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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回 表哥,表哥,表哥

當天下午,已嫁了人的姑姑盛紜和堂姐淑蘭也回娘家來拜見盛老太太,李氏忙叫丫鬟把正在品蘭房裡玩的兩個女孩叫來。品蘭的長姐早嫁,長兄早娶,二哥長梧又去了京城,平日無人陪伴玩耍,只好苦心鑽研九連環,明蘭何曾練過這個,技不如人便甘拜下風,品蘭得意之極,一邊叫丫鬟整理裙裳釵環,一邊絮絮叨叨解九連環的訣竅。

丹橘從螺鈿首飾盒裡捧出好大一支丹鳳銜紅寶累金絲珠釵,明蘭咬牙受下,只覺得脖子都短了三寸,那邊一個大丫鬟也緊著往品蘭頭上插一支嵌寶石花蝶重珠簪,品蘭繃著臉一下推開,嘴裡嚷著:「我不戴那玩意兒,上回我戴了一晌午,鬧的我脖子疼了三天!」

那丫鬟好生哄勸:「我的姑娘,好好戴上罷,若是來的只有姑太太和大小姐也不逼著你戴了,可慧姑娘和三太太也來呢,你瞧明姑娘都戴上了,她那個瞧著比咱這個還沉呢。」

品蘭抬頭看看明蘭那支微顫顫的大珠釵,心理平衡了些,便嘟著嘴讓戴上了。

緩步朝正房走去,沿著抄手遊廊拐個彎,一個丫鬟守在門口打開簾子道:「二姑娘和明姑娘到了。」明蘭隨著品蘭跨進門去,當正中坐著盛老太太和大老太太,大太太李氏坐在墩子上,文氏站著張羅茶果,都笑著和幾個穿著華貴的女子說話。

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一直緊挨著盛老太太咬耳朵說笑話,她膚色微黑,一雙眼睛卻靈動活潑得真不似她的年紀;她見品蘭旁邊跟了一個不認識的女孩,立即起來拉著明蘭細細上下打量,只見女孩膚如雪凝,目光清澈,一對米粒般的笑渦在嫣紅的嘴角隱隱若現,她頓時眼睛一亮,回頭笑道:「嬸嬸,這就是我侄女明蘭吧!哎喲喂,瞧這小模樣生的,比畫上的還好看,都說侄女肖姑姑,果不然與我一個模子呢!」

大老太太指著她笑道:「好你個沒臉的,你這是誇明丫兒呢,還是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呢?就你那塊料,就是再投十次胎,也撿不著這般的好皮子!」那婦人居然撒嬌著跺了跺腳:「娘!我這可是給你爭臉,我生的像您,我誇自個兒不也就把您帶上一道誇了嘛?您倒好,還拆台!」

大老太太無奈的搖搖頭,盛老太太也被逗樂了,點點頭道:「紜丫頭果然孝順!」屋內眾人一齊大笑,丫鬟媳婦也捂著嘴暗笑。

大老太太指著那婦人對明蘭道:「這是你紜姑姑。」又指著坐在下首墩子上一個尖眉細眼的婦人道:「這是你三老太爺家的嬸嬸。」然後指著站立在旁的一個年輕媳婦和一個垂首少女道:「這是你淑蘭大姐姐,這是三房的慧蘭堂姐。」

明蘭立刻屈身過去,盈盈下拜行禮,一一叫過;屋內眾人見她行禮嚴整規矩,從肩到腰到膝蓋足弓姿勢婉約輕靈,優雅渾然,待見得大老太太拉著她說上幾句話,都覺得她落落大方,舉止得體,恭敬老實又親近,眾人頗是喜歡。

盛紜最是直率,一把拉過明蘭細細說話,問著喜歡吃什麼可住的慣之類的,一邊從懷裡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大紅金繡線滾邊荷包給她:「我家明蘭生的好,回頭姑姑送幾匹上好的雲錦倭緞來給你做衣裳!」

品蘭生性豁達,見明蘭受人喜歡也不生氣,只假意惱道:「姑姑好偏的心,如今見了個比我好的妹妹,便把我忘在腦後了。」盛紜用力點了下品蘭的腦門,笑罵道:「你個小沒良心的,這些年你從姑姑這兒拿的還少呀!」

屋裡眾人說話,只那三太太沒人去搭理,她孤零零的喝著茶,忽然插口道:「品蘭侄女兒你就知足吧,雖說都是侄女,可還有你慧蘭姐姐可半分沒落著呢。」

明蘭低著頭偷偷看向慧蘭,只見她紅著一張臉,低頭不語,再看那三太太,衣裳看著光鮮,仔細瞧那邊角袖口處卻有磨損補救的痕跡。

盛紜不去理她,只輕飄飄的一句話掠過:「嬸嬸待我們兄妹有大恩,明蘭侄女兒自也不一般。」那三太太被撂下,轉頭狠狠瞪了一眼慧蘭,指桑罵槐道:「你這不成器的,若你有你明蘭堂妹半分討人喜歡的本事,便也得了你姑姑的大小宗物件了!如今白叫了十幾年姑姑,半分銀子也沒撈著!」

盛紜當即反口:「縐大嫂子的話我可聽不懂了,難不成你家裡的孩子叫我姑姑,都是打量著算計我的物件?」

三太太豎著眉毛尖聲道:「喲,可不敢!只是如今外頭人都說,盛家大房二房都金山銀山堆填了海,卻只看著自己兄弟叔伯落魄的要討飯了也不管上一管!憑日日施粥放米給不相干的,也不過是虛圖了個大善人的好名聲,原來也是做樣子的!」

品蘭一聽有人侮辱自家父親,立刻大聲道:「我爹爹前日裡剛給三嬸嬸家送去幾大車柴米,至於銀兩那是月月不斷的,這也是做樣子的?」

大太太李氏沉聲道:「品蘭,休得無禮!還不快退下!」

屋內一時刀光劍影。

明蘭暗暗咋舌,只低著頭不敢讓人看見自己臉上的驚異:往日裡,她們姐妹三個吵嘴或者王氏和林姨娘明槍暗箭都是有的,可也從無這般撕破臉的行徑。再偷眼去看旁人,只見包括盛老太太在內的所有人都面色如常。

大老太太哼了一聲:「縐兒媳婦,你今日是來拜見你二嬸子的,還是來尋釁的,在長輩面前如此大呼小叫,也不怕叫小輩看了笑話!」

三太太漲紅了臉,一言不發的坐下,猛喝茶吃點心。

明蘭轉頭,只見品蘭一臉得意,挑釁的看著慧蘭,倒是淑蘭頗有不忍,把慧蘭拉走去說話,解了屋裡的窘迫,這時一個丫鬟進來,稟道:「李家舅太太來了。」

大太太忙道:「快請。」丫鬟打開簾子,只見一個滿頭珠翠肌膚豐腴的婦人進來,見了大老太太和盛老太太便恭敬的行禮,笑道:「我來叨擾了,老太太莫怪,只是常聽著我小姑子念叨嬸娘和氣慈愛,今日便厚著臉皮來拜見了。」

盛老太太笑道:「舅太太也太過謙了,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兩家話,年紀大了就喜歡熱鬧,你們能來我高興的很。……明蘭,來見過舅太太。」

明蘭上前恭身行禮,遲疑著不知叫什麼好,那舅太太忙開口:「你便如品蘭一般叫我舅媽罷。」明蘭抬眼看了看盛老太太,見她微微頷首,便乖巧的叫了聲:「舅母好。」

舅太太朱氏眼瞇成一線,笑道:「好標誌的閨女,老太太好福氣呀。」說著也從身邊的丫鬟手裡接過一個菡萏色的荷包塞到明蘭手裡;明蘭低頭一瞧,只見這荷包珠繡輝煌,鑲珍訂寶,極其華麗耀眼,不看裡頭的東西,光是這荷包就價值不菲了。

大家坐下敘話,舅太太朱氏照舊沒有理睬三太太,只和盛老太太她們說話,從金陵說到京城,從內眷說到子女,明蘭從不小看這種內宅婦人間的閒話恭維,只細細聽了,才知道早年間李老太公是和盛老太公一起發的家,一開始並不如盛家興旺,不過人家的兒子養的好(沒有引進外來基因而是湊合了鄉下的結髮妻子),三代勤懇經營下來,家業繁盛,成了宥陽縣城裡數一數二的人家。

三太太幾次欲插嘴都不得成功,大老太太說會子話,忽對盛紜道:「泰生呢?今日他沒隨你來麼?」盛紜笑道:「梧哥兒難得從京城回來,我那傻小子總也說個沒完,咦,舅太太,你今日一人來麼?」朱氏笑道:「來了郁哥兒和都哥兒,都在外頭呢。」

大老太太笑道:「都是自家親戚,快叫進來。」

說著便叫丫鬟傳人,然後簾子掀開,進來三個年歲相當的男孩,齊齊給盛老太太下拜行禮,大老太太笑著指當頭一個眉眼含笑唇紅齒白的男孩道:「這是舅太太家的二公子郁哥兒。」後指著左邊一個靦腆害羞的男孩道:「這是李家三公子都哥兒。」最後指著一個面皮微黑厚實健壯的男孩道:「這是我紜丫頭的小子,泰生。」

三個男孩各有風采,一時間屋內一片勃勃之氣;除了明蘭,其餘眾人皆早識的,於是明蘭只得過來逐一施禮稱呼,隨著品蘭一概都叫『表哥』。

朱氏笑著對明蘭道:「你還有個大表哥,這會兒出外辦貨去了,你大表嫂人是極好的,以後可要來我家頑。」

盛老太太讚道:「舅太太好福氣,哥兒都這般豐秀儒雅,端是美質良材。」舅太太笑道:「這兩個魔星可鬧著呢,老太太謬讚了。」

盛老太太拉過李家兩個男孩,細細問了讀書學問,知道大的已經考上秀才,小的也是個廩生了,更是喜歡:「好好好,上進用功方是道理。」朱氏笑道:「他們這可算不得什麼,聽聞老太太家的長孫,不拘秀才舉人進士都是一次考中,如今被點了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職,這才是真真的文曲星下凡的命格喲。」

盛老太太轉頭瞪了大老太太一眼:「定是老嫂子到處說去的,沒的誇壞了孩子。」大老太太笑道:「有好的自然要誇的,回頭等這兩個孩子上京赴考了,你且照應著點兒就是了。」

盛老太太道:「這還用說,維哥兒媳婦的侄子便如我們自家孩子般。舅太太,待哥兒們上京了,就住到我處去,家裡還有兩個備考的小子,恰好做伴。」

朱氏就等著這句話,連聲笑道:「那可真謝謝老太太了,郁兒都兒,還不磕頭謝過。」

李郁李都立刻再次拜倒,舅太太謝了又謝。

品蘭附到明蘭耳邊輕聲問:「不過是住到自己親戚家裡頭,做什麼這般道謝呀?」

明蘭苦笑,這小姑娘還真敢說,只答道:「我家書多。」

事實是,考科舉其實除了悶頭用功之外,還需要大量的前後期工作。這裡面大有門道:首先要知道主副考官的文章喜好和政見傾向,甚至字體偏愛,然後是當今朝政風向,不能涉及禁忌話題和派系鬥爭等等,末了,還要會友拜師,在清流中混個人熟。

雖然考卷是封了姓名的,但事實上能當上主考官的,基本能從文章字跡和行文中猜出自己熟悉的考生。這不是用來作弊的,但只要不很離譜,可以獲得相對稍高的評價。有盛家這樣的官宦家族幫忙介紹引見,李郁李都可以事半功倍。

明蘭覺得吧,這個……不想考中的考生不是好考生,但不拉關係的考場才是好考場。

這時品蘭過去,與胡泰生說話,嬉笑聲大了些,盛紜轉頭去瞧,皺了皺眉,便膩到盛老太太身邊笑道:「我家泰生不是讀書的料,嬸嬸可是嫌了哦。」

盛老太太似乎很喜歡這個淘氣的侄女,笑罵道:「你個潑猴,你小時候我多少回教你讀書寫字,你學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三字經也背不全,還有臉說嘴?!泰生這都是隨了你!泰生,過來。」拉過泰生的手,笑道:「好孩子,男兒家行行出狀元,我常聽你舅父誇你,說你勤懇厚道,實心用事,打理家業十分得力,我聽了不知替你娘多高興呢!」

胡泰生只一臉憨厚的笑,品蘭湊過來笑道:「表哥,我明妹妹新來,你可帶了什麼好東西?」泰生老實回答:「海子對邊的西洋點心,給妹妹們嘗個鮮兒。」

三太太不甘寂寞,忍了許久終開口道:「我這一輩子也沒嘗過西洋點心,聽說是極香甜的,也給我帶些回去讓你三舅舅嘗嘗;外甥可別學人瞧不起你三舅舅家!」慧蘭也笑道:「瞧母親說的,泰生表哥最是厚道,怎麼會厚此薄彼瞧不起咱們家呢?」慧蘭語氣親暱,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朝泰生看去,泰生臉紅過耳,低頭站著,打死也不開口了。

屋內其餘眾人全裝沒看見,只品蘭怒著又想衝過去,明蘭暗歎一口氣,她本想扯住品蘭袖子,但估量了一下這位堂姐與自己的力量對比,決定改變戰略。

明蘭輕巧的一個轉身,不著痕跡的攔在她跟前,一時還沒想好借口,可箭在弦上,於是她說了一句自以為高明的話:「品蘭姐姐,你再與我說說那九重連環扣怎麼解吧;這老懸在腦子裡,我心頭撓似的難受呢。」

品蘭果然被阻住了,驚奇的轉頭:「咦?剛才我不是手把手與你講明白了麼?怎麼這會兒功夫你又不知道了?」她音量有些大,一旁站的幾個男孩都看了過來,尤其是年紀最小的李都,表情隱約寫著『她好笨』三個字,明蘭窘迫的臉上發燒,心裡大罵丫的。

那李郁輕輕笑了下,笑著看了明蘭一眼,道:「似九連環這般深奧的也只有品妹妹這般聰明的人才一學就會,咱們笨笨的,自然得多講幾遍了。」胡泰生最老實,連連應和:「是呀,是呀,我也老學不會呢。」

品蘭聞言大是得意:「表哥說的是。」 轉頭便對明蘭耐心的再說一遍解九連環訣竅來。

明蘭心裡頗為惆悵:深奧你個頭呀深奧!不過好歹達到目的了不是。

明蘭笑瞇瞇聽著,不斷點頭應是,隨意轉頭間,忽然看見上首坐的盛老太太,只見她與眾女眷說話,連連微笑,明蘭有些楞,只覺得這會兒祖母的笑容竟有幾分熟悉……啊,對了,小時候姥姥拿白煮蛋哄她穿耳洞時,就是這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