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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懂事的哥哥姐姐們下鄉了,各家留城的小兒女,在各自人生中不知 不覺地成熟著。

  春節的最後幾天假日裡,周秉昆完成了一件大事。

  確切地說,是他聯合肖國慶、孫趕超和呂川,齊心協力共同完成的。

  那就是敦促曹德寶,必須盡快與喬春燕辦結婚證。

  單憑他們四人並不能順利完成那件大事。德寶是獨生子,婚姻大事 他自己同意不行,怎麼也得他爸爸媽媽都點頭了。

  如何與曹德寶的爸爸媽媽談判,這太超出秉昆他們那個統一戰線的 實際能力,幸好周母肝膽相照地加入了,在關鍵時刻起到了決定成敗的 作用。

  秉昆先去找國慶,國慶起初不願管這等擺不到桌面上來說的事,怕 惹得曹德寶惱羞成怒。

  秉昆便曉之以理,喻之以利。他說,國慶你如果怕失去德寶這個老 朋友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麼你和吳倩就會失去春燕這個新朋友。如 果你倆一塊兒失去了她這個新朋友,你倆的對象關係或將不保。你想 啊,如是春燕懷上了私生子,那她還能當上市裡的標兵嗎?別說市裡的 了,區裡的也必定給擔了呀!那她以後還怎麼在單位待下去呢?吳倩的 鬍子問題不是也沒指望解決了嗎?你有可能協助玉成一個老朋友和一個 新朋友之間的婚姻,或者你既失去了老朋友也失去了新朋友,不利己也 不利人。何去何從,你可要掂量掂量再做決定。

  國慶不是軸人,聽秉昆說得頭頭是道,當即改變了態度,表示願做 秉昆同一戰壕的戰友。他提議把趕超也發展成同盟者,那會對德寶形成 更大的壓力。

  秉昆就出示了趕超寫給春燕的字條,說自己也有此想法,只怕適得 其反。

  國慶看過字條,想了想認為不會。他說那字條顯示趕超喜歡春燕,他 與春燕本有可能開始的關係,出其不意被德寶給破壞了,這會讓他的正 義感更強烈。咱倆需要正義感更強烈的同盟者。他很光火這是肯定的,吳 倩對他也頗有好感,已說打算將一個姐們兒介紹給他。吳倩的打算,會 使他有更大的想像空間。想像空間大,吸引力就大。只要當面告訴他吳 倩的打算,他的火氣有多大也會立刻澆滅一多半。

  秉昆同樣認為,國慶的話自成一理,他寧願冒險。他說事不宜遲,多 拖一天都有可能節外生枝,於是他倆當即就去找了趕超。

  果如秉昆所料,趕超聽他講到德寶將春燕睡了這一核心情節,就已 火冒三丈,大罵德寶太不是東西。他詛天咒地,發誓要與德寶斷絕交情,永 不來往。

  國慶慢條斯理地說:「趕超,依我看吧,春燕雖有她可愛的一面,卻 並不多麼適合你。她是鵝型女,而你是鴨型男,你倆體態方面就不般配。看 她那樣子,今後還有強壯下去的趨勢,那時你跟她親熱是很吃力的。哥 們兒的話雖然太露骨,但說的可是大實話,話糙理不糙。」

  秉昆也幫腔道:「春燕沒有鵝那麼好看的脖子。」

  趕超反感地嚷嚷:「你倆不必安慰我,反正他曹德寶的做法我無法原 諒!如果公平競爭,春燕選擇了他,我沒什麼說的,但他的做法明顯不 道德!他那叫霸王硬上弓,我瞧不起他!」

  國慶沉默片刻,幽幽地說:「可要是吳倩打算把她的一個姐們兒介紹 給你,你願不願意呢?吳倩形容她那姐們兒像鴛鴦……」

  秉昆又幫腔道:「男方是鴨型,女方像鴛鴦,這就比較般配了。」

  趕超愣了愣,也如國慶所料,火氣頓斂。

  他克制地問秉昆:「你剛才還有話沒說完,接著說。」

  秉昆就將必須迫使德寶和春燕從速辦結婚證的想法說了一遍,末了 表白道:「國慶也支持我的想法。我倆都不是要送給德寶順水推舟的大 人情,而是為春燕考慮。如果他倆不能那樣,春燕不是給毀了?事情發 生在咱們聚會之後,往細了說,已經那樣了,咱們都會覺得對不起人家 春燕,是不是? 」

  「既然你倆的決定是為了春燕,那我和你倆是一夥的。」孫趕超終於 也明朗地表態了。他提議,應該將呂川再團結過來。呂川與德寶最好,整 天一塊兒上下班。呂川的加入,更能讓德寶認識到,如果他啃了一口桃 子卻又不想要那只桃子,在道義方面將會多麼孤立。

  呂川聽秉昆他們三個你一言我一語,終於明白了他們的目的,笑 了。他說:「想不到德寶那天晚上還留了一手,這事他要不答應,我當然 不依。」

  那時尚未中午,呂川家離德寶家不遠,四人一塊兒去往德寶家。

  四人中除了呂川的正義感比較純粹,另外三人其實各有自己的想法 和心理。

  德寶家住在一幢二層的紅色小樓裡,那小樓曾是日軍特高課的一處 辦公地點。A市的上一輩人都知道,日本鬼子當年經常在那幢小樓的地 下室刑訊逼供,不知有多少中國人在地下室裡被折磨死了。

  德寶家原本是老瀋陽人,而且是富戶。他祖父曾是皮貨商,晚年有 錢了,開辦了一家制皂廠。當年,一半左右的瀋陽人用的肥皂、香皂就 是該廠生產的。傳到他父親曹廣祿那一輩後,兄弟之間鬧分家,結果將 廠子分黃了。他祖母是外室,連正式夫人的名分都沒有,所得極少。他 父親傷透了心,帶著分到的錢離開瀋陽來到哈爾濱,開了一家小小的古 董店。日偽人物和形形色色同樣惹不起的壞人經常光顧,見著喜歡的東 西拿了就走。一說「手下留情」,聽到的就是「八格牙魯」「不識抬舉」,打 人砸店。小古董店終於無法開下去,他父親在街頭擺攤賣些不怎麼值錢 的老物件,那是掙不了多少錢的,一直沒心思成家。

  A市解放後,某日,一個中年男人逛到了他的地攤前,看中了一隻 銀製的打火機,愛不釋手,卻沒帶錢。他父親見那人衣著體面,氣質不 凡,不敢說別的,只說:「您要是喜歡,只管拿走,就算交個朋友。」

  「那我就交你這個朋友。」對方也不客氣,揣了便走。

  以後幾年,曹廣祿仍舊在同一條街上擺攤,也沒成家。

  某日,他的攤前站住了兩個男人:一個中年,一個青年。

  中年男人說:「你這朋友讓我找得好苦,還記得我嗎?」

  他端詳了對方片刻,猛想起是幾年前那個沒給錢拿走了打火機的人。

  他連說:「記得記得,您當時說交我這個朋友來著。」

  那青年就掏出錢包,問該給他多少錢。

  他就更不好意思收錢了。

  中年男人笑著對青年說:「那算了,別難為他了。」

  他斗膽相問:「這位青年,他是您的公子嗎? 」

  青年不自然地笑了,看著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對那青年點一下頭。

  青年小聲對他說:「這位是咱們市公安局副局長,我是他的秘書

  他張大嘴,說不出話來,身體裡的每一根神經都亂突突,像過電了。

  中年男人為了讓他不緊張,主動問了幾句話,無非是哪裡人,以前 做什麼的,擺攤幾年了,家中生活情況如何等。

  他想,人家首長無非是藉機瞭解瞭解民情、社情而已,過去從來也 沒人關心他這些問題。

  對方一問,他有了種老友重逢般的溫暖感覺。受一種傾訴渴望的驅 使,他思緒流淌,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顯然,首長聽得挺耐心。後來聽他說,目前還沒有穩定的地方住,也 沒錢成家,似有幾分同情。

  首長臨走前叮囑他,以後幾天還要在此地擺攤,至於為什麼卻沒說。

  他就想多了,以為公安局要將他發展為一名公安人員。能成為新中 國的公安人員,他覺得也很幸運。

  幾天後,首長的秘書找他來了,說執行首長的指示,要幫他解決一 處住的地方——德寶就有了現在的家。

  那時,小樓裡還有幾間大屋子可供選擇,德寶爸為了給人家留下容 易知足的良好印象,選擇了較小的只有十六平方米的一間。

  自然,這一選擇讓他以後悔青了腸子。

  當時他不無疑惑地問首長秘書,首長何以特別厚愛他?首長秘書 說,首長也是瀋陽人,而且還在他父親開辦的那家制皂廠當過工人,也 是在制皂廠入的黨。他父親是個比較仁義的老闆,當年對工人不錯。

  曹廣祿聽了 ,立刻想到了民間的兩句老話「父債子還,父仁子蔭」,不 禁對其父的在天之靈暗說一句:「多謝您老人家了。」轉而又一想,倘若 父親當年為富不仁,自己偏偏認識了一位公安局的副局長,那麼現在的 結果將會如何?真是不想沒什麼,一想嚇一跳,冷汗順著他後脊樑直往 下淌。

  他又惶惑地問:「你們首長對我也不瞭解,咋就敢與我這個不知底細 的人結交呢? 」

  秘書笑了,說在過去的兩三天裡,首長已經全面掌握他的情況了。首 長很高興他那天講的句句屬實,認為他是一個可以相信的人。

  A市公安局的副局長認為他是一個可以相信的人,這讓曹廣祿備感 榮耀,暗暗發誓,一定要與對方誠誠懇懇地交往下去。

  過了些日子,那秘書又來找他,說首長親自為他聯繫好了,他可以 擇日直接去一家老字號的糕點廠上班。

  於是,有了穩定住處又有了穩定工作的曹廣祿第二年結婚了,妻子 是糕點廠的一名女工。第三年喜得一子,便是曹德寶。

  曹廣祿太自作多情了,得子之後,居然給首長修書一封,匯報自己 的幸福生活表達感恩戴德之心。他卻並未收到回信,這種「友誼」也就 戛然而止。在首長那兒,辦那麼兩件動動嘴皮的小事,只不過為了減輕 自己的工作壓力,為自己的回憶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而已。人家整天有 許多重要的工作要做,句號一畫,關於曹廣祿這個人的一切,也就從人 家首長的記憶庫裡完全刪除了。

  然而,這事不但讓曹廣祿刻骨銘心,對於兒子曹德寶也產生了極深 遠的影響。他從小就經常聽父親一往情深地講那件事,以至於當父親問 他長大後想做哪一行時,他竟毫不猶豫地回答:「擺地攤。」

  「兒子,為什麼是擺地攤呢? 」

  「替爸爸再見到首長。」

  呂川說,他對曹家很瞭解,簡直可以替德寶和曹家寫外傳寫家史 了。「文革」鬧起來以後,公安局也受到衝擊,呂川曾在德寶的請求下陪 著他去公安局打聽。德寶的想法是,如果那位公安局的副局長也被打倒 了,正好是父親續上朋友前緣的天賜良機。在別人落難時主動接近,不 以對方已成異類為嫌,仍當老朋友看待,那才叫日久見人心。等對方東 山再起,朋友關係將牢不可破。那麼,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就可以想沾 什麼光就沾什麼光,像民間所說的投桃報李嘛!

  趕超氣呼呼地問:「他倒是挺會打如意算盤的!要是那位副局長被 打趴下了,再也起不來了呢? 」

  呂川說:「那一切苦心就白費了。德寶自己也清楚,這是看造化的事。」 國慶聽得入迷,制止趕超打岔,催促呂川繼續講下去。

  呂川接著說,他和德寶還真打聽到了那位副局長的情況,根本無須 刺探,因為寫在大字報上,大字報貼在公安局門前的專欄裡。他倆看到 的內容之一,是對方早已於六十年代初高昇到公安部去了。如果說那內 容只不過令德寶大失所望,那麼其他內容就令德寶忐忑不安了。大字報 列舉了那位副局長在市局犯下的多項「罪狀」,其中之一是他曾網羅了 一批根本不可靠的形形色色分子,美其名曰團結、改造、利用,實則是為 了壯大個人的勢力而招降納叛,不惜在自己的權力傘下藏污納垢。最後 的內容是一一寫大字報的人欣喜地向全市廣大革命造反派和革命群眾報 告,那位高昇的副局長已在北京被揪出,號召一切掌握其罪證的人一同 前往北京揭發批判。那日德寶一回到家裡,便將父親一通逼問,唯恐他 也是什麼分子或什麼污垢,問得曹廣祿都急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 「兒子你要是不相信你爸這一輩子的清白,你爸只有以死來證明了!」

  趕超聽到這裡憤怒了,罵道:「這個王八蛋!怎麼可以對自己的父親 那樣? 」

  國慶歎道:「可以理解。怕唄,擱我也怕。父親如果沾上了那類問題,子 女的一輩子還不徹底完了? 」

  呂川卻另有主張,說自己要是德寶,還真想專程去北京暗訪一下那 位首長的下落。如果真訪著了,那就真將父輩的朋友緣續上了。現在的 一些事怎樣,不見得就能決定以後怎樣。只要有一半的好運氣,冒冒險 是值得的。

  秉昆聽著他們三人一路走一路說,始終沒插話。沒插話並不等於 沒看法,他只不過不願將自己的看法說出來。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母 親,母親為什麼對蔡曉光春節裡到不到自己家來做客那麼在意呢?究其 根源,還不是想通過蔡曉光與蔡家攀上點兒什麼關係嗎?母親是多好的 母親啊,可就連自己那麼好的母親,對權力的膜拜和對有權勢之人的刮 目相看也是不爭的事實。在自己所接觸的人中,只有哥哥和姐姐是不同 的。哥哥和姐姐尊重的是文化,可文化到底是什麼呢?它對人又重要到 什麼程度呢?這是他近來一直希望想明白而從沒想明白過的。毛主席的 一條語錄一直使他很困惑,就是「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文 化是否便是認識字能讀會寫呢?如果是,那麼他和幾個朋友便都不算愚 蠢。如果並不僅僅是那樣,哥哥和姐姐所認為的文化,與毛主席那條語 錄中的文化又有什麼不同呢?自己真是不愚蠢的嗎?自己初二上午居 然想去蔡曉光家拜年,表達感激的願望明明是不單純的呀!摻入的雜質 其實與母親的心思是一樣的啊!把拜年這種尋常事都搞複雜了還不愚蠢 嗎?還有德寶那些古怪想法是不是也很愚蠢呢?還有鄭娟家,他不可救 藥地想到了 「可怕」的鄭娟——是的,每次一想起她,他的意識就不健 康了,覺得她對於自己簡直是可怕的,卻又根本無法不經常想到她一家 三口,不,不是三口,即將是四口了,她肚子裡還懷著一個將來上不了戶 口的遺腹子。如果她家人也有什麼舊交的話,那些舊交中有人願意與她 家繼續往來嗎?他進而想到了 「棉猴」和痛子,他倆那種人倒是並無沾 光的念頭,反而更看重友情,可他卻既不清楚他們與塗志強曾有過怎樣的友情,也常常猜測他們很可能是一夥壞人,於是對自己居然肯替他們 送錢給鄭娟惴惴不安。他曾聽哥哥說中國人活得很抽巴,是何意呢?雖 然也一直沒想明白過,但每一想起,確乎認為自己哪一方面似乎都缺少 什麼,好比低簷之下的野草,本想活得直一點兒,卻只能往斜刺里長出 些向下貼地的旁枝末節來。

  他一路不言不語地聽著、想著、走著,心裡不禁產生出感傷和自卑 來,以至於對由自己發起的四人行動,也全沒了起初的正義衝動。何況,他 暗自承認,與正義衝動其實沒什麼關係,主要是為了能撇清對一件發生 在自己家裡的不光彩事的責任。

  德寶的父母正在走廊炸丸子。那幢小樓裡所有的人家都沒廚房,都 只能在走廊做飯。原先砌在走廊裡僅供取暖的火牆爐,後來被一戶戶人 家改造成了各式各樣的炊事爐,有鐵的有磚的也有坯的。這裡那裡都堆 著煤和劈柴,走廊兩側的牆上掛滿了應有盡有的炊具,變得難以形容的 怪誕。

  德寶的父母熱情地請他們進屋,非要他們都嘗嘗新炸出的丸子。

  呂川說:「屋裡空間有限,咱們四個大小伙子就別進去了。」

  德寶媽卻已將屋門推開,秉昆看到屋裡搭的是二層鋪,估計德寶睡 上鋪。除了幾樣簡陋陳舊的傢俱佔去的地方,剩下的地方只要同時站著 三個人就都轉不開身了。

  國慶怕油煙進了屋,替德寶媽將門關上了。

  德寶爸說德寶不知因為什麼事上火了,嗓子疼得厲害,到醫院去了。

  秉昆說他們找德寶沒什麼事,只不過想找他一塊兒去玩。既然他不 在家,那也就算了。

  德寶爸因德寶不在家而深表歉意,攔著不讓他們走,非請他們每人 嘗幾個丸子不可,德寶媽則及時往每人手裡塞了雙筷子。四個小伙子對 長輩的盛情招架不了,便在走廊裡每人連吃數個,結果一大盤丸子被吃 掉一半。人人連說好吃,兩位真誠的長輩才依依不捨地將他們送到樓外。

  四人不停擺手,直至德寶的爸媽進樓了,這才各自垂下手臂。

  國慶說:「他爸媽人真好。」

  呂川說:「在我所認識的人中,德寶的爸媽是最歡迎兒子朋友的父 母,他們希望兒子的朋友越多越好,也特別怕他們的兒子做什麼對不起 朋友的事。」

  趕超立刻板起臉質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

  呂川不高興地頂了他一句:「沒別的意思啊,哎,你這麼問我又是什 麼意思? 」

  秉昆心煩意亂地說:「鬥什麼嘴啊?下一步如何行動,我現在聽大家 的。」

  國慶就說:「我覺得咱們想管的事更有必要管了。咱們都管,也等於 幫德寶將不光彩的事情一舉擺平,那他爸媽少操多少心啊!」

  呂川也說:「我知道德寶肯定去了哪一家醫院,離這兒很近。」

  趕超說:「我同意國慶的想法,咱們去找他。」

  秉昆最後說:「那就走。」

  醫院是一排打通了的老舊磚房,原是有二百多名職工的膠鞋廠的小 衛生所。膠鞋廠發生了一次火災,廠房燒燬了,衛生所倖免於難。區政 府將職工分往別的廠去了,就地擴建了衛生所,還請求市裡支援了幾名 醫生護士,使之成為面向市民的公共醫院。對於周邊居民而言,一定程 度上緩解了看病難的問題,都說真是壞事變成了好事。市裡的報紙就此 言論發表了一篇批判文章題曰《壞事豈能變成好事》。文章說,壞事就是壞事,好事就是好事,付出壞事的代價之後做的好事,怎麼比得上並 未付出代價而做的好事?結論乃是,壞事可以變成好事是偽辯證法的詭 辯,與古人所言「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不是一種邏輯。「倚」是指 吸取教訓前提之下的警悟,而「伏」是指看似情況良好也應保持對壞事 的防範;望廣大人民群眾學習革命的辯證法,不要跟著某些別有用心之 人的言論隨梆唱影,結果自己的口舌被利用了還渾然不知。

  文章的出發點看來是好的,但卻引出了很壞的結果,反正對寫文章 的記者、發文章的編輯以及同意發表的編輯主任一干人等,在劫難逃地 成了板上釘釘的壞事。他們不知道,張春橋前不久在某次會議上對一些 大批判能手說,「二月逆流」還是要狠批,餘毒並沒完全肅清,那些老家 伙們認為「文化大革命」糟得很,這種做法也是壞事,那種做法也是壞 事。我們卻要針鋒相對地說,即使他們所謂的壞事再多,結果也還是變 成了天大的好事!確保無產階級的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這就是 天大的好事!

  張春橋的講話並未公開發表,消息靈通的少數人知道,絕大多數人 不知道,自然包括報紙的一干人等。結果,不少消息靈通人士聯名將他 們告了。這麼一來,就成為重大事件了。他們寫過深刻檢討後,全被免 了工作資格,下放到農村去接受改造。事件還不算完,上級又派出了調 查組,深入醫院及附近居民街道,詳細瞭解民間對壞事究竟能不能變成 好事的思想反應,一時氣氛緊張,人人口中怕說「好」「壞」二字。

  呂川一路上又講了這一事件,說儘管已經過去了,但大家還是要嘴 巴上鎖為好。

  秉昆等三人就都說是的是的,提醒得很有必要,何必因為出言不慎 惹什麼麻煩呢?

  他們在醫院耳鼻喉科未見曹德寶的身影。

  秉昆猜測德寶已看完嗓子回家了。

  呂川說不可能,那他們會在路上遇到他。

  國慶說:「他會不會看完嗓子到別的地方去了?」

  呂川說那也不太可能,嗓子疼得到醫院了,怎麼會接著還到別處去?

  大家正困惑,趕超眼尖,發現德寶手持什麼單子,垂頭奔腦地從泌 尿科診室出來了。

  國慶奇怪地自言自語:「嗓子疼跟泌尿科有什麼關係呢?他個子那 麼高,上下差一米呢!」

  呂川說:「檢查炎症,驗尿很正常。」

  趕超卻已搶前幾步迎了上去,說:「他們幾個有重要的事跟你談,你 是不是得抓藥呀,哥們兒代勞了! 」他從德寶手中掠去單子,一轉身閃 人了。

  國慶不高興地嘟噥:「他也太狡猾了吧?沒見到德寶時數他最義憤 填膺,一見到德寶卻臨陣脫逃,真不仗義!」

  秉昆無心評論趕超,一擺下巴,率領呂川和國慶將德寶圍住了。

  德寶無精打采地問:「你們對我這種架勢幹什麼?我很煩,沒心情跟 你們鬧啊!」

  秉昆說:「我們哥兒幾個也很煩,因為你的事搞的。」

  三人不由分說,將德寶請到了一處僻靜地方。

  德寶本就心虛,聽了秉昆的話,基本也就猜到了朋友們一起找他所 為何事。他強自鎮定地叼上了一支煙,劃火柴時手直抖。

  於是,秉昆們也都要了煙吸起來。第一次吸煙,一個個嗆得直咳嗽。這幾個青年,從那一天起成了煙民。 呂川對秉昆和國慶說:「我看他心裡明鏡似的,咱們找他什麼事也就不必再講了吧?

  德寶不打自招地說:「不就是我和春燕之間的事嗎? 」

  秉昆說:「也得講,不講他未必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於是,他把那件事對春燕可能造成的危害有多麼嚴重再次講了一遍。

  德寶完全承認,但是對過程有異議。他說自己當時確實醉了,否則 絕不敢色膽包天。究竟是自己先鑽入了春燕的被窩,還是春燕主動鑽入 了他的被窩,他已回憶不起來了,他認為兩種可能都是有的。春燕當時 分明也醉到了六七分,所以她的一面之詞不可全信。

  呂川以專案組負責人般的口吻說:「德寶你可要擺正態度。此事對 人家春燕的危害性,秉昆已講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了,對國慶的間接危 害國慶也補充了,那咱們就不在細節上糾纏了。人家春燕也沒指控你強 奸,你給哥兒幾個一句痛快話,到底想不想盡早和春燕把結婚證辦了? 」

  德寶續上支煙,深吸一口,吐大半口,一口接一口消耗著那支煙,就 是不給痛快話。

  這時趕超一手拿著一盒藥回來了,幸災樂禍地對德寶說:「活該!你 要偷腥,那也應該先將你那小雞雞的包皮割了!哎,你說這是不是對你 搞陰謀詭計的懲罰? 」

  德寶將半截煙一丟,忽然背朝大家蹲將下去,哭道:「我還憋屈呢!她 倒快活過了,我這兒遭罪大了!」

  秉昆等人一時被趕超和德寶的表現搞得雲裡霧裡的。

  「看! 」

  秉昆等把頭湊向趕超手中的診斷書一看,見上面寫的根本不是嗓子 的問題,而是「由於不可知的原因(懷疑是倉促性行為所致),使陰莖包 皮受傷,引起嚴重炎症」。

  哥們兒幾個這才恍然大悟,皆低頭看德寶,一時間反而對他極為同 情了。 德寶又哭道:「和我原先的想法太不一樣了,我需要慎重考慮!」 國慶緩和氣氛地說:「你原先是什麼想法?說給哥兒幾個聽聽。」 德寶卻搗鼻涕抹眼淚地不說話了。

  趕超著急地吼了一句:「說啊!」

  呂川小聲替德寶說:「他原先的想法是,不少幹部家的女兒落難民間 了,他希望有緣分遇到一個比較漂亮的,撿個漏。」

  德寶站起來大叫:「有這種想法可恥嗎? 」

  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他,一時都被問得不說話了。

  國慶打破尷尬的沉默,低聲開導說:「當然也不能說誰有那種想法就 可恥,可是你也要認清目前的形勢,你已經喪失了再有那種想法的資格 了啊!德寶呀,識時務者為俊傑啊!」

  他的話聽來語重心長髮自肺腑,同時將一隻手友愛地拍在德寶肩上。

  秉昆緊接著國慶的話說:「國慶的話完全代表我的意思,德寶你確實 只有一種選擇了。」

  德寶像一位被五花大綁的英雄好漢似的,仰面朝天歎道:「罷、罷、 罷!過後我就料到了,你們肯定會一起來找我,而我曹德寶如果不對這 件純屬意外的事負起責任來,往後和你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友誼對我 很重要,讓我原先的想法見鬼去吧!騎自行車意外撞了人還得負責任 呢,何況這種事。」

  他終於同意按照朋友們的指示辦,並且承認春燕雖然不符合他擇偶 的高標準,卻也不是最低標準。退而求其次,中等標準雖未稱心如意,但 也不是很難接受。

  朋友們則一個個出了口氣,終於大功告成,分別與德寶擁抱,拍其 肩背。他們接著紛紛感歎,咱們老百姓人家的兒子,找老婆的標準就不 能定得過高,定得過高豈不是自尋煩惱?老百姓人家的漂亮女兒嫁給了 幹部人家的兒子,這樣的事的確時有所聞,可靠性姑且不論,但那是因 為熱衷於牽那種紅線的人多啊!但有幾個人熱衷於為咱們這種苦力工窮 小子牽線搭橋呢? 一心希望撞大運撿個漏那是多不靠譜的事呀?人家 春燕不久有可能成為全市標兵,僅憑這個等級的榮譽,配你德寶綽綽有 余!其實你也差不多等於是撞大運撿個漏了,應該偷著樂才對嘛。

  朋友們的話,還真讓德寶勉強地笑了。

  秉昆一進家門,母親開口便問:「你們和德寶談得怎樣? 」

  秉昆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身心疲憊地說:「完成任務了。」

  母親不高興地說:「你別跟你媽這麼說,我交給你的任務嗎?德寶是 你的朋友,你操心那也是應該的。」

  秉昆又說:「我沒抱怨什麼啊,也得有人替德寶徵求一下他爸媽的意 見吧?很快就辦結婚證,德寶不知該怎麼跟他爸媽說,我們幾個孩子輩 的人也都覺得幫不上忙。」

  母親低頭尋思了一會兒,捨我其誰地說:「看來,只有你媽親自出馬 了。」

  第二天上午,秉昆把母親帶到了德寶家樓前,旋即逃之夭夭。

  母親過了午飯時間才回到家裡。

  秉昆急切地問結果如何。

  母親說與德寶的爸媽談得挺好,而且是當著德寶的面談的,德寶和 爸媽非留住她吃午飯。

  「媽,你太過分了吧?你當著德寶的面講這種事,多傷德寶的自尊心 啊!」秉昆替德寶打抱不平。

  母親也大為不滿地說:「你以為你媽傻呀?我能不考慮人家德寶那 孩子的自尊心嗎?你媽好歹也當了多年的街道幹部了,和人談事的水平 總還是有點兒的吧? 」

  母親的說法是,她只強調春燕見到了德寶,覺得是一眼見到了夢想 中的郎君。倆人在周家越聊越投機,相見恨晚。春燕一回到自己家,立 刻對父母發誓除了德寶此生不嫁。於是呢,春燕的父母便求自己做這個 媒。如此一說,不但德寶愛聽,他父母也高興得合不攏嘴。至於為什麼 非急著辦結婚證,母親的解釋是,春燕的奶奶八十多了,又有病,活不久 了,老太太巴望著離世之前知道孫女定下了終身大事。

  秉昆聽罷,納悶地問:「媽,我怎麼從沒聽春燕說過,她奶奶對她的 個人問題有多著急呢? 」

  母親輕描淡寫地說:「她奶奶都死好幾年了。」

  秉昆責備道:「媽,你說謊騙人不好吧? 」

  母親紅了臉說:「是呀是呀,媽自己也覺得不好。」母親突然生氣了 ,嚷 嚷起來:「你少批評你媽!不說謊怎麼辦?不騙人怎麼辦?你們這些孩 子,隔一陣就鬧出些事端,搞得自己一屁股屎,當父母的不替你們擦誰 替你們擦?按當初我和春燕她媽的想法,現在根本就不是這麼一種亂 七八糟的情況!」

  「媽,打住打住,我什麼都不說了,行吧? 」秉昆趕緊裝出理虧的樣 子,替母親倒了杯水。

  母親坐下,勞苦功高地命令:「給我弄條濕毛巾來!」

  秉昆趕緊將毛巾用熱水浸濕,擰了一下之後恭恭敬敬地雙手呈遞。

  母親接過毛巾,剛往臉上一捂,立刻扔到桌上,又發起火來:「你自 己沒覺得燙嗎? 」

  秉昆裝出一副奴才相,往盆裡兌了點兒涼水,再次將擰過的毛巾遞 給母親。

  趁母親擦臉之際,他躲入裡屋,拿起《怎麼辦?》,趴在炕上接著看。 母親擦過臉,喝了幾口水,在外屋大聲說:「德寶家那麼小的一間 屋,叫春燕日後怎麼嫁過去?你媽的任務明擺著只完成了一半!我不一 次次親自出馬,你們哪個孩子能把事情徹底了結啦? 」

  秉昆裝聾作啞。

  「我的話你沒聽到嗎? 」母親出現在裡外屋門口。

  秉昆只得討好說:「媽親自出馬,肯定馬到成功。」

  「我還得去春燕家。你也老大不小了,還一點兒辦事能力沒有!要 是你哥或你姐留城了,才不用我東跑西顛地操這份心!」

  母親的數落讓秉昆羞愧難當。

  聽著母親出了家門,秉昆翻身仰躺著了,將展開的書往臉上一蓋,自 卑再次挑釁著他。

  母親又在春燕家吃了頓晚飯,任務也完成得很圓滿。起初,春燕爸 一聽到女兒在周家失身了,睡了自己女兒的居然不是秉昆而是什麼德 寶,勃然大怒。春燕媽也頓時翻臉,氣急敗壞地說:「事情出在你們周家,你 們周家母子倆脫不了干係!如果鬧到法院去,你們母子倆也得是被告!」

  母親鎮定地說:「為什麼非鬧到法院去呢?那春燕還有臉活嗎? 眼瞅著能當上全市標兵的一個好姑娘,你們當父母的就忍心毀了她的 前程? 」

  母親這麼一說,春燕爸媽頓時冷靜了。

  於是,母親就誇德寶是一個多麼多麼好的青年。

  母親強調說:「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們,我兒子秉昆,雖然你們 父母喜歡,但並不是你們女兒最喜歡的……」

  春燕媽急赤白臉地打斷道:「你這麼說可是強詞奪理了。你也得實 事求是,我家春燕明明喜歡你家秉昆嘛!

  母親據理力爭:「我說的是最喜歡。在我家,她一見到德寶,就一下 子明白德寶才真是她的意中人。你們也不想想,春燕那麼大個姑娘,身 強力不弱的,如果不是意中人往她被窩裡鑽,她能不喊叫起來?她一喊 叫,我家秉昆就睡外屋,那個曹德寶能得逞嗎? 」

  春燕媽一想到是自己有意讓女兒留宿周家的,一時柿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