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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周志剛回到家裡的第二天晚飯後,秉昆對他說:「爸,我有許多事想 和你談談。」

  周志剛說:「我也有些事想問你。」

  秉昆說:「我不想讓我媽聽到咱倆說什麼。」

  周志剛說:「那到小院去談。」

  父子倆在小院裡談了一個多小時。

  「該說的都說完了? 」

  「說完了。」

  「想想還有什麼要說的。」

  「沒有了。」

  「你剛才講,你哥你嫂子至今都不知道家裡發生的事? 」

  「是的,我覺得讓他們知道了,除了讓他們和我一樣愁,沒別的什麼 音V "

  「這你做得對,鐲子贖回來沒有? 」

  「沒有。」

  「明天把它贖回來,免得你媽見不著總疑神疑鬼。」

  「記住了。」

  「你沒講你為什麼也要攪和到去年清明前後的那件事中去。」

  「氣不忿。」

  「氣不忿? 」

  「是的,抱打不平。」

  「你?因那事,抱打不平? 」

  「對。」

  「老實說,你姐參與了那事我一點兒不奇怪,你哥你嫂子捲進去了,我 也能面對現實,可你……我就是像你媽似的精神不正常了,那也想不

  「因為我不優秀唄!」

  「我並沒有貶低你的意思,你就至今不後悔? 」

  「不。」

  「你還敢說不後悔!幸虧我不知道,假如我當時知道了,結果不會比 你媽強到哪兒去。」

  「對不起了,爸。」

  「如果』四人幫』現在還在台上,咱家豈不完了? 」

  「那不可能。」

  「怎麼就不可能? 」

  「他們也該折騰到頭了,有點兒思想的人都看清了這一點。」

  「你什麼時候成了有思想的人了?你剛才還說,你只不過是氣 不忿!」

  「氣不忿也要多少有點兒思想。」

  「你的意思是說,你爸一點兒思想都沒有?」

  「爸,我沒那種意思。」

  「我看你小子心裡就是有!」

  「爸,我真的沒有。」

  「到此結束,拉我起來了!」周志剛向兒子伸出了一隻手。從事了 一輩子重體力勞動,六十二歲,往往意味著風燭殘年的開始。沒誰拉一 把,坐在矮板凳上往往不太容易站起來。這種時候,作為父親的尊嚴就 開始在兒女面前大打折扣了。

  把父親拉起來後,秉昆不失時機地問:「那,你能不能現在給我個 態度? 」

  眉頭在周志剛額心擰成了疙瘩,他糾結地瞪著兒子問:「給你個態 度?什麼態度? 」

  秉昆說:「就是,我和鄭娟的事。」

  「我現在心裡煩,沒態度。」周志剛說罷,抬腳就往小院外邊走。這才是剛回到家裡的第二天,像立刻面臨著一項有勁兒都不知該怎麼使的 爛攤子工程似的,兒子把一隻破球一腳傳給了他,還當即要他表態,這讓他心裡老不高興了。你但凡是個懂點兒事的兒子,那就不會在我剛回 來的第二天一股腦兒倒給我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他心中很生氣,卻盡量克制著不發作,他畢竟能想像得到,小兒子為了讓哥哥嫂子和他這個 父親不因家事而牽掛太多,曾經獨自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就此點而言,他對小兒子有幾分刮目相看。

  秉昆看著父親往外走,愣了愣,鬱悶地問:「爸,你上哪兒去? 」

  周志剛往外走是由於心亂如麻,他當然哪兒也不想去,就又轉身從 兒子面前經過往屋裡走。他在門口站住,頭也不回地問:「單位允許你不 坐班,是不是? 」

  秉昆說:「是。」

  「明天領我去那個鄭娟家,我要見見她。」父親一說完這句話就進 屋了。

  秉昆呆立小院之中,一時難料明天的見面將會怎樣,他禁不住滿腔 悲情。鄭娟,鄭娟,我寧可負我們周家所有的人,此生也絕不負你—— 他在心裡這麼說,也做好了被父親逐出家門的心理準備。

  第二天氣溫驟降,下午刮起了大風。

  秉昆問父親:「還去嗎? 」

  周志剛說:「去。」

  秉昆又問:「非去不可? 」

  周志剛說:「當日事當日畢,非去不可。你把我帶回來的臘肉挑一塊 好的包上,再包上一包荼。」

  茶在貴州便宜,北方稀缺,父親帶回了二斤茶。

  秉昆一邊包臘肉,一邊尋思父親的話,覺得不像祥和之語,有種快 刀斬亂麻的意味,心情不免沉重。

  他說:「爸,茶葉可以不帶,她家沒人有喝茶的習慣。」

  周志剛冷冷地訓斥道:「你怎麼那麼多廢話?讓你帶上你就帶上!」

  秉昆媽插話問:「你們父子倆要去誰家? 」

  周志剛還是冷冷地說:「不關你什麼事。現在我回來了,家中重大的 事就由我來全權做主。跟你商量,你就幫著參謀參謀。不跟你商量,你 就省省心,別挑那個理,明白嗎?」

  秉昆媽心悅誠服地點點頭。

  頗難解釋的是,幾年未見的老伴忽一日退休回家,秉昆媽像換了個 人似的,各方面狀態明顯好轉。

  秉昆拎著裝有臘肉和茶葉的布袋站在門口,等待父親把煙吸完。那 布袋是由廠裡發的一隻戴破了的套袖改成的,顏色都分辨不清了。

  那支煙父親沒吸幾口,吸一口發一會兒呆,差不多是自燃。

  秉昆提醒道:「爸,別燙了手指。」

  周志剛終於把煙頭往煙灰缸裡使勁兒一掘,毅然決然地說:「走!」 風很大,彷彿要把全市每一棵樹上的黃葉一舉掃落。路上行人不 多,有的女人扎上了頭巾。

  那麼大的風騎自行車是不明智的,父子倆頂著風往鄭娟家走。

  周志剛問:「你看出來了嗎? 」

  秉昆反問:「爸指什麼? 」

  周志剛說:「鄭娟一家三口不在咱家,你媽的病也沒你說的那麼 嚴重

  秉昆側身站住,試探著說:「爸,要不別去了。」

  周志剛也側身站住,嚴厲地說:「這麼大的風,都走在半路了,是你 說不去就不去的事嗎? 」

  秉昆以近乎警告的口吻說:「爸,你要是不懷好意地去,我把醜話擱 這兒,那咱倆的父子關係可就完了!」

  「你小子敢跟我說這種話?再跟我這麼說半句我扇你!你以為你 是個小編輯就了不起啦?不管你往後又當了什麼,首先得當好我兒 子!哎,你怎麼就知道我是不懷好意地去?我現在是一家之主,鄭娟終 究是對咱們周家有恩的人,我不該去看看她嗎? 」父親當街嚷嚷起來。

  「好好好,別衝我嚷嚷,只要你承認她對咱家有恩就行。」秉昆這才 挽著父親繼續往前走。

  鄭娟沒在家——楠楠感冒了,她帶著兒子到醫院打針去了。

  光明在炕上穿糖葫蘆,他立刻聽出進了家門的不只周秉昆一個人,叫 了聲「秉昆叔叔」就不知說什麼好了,低下頭默默地繼續著。

  秉昆說:「光明,和我一塊兒來的是我爸,你該叫大伯。」

  周志剛接言道:「要叫周大伯。」

  光明就怯怯地叫了聲:「周大伯。」

  秉昆問:「爸,你的意思是?」

  周志剛說:「等,今日事今日畢。」說罷坐在炕邊,看這看那的。

  秉昆也在炕邊坐下,幫光明穿糖葫蘆。

  十幾分鐘裡屋內寂靜無聲,周志剛從兜裡掏出了煙盒。

  秉昆說:「爸,忍忍。屋子這麼小,外邊風又大,開窗就會刮進一屋 土。不開窗你吸得滿屋子煙,人家孩子又感冒了,一會兒打針回來多 不好。」

  周志剛被說得沒面子,向秉昆翻白眼,一時無話可說。

  光明說:「周大伯想吸就吸吧,我姐回來敞敞門也能把煙放出去。」

  周志剛惱火地教訓秉昆說:「你怎麼知道我掏出煙來一定是想吸? 我就不可以掏出煙盒看看嗎? 」

  秉昆只得苦笑。

  又過了十幾分鐘,鄭娟背著楠楠回來了。楠楠在鄭娟背上睡著了,鄭 娟沒扎頭巾,頭髮被大風吹得凌亂不堪,滿頭滿臉都是土。她把楠楠輕 輕放在炕上,轉身詫異地看著周志剛。她立刻就猜到了他是誰。

  秉昆反應極快地說:「你滿身都是土,我幫你拍打拍打。」

  他從繩上扯下毛巾,把鄭娟推出了家門。

  鄭娟忐忑不安地說:「你怎麼敢把你父親往我家帶? 」

  秉昆說:「他堅持要來當面謝謝你。」

  鄭娟說:「我不信那是他的真實想法。」

  秉昆說:「我也不信。」

  鄭娟說:「我有點害怕。」

  秉昆說:「別怕,有我呢。我爸是有修養的工人,既不會打你也不會 罵你,那他就沒什麼可怕的。再說,他憑什麼敢打你罵你啊!」

  秉昆把鄭娟輕輕推進屋後,接下來的幾分鐘裡,情形有點兒像簡短的會晤儀式。秉昆煞有介事地向周志剛介紹鄭娟,周志剛表情莊嚴地點 頭;鄭娟向周志剛深鞠一躬,不知說什麼好。接著,秉昆代表周志剛表達了一番謝意,替他贈送臘肉和茶,鄭娟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更加不 知說什麼好。

  於是,秉昆只有看著鄭娟不自然地笑,鄭娟只有看著周志剛不自然 地笑,周志剛只有繼續表情莊嚴地看著穿糖葫蘆的光明。

  秉昆請求般地說:「爸,你說幾句話唄。」

  周志剛說:「我要說的你都替我說了,我沒什麼好說的了。」

  秉昆和鄭娟就笑得更不自然了。

  鄭娟終於紅著臉憋出一句話是:「大伯喝水不? 」

  周志剛說:「不了。」他這才又把臉轉向鄭娟,面無表情地說,「孩子,讓 我看看你的手。」

  鄭娟以為他會看手相,想要通過看手相來決定她和秉昆的關係,猶 豫了一下,手心朝上把雙手伸到了周志剛面前。他哪裡會看手相呢?他 是要親眼看一看,自己小兒子說鄭娟因替他老伴常年按摩、手指都變形 了的話是真是假。

  他又說:「手背朝上讓我看。」

  鄭娟又一猶豫——她沒聽說從手背看手相,雖然困惑,卻還是乖乖 地將手背朝上了。

  周志剛低頭認真看了看,從炕上抓起自己的工人單帽往頭上一扣,一 心想要及早脫身似的說:「那,就算我謝過你了吧,我走了。」說罷往外 便走。

  事實上,周志剛也的確想要及早脫身。他和鄭娟一樣,一時無話可說。自己必須親自來表達一番謝意,這一點他毫不含糊。但一來之後,見 了鄭家的情況,見著了灰頭土臉的鄭娟,替小兒子秉昆的人生往前想想,他看不到任何光明和希望,心情極為沉重,真的是再也不知說什麼 好了。

  「爸……」

  周志剛走到門口,聽秉昆叫了他一聲,並不轉身,在門口站住了。

  秉昆說:「我要多待會兒。」

  「隨你便。」周志剛仍沒轉身,推門而去。

  門剛一關上,鄭娟對秉昆說:「外邊那麼大的風,你怎麼可以不陪著 他回家呢? 」

  秉昆不以為然地說:「我獲得他同意了嘛!再大的風也不可能把他 刮丟了。」

  鄭娟說:「那不行,在我這兒通不過。」她把秉昆推出去,還插上了 門。秉昆不再拍門後,她看著桌上那布袋,站著出神,推測布袋裡的東 西對自己究竟意味著什麼。

  光明說:「姐,秉昆叔叔他爸來當面謝過了,是不是希望你明白什 麼啊? 」

  她問:「希望我明白什麼呢? 」

  光明說:「我不明白,你也許比我更明白。」

  鄭娟就訓了他一句:「什麼明白不明白的,好好穿你的糖葫蘆。」

  光明反而不穿了,往炕角縮過去,雙手抱膝也發起呆來。

  鄭娟緩緩坐在炕邊,扭頭看著他說:「過來,坐姐身邊。」

  光明聽話地坐到了她身邊。

  她摟著他,撫弄了幾下他的頭髮,歎道:「你的心思姐明白,但是姐 不願你替姐想不開。」

  光明說:「我的心思姐也不是太明白。你連媽留下的錢都替他們周 家花進去了,就算雇你的錢咱們不要了,那筆錢他們應該還吧? 」

  鄭娟沉吟了一會兒,半晌才輕聲細語地說:「媽不是教育過咱們嘛,人 在做,天在看。有些事,不能以錢來論的。總而言之,你有姐,那就不必 擔心什麼,啊!」

  周秉昆與周志剛回家走的是順風路,父子倆想走慢點兒都不可能。秉 昆怕父親失足跌倒,欲挽著他,周志剛推開了。

  周志剛邊走邊說:「你沒騙我,她的手指確實有點兒變形了。」

  秉昆說:「人家那雙手原本很好看的。」

  周志剛說:「從前地主和資本家的兒子們找對象才注意女人的手好 看不好看,別忘了你是工人階級的兒子,你這種思想意識就成問題!」

  秉昆說:「那你覺得她這個人怎麼樣? 」

  周志剛說:「也就是個年輕寡婦……而已,我沒看出什麼特別來。」

  秉昆堅持說:「那你現在得給我個態度了吧? 」

  周志剛說:「以後談。」

  秉昆強烈不滿,帶著情緒問:「以後是什麼時候? 」

  周志剛說:「我想說的時候。我不想說,那你就別問,問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