了。

  呂川一路上一言不發。

  到了賓館,進了客房,呂川仍一言不發,他打開旅行箱,拿著幾件衣 服進了衛生間。秉昆怕他滑倒摔傷,跟了進去。

  呂川在沐浴簾後說:「放心,我沒醉。」

  秉昆說:「別生趕超的氣。」

  「我能不生氣嗎? 」呂川在簾後叫嚷起來。

  秉昆陪呂川住下了。

  二人躺在床上後,呂川說:「秉昆,我也有我憋屈的事。」

  秉昆說:「看出來了,能說嗎? 」

  呂川說:「不能。」

  隔了會兒,他又說:「對誰都不能說。」

  秉昆說:「那睡吧。」

  便關了燈。

  早上,二人眼中互見血絲。

  秉昆說:「我那兒事多,不能陪你吃早飯了。」

  呂川說:「你忙你的去吧。」

  秉昆剛要邁出房間,呂川叫住了他,憂慮地說:「趕超他現在就那麼 一種狀態,讓我太不放心了,你們得經常關心他,別讓他出什麼事。」

  秉昆說:「會的。」

  二人都忍不住擁抱了一下。

  晚上,德寶和國慶陪趕超在「和順樓」找到秉昆,趕超磨著秉昆陪 他一起去向呂川認錯。

  秉昆無奈,只得相陪。然而,呂川已退房,不知是回北京,還是換地方住了。 趕超懊悔地在大堂呆坐了很久。

  五月三日那天,水自流出現在「和順樓」。

  他一見到秉昆,開口便問:「知道楠楠在哪兒嗎? 」

  秉昆說:「我親眼看到他背著書包上學去了啊。」

  水自流說:「肯定不是那麼回事。」

  按照水自流的說法,楠楠被駱士賓說動了,這一天要去日本留學。一 切都是在駱士賓的安排之下進行的,駱士賓還派了一名會日語的手下陪 同楠楠。

  水自流說:「駱士賓剛才在電話裡告訴我的。他很得意,估計是忍不 住想讓朋友們知道,我一放下電話就來了。」

  秉昆完全蒙掉了。

  「這是你能找到駱士賓的地方,別的忙我幫不上,只能為你做這麼多 了。」水自流把一個紙條塞在秉昆手中,一痛一拐地匆匆走了。

  秉昆的自行車被國慶借走了。前幾天,國慶的自行車被偷了。

  紙條上的地方離「和順樓」並不算遠,乘公交車也就四站。

  秉昆顧不上跟白笑川打招呼,只對國慶他姐說自己要去辦件私事,一 出「和順樓」就朝公交車站跑。

  市中心區情形反常,馬路上半天不見一輛公交車過往,行人卻比以 往多,一撥一撥的,接連不斷,形形色色,都朝一個方向匆匆而去。那個 方向與秉昆的乘車路線相反,人們似乎要去參加什麼大型集會,或是去 看什麼熱鬧。人行道上已經人滿為患,馬路上的人更多。

  秉昆同七八個人在車站左等右等,一輛公交車的影子也沒看到。

  從他們眼前經過的一個人喊:「還傻等!都看不明白啊?那邊不會 有車開過來啦!」

  等車的那七八個人先後失望地離開了。

  忽然,人行道上馬路上的人紛紛跑起來。

  秉昆心中一急,跨下人行道,也逆人流跑起來,邊跑邊喊:「閃開!閃 開!事情緊急,撞著活該!」

  於是人們紛紛避讓,有那未來得及避讓的,已被他接連撞倒。他也 不看倒地的人一眼,繼續高喊狂奔。

  人們以為他是瘋子,避之唯恐不及。

  於是,人流密集的馬路為他讓開了一條逆行的跑道。

  他跑跑走走,走走跑跑,呼哧呼哧地跑到了目的地。

  那地方,是一幢外牆經過裝修的七十年代建的二層小樓。

  周秉昆進入樓內。裡邊還在改造,有人站在梯子上安裝豪華吊燈,有 人往二層過道的護欄上刷漆。

  他發現了駱士賓。駱士賓站在二層過道上,這裡該如何那裡該怎樣 地指揮著。

  秉昆沒喊他,怕他跑掉。

  駱士賓感到有人在他肩上猛拍了一下。

  「誰呀,敢拍我駱某人肩啦!」

  他一轉身,周秉昆已在他對面了。

  「我兒子呢? 」周秉昆一吼,如一聲炸雷,吸引了上下左右所有人的 目光,連梯子上的兩個人都停止了安裝。

  駱士賓強自鎮定地說:「你問的是我兒子吧? 」

  「楠楠在哪兒?」

  周秉昆如同一頭豹子在咆哮,雙手抓住駱士賓的左右肩,幾乎把他 平地提了起來,一甩,駱士賓的身體靠在了護欄上。

  一名油漆工大叫:「剛刷上漆!」

  周秉昆隨即用自己的身體緊緊壓住了駱士賓的身體,讓他動彈不得。 駱士賓輕蔑地笑道:「你必須賠我一件西服了,我這可是名牌,一千 多元,不是你身上穿的那種便宜貨。」

  「我再問一句,楠楠在哪兒? 」

  「怎麼?還想咬我啊?我兒子在哪兒為什麼要告訴你呢? 」

  周秉昆的憤怒達到了極點。

  駱士賓的輕蔑也更加明顯,他扭頭對工人們說:「都他媽的發什麼呆 啊?幹活!幹你們的活!我今天陪他玩到底,看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無論周秉昆還是駱士賓,在楠楠究竟該屬於誰的問題上,都太自以 為是了。他們都同樣缺乏用理性解決矛盾的經驗,都認為道理在自己一 方,不可理喻的完全是對方。

  駱士賓是一個以鑽法律空子為能事的人。他只有在明知自己犯法卻 偏要詭辯的情況下才援引法律,這樣的人不通過法律途徑爭取做父親的 權利也是必然。

  周秉昆的法律意識同樣薄弱,他認為與駱士賓那樣的人打官司本身 就是奇恥大辱。何況,楠楠確非他的親兒子,他不相信法律會把楠楠判 給他。又何況,楠楠的心明明已被駱士賓收買過去了。

  他又那麼的自信,以為只要把憤怒表達充分,駱士賓就會知難而 退的。

  駱士賓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下,仍然絲毫不把周秉昆放在眼裡。

  周秉昆雙目噴焰地問:「你成心撮火是不是? 」

  駱士賓冷笑道:「是又怎樣? 」

  他的話剛一說完,周秉昆的雙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道剛剛刷過紅漆的護欄,受到他們身體的共同擠壓,突然倒了,兩 人都從二樓掉了下去。

  他們的身體撞倒了梯子,梯子上的人也摔在地上了。

  吊燈墜落。

  紅漆濺地。

  一片狼藉

  ——《人世間》中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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