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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周秉昆「十一」假期沒回父母那邊去,他要將文化館的地下室清掃 乾淨,也不願見到哥哥周秉義。靜心一想,他也知道哥哥不是不幫他,確 實是沒法幫。他生氣的是哥哥非但沒給他半句勸慰,反而劈頭蓋臉訓了 他一通。哥哥說他是「准知識分子」,明顯對他的大專學歷不承認,是文 化歧視。邵敬文並無大學學歷,白笑川也沒有,那又怎麼樣呢?論起廣 受尊敬一點,北京大學畢業又是副巡視員的哥哥還比不上他倆呢!

  尋求幫助未果,內心極大的不滿只需要極小理由,也足以讓人耿耿 於懷——朋友間如此,兄弟間也如此。

  周秉昆在馬路邊找了一名瓦工幫他砌爐子。對方哥哥曾是兵團知 青,再一聊,兩人的哥哥居然還認識。

  「我哥叫陶平,當年是兵團營直屬中學的老師,因為被整,有一段時 間日子很不好過。你哥幫他提前返城了,要不他非被整出病來不可!現 在,我哥是重點中學副校長了,當年多虧了你哥!」那位瓦工講起兩人 哥哥之間的往事,像自己親身經歷過似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周秉昆想到楠楠後年就升高中了,試探地問:「如果我兒子想考重點 高中,到時候求你哥關照一下,你覺得行不? 」

  對方一邊熟練地砌著爐子,一邊說:「那要看你兒子學習咋樣了,要 是一般般,還不如上普通高中好。否則,成績總落後,孩子的自尊心太 受傷害。寧當雞頭,不做鳳尾嘛!」

  周秉昆驕傲地說:「我兒子學習很不錯的!」

  他講的是事實。

  「那就絕對不是個問題!差個十分八分的,我哥一句話的事。你現 在就要開始替你兒子攢筆錢,到時候如果分數差幾分,交筆贊助費也 行。你提前找我,我帶你去見我哥!」對方承諾得很爽快。

  周秉昆一高興,也把他哥哥、姐姐和姐夫一一 「兜售」 了,承諾對 方如果需要幫忙,自己也會當仁不讓。

  人情關係乃人類社會通則,正如馬克思所言:「人是社會關係的總 和。」此種通則,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有些人靠此通則玩轉官場、商場,平 步青雲,飛黃騰達,老百姓卻是要靠人情保障生存權利o這看起來很俗,卻 也就是俗而已。在有限的範圍內,生不出多大的醜惡。

  醜惡的人情關係主要不在民間,不在民間的人情關係也沒多少人情 可言。

  兩個爐眼的大爐子砌得挺美觀,用的是地下室現成的磚和水泥。秉 昆與邵敬文事先說好了,合多少錢算在租金裡。

  周秉昆給對方雇工費時,對方不肯收。人家說:「當年你哥對我哥的 幫助,算不上大恩大德,起碼也可以說是一幫到底了,就當是我替我哥 謝了一次吧!」

  周秉昆過意不去,謊說自己是可以報一筆搬家費的。

  「白條也可以? 」

  「可以。」

  「我連續幾天沒活了,那多給點兒吧!」

  結果,周秉昆反而多給了一半錢,給得還挺高興。

  送走對方,周秉昆獨自在地下室歇息時,想起了師父白笑川說何雯 是「社會人」的話,覺得自己身上其實也有不少「社會人」的影子了。他 不禁自嘲,也想起了民間一句俗話:「老鴉落在豬身上,只見別人黑,不 見自己黑。」

  他本想用白紙把地下室的四牆裱糊一下,但買那麼多白紙又要花 錢,裱糊起來頗費事,也不安全,便只將黑不溜秋的水泥牆掃了掃。

  他沒請朋友們幫著搬家。在那麼好的房子裡住過,居然一次也沒請 任何一位老友到家裡做客。從好房子往地下室搬,話可怎麼說啊?

  怎麼說都太難堪了!周秉昆還是在馬路邊雇了幾個人幫著搬家。那 些站馬路牙子的人中有不少是自己的同齡人。一想到自己「走穴」 一次 最多時能掙一百多元,他便很體恤那些同齡人掙錢的不易。他願意讓他 們掙自己一份錢,給錢也慷慨大方,他們都很滿意。儘管自己剛剛被坑 了一千六百多元錢,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也還是比他們強多了。

  在光線半明半暗、傢俱亂七八糟堆放的地下室,楠楠看著他說: 「爸,我還是愛你。」

  他也又一次抱著楠楠說:「爸也更愛你了。」

  鄭娟看著此情此景,頓時眼淚汪汪。

  她說:「你們父子倆那麼親,我都嫉妒了。」秉昆與楠楠親不親對她 很重要。

  只有聰聰大聲嚷嚷:「這個家不如那個家好,我不喜歡!」

  一九八七年正月初三,老友們聚在了周秉昆家住的地下室。除了龔 賓和呂川,全到齊了。龔賓談了一次不成功的戀愛後又住院了。他爸媽 想得簡單,以為給他娶個農村媳婦,喜事一衝,他的病就會徹底好了。人 家農村姑娘嫁給他是有條件的——除了相當可觀的聘禮,還要城市戶 口。龔賓爸媽孤注一擲,打腫臉充胖子,舉債兌現了禮金。龔維則也為 侄子不遺餘力地四處奔走,總算把那姑娘的城市戶口給落上了。說起來 一切順利,遺憾的是喜事對患過精神病的人不見得好。龔賓黏著新娘歡 喜了數日後,忽然產生了奇妙幻想,非說新娘是仙女下凡,一會兒把自 己當成董永,一會兒把自己當成牛郎,一會兒找孩子,一會兒找牛。最 要命的是,他逼著新娘帶他飛上天宮過幸福生活,說人間的生活簡直 不是人過的——他一年裡有半年住在精神病院,住在家裡的半年也不 許隨便出門。新娘子根本做不到,他就指責人家不是真愛他,動輒對 人家凶起來。如此鬧了多日,新娘子和她父母堅持非離婚不可。人家 的理由很充分,人身安全難有保障啊!龔賓父母也怕出意外,只得同 意了。當年離婚尚須派出所開證明,龔維則親自上手。龔賓父母想要 回一部分禮金,龔維則勸他們拉倒吧。一向反對公權私用的龔維則,為 侄子公權私用了幾次,這一次還讓哥哥嫂子家落了個人財兩空,自己 也惹了不少閒話。

  老友們有說的有聽的,無不唉聲歎氣。說的人其實也是道聽途說,因 為後來大家各自都陷於人生的忙碌之中,沒人再到家裡或醫院看過龔賓。

  呂川大學畢業後並沒分回省裡,不知是個人願望變了還是有什麼人 關照,他最終留在了北京。有人說他在這個部,有人說他在那個部:有 人說他還在給大官當秘書,有人說他早已不當秘書,而是當上領導,自 己都快有秘書了。這些也都是道聽途說,因為他與任何一個老友都沒了 來往。大家據此推測他肯定在一門心思地當官,前程似錦。一般來說,人 在這種情況下必須明智斬斷與草根階層曾經的親密關係。

  唐向陽照例每請必到。他父親是由化學老師當上校長的,受其影 響,他考上了北京化工學院,並在大學期間處了個女友。對方是獨生女,父 親是化工學院的副校長。雙方談婚論嫁時,他父親大病一場。他一狠心 了斷了留在北京的想法,傷透了人家姑娘的心,也讓他自己的心支離破 碎。他在醫院裡服侍了父親三個多月,孝心卻未能感動上蒼挽回父親的 生命。他父親生病期間,母親一次沒去探視過,也沒在遺體告別儀式上 露面。父親去世後,他繼承了父親名下的兩居室住房。唐向陽是成年人,也 不是父親當校長的那所重點中學的教師,按公房管理條例,學校完全可 以把那套住房收回。那所中學之所以能成為區重點中學並且在全市重點 中學中名列前茅,他父親功不可沒。學校的領導、教師和職工們很念他 父親的好,破例允許他長期居住那套房子,直到他自己單位分給他房子 為止。

  唐向陽經歷的事讓大家得出一個共識——還是盡量做好人。壞人也 有遭遇不幸的時候,壞人不幸時拍手稱快的人多,而好人不幸時總會有 人同情幫助。做多少好事多大好事是能力問題,運用職權謀過私利整過 人給別人穿過小鞋是人品問題。一個從沒運用職權謀過私利的人,也可 能運用職權整人,心狠手辣冷酷無情置對方於死地而後快。唐向陽的父 親在「文革」前後當校長期間,既與以權謀私四個字毫不沾邊,也從沒 整過任何人,學校紀律嚴明、校風清正。他死後,師生們才逐漸意識到 他是一位多麼值得懷念的校長……

  唐向陽說:「我爸比較清正。」

  曹德寶說:「看來為兒女考慮,咱們也得盡量學著做好人啊!」

  他的話代表了大家的共同想法。

  唐向陽因父親的死不再與母親有任何來往。大家都看出,他無法原 諒母親的薄情寡義,他實際上更痛苦。

  好在他有了一位情投意合、品貌俱佳的妻子,是他父親當過校長那 所中學的化學老師,而他自己已是省化工研究所的科研骨幹。他沒帶 妻子來介紹給大家,保證下次聚會滿足大家願望。秉昆、德寶、國慶和 趕超都沒想到唐向陽還會是他們的朋友。唐向陽下鄉後,他們幾乎忘了 他,他卻分明很看重與他們在醬油廠結下的友誼,一直主動與他們保持 聯繫,對於他們的求助也認真去辦。如果說當年他們只不過認為他可 交,那麼現在他的孝心已在他們之間贏得了敬意。

  常進步也令大家刮目相看。他長高了些,但沒高到哪兒去,比姑娘 們找對象的身高要求底線高出了一點點,大家替他欣慰,否則都會憂慮 他的終身大事。他的巴掌臉也長開了些,依然秀氣。

  趕超見到他時佯裝不識,顧左右而問:「這是哪個哥們兒的女友哇,怎 麼沒誰介紹給洒家認識一下啊? 」

  國慶趁吳倩不在旁邊,小聲對他說:「你要是女的,我當年就追求 你了。」

  進步笑答:「我長成這樣,是為了證明在某一方面鬚眉也能不讓巾 幗。」他奇跡般地恢復了聽力——這要感激老太太曲秀貞的費心,最終 耳科專家為他修補好了耳蝸。

  德寶與進步的關係比與其他老友們的關係還親密。進步的父親平反 後,曾打算將他調回軍工廠去。他沒同意,認為做什麼工人都是工人,父 子同在一個廠並不好。醬油廠的領導和群眾對他不錯,他對醬油廠有感 情,一直安心於味精車間流水線上的工作。

  此次大家相聚,德寶感慨良多。他說:「想當初,我在醬油廠有五兄 弟,雖然是個不起眼的小廠,上班時心裡卻是高興的。和哥們兒在一起 同甘共苦,感覺挺充實。現在,呂川那小子沒消息,和咱們不來往,留在 北京一門心思當官。秉昆搖身一變成文藝工作者了,捧上事業單位的飯 碗,還辦了個什麼鳥公司,一門心思掙錢。向陽成了科技工作者,往科 學家的路上發展。可憐的龔賓就不說了,反正只有我和進步還窩在醬油 n,這輩子看不到任何機會了……」

  秉昆苦笑道:「別諷刺我,我沒掙到多少錢,你諷刺全家住地下室的人沒意思。」

  向陽也說:「我當不了科學家,靠大學裡學的那點兒知識,能把飯碗 捧牢就不錯了。」

  國慶說:「你沒資格抱怨什麼啊!在春燕同志的引導之下,你入黨當 車間主任了,有什麼不知足的?還想怎麼樣啊?我和趕超,我倆要不是 有向陽和進步關照著那就蹲馬路牙子成無業零工了。我倆還沒抱怨什麼 呢,輪不到你抱怨。」

  趕超附和道廣說得對,德寶你那種抱怨純粹是燒包!」

  國慶和趕超曾當過出料工的那家小木材加工廠黃了,從前它所加工 的木材主要是定點供應給省裡唯一的傢俱廠的。前年,南方的傢俱突如 其來出現在北方的大小城市,那種流水線上壓製出來的貼膜板材組閤家 具樣式美觀,靠螺絲釘就可以拼接起來,靠改錐就可以再拆成一塊塊板 材,搬動方便省事,看上去也很高檔,價格比手工做的老式傢俱便宜,極 受北方市民歡迎。如同洪水湧來似的,半年內幾乎全部佔領了北方大小 城市的傢俱市場。本省那家由老中青木匠組成的傢俱廠被擠得關門停 產,工人們下崗失業。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為它定點供應木材的木材 加工廠便也無事可幹,只能壽終正寢。

  國慶和趕超失業了兩個多月,靠每天蹲馬路牙子打份零工掙點兒錢 養家。他倆沒跟秉昆和德寶說,明知說了也白說,兩個老友根本沒能力 幫什麼忙。向陽有一天在馬路邊發現了他倆,於是進步也知道了。向陽 和進步同時向他倆伸出了援手——向陽靠自己的人脈幫趕超進入了省裡 最大的膠鞋廠,而進步央求他父親將國慶調入了軍工廠,所以國慶和趕 超兩人視向陽和進步為有恩之友。

  德寶本可能當上副廠長,不知何故,上邊對他考察了一次,沒了下文。

  他繼續發洩心中鬱悶:「不就一副科級座椅哩,又不是要給我個局長 市長當當,搞得太複雜,複雜得可笑!如果我煩了,讓我當還不稀罕當 了呢!」

  春燕忍無可忍地訓道:「你有完沒完?多大的官那也得從科級幹部 當起吧?組織上考驗你的時間長點兒怎麼了?不行啊?沒別的話可聊你 就給我老老實實坐一邊去,別再出聲!」

  春燕一訓,德寶坐一邊嗑瓜子去了。

  秉昆並非奉迎之人,但對春燕這位往日的「乾妹子」也格外熱情。她 單位租下了旁邊民房,掛出了盲人按摩的牌子,由於虹負責。秉昆走了 春燕的後門,把鄭娟的弟弟光明培訓成了一名盲人按摩師,他不但在集 體宿舍有了一張床,基本上也可以自食其力了。鄭娟大為欣慰,秉昆也 少操了一份心。從那以後,秉昆叫「春燕」二字的語調與從前極不相同,親 近感油然而生。

  國慶與趕超二人對秉昆,正像秉昆對春燕那般——國慶的姐姐和趕 超的妹妹都仰仗秉昆的關照才有了份工作,儘管不是多麼穩定的理想工 作,卻畢竟每月可掙一份高於低保的工資,工作不苦不累。得到這種幫 助,便等於欠下了很大的人情,不是尋常請客送禮能扯平的。雖然有從 前的友誼墊底兒,那也還是會讓欠下人情的一方暗覺矮了一截。相比而 言,趕超的心態倒還灑脫些,因為光明畢竟也受著於虹的關照,雙方面 的幫助即使不能相提並論,那也是彼此都很重視和依賴的。

  成家了做丈夫了當父親了,責任多了大了,各自的人生擔子都重了; 無論在親人眼中還是在社會上單位裡,都不再是青澀的小字輩,而是不 折不扣的成年人了。而且,人生出現差距了,分出些高低了,相互之間 的關係也變得有些微妙。

  秉昆事先說服大家都不要帶東西來,說自己有權支配點兒集體資 金,說白了就是有權用公司的錢請大家飽吃一頓。實際也是這樣,他負 責管賬,與白笑川有約定,白笑川每月可報銷五百元的「聯誼費」,他自 己可報銷二百,白條也可。組織演出不廣交朋友是不行的,起碼得在一 起喝上幾次,否則朋友是交不下的。這在當年是誰都能理解,完全能擺 到桌面上談的通識。白笑川說那不行,他們師徒倆一正一副豈可有那等 差別?他堅持必須平等,秉昆絕不接受。師徒二人為此爭了一場,最終 雙方讓步一一白笑川每月報銷四百,秉昆每月報銷三百。實際上秉昆從 沒報銷過三百,也不月月報銷。白笑川每月報銷四百其實不夠,他往往 還要請文化官員們吃飯,那得上檔次,自己需貼錢。秉昆也倒貼過。好 在師徒二人都有頗為滿意的演出收入,不計較倒貼不倒貼的。

  其他人都很聽話,空手而來,國慶和趕超二人還是帶了東西。儘管 是老友,他倆覺得那也不能真的空手而來。秉昆怎麼說是秉昆的事,自 己真的空手而來那可就太不懂事了。

  德寶嘲笑他倆:「你倆啥意思呀?成心顯出與我們的不同啊? 」

  他倆只能嘿嘿一笑。

  其實,他倆也就帶了點心、罐頭、煙酒茶而已。

  一九八七年,A市買茶葉方便多了,也買得到「鳳凰」「牡丹」兩種 上海出的高級過濾嘴煙。

  秉昆埋怨道:「你看你倆,我說得明明白白,你們卻偏不空手來,還 給我買了一條高級煙!我好意思吸你倆給我買的煙嗎? 」

  國慶替趕超說:「我倆也不是買給你的,是孝敬大伯的,一年不就過 一次春節哩!」

  秉昆說:「那也應該我孝敬。」說著想給他倆煙錢。

  趕超立刻漲紅了臉,生氣地說:「你是你,我們是我們,我們表示點 兒心意不行嗎?你非當著大家的面臊我倆啊? 」

  秉昆只得作罷,然而替他倆心疼買煙的錢。他心裡明鏡似的——兩 位老友還不是為了對他表示感謝哩!他既心疼他倆那份買煙的錢,也心 疼他倆把他的幫助太當成件事。

  秉昆已經三個月沒報銷過「聯誼費」 了,他為這次與老友們在地下 室之家的聯誼花了二百多元,買到的食品豐富了不少——粉腸、血腸、 肉皮凍等,只要肯排長隊,連久違的俄式紅腸和大列巴普通人也可以買 到了。

  他想聯誼的心情比哪一位老友都強烈,希望沖淡被坑了一千六百元 造成的晦氣。他甚至買了拉花和多幅年畫,這兩樣東西讓地下室之家有 了很濃的春節氣氛。他也買了鞭炮,想和老友們半夜燃放,為的是迎來 新年的好運。地下室空間夠大,有閒置的桌椅。他預先把兩張辦公桌對 接了,各種各樣的食品擺了一桌。需要現做的東西也都擺放有序,只等 願意做的老友們大顯身手。

  鄭娟領著兩個兒子到光字片去了。三十兒他們周家的兒女孫兒女們 都回去過了,初一哥哥和嫂子也回去了半天,初二姐姐周蓉也又回去了 半天。周蓉與父親和解了,蔡曉光卻沒敢出現在周家老兩口面前。周蓉 那是多麼活絡的人,只要她想主動與父親和解,父親不願意都不可能。丈 夫的哥哥、嫂子、姐姐都回去了兩次,鄭娟當然也不能只回去一次。比 起在家陪丈夫招待客人,她更願意去公公婆婆那邊。婆婆一見到她就很 黏她,而她極享受作為媳婦被婆婆黏的那種感覺。

  大冬天裡,居然香蕉、蘋果也能買到了,這讓主人和每一位客人都 心悅誠服地承認——社會的確有變化了。

  德寶紮起圍裙做「拔三絲」時,主人與客人開懷暢飲。

  酒過三巡,秉昆開始表演。有了白笑川那位名師,又與曲藝界人士 廝混久了,秉昆獨自一人就可以不間斷地表演兩個小時 會兒說 書,一會兒快板,一會兒繞口令,一會兒單口相聲,讓老友們特開心。他 居然也會變「手彩」 了,趕超卻多年不練怕露怯不敢一試;春燕說德寶 也多年不摸大提琴,琴盒都落了一層灰。

  秉昆正表演在興頭上,周秉義大駕光臨。老友們都爭著敬秉義一 杯,秉昆只得在無人喝彩的情況下結束表演。秉義與弟弟不同,在北 大荒喝兵團自釀的高度酒喝出了沒底兒似的海量,他一視同仁,誰敬都 喝,喝白開水般的。這也是他在省市機關受歡迎的原因之一,主要領導 下基層考察時往往都點名要帶上他這位「酒司令」。酒可融洽氣氛,促 進干群關係,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似乎酒喝好了,什麼就都好了。

  秉昆家搬到地下室來住,他並沒告訴哥哥秉義。周蓉跟父親和解 了,秉昆心裡對哥哥還結著疙瘩。

  秉昆冷淡地問:「誰請你了嗎? 」

  秉義笑道:「我到你這兒還用請嗎? 」

  秉昆說:「我不記得告訴過你地址。」

  秉義毫不計較,仍然笑道:「我是文化廳的,想知道你的新住址太容 易了。」他左右看了看,又說,「邵館長為你提供的這地下室還不錯。」

  秉昆一下子光火起來,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頂了秉義一句:「比 你住的還好嗎? 」

  秉義說:「那要看怎麼比了,我到現在還沒有自己的家呢。」

  秉義說的也是事實一一冬梅母親住進自家小樓以後,當然願意與 女兒共同生活。他們一家三口 「文革」期間難得一見,如今丈夫不在 了,女兒是唯一的親人,自己也離休了,人之常情啊。冬梅也願意與母 親住在一起,學校也就不考慮她的住房了。母女倆住一半小樓,上下兩 層,還有面積寬敞的閣樓,若再分給她房子,學校分房委員會的人也許 會挨揍。秉義如果不隨冬梅住到岳母大人那裡去,那他們夫妻倆就等於 分居。既然他也搬到那花園洋房裡去了,文化廳同樣也就不考慮他的住 房問題。八十年代,分房是單位人必爭不讓、一旦爭到名下便可終生擁 有的福利。從公務員、各類知識分子到工人以及所謂服務行業的「八大 員」,單位分房之前摩拳擦掌、虎視眈眈,為了爭到福利房六親不認,也 可以與任何人翻臉。分房委員會的成員是最不好當的角色,偏偏秉義又 是文化廳分房委員會副主任——因為他是副巡視員,主任之類角色輪不 到他當。他很善於調停衝突化解矛盾,類似的臨時權力部門需要他這種 幹部來做副主任,替主任們抵擋明槍暗箭、擦屁股挨罵。他明智地放棄 了申請要房的權利,也是為了便於開展工作,冬梅很支持。

  冬梅的母親也同樣高風亮節,「秉義,對待幹部級別的事以後要在乎 起來,別那麼少心無腸的。如果你自己都那樣,組織上會誤以為你根本 沒有進步要求。至於房子嘛,你們現在和我住在一起,我願意,你們住 得挺寬敞,我的身體又好,再活一二十年沒問題,不爭也罷。不爭顯得 境界高,組織是會看在眼裡的。」

  由於妻子和岳母都支持,秉義比較情願地放棄了單位分房。說比較 情願,是指也有很不情願的地方。他自己沒房子,就無法與父母共同生 活,實現能在父母身邊盡孝的夙願。讓父母也搬到岳母住的半邊小樓裡 住,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現成就空著一間屋,但空著可以,自己父母 住進去萬萬不可。自己那樣的父母怎麼能與岳母共同生活呢?雙方都會 不適。父母能與妹妹周蓉生活在一起嗎?也不能。父母起夜時,尿盆是 不可或缺之物。難道要父母帶著尿盆和妹妹住在一間屋裡嗎?目前看 來,父母也不可能與弟弟共同生活了。長子是副巡視員,女兒是大學副 教授,老兩口卻住在全市髒亂差的街區,看不到什麼改善希望地死守著 兩間洞穴般的土坯屋。從父母的角度想一想,周秉義這個長子很內疚。

  秉義的內疚沒法說。

  能對弟弟妹妹說嗎?自己都沒做到的事,身為兄長,有何臉面來 說呢?

  他從沒對其他人說過,也沒對冬梅說過。若說了,你什麼意思呢? 讓冬梅怎麼想呢?

  弟弟一家住進了地下室,他心裡其實挺不是滋味兒。弟弟對他明顯 不歡迎,這讓他更加有苦難言。然而,他克制著自己,絕不發作。

  秉昆對他哥秉義的冷淡和頂撞讓老友們十分驚詫,不明緣由,也不 便插話,一個個困惑不解、愣愣怔怔地聽著看著而已。

  秉義試圖緩解一下氣氛,撫弄著弟弟的頭髮笑道:「說什麼呢,也 不怕你朋友們笑話!是咱倆想換就換得成的事嗎?不換人只換房 子,你嫂子她媽肯定不同意吧?連人一塊兒換的話,你嫂子同意嗎? 鄭娟同意嗎? 」

  大家也都笑了。

  秉昆彷彿又聽出了弦外之音——你和我一樣嗎?人能互相比嗎?

  他不耐煩地問:「哥,你到底有什麼事沒有?」

  秉義就鄭重起來,他說不但有事,還有極其要緊的事。

  在地下室入口旁,兄弟二人都吸起了煙。秉義沒帶煙,吸的是秉昆的。

  秉義問:「春節一過,你們有演出計劃嗎? 」

  秉昆說有。

  秉義說:「你們取消計劃,等兩個月,看看形勢再做打算吧!」

  秉昆反問:「為什麼.?等兩個月就開春了,一開春農民就沒空了。我 們到縣裡去演出一半票是賣給農民的,春節後開春前是我們演出的黃金 季。不掙錢我靠什麼養家餬口? 」

  秉義憂慮地說:「又要搞運動了,還是針對思想文化界和文藝界的,哥 是怕你們撞在槍口上,所以預先來給你打聲招呼。」

  秉昆反感地提高了聲音:「又搞什麼運動啊?去年不是搞過了嗎? 就算有點兒污染,搞那麼大響動,也該清除得差不多了吧?這麼大的國 家,吃文藝這碗飯的人成千上萬,又放開了,允許成立演出公司,從城 市到農村,往少了說,估計每天的大小演出一千幾百場,靠搞運動能成 事嗎? 」

  秉義板起臉低聲說:「你給我小聲點兒!」

  秉昆卻揮著手臂嚷嚷了起來:「我又不是和你接頭,小聲怎麼了?大 聲怎麼了?我都他媽的住地下室了,我怕誰啊?你給我聽清楚了,聽明 白了,我這個弟弟用不著你動不動就三娘教子耳提面命!你別總是瞧不 起我,我起碼是靠真本事吃飯的人!可你整天東跑西竄地調什麼研啊? 都是由於你這種人多了,才搞得今天運動來明天運動去的!你們當官的 愛他媽怎麼運動怎麼運動!但請不要堵死了我們的生存之道,不要掐住 我們的脖子砸我們的飯碗!」

  秉昆說的是非醉亦醉的話。他這種人根本不該沾酒,即使兩杯啤酒 喝下去,半小時後也會喪失理智。

  秉義就是再沒脾氣,這時也不禁火冒三丈。他扇了弟弟一個大嘴巴。

  秉昆被扇呆了。出生以來,哥哥從來就沒跟他這麼生氣過。

  秉義也怔住了。自從有了這麼一個弟弟,他第一次動手了。

  忽然聽到有人喊「爸」,是楠楠的聲音,兩人扭頭望去,見楠楠衝刺 般跑了過來。

  兩人頓感沒有好事,便都迎上前去。楠楠果然傳來了一個壞消息—— 周志剛在與聰聰下棋時,突然昏倒,已在醫院搶救。當年A市剛剛有出 租車,卻極少,春節期間下過大雪,在光字片那種地方,攔出租車便成天 方夜譚。情急之下,鄭娟向春燕家求助。幸好春燕爸和姐夫都在,但她 家的平板車早就壞了。事不宜遲,春燕爸和姐夫輪番背著周志剛往醫院 跑。恰遇龔維則在光字片走家串戶拜年,經他一發動,街坊們的大男人 小伙子跟上了七八個。一人背著周志剛跑,其他人伴著跑在兩邊,背的 人跑累了換另一個人……

  兄弟二人趕到醫院時,父親周志剛已上了呼吸機。

  秉昆的老友們也都跟到了醫院,只留下了春燕一人看火。兩邊的人 加起來,醫院的走廊顯得很擁擠。

  一名護士不滿地說:「什麼重要人物啊,犯得著來這麼多人? 」

  龔所長便替周家人感謝街坊們,將他們一一勸走,自己卻並沒有走。

  秉昆的老友們沒有走,理由是周志剛也許需要輸血。

  搶救室裡,醫生說老爺子不行了,估計也就兩三個小時的活頭。

  周家兄弟和鄭娟婀地流下淚來,都強忍著不哭出聲。

  周志剛的耳朵似乎還管用,醫生的話音剛落,他自己除去了吸氧 罩,嘴唇微動,在說著什麼。

  鄭娟把耳朵貼在周志剛唇邊聽了聽,肯定公公說的是「煙」字。

  周家兄弟互相看看,一齊把目光望向醫生。

  醫生說:「都這樣了,就那樣吧。」

  秉昆趕緊點著支煙塞進父親口中。

  周志剛吸完支煙,嘴唇又動一一鄭娟聽出他說的是「還吸」。

  那時醫生護士都認為工作已經結束,就離開了。

  秉義再點著支煙塞進父親口中。

  周志剛吸罷兩支煙,眼睛睜開了,居然能較清楚地說話。

  他問:「什麼煙? 」

  秉昆說:「鳳凰。」

  他說:「上海煙,聽說過,沒吸過,你都吸那麼高級的煙了? 」

  秉昆說:「趕超買了要給你的。」

  他說:「給我的你揣自己兜裡一盒幹什麼?交出來。」

  秉昆把煙交給了父親。

  周志剛接煙在手,竟用力坐了起來。

  鄭娟急忙把枕頭墊在他背後。

  他又叼上了一支煙。

  秉義制止道:「爸,你不能連吸三支。」

  他說:「你們知識分子就是事多,別管我。教育別人那也得以身作 則,在我跟前你也有連吸三支煙的時候。」

  秉義低頭無語了。

  秉昆默默地替父親點上了第三支煙。

  周志剛吞雲吐霧幾大口後又說:「你們別聽醫生胡扯,我不過是因為 缺覺,吸完這支煙咱們就走。」

  秉昆說:「聽爸的。」

  秉義覺得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匆匆去找醫生。

  醫生隨秉義返回時,見秉昆已扶著父親站在搶救室外,龔維則和秉 昆的老友們高興地圍著他倆。

  醫生連說:「匪夷所思,匪夷所思,這怎麼可能?! 」

  不可能之事已被證明完全可能,周志剛要回家的決心堅如磐石,醫 生只得又說:「都這樣了,就那樣吧,我和你們都聽老爺子的吧!」

  趕超和國慶不知從哪裡借到了三輪平板車,龔維則代交押金租了 醫院一床被子。秉義蹬車,秉昆和鄭娟一左一右擁住圍著被子坐在中 間的周志剛。

  周志剛閉著眼教誨秉昆:「人嘛,各有各的命,一代又一代當老百姓 本沒什麼不好,習慣了,也能過出些滋味兒。當光字片的老百姓太懊糟 了,如果也過得有滋有味,除非天生的豬腦子。看起來啊,不脫胎換骨,光 字片哪一戶人家的下一代也沒好日子過。怎麼能脫胎換骨呢?老百姓家 的兒女,除了上大學沒別的出路。比如你哥你姐,要是都沒上過大學,都 和春燕她姐她姐夫似的,工作不好,沒住的地方,自己都有孩子了還得 與爸媽擠住在光字片的小土屋裡,那咱家的日子還有法過嗎?我今天還 不如死過去算了。所以,咱們周家的下幾代,可都要盡量考上大學啊!」

  秉昆一聲不吭地聽著,由自己想到了國慶和趕超的日子過得多麼不 容易,多種憂思湧上心頭,不禁鼻子發酸。

  鄭娟說:「爸,你不說我們也明白。咱不說了,話多傷身,歇會兒啊!」 周志剛這才不再說什麼,往秉昆身上一歪,打起盹來。

  國慶和趕超他們回到地下室,七嘴八舌地向春燕講了在醫院的見 聞。春燕迷信,說肯定是黑白無常兩名鬼差工作不認真,將索命簿弄錯 了 o再不就是判官那兒直接出錯,幸而閻羅王抽查生死簿,發現了錯誤,及 時糾正。她說此類錯誤在陰間不是第一次發生,人也罷,鬼也罷,哪一 種工作干久了,都會疲沓的。古往今來,類似的奇事多了去了,但陰間 往往比陽間還講規則,一般情況下有錯必糾,改得也很徹底,絕不遮遮 掩掩,更不文過飾非。即使閻羅王本身犯了錯誤被無名小鬼指出來了,那 也要按規則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比如讓壽不該終的人以及親人虛驚一 場,按規則那就得補償。陰間從來不講經濟補償,只能進行精神補償,那 就是多撥給受害的人一些壽命。

  「照你這麼說,今天發生在秉昆他爸身上的事,反倒是大大的好事、 幸事囉? 」吳倩強烈質疑。

  「你是沒見到秉昆當時嚇成了什麼樣兒,臉色煞白,渾身都篩糠了。今 天我可看出他是一個大孝子了,儘管他嘴裡很少說他爸。不是孝子,不 會那樣。」於虹間接地附和吳倩的話。

  趕超也說:「是啊是啊,我見過另一種兒子,爸媽躺床上就快死了,一 口深一口淺地正拗氣兒呢,兒子卻斜叼著煙毫無表情地看著,歪著臉拔 腮幫上的胡楂兒……」

  國慶罵道:「那連龜兒子都不如,純粹是』鬼'兒子,邪惡鬼托生的』鬼』 兒子!」

  「你那些話都是胡扯!你我可都是共產黨員,是無神論者。看來你 不是,滿腦子封建迷信思想。科學的解釋應該是尼古丁起了某種作用,所 以對吸煙這件事應該一分為二辯證地看!」德寶公然指斥春燕,一副捨 得一身期、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架勢。

  他說完吸著了一支煙。

  聽他那麼一解釋,向陽和進步也向桌上的煙盒伸過手去。

  春燕厲聲喝道:「你倆敢!縮回爪子去!」

  那兩個便乖乖把手縮回去了。他倆不怕吳倩和於虹,即便生氣也 不真怕,但春燕一板臉,他倆卻敬畏三分——因為春燕曾是標兵,也是 「文革」後的清查對象,因而受到譏諷,人生似乎已沒好戲可唱了——她 居然可以鹹魚翻身,繼續當選市勞模,還入了黨,當上了服務企業單位 的法人代表和黨支部書記!在她的影響下,丈夫德寶也入了黨,有望成 為醬油廠副廠長。春燕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姐」,她太不一般了 呀!曹德寶是什麼樣的男人啊,別人不瞭解他倆還不瞭解嗎?除了老太 太那種滿門忠烈、自己也為革命出生入死的黨員,他瞧得起的四十五歲 以下的黨員不多——周秉義是他瞧得起的一個,但如果周秉義不是秉昆 的哥哥,那他究竟瞧得起還是瞧不起可就兩說了。這麼一個孤傲偏執的 丈夫,春燕居然把他影響成了黨員幹部,用《沙家濱》中刁德一的一句 唱詞來說正是「這個女人不尋常」。

  在向陽和進步心目中,春燕身上有難解的謎團,不敢不敬畏。

  「你倆要學好。世界上有些東西不能辯證地看,煙、毒品就是。姐不 願看到你倆吸煙是為你倆好。」春燕安撫了那兩人幾句後,瞪著德寶語 氣冷峻地又說,「黨員曹德寶同志,你要明白,在家我們是夫妻,在外我 們可就是兩名黨員,在朋友之間也一樣。誰都得對自己的言行負責,維 護黨的形象。現在我鄭重聲明,我剛才是隨便聊天,並不代表我頭腦中 的主體思想。你爸也就是我公公,曾要求咱們三十兒晚上在十字街頭給 你爺爺奶奶燒點兒鬼錢,這才叫封建迷信。作為黨員,我堅決反對吧? 雖是公公之命卻寧可不從,對吧?而你,今天抓住我隨便聊天的話,攻 其一點,不計其餘,亂扣帽子,這是極其錯誤的。再者,你說共產黨員頭 腦中沒有迷信思想也是膚淺的認識,難道你就沒注意到,全市有許多卡 車、公共汽車、單位小車和出租車內,掛著各種各樣的毛主席頭像?如 果問為什麼,回答肯定都說是為了辟邪。那些司機中不少是黨員,有的 還是老黨員。特別是有些坐專車的幹部,熟視無睹,將領袖頭像印在各 種各樣的牌牌上,還掛著些墜子,吊在前車窗那兒,嘀裡噹啷,鐘錘兒似 的左擺右晃,一問還說辟邪,難道不是封建迷信思想在作祟嗎?近幾年 燒香拜佛的黨員幹部還少嗎?這些你怎麼沒看見似的,從沒說過一句批 判的話?反而今天攻擊起也是黨員的妻子來,把話說得那麼絕對? 」

  春燕侃侃而談的一大番話,聽得大家頻頻點頭,真有士別三日當刮 目相看的感慨。

  「曹德寶,你得給我說清楚了!」春燕拍了一下桌子一一大家都嚇 一跳。

  向陽和進步兩人屏息斂氣,噤若寒蟬,那不安三分真的、七分裝的,為 的讓春燕息怒。

  德寶的臉漲得通紅,甘拜下風地嘟噥道:「我那是半真半假的幾句 話,值得你給我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課嗎?認的哪門子真啊!」

  春燕則不依不饒,步步緊逼:「那好,你那一半假話的意思我不計 較,請把你那一半真話的動機說出來。」

  吳倩和於虹見德寶懼內原形畢露,甚覺開心,相視壞笑。她倆是深 藏不露的女權主義者,誰家老婆訓丈夫她倆都會歡欣鼓舞。

  國慶就在桌子底下使勁兒踢了吳倩一腳。

  趕超急忙圓場:「深了深了,朋友聚會,兩口子之間,誰對誰錯,一 句半句的,咱不往深了掰扯好不? 」

  這時,楠楠一臉疲憊地走進來。他一臉的汗,摘下棉帽子頭上直冒氣。

  國慶問:「你爺爺到家後情況怎麼樣了? 」

  楠楠一路跟在平板車後跑回光字片,因為餓了,沒進爺爺家的門就 回到這邊來的。他說爺爺沒事了,路上說了好些話,肯定恢復正常了。

  春燕便自找台階體面而下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提議,為 我乾爸長命百歲乾杯!」

  於是大家高高興興地舉杯暢飲,狼吞虎嚥。

  他們都餓了。

  秉昆開了門鎖,秉義把父親背進家中,緩緩放倒在炕上。

  秉昆脫去父親的鞋子後問:「脫不脫棉襖? 」

  秉義說:「別,一脫爸該醒了。」

  秉昆便用小被蓋上了父親的腳。

  鄭娟用熱水弄濕了毛巾,輕擦公公的臉和手。

  秉義累了,坐在椅上平喘。自從離開兵團,他沒再出過這麼大的力 氣。生活條件好了,卻遠不如從前有勁兒了。蹬了半個多小時的平板車,心 跳早已加快。車上畢竟坐的是三個大人,還有幾段坡路,他汗流浹背,臉 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掉。

  他也對父親的奇怪表現大惑不解。

  鄭娟把毛巾又洗了洗,遞給秉昆擦汗,埋怨說:「你也真是的,就不 知道替換替換哥? 」

  秉昆說:「這會兒別責備我,我心裡還亂著呢。」

  鄭娟又說:「那我去春燕家把咱媽和兒子接回來。」

  秉昆說:「你給我安安靜靜地坐會兒,先陪陪我不行嗎? 」

  他怕鄭娟一走,單獨面對哥哥,兄弟二人無話可說地僵著。

  鄭娟便順從地坐在炕邊,握著公公一隻手,望著公公的臉思前想後。

  秉義終於不喘,開口說話了。他先向弟弟認了錯,接著語重心長地 告訴弟弟又將開展全國性運動,比「清除精神污染」來勢凌厲,免不了「拍 打拍打」。省裡已經成立了領導小組,自己是副組長……

  秉昆說:「哥,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你信不過我,還信不 過白老師嗎? 」

  秉義說:「你倆我都信得過。我已經跟白老師談過了,他很感謝我預 先打招呼,正是他讓我再跟你打一下招呼的。我的意思是,你們乾脆停 工一個時期,等風平浪靜了再繼續干,平安無事不是更好嗎? 」

  秉昆抬槓說:「誰知道什麼時候結束?你副巡視員知道嗎?我們中 不少人上有老下有小,鼓勵大家為單位為集體同時也為個人合法創收,那 不也是中央政策嗎? 」

  秉義沉默片刻,溫和地笑道:「中央精神之間並不矛盾。思想要百家 爭鳴,文藝要百花齊放,資產階級自由化也必須堅決抵制和反對……你 看這樣行不?哥先給你幾個月的生活費……」

  秉昆皺起眉,將頭一扭。

  鄭娟忽然叫道:「秉昆,哥,爸的情況不太對……」

  兄弟二人撲到炕前,見老父親的臉看上去是僵的。

  秉義摸了摸父親的脈,試了試父親的鼻息,捲起父親的秋衣,耳貼 父親胸膛聽了片刻,抬頭對秉昆說:「爸走了。」

  他說完,雙膝往炕前一跪,淚如泉湧,像後頸被砍斷了似的,垂下 了頭。

  鄭娟便也雙膝跪下,掩面而泣。

  秉昆半晌才明白過來,伏在父親身上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