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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回 昨夜雨疏風驟——禍起蕭牆 · 下

明蘭按著指頭算了下,照送信的日程看來,沈從興應是大勝不久即遭伏擊,與此同時薄老帥墜馬重傷,她親愛的夫君大人的確切消息繼續雲裡霧裡。

消息傳來,皇帝震怒,既驚又憂,照盛老爹傳來的說法,與當初張顧兵敗消息傳來時相比,此刻倒像是真真的著急了。皇后和小沈氏雙雙哭至暈厥,張氏慢了半拍,為照顧群眾情緒,於半日後也『憂心致病』。

薄老夫人表示傷心的不行,為怕一命嗚呼,決意到京郊莊子上去養病——聽到這裡,明蘭忍不住吐槽:話說你都當了五十多年軍嫂了,不是早麻木了麼,傷心個毛呀傷心。

那年薄老帥染了厲害風寒,太醫都說凶險了,薄老夫人很鎮定的拍拍丈夫被褥:「你先走一步,不用等我,我找得著你。」

薄老帥大怒,嘶吼著『沒良心的臭婆娘老子就是不死』,一頓脾氣發過,病倒好了。

——顧廷燁講這故事時,居然一臉神往。

武官各個請奏援軍上前陣,唯恐落於人後;文官奏疏如雨,或有參奏幾位大將輕忽失責,請皇帝重罰,或請調傷重的薄沈回京,徐徐再議;茶館酒肆中也滿是議論聲,或罵沈張顧幾位無能,或輕聲議論當今用人不明,用兵草率——京城頓時陷入一種奇特的吵雜中。

明蘭沉默不語。

接下來幾日,身體倦怠的厲害,連逗兒子頑都提不起勁兒來,只能坐著看嫻姐兒耐心溫柔的教小胖子說話,蓉姐兒坐在一旁安靜看著,眼中又是失落又是渴望。

這日醒來,小桃扶她慢慢坐起,翠微端著熱氣騰騰的銅盆進來,笑著打濕巾子道:「今早我去瞧若眉了,神氣好多了,哥兒又胖又結實,兩個奶媽子還不夠吃呢。」

明蘭艱難的撐著床沿站起來,披一件彈墨送花夾棉襖子緩緩走到窗前,微開一線探手出去,手背上落了些細細的雨絲,夾著倒春寒的微風,沁涼沁涼的。

「今兒外頭有些涼,夫人多穿些。」翠微絞乾巾子。

明蘭嘟囔著:「我討厭下雨天。」眼珠一轉,厚著臉皮道,「索性再睡會子。」說著便挪動臃腫的身子,胖企鵝般扭著外八字挨到床邊去。

翠微好氣又好笑,將濕熱的巾子覆到她手上:「夫人想多睡會兒也成,好歹先淨面洗手,用些粥湯再睡。您不餓,肚裡的小哥兒可要吃呢。」

明蘭慢慢擦著手,交還巾子,正想說『今日想吃奶香餑餑』,綠枝忽從外頭惶急慌忙的奔進來——「夫人,夫人,宮裡來人了,說要宣夫人進宮呢!」

只聽啪嗒一聲,翠微手中的巾子掉入盆中,濺出幾朵小小的水花,落在猩紅色的厚絨地毯上,染出點點暗沉如墨漬般的不詳。

還是小桃最鎮定,因她根本沒反應過來這事有什麼不妥。明蘭沉聲道:「給我更衣。」

綠枝湊上一步:「夫人,那外頭……」

明蘭定定神,先問:「宣的是明旨還是口諭?」

綠枝有些迷茫,側頭一想,立刻道:「應是口諭,因為廖嫂子沒叫擺香案。」顧府接旨或接賞賜多次,幾個大丫鬟都清楚內中門道。

明蘭已不見適才迷濛慵懶,簡潔明快道:「吩咐郝管事,招待眾位天使到前廳喫茶暫等,就說我近日身子不適,尚未起身,正梳洗穿衣呢。」

綠枝應聲,正要出去,又被明蘭叫回,只聽她吩咐道:「你和夏荷幾個眼神好,都到前頭去認認,這回來宣旨的,是皇后娘娘身邊的那幾位女官宮人,還是小夏公公他們。」

綠枝機敏伶俐,覺出事情緊急,應聲後忙飛奔出去。

明蘭深吸一口氣,直直站穩身子,張開手臂讓人服侍自己穿衣梳頭;小桃費力的想往明蘭腳上套鞋子,翠微邊系中衣帶子,邊顫聲道:「夫人都這個月份了,說不準下一刻就要生的,宮裡怎偏偏這會兒宣您入宮呢?這要是有個什麼不好……」難道把孩子生在宮裡?

她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難道是侯爺……」兵敗要抄家?

明蘭緩緩搖頭:「先別自己嚇唬自己。」

皇后此人,雖有種種不靠譜,但確是心地仁厚溫良,上回因她懷著胖糰子,便主動免了她新年元月初一的入宮謝恩,若無要緊事,皇后斷不會此時宣她入宮。

可若有什麼要事,小沈氏也該事先透個風不是?

除非是要問罪。

可這種軍國大事,皇后摻和什麼,兵敗抄家,一道旨意即可,又幹嘛使宮廷儀仗來宣口諭;何況劉正傑那邊半點消息也無。那麼,除非是皇帝……

穿戴好誥命霞帔,小桃扶著明蘭在鏡前轉了轉,翠微小心翼翼的端出珠冠來,正想給明蘭戴上,明蘭輕輕一擺手:「這東西怪重的,你先端著罷。」

這時外頭一陣鼓點般的跑步聲,綠枝和夏荷氣喘吁吁的奔進來:「郝管事已將天使們穩住了,我和夏荷兩個隔著屏風細細看了。領頭的是一位公公和一位女官,說是奉皇后的旨意,可他們和後頭那些人,咱們一個都不認識!」

明蘭緊鎖眉頭。這事情透著邪乎,皇后身邊有頭臉的女官和內宦她大多都認識。

崔媽媽從外頭進來,低聲道:「軟轎子備好了,夫人,您……」

見老婦滿面憂心,明蘭寬慰道:「媽媽別急,長這麼大,你幾曾見我吃過虧。」

崔媽媽略略寬心,便服侍明蘭緩緩走出嘉禧居,絲坐上軟轎,迎著涼涼的細雨,一行人往外院前廳走去,輕悄悄的繞過正堂大門,明蘭下轎走側道,扶著綠枝小桃從後頭靜靜走入正廳,隔著十六架朱紅隔扇,隱隱可見前頭郝管事不住恭維那幾位天使,勸茶水點心。

照綠枝說的,郝管事先前已塞了不少銀兩,是以才能這麼穩當。

明蘭湊近隔扇,透著格子細細看了,從那方面大耳的宦官,到中年枯瘦的女官,甚至後頭站的一排小宮人,的確沒一個認識的——難道有人假傳聖旨?

正苦思無果之時,崔媽媽輕手輕腳的過來,在她耳邊道:「我領幾個針線婆子看了,這些人身上穿的,戴的,還有打的依仗,確是宮中無疑。」

明蘭再次皺起眉頭,沉思片刻,招小桃過來低語幾句,然後抬頭低聲道:「就這麼說,郝管事就明白了。」

小桃立刻奔出去,過不多時,只見顧全快步走入前廳,到郝大成耳邊輕道:「夫人在隔扇後頭。這伙宮人有假,試探之,問皇后身邊的韓尚宮咳嗽可好了。」

郝大成何等精明,不動聲色的掃了後頭一眼,然後笑著拱手道:「陳公公,黃司侍,這幾年娘娘到府裡宣旨賞賜的也多了,卻從未見過二位,想是宮裡貴人眾多,咱們識不過來,也是有的。」

那宦官面色一變,隨即笑道:「宮裡使喚人手多了,今兒這個,明兒那個。你們寧遠侯府素來大方,來宣旨是個肥差,多少人想著來呢。」

郝大成連連稱不敢,朝那女官堆笑道:「黃司侍,小的有個不情之請,趁咱們夫人還沒來,托您跟娘娘跟前的韓宮令遞個話,說小的這回新弄了上好的枇杷膏,不知什麼時候能送進去;如今天日乍寒乍暖的,若宮令大人的咳嗽又犯了,可怎麼好。」

那女官紋絲不動,目光冷電般掃過去,道:「娘娘跟前統共兩位宮令,一個姓劉,一個姓吳,何曾有姓韓的宮令?!你少給我使花樣,趕緊叫顧侯夫人出來,耽誤了大事,你們顧家滿門還要命麼!」

這句話一出,明蘭緊繃的神經便如鬆了綁般,,腿腳一軟,險些站不住,她扶著小桃緩緩走開隔扇,坐下後揩了把冷汗,長長出了一口氣。

皇后身邊的確沒有韓姓宮令,但卻有位頗受信重的韓掌事,那位劉宮令如今愈發老邁,眼見要退下了,皇后屬意韓氏頂上,是以自年前起,小宮女小宦官們已早早叫上韓宮令了。

當然,這種事自來是對下卻不對上的,下頭人知道,上頭主子卻未必知道;這黃氏小小從五品的司侍怎會不知,怎敢不敬?

除非,她根本不是皇后宮裡的!那麼就是……明蘭微微瞇起眼睛。

顧全再次跑入前廳傳話,郝大成原本正在不住賠罪討好,附耳聽了後,頓時眼睛一亮,轉頭哈哈一笑,大聲道:「兩位大人,小的孤陋寡聞。都說無中生有是假傳聖旨,那亂說下旨的主子,算不算假傳聖旨呢?」

那兩人頓時面色大變,那宦官將桌子拍的砰砰,聲音尖利:「吃了雄心豹子膽!竟敢這般污蔑!」那女官陰□:「都說顧侯在外頭威風八面,這回可是見識了,如今連宮裡的話都敢不放在眼裡了!今兒敢抗旨,明兒怕是就要造反了吧。」

「兩位不必拿大帽子扣人。」郝大成笑瞇瞇的,他在外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哪裡是一嚇就軟的,「咱府裡不是那等沒見識的小門小戶,以鄭驍將軍夫人跟咱們夫人的交情,皇后娘娘身邊有哪些大人,咱們還是知道的。」

那兩人對視一眼,那宦官忽堆出笑臉:「郝總管好眼力,咱們確實不是皇后宮裡的人,不過嘛,這旨意確是皇后娘娘下的,因近日宮中忙,娘娘便差遣咱們來辦事了。」

郝大成微笑著問是哪宮裡的,那兩人卻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只道是尋常使喚的宮人,郝大成立刻放下臉來:「兩位也太小看人了,小的便是蠢鈍如豬,也不至於信了這話!宮裡的規矩只有比臣子家裡的更嚴,這一大隊人要出宮,必得有放行令牌,說句不敬的,皇后娘娘再寬厚大度,也不見得會把自己宮裡的令牌隨意給人罷。」

那宦官見郝大成不好糊弄,暗暗著急,此時那女官忽道:「咱們是聖安太后宮裡的,太后的位份猶在皇后之上,這下你可放心了罷。」

郝大成冷冷道:「怎麼放心?兩位一會一個說法,侯爺眼下出門在外,咱們更要小心護衛夫人,怎能把夫人隨意交給不明不白的人!」

「那你要如何?!抗旨不成!」那宦官急了,尖著嗓子叫了出來。

「總得知道兩位究竟是不是宮裡來的罷。」郝大成悠悠道。

那女官冷冷注視,緩緩從袖中掏出一枚黑黝黝夾金絲的令牌拍在桌上,郝大成湊過去一看,果是皇宮大內的出入令牌;可惜那女官很快又收回令牌,郝大成看不清令牌底下刻的甲乙丙丁戊已庚辛的號數。

那女官道:「咱們確是宮裡的來的,宮裡的都是主子,請顧侯夫人走一趟不算委屈了罷。」

郝大成摸摸鬍鬚,正要開口,忽聽外頭一陣雜亂,只見一個小丫鬟跌跌撞撞撲了進來,哭喊道:「夫人肚子疼的厲害,還見了紅,叫您趕緊去請大夫呢!」

郝大成腦中一陣急閃,立刻『滿面驚慌』的拉長調子高聲叫起來:「哎——呀——,這下可糟了,前陣子大夫還說夫人懷相不好呢,果然出事了!」

又衝著身邊一個小廝叫罵道,「你這蠢貨,還愣著做什麼,趕緊去請大夫呀——!」

那小廝滾著地面的飛跑出去,郝大成回過頭來,笑著告罪:「兩位見了,咱們夫人這幾日就要生了,是以保不準這就……唉,看來是沒法進宮了。」

那女官和宦官的臉色極是難看,正要開口威嚇,只見郝大成又轉頭對那報信的丫頭道:「趕緊去回夫人,說大夫片刻就到了,請千萬撐住。夫人別為進宮之事著急,想宮裡的主子都是仁善和氣的,總不會存心要了夫人母子的性命罷!」

那小丫頭似是嚇壞了,抹把臉上的淚,一溜煙的跑了出去,一路往裡直至嘉禧居,走進裡屋時,她臉上已無半點哭泣驚慌之意,頑皮得意道:「小桃姐姐要給我抹蔥頭,我說不用,適才我哭的可真了,把大家都唬住了呢!」

「小丫頭還賣弄呢,快說,怎麼樣了!」綠枝把她扯進屋裡,連聲追問。

翠袖跟小桃一個路子,半憨不傻道:「沒怎麼樣呀。說完我就出來了,哦,郝總管說大夫很快就來了。」

綠枝急得直跳腳,哪個問大夫了!

明蘭失笑道:「你吼她作甚,本就叫她去做戲,做完就回來了唄。」綠枝瞪了小翠袖一眼,又無奈的歎口氣,領她出去吃果子了。

崔媽媽便和翠微兩人替明蘭松襖子,散髮髻,脫去鞋襪,侍弄了半天,明蘭才躺上床鋪,直覺得渾身酸軟,小腿抽疼。

見翠微收起誥命服飾,拿到後頭用熨燙整理,崔媽媽回過頭來,「夫人,這,這成麼……?那到底是太后呀。」

明蘭揉著太陽穴,細聲細氣道:「太后倒是太后,只不過,不是聖安太后,而是聖德太后罷了。」一個是親媽,一個是……連後媽也算不上。

崔媽媽一驚:「啊,是聖德太后!咱們與她素日無仇,幹嘛來為難夫人?」

「是呀是呀,都知道她這是為難我。那老太要消遣人,若叫我進去站兩時辰,或跪半時辰,就算皇帝皇后來救,怕也要糟糕。性命要緊,安全第一,是以,哪怕這旨意是真的,我也不能從命,大不了以後去御前打官司。總之,這個眼前虧咱們不能吃……」

明蘭正喃喃著自言自語,忽見小桃臉頰紅紅的跑進來,後頭跟著著急上火的綠枝,她扭著小桃的胳膊,連聲問著,「你在外頭守了半天,趕緊說說!」

小桃甩脫綠枝著爪子,瞪眼道:「疼,放手,聽說我啦!」

喘勻了氣,她才湊到明蘭跟前,稟報道,「現下郝總管已把那些人打發走了。夫人,您不知道,適才那兩人發好大的脾氣呢,又拍桌子,又罵人,還說咱們侯府要造反了,一定要叫夫人出去!我嚇的厲害,誰知郝管事反倒不怕了,愈說愈硬氣,最後那兩個人沒了法子,又不能衝進來打,只好走了。」

明蘭聽的嘴角翹起,又問了幾句那宦官和女官如何發脾氣,如何語出威脅,小桃都一一說了,最後明蘭讚道:「郝總管是個有見識的,這回宣旨的確有貓膩。」

自來去臣子家宣旨的內官,那都是鼻孔朝天,拽的不可一世,哪家敢抗旨不尊,人家也不多說,不過冷笑幾聲,回去跟皇帝皇后覆命時,狠狠告上一狀就是。

哪像今日這兩個,著急的什麼似的,好像非要帶走自己不可。

「他們氣急了,臨走前還說要我們等著瞧呢。」小桃補上最後一句。

明蘭不屑冷哼:「等著瞧就等著瞧!」

只有皇帝才握有詔衛和禁軍,才能鎖拿人犯,抄家問罪;倘若這旨意沒有問題,聖德太后也得先告到皇帝面前,由皇帝下令拿人才行,因為後宮本身是沒有軍事權力的。

但若這旨意有假,呵呵呵……

——哎呀,不對!

微笑凝結在臉上,明蘭忽的腦中警鈴大作,猛的從床榻上坐起,用力一捶枕頭,大叫道:「糟了!糟了!快快,小桃,綠枝,你們趕緊去找郝總管,叫他派得力親信的人,先去找劉正傑大人,把這事說了,再挨家上門,說千萬別進宮!」

「哪些人家呀!」小桃被嚇了一跳,綠枝也愣愣的。

「段將軍家,沈國舅家,英國公府,還有薄家,鍾家,耿家,伏家……先這幾家,別的等我想到了再說,快去快去!」明蘭急的連連拍床。

兩個女孩連忙應聲出去。

崔媽媽見明蘭滿面驚慌,顫聲問道:「夫人,這是怎麼了。」

明蘭凝重了神色,緩緩道:「崔媽媽,你可還記得那年的『申辰之亂』麼;也是誆騙了好些貴家女眷入宮呢。」

崔媽媽雙眼瞬間睜大,失聲叫道:「不會吧!」

「但願是我多想了。」

明蘭疲憊靠在床頭,雙臂緊緊抱著肚腹,掌心貼在肚皮上,靜靜感覺有規律的胎動。

——這回肚裡的孩子很乖,從不像胖糰子那會兒亂踢亂動,只在不舒服時動兩下抗議,將來應是個安靜懂事的好孩子。

只盼他或她出生時,已是天下太平,再無紛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