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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回 世間道 之 真心幾何 愛人不如愛己 · 下

不能怪她眼力不好,以前的小鄒氏總是濃妝艷抹,本就看不大清本來面目,而如今她不但頭髮散亂,滿身狼狽,嘴角也破了,原本嬌嫩的臉頰上浮著兩大片紫色疤痕,有點像青春痘擠破後結下的硬硬的疤。不過明蘭知道,這應該是臉頰被嚴重打腫打破後的痕跡。

樣子十分難看,算是毀一半的容。

「顧…夫人…?」小鄒氏終於辨認出了來人,隨即撲了上去,大聲嘶吼道,「顧夫人,你救救我家哥哥吧!他們要弄死他呀!」

明蘭的胳膊被箍得生疼,「不過是流徙和杖責,何曾要他們性命?!」

「那西南瘴氣遍地,哪裡不要人命呀……」小鄒氏還待接著說,明蘭連忙打斷道,「鄒姨娘慎言,顧家與鄒家非親非故,便是該做什麼,哪裡輪得到顧家?傳了出去,豈不叫人恥笑顧家越俎代庖,不懂禮數!」

小鄒氏也發覺自己亂說話,又扯著明蘭的胳膊道:「…我家侯爺當顧侯如親兄弟一般…請顧夫人幫我說幾句話罷!」

跟在明蘭身邊的翠微拚命想推開小鄒氏,一眾婆子也拉的拉,扯的扯,可小鄒氏便如生鐵般死死拽住明蘭的手臂,倒把明蘭弄疼了。

小鄒氏一隻手還捏著簪子,揮舞著十分危險,眼看自己要遭池魚之殃,明蘭連忙叫眾人都停手,對小鄒氏道:「鄒姨娘,你可還記得當日我與你說的那駙馬公主和妾室的故事?」

小鄒氏有些茫然,明蘭道,「我早說過,倘有個萬一,倒霉的必然是你,你怎麼不聽?!」

「可那日……」

明蘭乾脆道:「別那日這日的了,你若有心退讓,就事不至此。」

小鄒氏緩過神來,如救命稻草般巴在明蘭胳膊上:「昔日姐姐一番好意,苦心提醒我,顯見姐姐是心疼我的。如今便請……」

「你弄錯了。」明蘭再次打斷,「我不是為你,是為了沈家。國舅爺乃國之重臣,操勞國事。可如今為了你,終日煩擾於家宅瑣事,為了鄒家,三天兩頭受彈劾。」

小鄒氏被說的張口結舌。

明蘭板著臉,毫不留情,「還有,別叫我姐姐,你是沈家的姨娘,不是顧家的。一個不好,傳出去又不知多少閒言碎語,聽得我滲得慌!」

小鄒氏大怒,「你……!」

就在這當口,明蘭瞅準機會一下把胳膊抽出來,小鄒氏顧著發怒,捏簪子的手鬆了,周圍婆子們趕緊一擁而上,奪簪子的奪簪子,擰胳膊的擰胳膊,抱腿的抱腿,終於把人拿住了。

當前一個管事打扮的婆子道:「鄒姨娘,侯爺都被你累得閉門思過三個月,我說你也消停些罷,這成日的鬧,不是連累我們麼!」有幾個婆子趁亂還在小鄒氏身上狠狠擰了幾把。

「我不回去!我不去…你們又想把我關起來…」小鄒氏瘋狂的掙扎,仰著脖子尖聲哭叫,「…侯爺,侯爺…你對得起我姐姐麼!我姐姐為你吃了多少苦…你便是為著她也不該…我要見大哥兒,大姐兒,你快來呀,你姨母快叫人作踐死了!」

那一邊,翠微心疼的替明蘭揉著胳膊,幾個婆子連聲賠罪。

明蘭輕輕揮手,頗覺好笑的轉頭道:「鄒姨娘可知,原本國舅爺請立世子的批文已快下來了,因此一鬧,宗人府卻將此事給扣住了。你真要把大哥兒叫來麼?你也有臉見他。」

小鄒氏頓時啞了。

明蘭喟然:「倘若令姐地下有靈,知道兄弟姊妹不利自己孩兒,你說她是會怪你們,還是怪國舅爺?」

小鄒氏慢下了掙扎,目中滿是絕望,頹軟了身子,任由婆子們將她往裡拉扯,眼見堵路的總算走開,明蘭再度往外走去,剛走出幾步,後頭又傳來小鄒氏淒涼尖利的哭叫聲——

「…姐姐呀,你若活著就好了!天底下都是沒良心的,人一走,茶就涼,哪個還記得你的情義!你若不是為著照料皇后母子,怎會落了快足月的孩兒,又怎會送了性命?!如今侯爺有了新媳婦和小兒子,哪裡記得你墳塚淒涼,他早把你忘了…姐姐呀,你為何要對姓沈的掏心挖肺呀…倘若你留著性命,如今榮華富貴,還不由著你享…」

聲音漸漸輕了,想來人已拖遠。

明蘭腳步滯了下,心頭彷彿悶的喘不過氣來。

翠微見她面色不對,輕聲道:「夫人,可覺著不適?」

一旁的婆子也十分機靈道:「大約天日太熱,夫人叫暑氣給衝著了,不如去前頭亭子歇會兒。我給夫人端個冰碗子來。」

明蘭只覺得胸口煩悶欲嘔,揮手道:「不必,我還是家去歇著。」

快到門房時,顧順上前幾步道:「夫人,侯爺還在裡頭陪國舅爺吃酒……」

明蘭不耐煩道:「我先回去了,你們等著侯爺罷。」

顧順見明蘭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問,只一路快跑去前院廂房,見顧廷燁還在與沈從興推杯換盞,便湊上前小聲道:「侯爺,夫人似是悶熱得厲害,先回去了。」

顧廷燁一點頭,顧順退下。

沈從興聽到幾個字眼,指著他笑道:「瞧你如今這樣兒,哪有半分當年橫刀立馬顧二郎的氣概!如今人家都說,顧侯夫婦是同進同出的,不論吃酒串門,你都要送夫人回府,好好好,我知道,溫柔鄉是英雄塚……」

顧廷燁臉皮頗厚,淡淡道:「倘若鄒氏嫂夫人還在,怕沈兄也是如此。」

沈從興默了半響,忽然慘聲道:「我對不住她,她在世的時候,沒跟我想過半分福氣,操碎了心,吃盡了苦頭,如今…我卻…連她家人也護不住!」

顧廷燁拿起桌上的雙龍入海青玉大壺,緩緩給自己斟酒:「愛之適以害之,沈兄若真是為鄒家好,就不該再放縱下去。如今是保住了性命,可總有有你護不住他們的時候。」

沈從興怔怔的:「我如何沒有勸過,可他們……只要一提你嫂子,我就沒有法子了。」

「沈兄倒是愈發斯文了。」顧廷燁端起酒杯,嘴角一抹嘲諷般的笑,「勸不聽就罰,罰不聽就打……如今鄒家上下不事生產,除了沈兄,還有旁人可以依仗麼?」

酒色湛清,宛如高山清泉般澈然,緩緩喝盡杯中酒,他只覺得酒氣清香,沁人心脾;放下酒杯後,他盯著沈從興:「適才沈兄說我已無當日顧二郎的氣概。我卻要說,自打沈兄封了侯,也愈發縮手縮腳,哪裡還有當年蜀邊五虎之首的威風!」

說著,將酒杯重重摔在地上,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面上,砸出一聲短促清響。

沈從興靜了半響,緩緩抬起頭來,「自入京來,我處處錯,步步錯,虧得有你們一幫兄弟,皇上體恤,否則,早不知死過幾回了。」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而盡,沉聲道,「阿琴過世後,我未能迎娶她妹子為正室,此乃第一錯;既不能娶為正室,就該待之以親妹,給她好好找個人家,我卻納妻妹為妾,這是第二錯。至此,我每回見了鄒家人,便覺得無地自容,羞愧不已,不能力行約束!」

說完,他也重重將酒杯摔在地上,碎瓷四濺,在青磚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跡。

顧廷燁看了他一會兒,將面前兩隻湯碗倒空,分別斟上酒,「沈兄也不必過於自責,依我看來,鄒家本就是這個打算。仗著這個,變本加厲,如今沈兄想明白了,什麼都好說。」

沈從興舉起酒碗抿了一口,皺眉道,「只怕皇上如今也惱了我的。」

「未必。」顧廷燁拿起一根筷子,輕輕敲擊碗盞,「倘若只臣子私宅之事,皇上未必有閒情逸致過問;此回,張老國公將一個忠字拿上了檯面,而沈兄你,明知此時正是要用張家的時候,卻還放縱內宅,絲毫沒將聖意放在心上,皇上如何不惱?」

沈從興歉然:「是我疏忽,辜負了聖上……」

顧廷燁晃著酒碗,「咱們在京城,都是無家世無根基的浮萍之人……」

還沒說完,沈從興便失笑:「你算什麼無家世無根基,堂堂侯府公子……」

顧廷燁搖頭道:「有家不如無家,有親不如無親。」

沈從興知道顧家內情,暗暗替他難過,不再多說。

顧廷燁接著道:「六年前,段兄弟來京城遠親安國公府投帖子,誰知連門房都沒能進去。可如今,安國公府哪個不爭相巴結段兄弟?咱們幾個平步青雲,一展所長,靠的是什麼,不過是皇上的信重而已。」也許過個十年八年,他們也能建立自己的基業,可如今根基還太薄。

沈從興凝重的點點頭:「兄弟這話說的好。老泰山肯與我家結親,為的不就是這個麼。」

「不止。還有……以後。」

沈顧二人微一對視,便知彼此意思——從目前來看,皇帝對大皇子二皇子還是滿意的。

「那……以後,我該當如何行事?」沈從興替顧廷燁斟了碗酒。

「什麼都不必做。」

沈從興愕然:「你說什麼?」

顧廷燁拾起兩隻筷子,「沈兄這回看似凶險,但實則安穩。其一,皇上還是要用沈兄的,不過是想敲打敲打;其二,英國公府不會真看著沈兄出事,否則,且別說女兒不好過,倘若以後大皇子……」後面的話,兩人心知肚明,不必多說。

「是以,沈兄如今的確什麼都不必做,只需在家修身養氣。」顧廷燁先放下一隻筷子,「皇上是重情之人,沈兄畢竟在潛邸陪皇上風風雨雨十幾年,待時日一長,皇上必會記起舊日之事,反會憐惜沈兄心軟,受鄒家拖累。」

何況皇帝還要用你。

沈從興點點頭,低聲道:「這回皇后娘娘也是受我之累。」

顧廷燁再平平放下一隻筷子,「英國公府煊赫一甲子,有聲望,有根基,有人脈,獨缺新帝信重,又如何肯折了沈兄這條臂膀?只要沈兄肅清內宅,旁的事情,自有張家會擺平。」

桌上平行放了兩隻筷子,顧廷燁又將一隻碗倒扣在筷子上,「如此,沈兄便穩當了。」

其實,如果沈張好如一家,皇帝也不見得高興,但若真鬧翻了,皇帝又會怒其不恭。沈從興娶張家女,當初看來這好那好,實則為雙刃劍。自己當初娶明蘭,皇上得知只是個中等文官的庶女,便是既可惜,又放心。

沈從興看著那只穩穩當當的碗,沉默良久,「肅清內宅?」

顧廷燁靜靜道:「張家之所以能氣勢如虹,勝在理直氣壯,沈兄理虧在先。如何決斷,沈兄心裡清楚?」

一個是聖旨賜婚的正房太太,一個只是妾室,卻能把持大半個國舅府,張夫人若有心替女兒出頭,有的是由頭,偏偏人家就是忍著。忍到京城內外連同宮裡都知道鄒姨娘跋扈,沈國舅偏袒,才將事情鬧出來。這並非詭計,而是陽謀,張家就是要明白的告訴所有人,他們對皇帝是全身心的配合,沒有半分敷衍塞責的意思。

沈從興端起酒盞,手指竟微微發抖,顫聲道:「阿琴過世時,只眼睜睜的看著我,什麼都不曾說,我知道,她只擔心孩子們……」

顧廷燁道:「大侄子也還罷了,到底是男兒;可幾個侄女呢,將來可是要嫁的。」

只要鄒姨娘在,張氏永遠不可能代行母職,將來說親時,只一條沈家女兒是由妾室撫養長大,那些門當戶對的好人家便要退避三舍了。而從鄒姨娘這些日子的行為來看,她的確品行不端,又能養出什麼好孩子來。

倒不如從現在開始讓張氏撫養,將來也能出面替女孩兒議親——能跟自己丈夫賭氣這麼久的女子,本質上應該不屑於那些鬼祟伎倆。

沈從興站起來,背著手在屋裡不停的踱步,忽停住腳步,沉聲道,「我欲予與鄒氏切結書一份,給她好好找個人家嫁了。」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以後誰還會再說他寵妾滅妻,倒有不少人會私下揣測張氏善妒,張家仗勢,不肯容人。至於鄒家,反正捏在他手裡,以後好好管束便是。

「沈兄家事,當自行決斷。」

顧廷燁淺淺抿了口酒,夫妻相疑,彼此算計,沈張兩家也算登對了,「鄒家子弟裡若有上進的,沈兄教他們讀書習武,也能慰藉嫂子在天之靈了」

下了這個決心,沈從興彷彿抽乾了力氣,敗然坐倒。

顧廷燁緩緩走過去,低聲道:「聽兄弟一句話,八王爺,他已經是皇上了。」

沈從興神色黯然——皇上如今春秋正盛,小皇子一個接一個的出來,以後的事,誰也說不好,自己的確得小心了。

「而我們,也不是以前的我們了。」顧廷燁站直身子,輕輕喟歎,「老耿是怕了言官了,如今他每說句話,都要想上三遍。」

八王妃成了皇后,從此丈夫不再是丈夫,而是君王;沈從興也成了國舅,從此姐夫不再是姐夫,而是主上。從邊疆到京城,從王府到皇宮,昔日草澤兄弟,如今都手握重權,每個人都要轉變自己的角色。

沈從興悵然回憶,「你可還記得那年,咱們幾個跑去青崖山頂吃酒……」

「還是十文錢一壺的劣酒。」

「呵呵,正傑弄來的,還能是什麼好酒!」沈從興笑起來。

「足足醉了一夜,次日在山頂醒來,大傢伙頭痛欲裂,卻都不肯回家。」顧廷燁笑道,「便是自詡大丈夫的成潛兄弟,也不敢回去見婆娘。最後還是划拳了事。」

「我背運,只好領著你們回我家。阿琴見了我們這副模樣,熬了一大鍋解酒湯。」

想起當日情形,顧廷燁依舊忍不住抽冷氣:「嫂夫人好狠的心,叫婆子擰著我們的鼻子挨個灌下去。說實話,我們都是被燙醒的。」

「是呀…是呀…」沈從興喃喃道,想起往日夫妻情深,忽然哽咽起來,「阿琴你為何去的這麼早……」說著伏案痛哭不已。

顧廷燁一手搭著他的肩,勸慰道:「沈兄想開些,以後與張氏夫人好好過,天長日久,也能閤家美滿的……」

「不會的,再也不會了。」沈從興慘淡的搖頭道,「夫妻之間,是否真心真意,騙不了人的;世間上的好夫妻,多的是自欺欺人罷了。」

顧廷燁定在那裡,許久許久,方才挪動腳步——自欺欺人麼?

酒入愁腸最醉人,未過多久,沈從興便徹底醉了。

顧廷燁緩緩駛馬回府,此時天色已黑,風冷星稀,迎面寒意,倒散去了大半酒氣,默默的回屋,卻見屋內漆黑一片。他也沒叫人,自己動手燃起燭火。

「怎麼燈也不點?」

明蘭坐在窗前,側頭看著天空,緩緩轉頭道:「侯爺可要用些吃食。」

顧廷燁搖搖頭,撐著手臂坐在桌前,看那跳躍的燭火,一隻飛蛾抖著顫顫的翅膀,柔弱卻又堅定,慢慢逼近火苗。

「你過來,我們……說會兒話。」

明蘭點點頭,挪步到桌旁坐下,「好,侯爺先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