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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在動盪不安的年代,特別是在由於政治原因而加劇的年代,所謂「小 人」與「貴人」出現的概率會大大增加,古今中外,一向如此。而「貴人」的 出現,就像是福星保佑。

  轉眼到了四月。

  北京刮來一陣風。從農村到城市,各行各業都要在熱烈慶祝「五一」勞 動節的同時,以群眾文藝的形式歌頌「文革」七年來的偉大成就。這陣 風很受青年們的歡迎。有文藝細胞的青年可以半脫產進行排練,沒文藝 細胞的廣大青年因而能經常看到業餘演出。儘管內容大同小異幾乎千篇 一律,但那也是文藝節目啊!除了樣板戲再就沒什麼可看,除了語錄歌 再就沒什麼可唱。這種「繁榮」可把青年們壓抑壞了,以至於A市不少 醫院裡緩解抑鬱症的藥品供不應求。

  各系統的文藝會演大行其道,也讓當領導的人產生被解放的感覺。他 們不是所有人都熱衷於抓階級鬥爭、路線鬥爭。誰都曉得那很危險,幾 句話不慎,也許剛把別人打入了另冊,自己隨後就被另一些人打入了另 冊。他們中只有極少數人才樂此不疲,實現了某種政治野心,緊接著又 產生了新的更大的政治野心。

  文藝會演則不同,是可以輕鬆愉快地來抓的。

  A市商業系統不甘落後於其他系統,宣佈在「五一」勞動節當天舉辦系統內各單位優秀文藝節目會演,而且要評獎。

  時間是有點兒緊的。

  作為一項關乎單位榮譽的重要之事,曲書記想不親自掛帥其他領導 都不依,她曾是文工團員嘛,掛帥之人非她莫屬!

  她本人也來了興趣,卻因廠裡實在太缺乏文藝人才,很苦惱,嗓子 啞了,嘴起泡了。

  秉昆等三人看在眼裡,替老太太暗暗著急。他們也不再叫她曲書記 了,不知從哪天起,當面背後都開始叫她老太太,她不但不生氣,聽了還 挺高興。

  秉昆與呂川和德寶商議:「老太太那麼著急上火的,咱仁為廠裡攢個 什麼節目吧,也算在這種節骨眼上報答一下她的關懷啊!」

  德寶說:「咱倆想一塊兒了,可我除了拉大提琴,沒別的才藝,大提 琴是洋樂器,演奏民樂不好聽。我聽說,內部的評獎原則排斥沾洋味兒 的節目。」

  呂川說:「能不能評上獎先不管它,咱們三個以實際行動助老太太一 臂之力才是重要的。秉昆,你有什麼文藝特長沒有? 」

  秉昆慚愧地說:「我是笨人,哪裡有什麼文藝特長呢,就上中學後閒 得無事,練過一年多快板。」

  呂川問他水平如何?

  秉昆想了想,頗為自信地回答:「背熟過幾個段子,如果能給我一星 期的時間好好練練,那我就豁出去了,願意為老太太登台。」

  呂川說:「你有這種勇氣就好。臨陣磨槍,不快還光呢!」說完,伸 手向德寶要煙。他們三個有約定,怕吸上癮,輪流著一人買煙三人吸。

  呂川吸著煙來回踱步,一會兒低頭看地,一會兒仰臉望天,踱了好 多步後,說大致已想出節目框架了,叫作《小竹板挑戰大提琴》。竹板 代表民間曲藝,大提琴代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所謂高雅也就是貴族文 藝。德寶要在台上不斷出自己洋相,比如琴弦斷了、弦碼崩出去了、譜 架翻了、譜頁被風刮飛了等。而秉昆的快板則要越打越出彩,嘴皮子也 要越說越快。總而言之,節目所傳達的就是這麼一種思想:東風繼續壓 倒西風。資本主義正一天天爛下去,連他們的大提琴也即將過氣。我們 的社會主義竹板,越打越來勁兒,越打越精神抖擻,直至打出一個紅彤 彤的新世界!

  德寶鬱悶地說:「那我不等於是一個拉大提琴的小丑了嗎? 」

  呂川勸道:「為了向老太太獻忠心,你犧牲自己一次吧。」

  「我犧牲自己一次倒沒什麼,無怨無悔,可大提琴不是你說的那 樣,一百年後中國還有沒有人愛聽快板我不敢斷言,但大提琴肯定有人 聽的。」德寶的態度猶豫了。

  呂川開導道:「一百年後的事誰管他!忠不忠看行動,你可不許打 退堂鼓。你這個人都可以做出犧牲了,貶低一下大提琴還有什麼不可以 的? 」他又問秉昆,「關鍵的關鍵,是你嘴皮子上的功夫怎麼樣? 」

  秉昆也不正面回答,接連說了幾段繞口令。

  呂川拍著他肩,高興地說:「行!想不到你深藏不露,我心裡有底 了!」

  三人當下去見老太太。

  秉昆表達他們的願望,呂川主講節目的思想、形式和內容,說自己 雖然沒什麼文藝才能,但可以在節目中充當一個插科打許的角色,會讓 節目很喜樂。

  老太太問:「你擅長那一套嗎? 」

  呂川說:「小菜一碟。那是我們年輕人只要願意,無師自通的事。」 老太太刮目相看地說:「我對你們的瞭解還真不太全面。」

  德寶義勇雙全,懇切地說:「您急得嘴上都起泡了,我們看著心疼,所 以都豁出去了,要不誰扯這個!」

  老太太大受感動,很看好節目,認為思想性好。她說文藝作品只要 思想性站住了,往往就成功了大半。

  她當即批准,他們三人可以一個星期不上班,集中精力排練節目。

  廠裡新進了幾名工人,秉昆們也多了三名新工友,分別是龔賓、唐 向陽、常進步o龔賓是片警龔維則的侄子,秉昆出於對小龔叔叔的好感,格 外關照他,視為兄弟一般。他曾問龔賓:「你怎麼也進了這個廠,成了這 個車間的工人?分配工作的時候怎麼不求你叔叔托人走走後門? 」龔賓 憋屈地解釋,他小叔膽小,又是區裡的模範民警,對自己一向要求極嚴,不 敢搞不正之風,怕被人貼大字報。他也深知自己只不過是一名民警,其 實沒多大面子,還怕求是求了,卻遭到拒絕,傳為笑柄,自取其辱。秉 昆聽了龔賓不無抱怨的話,想想小龔叔叔考慮的也對,於是對龔賓大談 分到醬油廠的好處,像當初蔡曉光對他談的那樣。興許是家族遺傳的原 因,龔賓也很膽小,很在乎名譽。有一次廠裡發福利時多發給他兩小袋 味精,他第一時間退回去,還拽上秉昆做證。

  唐向陽的父親曾是一所區重點中學的校長,被懷疑年輕時加入過「三 青團」。他本人堅決否認,一再申訴說,自己的歷史雖然不紅,但完全清 白,誰說自己加入過「三青團」,就是在成心陷害。有關方面則寧可信其 有,不肯信其無,認定他是隱購個人歷史的階級異己分子,「文革」第二 年被開除了黨籍,從教育系統掃地出門,成了干校裡的長期改造對象。唐 向陽的母親是和他父親同校的數學老師,課教得好,她以離婚的方式與 他父親劃清界限,以便還有資格當老師。唐向陽是獨生子,留城的理由 頗為正當。他從小生活優越,性格孤傲。雖然父親已不再是重點中學校 長,他的孤傲卻沒太大改變,總是一副凡人不理的樣子。他一得空就從 書包裡掏出課本躲在安靜的角落看,不是幾何就是物理化學,經常唸唸 有詞。德寶極不喜歡,甚至可以說討厭他。呂川卻挺包容他的孤傲,還 向他借那些課本看。更讓德寶不快的是,呂川有時居然像小學生似的,向 他請教課本中的內容。

  一次,秉昆三人在下班的路上聊天,不知怎麼一來就聊到了唐向陽。

  德寶憤憤不平地說:「咱們名為中學畢業生,卻只學過算術。而人家 就因為爸爸曾是校長,媽媽是老師,不但能解代數題,還看得懂什麼三 角幾何!上哪兒說理啊? 」

  呂川說:「有地方說理啊!你要是也想懂,跟我一樣虛心求教,咱們 出渣房不是就成了說理的地方了嗎?你如果哪天拉大提琴給他聽,他不 願向你學,反倒對龔賓和常進步說,咱們連笛子、口琴還沒摸過呢,曹德 寶卻連那麼大個的洋樂器都拉得非常好了,上哪兒說理啊?你覺得他心 理正常嗎? 」

  德寶皺起眉尋思一陣後,問秉昆:「呂川的話什麼意思啊?我怎麼聽 著不像是在批評唐向陽,倒像是在批評我呢? 」

  秉昆笑道:「就是在繞個大彎子批評你嘛!我都聽出來了,你自己反 倒聽不出來?」

  「難怪我聽著彆扭!好你個呂川,敢諷刺我了是不是?不打算讓我 為你那狗屁節目做犧牲了? 」德寶抓起把雪就往呂川後衣領裡塞,呂川 被雪冰得直蹦。

  恰在那時,唐向陽騎輛嶄新的「鳳凰」自行車從後邊趕了上來,主 動剎住車對他們三個說,誰順路可以帶誰一段。

  包括德寶在內,他們三個全說多謝了。德寶還囑咐他小心慢騎,別 摔了。

  望著唐向陽遠去的背影,秉昆自語道:「這樣多好。」

  德寶又問秉昆:「你的話怎麼沒頭沒腦的?什麼這樣多好啊? 」

  呂川替秉昆解釋:「他說人和人都能像剛才那樣多好。」

  德寶反駁道:「那樣有什麼好?那叫虛偽!」

  呂川也反駁道:「我剛才可沒背後嫉妒人家,非說虛偽那也是你一個 人虛偽,別把我倆捎上。」

  德寶被噎得眨巴著眼睛說不出話。

  秉昆見他尷尬,遂問:「難道你剛才囑咐人家騎自行車多加小心不是 真心誠意的? 」

  德寶想了想,分辯道:「真心誠意呀,我是那麼虛頭巴腦的人嗎? 」

  秉昆說『我也認為你是真心誠意的,所以咱們三個剛才誰也不虛偽。」

  他現身說法,講起了自己當初被他倆冷落的切身感受,講起了他們 三個成為好朋友後,自己連對醬油廠出渣房都逐漸有了感情的心理變 化,講起了他們三人和老太太的關係——這種近乎忘年交的關係,難道 不也讓他們想起來就會產生一份好心情嗎?

  「在咱們這樣的青年工人之間,從來沒有什麼利益之爭,所以我覺 得,每一名醬油廠的青年工人都可以成為咱們的朋友。朋友越多越好。咱 們的幸福太有限了,那就要將友誼也當成一種幸福。唐向陽能主動剎車 跟咱們說話,證明人家其實沒咱們想像的那麼瞧不起人。咱們比人家年 齡大,今後應該主動接近人家才對。」秉昆一番總結性的話,說得呂川和 德寶心悅誠服,連連點頭。

  第二天,德寶令人詫異地將大提琴背到了廠裡,休息時為三名新工 友拉了幾段,贏得了他們的掌聲。

  唐向陽表示想學。

  德寶說:「那你願意也幫我補補數理化嗎? 」

  唐向陽高興地說:「當然願意啦!」

  秉昆說:「那我也要當你的學生。趁廠裡的夜校還沒開課,你先給我 們吃點小灶,免得以後聽不懂夜校老師講什麼,太沒面子。」

  他的話代表了大家的想法。

  當日下班後,他們將食堂抄菜譜的黑板抬到出渣房,請唐向陽當起 老師來。

  常進步是個小聾人,他也留下了。他只聾不啞,個子纖小,彷彿還 沒長開。由於聾了的緣故,容易害羞,異常安靜。休息時,盯著他的臉 看上幾秒鐘,就會將他看得臉紅起來。他兜裡揣著小本,和人說話得用 筆談。

  常進步是從聾啞學校畢業後分到醬油廠的。他的父母都在軍工廠,父 親是轉業軍人,廠保衛科科長,母親是作為技術人才從外廠調入,七級 車工。全市只有幾名八級車工,都是男的,七級車工的女性少之又少。

  「哪個王八蛋干的缺德事,把他這樣一名耳聾初中生往咱們醬油廠 分?真他媽的缺了八輩子德了! 」德寶私下裡替常進步抱不平。

  呂川深有同感地說:「他簡直像個女童工。」

  出渣房的工作方式雖然有所改善,卻仍是全廠活最累的地方。半月 後,進步的小臉更小了。

  在秉昆的提議之下,他、呂川和德寶為常進步找了老太太一次。

  秉昆力陳將進步分到出渣房是不人道的,應盡早把他調到勞動強度 輕點兒的車間去。

  老太太堅持原則地說:「那不可以。凡是進廠的男性新工人,一律先 到你們出渣房鍛煉三個月,以後再考慮具體分往哪個車間。這是由我提 出來的,已經確定為廠裡的一項制度了,誰都不能例外,常進步也不能。制 度是要一視同仁的。」

  秉昆來了倔勁兒,他說:「老太太,你這不是教條主義嘛!如果在這 件事上你不給我們個面子,那你在我們心目中以後可就不是一個好老太 太了!」

  呂川也說:「教條主義害死人。老太太,你可要區別怎麼做才是堅持 原則,怎麼做其實是教條主義。」

  德寶一句話讓老太太生氣了。他說:「老太太,我認為好幹部的第一標 准,另隅是多少有點兒人性,否則和把他分到咱們廠的人一樣缺德。」

  老太太拍了桌子,霍地站起來指著他們三個訓斥道:「你們以為你們 是誰?是不是我一對你們好,就把你們慣出毛病來了?我告訴你們,我 對你們三個好,不是因為你們有多可愛,而是因為全廠數你們幹的活最 累!我作為書記,理應格外關懷你們!你們以前是在什麼情況下幹活來 著?不是比現在辛苦多了嗎?你們都能挺著幹過來了,讓新進廠的人鍛 煉鍛煉就是不人道了嗎?你們成心來惹我發火是不是? 」

  秉昆和呂川連說不敢,往下按德寶的頭,逼他說了認錯的話。

  老太太這才消了氣,重新坐下。平靜了心情後,她真誠地說:「既然 你們都認錯了,那我也收回幾句氣話。平心而論,你們確實都挺可愛的。你 們三個在廠裡根本沒有資格批評我,卻敢為常進步當面跟我理論,這一 點就證明我看人有眼光,沒看錯你們。如果只講與人斗其樂無窮,把中 國人一個個鬥得人情味兒都沒有了,那算哪門子社會主義? 」

  老太太向他們吐露了內心苦衷,原來,進步是走她的後門才進廠 的。他父親常宇懷是她老伴老馬當年在部隊時的警衛員,跟隨老馬來到 A市,她自己還是進步爸媽的媒人。軍工廠分成誓不兩立的「捍聯總」與 「炮轟派」時,進步父親起初並沒選邊站,哪派也沒加入。等到「炮轟派」被 定性為「反動組織」後,常宇懷同情起「炮轟派」來。怎麼能不同情呢? 都是自己當年的戰友,很多人是和自己一塊兒脫下軍裝變成軍工廠工人 的,有人當年還曾是自己的連長指導員。別說他們自己不服,幾乎所有 兩派都沒參加的人也替他們抱不平啊。三千幾百名工人中的一半劃成「反 動勢力」,太過分了呀! 「炮轟」什麼什麼,不過是寫在紙上的標語,並 不是真的要支起炮來轟嘛!常宇懷就成了廠裡的第三派也就是主和派的 頭頭。在全市「捍聯總」採取聯合行動,真槍實彈攻打「炮轟派」總指 揮部的那天夜裡,他手持話筒高聲朗讀語錄:「在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 本的利害衝突,不必分成誓不兩立的兩大派……」「捍聯總」要一舉搗毀 他們的最後「堡壘」,他極力勸阻。所以,他兒子進步分配工作時,哪兒 哪兒都拒之門外。有的單位因為他耳聾不願要他,有的單位因為他父親 上了有關部門黑名單不敢要他。他母親萬般無奈,求到了老太太和她老 伴老馬。她擔著政治風險費盡口舌打消了廠裡頭頭腦腦的顧慮,才讓進 步成為本廠工人。

  「就你們講人道,我就不講人道了?你們倒說說看,我還能怎麼做 呢?你們幾個小屁孩子,給鼻樑就上臉,氣死我了! 」老太太這麼說時,快 落淚了。

  秉昆三人便再無話可說。

  德寶在沉默中憋出一句話:「好人誤會好人,是好的誤會。」

  老太太被他的話逗樂了,愁眉一展笑道:「你們給我聽明白了,我可 把常進步交給你們替我關照著了。別讓他受任何人的欺負,也千萬別讓 他受什麼工傷。幹活的時候,盡量讓他少幹點兒。他累出病來,我對不 起他父母。」

  秉昆三人保證,說絕不會讓她擔心的事發生。

  他們誰都沒向進步提起找過老太太的事。他耳聾,與他交流得進行 筆談,又麻煩又得有足夠的耐心,他們都怕麻煩。

  令他們欣慰的是,唐向陽對進步也挺關愛。

  事情起了變化,學生們都爭著替唐向陽這位老師打中午飯了。如果 誰從家裡帶來了好吃的菜,老師嘗幾口會讓他們感到很有面子。下班後 洗澡時,他們也樂於為他佔一個噴頭。

  事情確實起了微妙的變化——不,不,不是微妙的,而是相當深刻 的變化。一種近乎休戚與共的無形無狀的東西,在這些成長於不同家庭、 有著不同職業的父母、性格基因各不相同的青年之間,毫無疑問地產生 了。他們每個人都能體會到它的存在,體會到它的增長以及它對他們之 間關係的影響,這讓他們每個人都像唐向陽一樣感到意外和驚喜。

  年輕人之間的友誼是不需要鋪墊的,也沒有預備期,往往像愛情一 樣,一次邂逅一場電影就能自然而然地產生火花,可能並不持久,像禮 花似的。但是在其綻放之時,每一朵都是真誠的。

  唐向陽也開始講他自己內心裡的糾結和鬱悶了。他偷聽過父母之間 的談話,父母說「假離婚」是權宜之策,因而他起初對父母的離婚並不 怎麼在乎。可後來,他漸漸感到假離婚似乎越來越真了。他發現母親有 了疑似的追求者,而母親也彷彿暗懷心意,起碼不是斷然拒絕。他無法 證實自己的猜測,所以特苦惱。他思念父親,卻很難見到父親一次。他 和一名同班女生早戀過,被她母親察覺了,告發到了學校裡。他被批判 為思想意識不良的問題學生,讓他母親覺得名聲受損。母親好長一段日 子裡不願理他,直至他產生了自殺念頭,母親才惶恐不安。為了緩和母 子關係,母親為他買了那輛「鳳凰」自行車。後來有同學向他透露,他 的早戀之所以成為事件,是由於和他關係最好的一名同學出於嫉妒而告 密。他無法證實是果真如此,還是小人的挑撥離間。這一難解疑團同樣 令他煩惱。他唯一明瞭的就是,那名女生確實對他無情無義,不僅揭發 他對她的引誘手段,還說她自己一度被愛的假象所蒙蔽。他倒不恨她,他 能想像到,她是在家長與老師們的雙重施壓之下,才背叛了他們之間的 海誓山盟,但是他從此再難相信友誼和愛情了。

  聽了他的傾訴,別說龔賓不知怎麼去安慰,連秉昆他們三個老大哥 也很無語。進步只明白個大概,幸有德寶坐在旁邊,不厭其煩地在紙條 上寫字給他看。進步也在紙條上寫了幾行字:「某些人經常不講道理,反 邏輯,自以為是。即使這樣,那也要相信,人世間永遠有真愛和真友誼。」 呂川驚詫道:「哎呀媽呀,太有水平了!」

  德寶提議:「拋他拋他!不拋他幾次,太對不起他這幾句話了!」

  於是大家一哄而上,將進步托舉起來拋了又拋。

  向陽也樂了,意猶未盡地說:「我還要講!不講我那些不開心的事 了,我要講講關於我改名的事,挺有意思的。」

  唐向陽原名不叫向陽,而叫朝陽。

  「文革」序幕剛剛拉開時,父母沒像往日一樣同時回家。母親先回 到家裡,而父親仍在學校開會。開什麼會母親也不清楚。

  九點多父親才回家,表情凝重。母親問他吃沒吃晚飯?他說沒吃,不 餓。很少吸煙的父親接連吸了三支煙,之後把母親叫過去,做指示般地說: 「咱們的兒子得改名。」

  母親奇怪地問:「為什麼?兒子的名字挺好的呀。」

  父親心事重重地說:「別問那麼多,聽我的,改就是。明天星期日,你 記著先把這件重要的事辦了

  母親更奇怪了,也不高興:「怎麼還成了重要的事呢?那你想給兒子 改個什麼名呢? 」

  父親不容置疑地說:「改為向陽。」

  母親大不以為然地又問:「這我就不明白了!向陽,朝陽,有什麼區 別嘛!」

  父親不耐煩了 :「我的姓不好,一字之差,區別大了。」

  母親則刨根問底:「有的姓確實不太好,比如姓黑、姓資、姓賴什麼 的。但唐姓有什麼不好?你不說明白了,我怎麼支持你? 」

  父親惱火了 :「我明白的事,非得你也明白不可嗎? 」

  母親對於父親認真交代之事,一向是很服從地照辦,因為父親不僅 是校長,還是黨支部副書記。所謂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也執行,在執 行中加深理解。然而那天晚上,母親明顯表示出了完全不理解並且極其 不願執行的違逆態度。

  她不解地說:「名字雖然是我們為兒子起的,但是屬於兒子已經十五 年了,現在突然要改他的名字,那也得聽聽他自己的意見吧?在家裡這 點兒民主還是應該有的吧? 」

  父親則不再跟母親囉唆,高聲叫兒子。

  朝陽那年剛上初二,正在另一間屋寫作業。他聽到了父母的對話,和 母親一樣,覺得父親簡直是無事生非。

  他走到父母跟前,態度明確地反對父親獨斷專行。從小學到中 學,他的名字一直是朝陽,莫名其妙地突然改成向陽,怎麼向認識他的 人解釋呢?

  父親堅持道:「非改不可,沒必要向別人解釋。如果有人糾纏著問為 什麼,就這樣回答,自己查字典去。」

  朝陽就跟父親理論:「不用查字典我也知道,朝、向,兩個字形異音 異但都是同一個意思,我不改!」

  父親火了: 「這事由不得你!你不懂的事多了!如果有人叫你朝 (zhao)陽,你不是也得答應嗎?朝(zhao)朝(ch9o)自己這兒就模稜 兩可呢,還跟我掰扯什麼字形字音字意的!」

  第二天,父親帶著戶口去派出所替唐朝陽改名去了,卻沒改成。派 出所的人說,改誰的名字誰得親自到場,任何人不能代理。即使改小孩 子的名字,那也得領去或抱去,以驗明正身。

  父親只得與朝陽一同去派出所。

  仍沒改成。派出所的人也認為,唐朝陽,多好的名字呀,叫起來也 上口。改成唐向陽,意思沒變,叫起來可就不怎麼上口了。如果大舌頭 一叫,聽著像「唐漿鹽」 了。究竟為什麼要改?得說出個理由。

  父親想了想,說出一種很勉強的理由,「向」字比「朝」字少了些筆 畫,寫起來簡單。

  偏偏那天父子倆遭遇了一位較真的民警,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寫完 「向,,字又寫「朝,,字,板起臉說:「改成向陽,只不過少寫六筆。誰也 不會每天寫許多次自己的名字,僅僅因為需要寫名字的時候可以少寫六 筆就非改名字不可,太任性了吧?如果都像你們父子倆,我們民警整天 還有時間幹別的嗎?要改是你們的想法,批准不批准得按我們的條例規 定。對不起,您的要求不符合改名的條例規定。」

  父子倆只有無奈地離開了。

  在回家路上,朝陽挖苦地說:「不是我不配合吧? 一上午你兩次去派 出所了,值得嗎? 」

  不料,父親愈來愈堅定,他說:「我還要去第三次,今天非把你的名 字改了不可。」

  父親一到家接連打了幾番電話。

  他下午又去派出所的時候顯得胸有成竹,回來時一副大功告成的樣 子,對妻子和兒子宣佈:「有的事,再麻煩也得辦。兒子,從今天起你的 名字是唐向陽了。」

  不久,「文革」迅速折騰得邪乎起來。唐向陽父親所在的中學給他 貼出了許多大字報,多數是批判其「執行資產階級』白專』道路」的。那 樣一些大字報,用詞再嚇人,校長們特別是中學校長們,內心裡是不怎 麼恐慌的。執行者不過就是按上邊的方針行事,便有種天塌下來上邊頂 著的心理。上邊頂不住了,還有眾校長頂著,總不能將全體校長都打倒 吧?全國那麼多學校,短期內統統將校長換了談何容易?他們怕的是那 類具有誅心性質的大字報,因為那類大字報直指人心裡想的什麼,只要 被莫須有地予以揭露,往往讓人百口難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心不可 以像從兜裡掏出東西似的,從胸膛裡掏將出來供人審視呀!看大字報的 人寧肯相信被揭露的人心裡一定有壞思想,也不肯相信沒有。

  唐向陽父親也攤上了一張被誅心的大字報,標題是《看唐近樸內 心深處在想什麼》。大字報一劍封喉,從他兒子唐朝陽這個名字開始抽 絲剝繭地進行批判:「秦時明月漢時關」,中國的歷史早已翻開了嶄新一 頁,邁入了偉大的社會主義階段。可是總有那麼一些人,內心深處依然 迷戀封建社會。為什麼呢?因為在封建社會,「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 人」,他們希望代代都是「治人」之人。身為一校之長、黨支部副書記 的唐近樸,便是這種人。何以見得?且看他給自己兒子起的名字:唐朝 陽——唐朝的太陽嘛!毛主席說』你們年輕人,好比早晨八九點鐘的太 陽』,指的是新中國的太陽,不是什麼唐朝的!毛主席還有詩詞曰:』唐 宗宋祖,稍遜風騷。』則是以偉大的謙虛,含蓄地嘲諷了那些自以為了不 起的封建皇帝。唐近樸,難道這些你都不知道嗎?你必須老老實實給革 命群眾一個明明白白的回答!

  在批鬥他的全校大會上,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兒子的名字,在』文 化大革命』真正開始之前就已經改了,叫唐向陽。」

  人們不信。派出所離學校很近,便有人騎自行車前往瞭解。

  結果當然證明了他說的話屬實。

  但仍有人繼續發難:改名本身恰恰證明他心虛,揭發批判之有理有 據,否則為什麼要改?

  他就請求允許他直起腰,抬起頭。

  獲准後,他對著由別人舉向他的話筒說:「革命的人們,現在我不 能尊稱你們革命的師生們了,因為我已經不配了。革命的人們,我在 大學學的是理科,我承認我漢字知識很差。為了提高,我自學了一點 兒古漢字知識。不學不知道,一學嚇一跳。原來,』朝』字是一個客觀 字,一點兒主觀色彩也沒有。朝陽是指固定的方位,可是地球在不停轉 動,固定的朝陽的方位,也會隨之改變接受陽光的程度。當將朝讀成朝 (zhao)時,也是一個客觀字,由』乾』字的左半邊加一個』月』字合成。乾 屬陽,月屬陰,朝(zhM)是天地陰陽交際,東方雖明太陽尚未升起時 刻。』向』字則不同了,它是主觀字,所以我們說』一顆紅心向著黨』,形 容我們那樣的紅心如同』葵花朵朵向太陽』。同樣道理,我們不會將』向 黨表忠心』說成』朝黨表忠心'。搞清楚了 』朝』字與』向』字的實質 性區別以後,我們一家三口開了一次會,一致決定將兒子的名字改成向 陽。在這一點上,兒子的態度最為積極。革命的人們,我們一家三口對 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熱愛是無比真誠的。在複雜的階段鬥爭和路線鬥爭 中,也許我們會偶爾迷失方向,但我們主觀上永遠向著我們心中的紅太 陽!向著它就是向著唯一正確的方向!此心拳拳,何虛之有呢? 」

  結果批鬥會開不下去了。

  向陽當時就在台下,他說那一天不但對父親刮目相看,而且佩服得 五體投地。那一天,他對「知識就是力量」有了全新的理解。

  第二天,那張「誅心」的大字報不見了,據說是貼大字報的人自己 半夜偷偷扯去的。並且,由於他將名字改為向陽,本校幾名叫秦朝陽、 宋朝陽、晉朝陽、鄭朝陽、阮朝陽、袁朝陽的學生,也都將名字改成「向 陽」 了。

  秉昆懷有幾分疑問地說:「姓氏中的阮、袁與元朝的元也不同字啊。」 向陽笑道:「那他們也改了,跟風唄!」

  那會兒進步被老太太找去了,沒聽到向陽講的這後一件事。德寶不 必邊聽邊寫,聽得格外專注。

  德寶感歎道:「看來咱們普通百姓的兒子倒也幸運,在這種好人壞人 難以分辨的年頭,不必攤上些亂七八糟的事。」

  向陽卻問:「哎,你們怎麼都不笑呢? 」

  呂川反問:「你真覺得好笑嗎?如果我們都傻乎乎地笑給你看,你心 裡真的會覺得好受嗎? 」

  聽了他的話,向陽眼眶一紅,低下頭,快哭了。

  秉昆突然感到多此一舉,卻又感到不吐不快。他示意呂川和德寶跟 他到外邊去,小聲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問他倆怎麼看?

  呂川立即表態:「好想法,雙手贊成。」

  德寶苦笑道:「秉昆主意是你出的,你跟他講。」

  秉昆說:「行,我講就我講。」

  三人進屋後,秉昆對向陽開門見山地說:「我們剛才是為你出去的。我 們三個以老工友的資格決定,以後休息時,如果你能講真正有意思、確 實讓大家開心的事,而不是剛才講的那種所謂有意思卻令大家哭笑不得 的事,那麼你就可以比我們多休息十分鐘到二十分鐘。」

  德寶補充道:「每次給你打分的啊,五分制。如果你得滿分,那麼可 以多休息半小時。半小時啊,向陽!」

  秉昆問:「向陽,你願意嗎? 」

  向陽想了想,有所領悟地說:「試試看吧。」

  於是,秉昆與他三擊掌。

  這時進步回來了,拎著個布兜子。他母親患慢性支氣管炎,一到冬 季就犯。老太太聽人說鄰省有位老中醫的方子是冬病夏治,終於問清楚 了對方的聯繫方式,親自寫信寄錢為進步母親買到了藥……

  然而,秉昆他們有重任在身,得為「五一」會演排練節目。好在出 渣房已今非昔比,有向陽他們三個新來的工友足夠了,秉昆他們只是偶 爾抽時間回去看看。

  「五一」當日,秉昆三人很是出了一次風頭,他們的節目雖不能說大 獲成功,卻可以算相當精彩。他們送了十幾張關係票給國慶和趕超,國 慶和趕超不僅約了吳倩、於虹一起去觀看,還動員了些木材加工廠的青 年工人前往捧場。「親友團」的座位是挨著的,有利於起到帶頭鼓掌的影 響。秉昆說一段快板他們就大聲喝彩,德寶出一次洋相他們就發出響亮 的笑聲。按國慶和趕超的要求,木材加工廠的全都穿著工作服。吳倩和 於虹也不例外,不但穿著各自的工作服,還帶去了寫有自己單位名稱的 牌子。一有掌聲、喝彩聲和笑聲,她們便高高舉起一次牌子。她們的捧 場使觀眾席的氣氛顯得特熱烈,也具有極大的迷惑性。別人一見不是醬 油廠的觀眾都那麼喜歡台上的表演,以為是節目水平的客觀效果,自己 也跟著鼓掌、喝彩和笑。

  從眾效應在當年比如今更是一種普遍現象。如今一個人在什麼事上 並不從眾,往往還被欣賞地視為特立獨行。當年可不是這樣,那有可能 被別人反感甚至討厭。

  親友團不愧是親友團,他們的捧場比醬油廠的人還賣勁兒。

  公正而論,秉昆們的節目的確還是有那麼點兒意思。領導們滿意它 在政治思想方面毫無疑問的正確性,一般觀眾滿足的是它的娛樂性。當 年的中國人在正式演出裡獲得的快感太少了。秉昆三人組合的節目,在 政治思想性正確的大前提下,給予了觀眾們最多的娛樂性。觀眾們對他 們三人的喜歡程度的排名是呂川、德寶、秉昆,呂川雖然並沒表現出任 何文藝才能,但他在台上將搞笑能力發揮得極好,按如今說法,脫口秀 似的一句接一句口吐蓮花,觀眾特開心,與平時的呂川判若兩人。德寶 的戲份只不過是出自己洋相,畢竟也拉了幾段大提琴曲,那是台下的工 人及家屬們都沒聽過的,大有耳目一新之感。功夫不負苦心人,秉昆重 拾起來的快板技藝,經過十多天廢寢忘食的臨陣磨槍,連他都吃驚自己 表演水平的迅速精進。領導幹部們給出的好印象排名,則是秉昆第一,呂 川第二,德寶第三。秉昆第一也是有道理的,若不是秉昆那一段段革命 內容的快板打得好,那麼他們的節目就接近耍活寶了。至於德寶,他只 能而且必須屈居第三,誰叫他拉的是洋樂器呢?那是一切洋東西都約等 於不好的東西的時代,可以有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可以有鋼琴協奏 曲《黃河》,但它們都屬於「樣板」,「樣板」以外則絕不提倡。

  五月三日,評選結果見報了,《小快板挑戰大提琴》獲得二等獎第一 名。十幾個參評節目中只有兩個節目並列一等獎,二等獎第一名實際上 等於第三名。老太太看了報,滿面春風,眉開眼笑。而據消息靈通人士透 露,《小快板挑戰大提琴》能獲二等獎頭甲,老太太的強力活動起了至關 重要的作用。她知道了那些議論倒也不生氣,還自我表功地說:「我活動 活動怎麼了?別人想活動也得有那種能力,也得評委們買賬吧?能者多勞 嘛!為了廠裡的一份榮譽,活動有理。有能力不活動,那簡直該打!」

  有人問,她對秉昆他們三個各自在節目中的表現如何評價。

  老太太一個都不得罪,她說:「都好都好,缺了誰也不行。」

  五月中旬,廠裡宣佈,呂川調到味精車間當一班班長,德寶調醬油 車間當二班副班長,秉昆當推銷員。老推銷員要退休了,不久由他接班。

  老太太找他們三人同時談了一次話。

  她說:「呂川和德寶,你們兩個在出渣房苦幹多年,現在新人來了,出 渣房人員多,該讓你倆轉轉崗位了。秉昆你呢,不過就比新人早到廠裡 半年,還得在出渣房賣賣力。出渣房以前沒班長,實際上連個負責的也 沒有,那不行。唐向陽以後可以當班長,你們認為呢? 」

  秉昆三個就都說唐向陽能當好。

  老太太要求秉昆在唐向陽當班長之前,既要跟隨老推銷員盡快熟悉 業務,又要以臨時班長的角色帶一下唐向陽,兼顧出渣班工作。

  秉昆正猶豫著該怎麼表態,呂川替他發問了 : 「老太太,那秉昆操心 的事是不是多了點呀? 」

  老太太說,多不到哪兒去,推銷員的工作並不需要每天都按時上下 班,與各商店的關係穩固了以後,最忙的時候也就是月初和月末那幾 天。其實,在秉昆他們三人之中,老太太稍微偏向的還得說是秉昆。推 銷員的工作時間上比較自主,並且每月多八元伙食補貼。老太太力主之 下,廠裡才決定由秉昆來接替老推銷員。

  秉昆不明所以,吞吞吐吐地說他不想當推銷員。他不願與人有目的 地去搞關係。他說,自己太不擅長那樣了。

  呂川和德寶一齊點頭,表示極為認同他的說法。

  秉昆說過了不想當推銷員的話後,卻又有點兒悔意。他怕老太太干 脆讓他當出渣班班長。那麼一來,唐向陽不就當不成班長了嗎?雖然只 不過是龔賓和進步兩個人的班長,但那也意味著廠裡對一名青年工人的 信任啊!他希望唐向陽能被信任。

  於是,秉昆補充道:「那我還是繼續留在出渣班吧。我和他們三名新 工友挺合得來的。有我協助向陽當班長,他肯定也高興。」

  老太太想了想說:「周秉昆,你自己可能還沒意識到,你現在已是全 市商業系統的小名人了。醬油一廠和二廠,既是兄弟廠的關係,也是銷 售指標方面的競爭關係。由你這個小名人當推銷員,對咱們二廠的銷售 業績大有好處。你得允許廠裡合理利用你的名人效應,別再多說什麼 了,說了我也聽不進去。」

  她既然已將話說得如此不留餘地,秉昆也就只得點頭默認廠裡的 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