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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春節對於從前的中國人,像每年一次的公關儀式——若誰家少有客 人登門,便是尷尬之事;而客人不斷,則證明聲譽可敬,起碼可靠。為此,好 吃的主要是為待客儲備,自家享用反在其次。

  一九七三年春節,比一九七二年春節供應的年貨多了些,A市的市 民可以買到中國用大米從朝鮮換來的明太魚了,憑票每人二斤,兩條三 斤左右,供應充足,斤兩限制不太嚴格。人口多的人家便分幾次買,一 次只買一張票的,那麼數口之家便可多買幾斤。各商店知道這一奧秘,卻 不戳破,也不嫌麻煩。供應充足嘛,為什麼不讓老百姓過春節多吃上幾 條魚呢?商店賣魚的也都是普通百姓啊。在有些方面,只要沒誰干涉,老 百姓是願意向著老百姓的。市民們也可以買到中東產的一種蜜棗了,不 憑票不憑本,隨便買,當然也是中國用大米換的。多年難得見到的瓜子、 花生、芝麻醬、香油、蝦醬,都可以憑本限量買到了。東北是出產大瓜子 大花生的省份,居然常年見不到瓜子、花生,曾讓A市人十分困惑和郁 悶。後來還是郊區的農民為市裡人解開了疙瘩——農村嚴格貫徹「以糧 為綱」的方針,任何一個生產隊若在農耕地上種向日葵或花生,要承擔 破壞農業生產的罪名。農民只能在自留地上種向日葵或花生,但農民的 自留地在「割資本主義尾巴」運動中減少了,有限的自留地要用來種菜。也 就是說,千千萬萬的東北農民兄弟,也和市裡人一樣多年沒吃過瓜子、 花生了 o現在見到的瓜子、花生等稀罕東西,是從別的省調配到東北的。別 的省還生產那些東西,是因為靠海近,裝船出口方便。

  一種說法是,為出口生產的東西多了,沒處存放,索性供應給人民。另 一種說法是,毛主席覺得,出了林彪事件,人民肯定吃驚不小,指示周總 理要讓人民過副食豐富的春節,為人民壓驚。並且,也可以用事實批駁 林彪反黨集團的「國富民窮」論。

  兩種說法各有理由,A市人都以歡樂的好心情同時接受。畢竟得到 了實惠,誰還去爭哪種說法更可信呢?已經是「文革」的第七個年頭,辯 論亢奮退燒了,大字報仍時有出現,即使打著「要為真理而鬥爭」的旗 號企圖引起廣泛關注,那也很少有人理睬。

  最讓A市人想不到的是,每戶還可憑購貨本買到二兩茶葉、一塊上 海生產的檀香皂。那皂的確非同一般,剛拆開包裝紙時異香撲鼻,令人 陶醉。茶是紅茶,不知產於何地,商店預先用稻草紙二兩二兩包好了。這 兩樣東西,對於大多數人家是非正常需要,屬於奢侈品。特別是茶葉,一 輩子不喝又怎麼啦?但有些生活條件好的人家渴望擁有,而且多多益 善。準備為兒女辦婚事的人家也分外青睞茶和檀香皂——若能在婚宴 上為客人沏杯紅茶,讓新娘子在婚後一年裡一直使用檀香皂,那什麼勁 兒!不過,這也是生活條件好的人家的喜好,尋常百姓人家的婚事,茶 和檀香皂可有可無。所以茶和檀香皂就出現在黑市上,都是搶手貨,可 翻價幾倍賣出。往往是某人剛賣出手,攥著錢不往兜裡揣,轉身就去買 蝦醬了。芝麻醬和香油也如同奢侈品,普通老百姓理性地拒絕消費。蝦 醬卻大受普通老百姓歡迎,貼餅子、窩頭抹上幾筷子蝦醬,吃起來像點心0

  臘月二十九中午,肖國慶和孫趕超風風火火地來到周家。他倆得到 秘密消息,三十兒上午,在城鄉接合部的一處小商店,將有不憑票不憑 本的豬肉可買,四角八分一斤,與憑票的豬肉同價。他倆希望和周家湊 夠四十八元合買一百斤,每家出十六元,每家分三十三斤又三兩豬肉。

  周秉昆問:「消息可靠嗎? 」

  孫趕超說絕對可靠,他家的近鄰是那小商店的頭兒,只告訴了他 家,再沒告訴第二家。他怕知道的人多了,都趕去買,引起騷亂。

  周母問:「買一百斤也賣?孩子,你說的可是豬肉啊!除了秋季買大 白菜,平常日子買菜還限制在五斤以內呢!」

  她難以相信。

  孫趕超說,實際上店裡更願意整扇整扇地賣。整扇什麼概念?半頭 豬啊!半頭豬肯定超過一百斤啊!

  肖國慶也說,趕超覺得好事不能忘了哥們兒,但也不能告訴所有哥 們兒,呼啦去一大幫人,不夠賣的話,激起眾怒,追究起來,人家小商店 的頭兒可能就當不成了。趕超把秉昆視為哥們兒中的哥們兒,才來通風 報信。

  秉昆聽了國慶的話,就催促母親趕快給錢。

  「可居家過日子,誰家會一下子拿出十六元錢買肉啊!」

  母親猶豫。

  秉昆說:「不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的事兒嘛!媽,你別影響了國慶和 趕超的好情緒啊!」

  孫趕超又說:「大娘你還真得快做決定,我和國慶不敢在你家耽誤時 間,怕去晚了排個隊尾巴,高興而去,掃興而歸。」

  周母這才不情願地找出錢,數了二十多元交給兒子,把裝錢的小木 盒放回箱子,「兒子你看到了,媽其實沒留出多少錢過春節。存折上的錢 那是不能動的,得留給你和你哥結婚用。」

  秉昆也沒太聽媽說話,顧不上吃飯,揣了錢,與肖國慶和孫趕超匆 匆而去。

  三個青年捨不得花錢乘車,何況乘車也不能直接到那小商店,他們 風風火火直奔郊區。走著走著,下起鵝毛大雪來。待三人站在那小商店 門外,早都變成了雪人。

  肖國慶問孫趕超:「肯定是這兒嗎? 」

  孫趕超說:「應該就是這兒。」

  秉昆說:「是不是,進去一問不就知道了? 」

  孫趕超說:「不能問,一問興許就把我家的鄰居給賣了,咱們只能觀 察判斷。」

  「管他是不是這兒,先進去暖和暖和再說。」肖國慶性急,邊說邊拍 打身上的雪。

  三個青年拍打淨了身上的雪,接踵而入,但見小小的店內擠滿了 人,每人袖子上都用粉筆寫了數字,最大的數字是「23」。

  秉昆問:「都是排號買肉的吧? 」

  沒人回答他的話。

  肖國慶小聲說:「還問什麼,肯定就這兒。」

  櫃檯後有個中年男人朝孫趕超微微點一下頭,孫趕超就向他借粉 筆。那人朝窗台指了指,孫趕超抓起窗台上的粉筆就在自己袖子上寫了 個 「24」。

  秉昆小聲說:「我倆不用寫了吧? 」

  孫趕超也小聲說:「都寫上,萬一是每人限量買呢?那咱們三個人不 是可以多買嗎?櫃檯後那男人就是我家鄰居,一會兒我買盒煙謝謝他。」

  肖國慶擔心還是來晚了,排的都是24、25、26號了,如果白等還莫 如不等,秉昆也是這個主張。孫趕超說,究竟能不能買上,他一會兒找 個機會問問,冒著大雪走了二十多里來了,先別往洩氣的方面想。

  店裡地方小,人又多,還有人吸煙,空氣很不好。秉昆沒在店裡待 多久,覺得頭暈,說要出去透透氣兒。國慶也說頭暈,跟了出去。

  鵝毛大雪還在下,店前的馬路那邊便是農村的田野,白茫茫一片大 地好乾淨。遠處,一個小村被大雪覆蓋得只剩下了農舍的輪廓,悄無聲 息地趴在雪地間,彷彿轉眼就會消失。幾戶人家低矮的煙囪裡冒出了裊 裊青煙,彷彿要證明白色的輪廓之下住著人。

  靠路邊有棵孤零零的大樹,主幹有筒口那麼粗,長得老高,樹枝樹 杈也很多。每一枝每一杈都令人難以置信地掛滿了雪,連迎著風雪一面 的主幹也從上到下變白了。

  國慶說:「你看樹上是些什麼? 」

  秉昆定睛看了看說:「沒什麼啊。」

  國慶跨過馬路,彎腰捧起一捧雪,攥成雪團,揮臂朝樹上投去,於是 飛起一群白色的東西。剛一飛起還是白色的,飛到半空身上落下雪時才 變黑了——原來是群烏鴉。附近再沒別的高處可落,烏鴉們呱呱叫著,在 那棵樹上盤旋了一陣,最後還是落在樹上了。

  國慶走到馬路這邊時,有幾人見他倆衣袖上有數字,其中一人問:「是 排隊買肉的吧? 」

  國慶警覺地反問:「誰告訴你們來的? 」

  那幾個人互相看著,支支吾吾,顯得很謹慎。

  秉昆不禁笑了,熱心地說是的,還告訴人家窗台上有粉筆,進了屋 第一件事要抓起筆來往自己袖子上寫號。

  幾個人謝過,進入店裡。不久,趕超從店裡出來了,讓國慶和秉昆 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肉有的是,一個電話就會整卡車運來。往後一年 裡,肉可能就不憑票了,怕忽然變化,引起搶購,所以先在這偏僻的小店 試賣。

  國慶和秉昆聽了自然高興,都說不管等到多晚,非把肉買回去不可。

  三人正說著話,頂風冒雪貓著腰又走來兩個人。待那兩人走近,秉 昆才認出,竟是「五四」曹德寶和呂川。秉昆和二人關係不好,雖然互 相打了招呼,但雙方都帶搭不理的。好在國慶、趕超與曹德寶和呂川是 中學同學,看起來似乎一團和氣。

  趕超是眼裡揉不進沙子的人,把秉昆扯到一旁問怎麼回事。秉昆說 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自從成了工友,他倆就無緣由地孤立他。

  趕超說:「我來解決這個問題。咱們不但要把肉買回去,還要讓你們 三個以後也成為朋友。你得主動點兒,去店裡把粉筆拿出來,由你給他 倆袖子上寫號。」

  秉昆當然希望與曹德寶和呂川之間的問題早日解決,順從地走入店 裡去。

  曹德寶和呂川急著先寫上號,也往店裡走。

  趕超攔住他倆說:「不用急,人家秉昆就是為你倆進去的。」

  他話音剛落,秉昆拿著粉筆出來了,也不說什麼,默默就往曹德寶 和呂川袖子上寫號。

  秉昆寫完,國慶想替他把粉筆送回去,免得後來者找不到。秉昆說 不必,窗台上已多了幾截粉筆。

  趕超看著曹德寶和呂川說:「現在你倆得老老實實回答一個問題,否 則我擋住店門不讓你倆進去暖和O 」

  曹德寶笑道:「我猜著你要問什麼了。你先告訴我,你們怎麼知道消 息的?你說了我和呂川才說。」

  趕超說:「錯!我要問的是,你倆為什麼成心孤立秉昆,從實招來!」 曹德寶和呂川對視一眼,都低下頭去悶不作聲。

  國慶也說:「秉昆在醬油廠還受你倆的氣呀?他是我和趕超的哥們 兒,那你倆還真得交代交代原因了!」

  秉昆不好意思地說:「我可沒說他倆給我氣受,我只說他倆不願理 我。趕超非要問個明白,我沒法不如實地說。」

  「我和德寶討厭後門進後門出的人!」呂川口中憤憤地迸出一句話。

  趕超就說:「來來來,聽我講故事。聽完,你倆就不討厭秉昆了。」他 生拉硬拽,一手一個,將曹德寶和呂川扯到了小店的側面,那裡背風雪。

  「他主講,我補充!」國慶說著也跟了過去。

  秉昆呆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國慶轉身朝他喊:「你別傻站那兒挨凍,進店裡暖和去!」

  秉昆進入小店,見一角落有人坐過,墊屁股的報紙還在地上,便走 過去坐下。他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近兩個月來自己經歷的大事小事,深感 每一件事都不同程度地改變了自己,影響了自己對人生、對老百姓常說 的人世間的看法。他由塗志強成了殺人犯被公開處決,想到了塗志強的 父親,那位捨命救工友的老工人。以前木材加工廠的宣傳窗裡一年到頭 貼著那老工人的大幅半身照,塗志強出事的第三天就被揭下來,以後當 然也不會再出現在宣傳窗裡了。他不認為塗志強天生就是個殺人犯,也 不認為韓偉天生就不拿自己的命當命。他認為他倆的死,都是由於一時 的衝動。是的,是衝動,這是多麼可怕的兩個字呀,這兩個字一時控制 了誰,誰那時就處在危險邊緣了,不但對別人危險,也往往使自己臨險 而不知。

  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因為在醬油廠出渣車間時,他曾幾次想掄起 板鍬朝曹德寶和呂川劈去。當時自己頭腦裡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那 就是使他倆死於鍬下。他倆對他的挑釁和擠對,他出生以來從來沒有經 歷過。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又打了個哆嗦。現在,趕超與國慶卻在外邊 為他和曹德寶、呂川的關係說和!自己與肖國慶、孫趕超在木材加工廠 時關係也不是多麼鐵,可自從在「上坎」的坡下偶然見著了他倆,說起 了自己一些不願對外人說的事,他倆現在已口口聲聲說是哥們兒了。不 到鄭娟家去送錢,那天就見不到肖國慶和孫趕超。見不到他倆,今天就 不會同他倆來買肉,也就見不到曹德寶和呂川,自己內心裡的惡念就還 在,醬油廠出渣車間便仍是一個暗伏殺機的可怕地方,自己和曹德寶、 呂川的人生就劫數猶存!

  他也想到了小龔叔叔、母親以及老所長,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人。一 位每月掙四十幾元錢的民警,能說他不普通嗎? 一個根本就沒有工資,由 家庭婦女們選出的街道幹部,也再普通不過了呀!老所長就不普通嗎? 每天騎輛舊自行車上班下班,風裡來雨裡去,經常被上級批評:「你工作 怎麼做的?這個所長你還能當不能當? 」經常被些老娘們兒指著鼻子問: 「我家的婆媳矛盾你都不管,那你幹什麼吃的? 」也許在有些人看來他 畢竟是派出所所長,不普通。在秉昆看來,他卻只不過是有點兒不普通 的普通人而已——有一次自己下班回家,見母親正送老所長出家門,老 所長畢恭畢敬地對母親說:「街道的治安工作,群眾的團結問題,今後還 要請您多操心啊,拜託了!」雙腿一併,莊莊重重地向母親敬了個禮。那 情形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老百姓在人世間的生活真是不容易啊,誰 家一不小心就會出不好的事,一出不好的事往往就束手無策,叫天天不 應,叫地地不靈。幸而有小龔叔叔、母親、老所長這樣一些人,即使無法 解決什麼實際問題,起碼能給予人世間一點兒及時的溫暖和撫慰。

  他還想到了肖國慶和孫趕超,兩個與自己關係並不是多麼好的工 友,已經不在一個廠了,忽然就與自己關係好起來。怎麼就好起來了呢? 他還沒想明白。他倆卻在做著母親經常做的事一一為了能讓曹德寶和 呂川以後不再孤立自己,在這郊區小商店裡正做著視為己任的說服工作 呢!肖國慶和孫趕超在他內心裡的形象一下子特別的可親可愛了。他進 而想到了鄭娟——自己為她所做的事不可告人,若被韓偉遭遇到的那類 小人所知,必定會使自己陷入某些麻煩,以後究竟是繼續做下去呢,還 是忘記那事為好呢?他不是沒掂量過那事的對錯,他多次在心裡暗自掂 量,每次的結論都是對。既然對,他心裡又一次決定了一一那就應該做 下去!何況,自己答應了鄭光明那個盲少年,自己要配那盲少年的一跪 啊!至於做下去會給自己帶來什麼麻煩,就不多考慮了吧!考慮來考慮 去的,太累心了!

  他正坐在角落浮想聯翩,小店的門一開,肖國慶出現在門口,在滿 屋子人中巡視著,沒發現他,高叫了一聲:「秉昆!」

  他站了起來。

  肖國慶一擺頭:「出來一下。」

  他走到外邊,曹德寶和呂川的目光同時望向了他。

  孫趕超說:「你倆,表現點兒實際行動啊!」

  曹德寶說:「秉昆,你的事,我和呂川一清二楚了。我倆以前對你那 樣,你別往心裡去,今後咱們的關係不會那樣了。」

  呂川接著曹德寶的話說:「出渣車間的人,一個接一個都離開了。就 我倆,入廠四年了,沒關係沒後門,想走也走不成。我倆以為你也是在 出渣車間混著干幾天,有關係有後門很快就會離開的主,所以看著你來 氣,理解理解我倆啊!」

  秉昆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有苦笑著。

  肖國慶卻不依不饒地說:「趕超,他倆各說那麼幾句屁話就等於實際 行動了嗎? 」

  曹德寶抗議道:「別得理不讓人,我渾身上下都凍透了,不跟你們在 外邊瞎掰扯了!」說罷進入小店去了。

  呂川說:「什麼實際行動不實際行動的,話到了,關係就已經改變了嘛!」他也緊隨其後進入了小店。

  國慶對趕超說:「就這樣了?」

  「也只能就這樣了。」趕超拍著秉昆的肩又說,「哥們兒解決問題的 水平不是太高,你們的關係以後怎樣,主要還得靠你自己。」

  秉昆問:「你跟他倆說我什麼了? 」

  國慶說:「還能說你什麼?無非就是把你那天講給我們聽的事,替你 講給他倆一遍。咱們這種青年,誰活得都不順心,但願他倆也是有同情 心的。」

  小店裡居然還賣撲克,國慶買了一副撲克。屋裡人更多,空氣也更 不好了。趁有些人出來透氣的機會,五個青年佔據了一處地方,玩起了「爭 上游」。

  天漸漸黑了,他們都餓了,秉昆爭著買了十個麵包,一人兩個,都狼 吞虎嚥地吃起來。誰都沒帶糧票,多虧售貨員說沒糧票多加錢也賣,否 則還吃不上麵包。天一黑外邊更冷,沒人再出去透氣了,怕一出去,又 來人擠進屋,自己反而進不來。撲克是不能再玩下去了,玩撲克他們佔 的地方大,別人有意見。為了發揚風格,他們也都自覺地站起來一一站 著的人比蹲著坐著的人佔地方小點。擠滿了人的小店內,情形像超載的 車廂。

  六點多的時候,許多人失去了耐心,吵吵嚷嚷的,強烈要求提前賣肉。

  小店負責人也就是孫趕超家近鄰,卻說肉還在市裡冷庫呢,並沒送 到店裡來。他這麼一說人們立刻像炸了窩,逼著他給冷庫打電話,催促 早點兒送肉來,要求送來了就連夜賣。秉昆他們雖也早就失去了耐心,礙 著趕超的面子,卻都默不作聲,一個個顯出極有定力的樣子。人們的情 緒越來越激烈,局面眼看就要失控。

  秉昆忍不住,他走到一名女售貨員跟前,隔著櫃檯跟她商量:「你能 不能給冷庫打電話,向他們反映一下這邊的情況呢? 」

  女服務員說:「都這鐘點了,他們早下班了,還會有人接電話呀? 」

  秉昆堅持道:「你打一次看看嘛!如果那邊確實沒人接,大家不是也 就消停了嗎? 」

  女服務員說:「領導沒發話,我可不敢隨便給那邊打電話!」

  這時,小商店的負責人已不知躲哪兒去了。

  秉昆耐心地懇求說:「那請你把那邊的電話告訴我,我來打行嗎? 」

  女服務員見人們都不拿好臉色給她,猶豫片刻,終於告訴了電話號 碼。

  秉昆抓起電話一撥,那邊還居然有人接了。

  冷庫的人說,領導並沒強調非得三十兒上午才許送肉。恰恰相反,領 導指示只要商店一來電話,隨時便送,一輛卡車幾名裝車工正在待命呢。

  秉昆就鄭重地說:「我是商店負責人,現在就送來吧。」

  他放下電話,見曹德寶和呂川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情緒激烈的人們抱怨了一陣,漸漸安靜了。

  一個多小時後,滿載凍肉的卡車總算開到了店門前。小店的領導也 出現了,沒好氣地自言自語:「這不是耍人玩嘛!如果通知我的是隨時打 電話隨時往這兒送,我為什麼非要拖到三十兒上午?我有病啊,以為挨 罵舒服啊? 」

  肉送來了,人們都高興了,沒人理睬他委屈不委屈的。五個青年帶 頭,大家紛紛出力氣往店裡搬。小商店負責人這時明智地提出:甭往店 裡搬了,店裡地方那麼小,怎麼放得下?乾脆將壓秤抬外邊來,將電燈 也拉出來,就在外邊賣吧!

  大家異口同聲說:「好!」

  那肉凍得嘎嘎硬,鐵似的,刀是切不動的。好在店裡的人早預備了 大鋸小鋸。也好在十之七八的人像秉昆們一樣,是將錢湊在一起整扇整 扇買。用鋸的時候不多,賣得挺快。

  五個青年扛著兩扇凍肉往回走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周秉昆、肖國慶和孫趕超三人買那扇肉一百一十多斤,曹德寶和呂 川二人買那扇肉一百零幾斤。他們三個一夥兩個一對,替換著各扛各 的,不敢交叉替換,怕走著走著替換亂了,分不清哪扇肉是多幾斤的哪 扇肉是少幾斤的了,那不是自找麻煩嗎?可憐那「五四」青年曹德寶,扛 了沒多遠就累得呼哧帶喘,不停地說扛不動了。

  秉昆問呂川怎麼樣。

  呂川說比曹德寶強,堅持得了。

  秉昆就讓曹德寶跟在肖國慶和孫趕超旁邊走,自己跟在呂川旁邊 走,這樣既不至於替換亂了,曹德寶也可以少扛一會兒。

  曹德寶開玩笑地說:「真哥們兒假哥們兒,這時看出來了。國慶和趕 超,他倆最善於裝聾作啞了,我根本就不指望他倆發慈悲。秉昆你比他 倆夠意思,真哥們兒就應該是你這樣的!」

  趕超正扛著肉,卻不願省點兒力氣,一步一喘慢言慢語地反唇相譏: 「你這假五四青年,一不能文,二不能武,完全沒有培養的價值。讓你干 幾年髒活累活,你還滿腹牢騷,經常發洩對社會主義的不滿,國家要你 何用?我看早點兒把自己累死算了……」

  他腳下一滑,摔倒了,一扇肉也滑出老遠。

  國慶大叫一聲:「我的肉!」 ——拽著尾巴將肉拖到身旁,嚴肅地說: 「摔倒了也得你接著扛啊,你才扛多一會兒? 」

  秉昆們忍不住都笑了,一起就地坐下休息。

  國慶提議,先都到秉昆家去,將兩扇肉分成五份,然後各帶著自己 那份回家,也省得三十兒上午還要忙。

  趕超說:「同意。秉昆家近,就他母親一個人,外屋也寬敞,不至於 太添亂。」

  曹德寶和呂川也同意,那樣他倆繼續往自己家走時,肩上都少一半 份量了。

  秉昆也說這樣對大家都好,自己家還有鋸。

  等秉昆將肖國慶們送出自家小院時,黑夜悄然過去,天快亮了。他 返身進了家門,脫去上衣和鞋,倒頭便睡。

  一覺睡過了中午,醒來時,見母親在弄那半扇肉,一刀一刀切得很 費勁兒,每刀卻只能切下一小片兒。秉昆睡足了,來了精神,將刀換成 鋸,接替母親對付那塊肉。用鋸對付起來,快多了,也省事多了。母親 心疼地說,用鋸太浪費了,看鋸下這些肉末,扔了多可惜。秉昆說,那你 喂雞。母親還真仔細地將肉末攏到一起,捧著餵給雞了,兩隻雞很愛吃。

  當年,任何一個人,如果對付的是一大塊肉而不是難以劈開的木 頭,再費勁兒心情也是愉快的,何況還是在三十兒這一天!

  見兒子心情好,母親說春燕昨晚來過家裡,希望秉昆帶著她和春燕 母親,今晚一塊兒去春燕的那家浴池洗澡。她已向街坊將平板車借妥 了,蹬平板車去,半個來小時就到了。

  「兒子,媽也幾年沒在外邊洗過澡了,你就幫媽實現一次願望唄!人 家春燕她媽今晚主要是陪我去。自從春燕當了修腳師,她媽差不多每個 月去那兒洗一次澡,連一些老毛病都洗好了。人家春燕她爸,還經常去 春燕那兒修腳呢!」

  母親的話中不無羨慕成分。

  秉昆不禁對母親心生憐憫。他想了想,自己從小到大這二十多年 裡,就不記得母親去浴池洗過一次澡。自己參加工作前,在家裡光了膀 子擦身時,還讓母親搓過背呢!

  他保證說:「媽,今晚保證讓你的願望實現。既然春燕一片好意,干 嗎不沾沾光呢? 」

  醬油廠洗浴間的熱水管通道壞了,他也多日沒洗澡,連自己都覺得 身上有股醬油味兒,能在三十兒晚上痛痛快快洗次澡未嘗不是他的願望。

  春燕當修腳師的那家浴池,修腳與搓背兩項服務在全市聞名遐邇,好 口碑可追溯到一九四九年以前。當年它實際上是一家貴族浴池,門口 有戴纏巾帽的大鬍子印度門衛把守,腰佩彩鞘的印度彎刀。當年的好口 碑,只不過是權貴們的好口碑。一九四九年後,才成了人民大眾的浴池,才 在人民大眾間有了好口碑。「文革」前,冷不丁會看見省市領導或文藝界 人士出來進去,為他們服務有專屬的區域。它曾是市裡那條大街的地標 性建築,二層小樓外形美觀,歐式風格;裡邊裝修高檔,據說每一塊瓷磚、 每一個水龍頭起初全是進口的。從六十年代起它就沒再維修過,十多年 下來,已顯得不那麼高檔了,裡外都出現了破敗之相。

  秉昆估計三十兒晚上去洗澡的人少不了,三點多鐘就和母親、春燕 媽趕到了。果如所料,人還不多。一路上,春燕媽將女兒誇得一朵花似 的,彷彿要去的不是浴池,女兒不是修腳師,而是要去一家全市最有名 的飯店,女兒是總經理兼頭牌大廚。雖然是對秉昆媽喋喋不休,但秉昆 分明覺得更是大聲說給自己聽的。母親抓空兒插上幾句,也不失時機地 誇誇自己的兒子。兩位母親一路上的話,令秉昆產生一種古怪的想像,想 像她倆是專門拐賣大小伙子的,自己正是她們串通一氣行將拐賣的對 象。春燕則是同謀,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秉昆洗得快,比約定時間提前二十分鐘就出來了。覺得裡邊熱,他 到外邊等著。見有賣糖葫蘆的,他想買一支。剛欲交錢,改主意買了支 冰棍。糖葫蘆使他想到了鄭娟一家,她一家的春節將怎麼過呢?肯定沒 人去拜年啊,別人家也不會歡迎她家的人去拜年啊!又窮又冷清,春節 反而會使她一家三口比平日的心情更淒涼吧?但是,改吃冰棍並不能使 他不想鄭娟一家。他還由鄭娟一家又想到了韓偉一家,韓家死的可不是 名不正言不順、風裡有影裡無的「女婿」,而是親兒子。他們的悲傷肯定 大過於鄭家,但兒子畢竟是「意外身亡」,會有同情者,也會有小龔叔叔 和母親那樣一些人去撫慰……

  秉昆正胡思亂想著,突然從浴池內擁出些人來。其中一人是男服務 員,衣服還沒穿齊呢,棉襖敞著懷,半露赤裸的胸脯,下身穿的卻是褲 衩,腳著拖鞋。他背著個人,背上的人叫疼不止……

  另外一些人七言八語,有的跑到馬路邊攔車。那年月沒出租車,馬 路上行駛的儘是公共汽車、無軌電車或運貨卡車,也不是隨時可見。

  秉昆從人們的議論中聽明白了——被背著的人五十多歲,五十多歲 如果長得老點兒,當年往往也被稱作「老爺子」 To那老爺子搓罷身,洗 罷澡,快穿好衣服時,不慎滑倒,站不起來了,估計摔斷了一條腿。

  秉昆就讓浴池的服務員將老爺子放在平板車上,說自己願意將老爺 子送往醫院,請對方告訴春燕自己去哪兒了就行。

  老爺子在平板車上說:「小伙子,求你送我到』一三一』啊!」

  秉昆說:「市立一院近,』一三一』遠不少呢!」

  老爺子堅持道:「聽我的,去』一三一,! 」

  「一三一」是部隊醫院,那裡的骨科並不比市立一院更出名。既然 老爺子非要去「一三一」,秉昆只得從命。

  路上,他猛然想到,老爺子可能沒穿鞋,剎住車扭身看,見老爺子果 然沒穿鞋,用車上的麻袋片蓋著腳。

  那樣子去往「一三一」,他的雙腳必然凍傷無疑。

  秉昆下了車,也不說話,脫下棉襖將「老爺子」的腳包嚴了。

  老爺子說:「你不冷? 」

  秉昆說:「我年輕,火力旺。」

  老爺子說:「咱倆好有緣。」

  秉昆將平板車蹬到「一三一」時,秋衣的前胸後背都已被汗濕透。

  老爺子說:「我叫馬守常,你進去告訴他們,讓他們用擔架來抬我。只 要是醫院三十五歲以上的人,見著哪一個告訴哪一個就行。」

  秉昆遵命,老爺子被抬進醫院去了。

  秉昆穿上棉襖,坐到車座上,正欲蹬車回家,出來一名軍人護士叫 住了他,問他名字,哪個單位的。

  秉昆一想,自己長這麼大頭一回做好事,留名留單位的,太那個了 ,扭 捏地說:「不必了吧? 」

  軍護卻不耐煩地說:「我在執行命令。叫你留你就留,別囉唆。要真 實的,快點兒。」

  他只得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和工作單位,心裡卻對那軍人護士生硬的 態度很是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