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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幽夢(下)

  海蘭跪坐在佛像跟前,久久地,一下,又一下,緩緩撥動著手中的碧璽佛珠。若不是這樣滯緩的動作,提示著她還有一絲活人的氣息,那麼一身暗藍半就宮裝的她,與一株枯朽的草木全無分別。
  婉嬪示意宮女退下,緩緩步至海蘭身邊,輕聲道:「愉妃姐姐,我的日子過得和你沒有兩樣,叫我來瞧瞧你,跟瞧我自己有什麼不同呢?」
  海蘭慢慢地睜開眼,逆著光吃力地分辨婉嬪昏暗而模糊的容顏,莞爾輕笑:「宮裡的老姐妹沒幾個了,大潛邸裡一起出來的,也唯有我和婉嬪妹妹你了吧?」
  這一句,便勾起了婉嬪積鬱的傷心,歎息如秋風,「這麼多年,也就姐姐還肯惦記著我。旁人眼裡,咱們倆喘著氣和不喘氣了是一個樣兒的吧?」
  海蘭蓄得長長的指甲剝剝地觸在古舊的青石磚地上,發出枯啞的澀澀聲。那聲音在靜得可怖的殿裡,有著茫遠和細微的回聲,聽得久了,便也沒那麼寂寞了。她淡淡道:「這麼多年,是多少年了?離皇后姐姐杭州斷髮之日,已經快十年了吧。」
  婉嬪默然垂下花白的首,掰著枯瘦的手指,暗金色的戒指在暗寂的殿內閃著昏而淡的光芒,「是啊。翊坤宮娘娘斷髮之日是乾隆三十年閏二月十八,是要十年了呢。」她艱難而苦澀地笑了笑,「翊坤宮娘娘離世多年,如今宮裡敢提起她的,也就只有咱們老姐妹倆了吧。」
  海蘭瞥她一眼,笑容幽淡如幽夜的曇花,「你倒不怕?」
  婉嬪不自然地笑笑,摸著斑白的鬢髮,「一輩子無子無寵,有什麼可怕的?我便是在宮裡說上一日的翊坤宮娘娘,怕也無人會來理會吧?」她側耳,凝視聽著窗外熱鬧的鞭炮聲,已經是正月二十五了,宮裡的熱鬧還沒退呢。那鞭炮聲好聽是好聽,就是聽著鬧心。「咦?誰宮裡唱著昆曲呢,真是好聽。」
  海蘭伸出手,緩緩抖落暗藍色繡銀線折枝五瓣梅衣襟上薄薄的塵埃,「是令皇貴妃傳了戲班子,只是除了晉嬪愛應酬,沒去幾個人。」
  婉嬪掰著手指頭算日子,「九月初九是她的生辰,今年五十大壽,皇上總會給她熱鬧下。這點面子,還是有的。到底兒女爭氣,都有了好出路。」
  海蘭懶懶道:「九九重陽,她也真會挑出生的時辰,難怪這麼有福。」
  婉嬪有些感傷,「說來愉妃姐姐的生辰是五月初四,我的生辰是十二月二十,除了內務府還記得送一卷銀絲面來,怕是誰都記不得了。有一日皇子起了性子,不知怎麼派人送了十卷湖州進貢的絲綢來,喜得我不知怎麼才好。誰知送綢的太監卻說皇上是賀我的生辰。那一日明明才十月十四,與我的生辰風馬牛不相及啊。」她自嘲地拍了拍手,「不過話說回來,我這一輩子都這麼過了,倒也算了。」
  海蘭之著地上的軟墊蒲團起身,點燃一束香高舉於額頭前,淡淡道:「自從姐姐過世,我便再沒有過過自己的生辰。烏拉那拉如懿既死,活著的珂里葉特海蘭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要不是念著翊坤宮曾囑咐我不得輕生,要不是為了永琪留下的遺孤綿億,要不是為了照拂姐姐的永琪,我這把老骨頭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婉嬪羨慕地看著海蘭,扶過她一起在長窗的錦榻邊坐下。那錦榻雖說是錦繡堆砌而成,卻也不知是用了多少年了,邊角都起了毛毛的絮兒,映著昏黃的天光,露出白慘慘的模樣。海蘭渾不在意,親自取過一把用舊了的白玉青梅五瓣茶壺斟了一盞清茶遞與婉嬪手中,和聲道:「嘗嘗,是皇上年下新賞的茶,說是給我和綿億嘗嘗新的。」
  婉嬪啜了一口,打量著殿中的器具,歎道:「茶是上好的,可見皇上還是記掛著姐姐和綿億,年下的賞賜也是不少。說起來,皇孫輩裡,皇上最疼的也是綿億了。」她柔緩道,「既然如此,姐姐何必這麼苦了自己?這些東西用著,也太寒磣。」
  海蘭愛惜地撫摸著那白玉青梅五瓣茶壺,「我宮裡所有的這些東西,都是姐姐在時賞賜下來的。人啊,用著用著生了感情,怎麼也捨不得丟了。左右都是老婆子了,還講究什麼。」
  婉嬪懂得地搖頭,「滿宮裡,也唯有姐姐還念著翊坤宮娘娘的好兒,初三那一惇妃生下了十公主,皇上可歡喜得不得了呢。我去瞧過,十公主長得真是可愛,和多年前的五公主,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她言畢,似乎意識自己說錯了什麼,慣性地受驚似的低下頭,慼慼地拿絹子抵在鼻首,道:「如今,翊坤宮可是一點兒連皇后活過的影子也沒有了。新的寵妃,新的孩子,全落在了那裡。人人都高高興興的。令皇貴妃也會高興,最兒女雙全的可不就是她了麼?這個五十大壽,她可真有福。」
  海蘭把玩著手中得茶盞,指間枯深得紋理如同她的聲音一般沉而暗,「婉嬪妹妹,你可說錯了。惇妃的性子是像足了年輕時潛邸裡的翊坤宮娘娘,十公主更是長得如五公主再生。有她們在,翊坤宮少不了姐姐的影子。從惇妃一進宮,那便是定了的事兒。那都是皇上的意思。可令皇貴妃能不能慶她的五十大壽,那可都是你的意思。」
  婉嬪下了一跳,睜大眼睛盯著海蘭,詫異道:「愉妃姐姐,你說什麼呢?這樣的話可不吉利,若是落在皇貴妃耳中,得生出多大的風波來。」
  海蘭笑得溫婉而賢淑,卻看得婉嬪渾身發毛,情不自禁地向裡縮了縮身子。海蘭柔柔地道:「我說什麼?婉嬪妹妹若是不明白,又躲什麼呢?」她氣定神閒地抿了一口茶,「今日與妹妹一席話,才知妹妹多年在宮中不言不語,卻也裝了滿腔心事的。」她摸著花白的鬢角,輕聲道,「賞賜歸賞賜,供養歸供養。皇上顧著顏面,咱們哪一日也沒有被慢待。可是,生了皺紋,白了青絲,有誰正眼看過一眼呢?活在這兒的每一日,又有哪一刻是為自己活的?生辰可以被記錯,容顏可以被忘記,但是這口氣,這條命呢?都是白白來這世間走了一遭麼?」
  婉嬪似乎有些害怕,發出嚶嚶的細小聲音,像是牆角苟且偷生的螻蟻一般,「愉妃姐姐,我活著唯唯諾諾了一輩子,那怕慧賢皇貴妃在的時候,孝賢皇后皇著的時候,還有翊坤宮娘娘,我什麼人也不得罪,什麼話也沒亂說,我已經平平安安活了半輩子了。我什麼也不求了。」
  「人活著沒有一點兒聲響,人死了更沒半分動靜。這樣活著,和螻蟻有什麼區別?做了幾十年的婉嬪,最後一次待寢還是乾隆二十五年吧。那時候,若不是魏嬿婉利用你集齊皇上悼亡孝賢皇后的詩文,利用你動搖姐姐的地位,你又如何能有那幾日的恩寵?可是呢,到頭來也是徒勞。」海蘭慢悠悠道,「將來死後,你會怎麼被記下來。婉嬪陳氏,事乾隆潛邸。乾隆間,自答應累進婉嬪。這幾個字,費不了史官多少事兒,連哪年死的都未必會寫下來。嗯,來日葬在哪裡呢?咱們倒是能就一輩子的伴兒,皇上在乾隆十七就為自己建好了裕陵,二十七年妃園寢也已建成,總有咱們的一席之地,冷冰冰地就個伴兒。」
  婉嬪畏懼地打量著笑容平靜的海蘭,怯生生地伸長了脖子,有些按捺不住了好奇,「你想我說些什麼話?」
  海蘭從袖中慢慢抖出一卷薄薄布帛,扔在她跟前,「這些年令皇妃做過的事,都在這兒了。你照著說就是。」
  那布帛仿似斷了翅的鳥兒,輕悄悄撲在婉嬪身前,濺起蓬勃的淺金色的塵灰,旋在低低的空中,自由地揚起。海蘭盯著她,徐徐地帶著蠱惑的意味,「看一眼吧,很多事你一定也很想知道。那就看看,看一眼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婉嬪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牢牢縛著,僵直地縮著身體,一動也不敢動,一雙眼珠子瞪著老大,彷彿要將那布帛給瞪化了似的。海蘭渾不理會,只是揀了串碧璽佛珠在手,一下一下緩慢地撥動著,以指尖與佛珠冰涼的相觸聲,來抵禦此時此刻呼吸的綿遠悠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婉嬪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抖索地抖開了布帛,一字一字看下去。她的鼻息越來越重,嘴唇無聲地張開,如同瀕死的苟延殘喘的涸轍之鮒。她陡然揚起手中的布帛,壓抑著尖聲道:「皇貴妃做的下作事再多,干我什麼事呢!我才不去!」
  海蘭薄薄的唇勾起一抹嬈柔笑意,伸手親暱地撫了撫婉嬪身上的藕荷色繭綢繡米珠團福繡球的錦袍,那領口出著細細風毛,如它的主人一般經不得半點驚嚇似的,「就算你活膩了,我還沒有呢。皇后姐姐死了,永琪死了,我還活著。不只為了永琪留下的這一點骨血綿億。還有一件更重要緊的事。那便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要是死了,誰還能記得皇后姐姐活在這塵世上的一點一滴呢。皇后姐姐人不在了,可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一天天都在我腦子過一遍,我什麼都記得。」
  婉嬪一臉震驚與不可置信,一隻手將那布帛團抓在手心,雙眼怔怔地盯著海蘭灰敗而憔悴的面容,癡癡道:「你便這樣,這樣惦記著翊坤宮娘娘?」
  海蘭凝視著佛像前冰紋青瓷瓶裡供著一束綠梅,那雪白如繭絲般的冰裂細紋,如同敲碎在她心上,清晰地蔓延。她甚至能聽到那紋裂時刺耳的聲音,綿延不斷、痛徹心扉。無數的往事夾著如懿清澈德笑容紛紛揚揚如雪花落下,晶瑩而冷徹骨髓。
  眼底有溫熱的濕潤,陰影裡佛祖寬憫慈悲的臉容晦暗得毫不分明。她只覺得荒唐,荒唐得不可理喻。世間的混沌翻覆裡,唯有如懿記得她,可是偏偏連如懿,也再不能在身邊。她嘶啞著喉嚨,任憑淚水潸潸而落,「我不惦記著皇后,我怎能不惦記著皇后?這一生一世,除了我的孩子,唯一惦記著我念著我的人只有皇后姐姐。婉嬪,你是最清楚的,人活一世,不過是圖一個記得。有人記得你,牽掛你,念著你,才不是孤零零地來世間走了一遭,不是麼?」
  婉嬪的眼底閃著晶瑩的淚水,那淚光裡燃著陰陰的火。她身子扭曲著,幾乎要奪門出去,可她的腳卻定定地長在地上,跟生了根似的,她低低地壓抑地叫著,「你要記得,就自己說去便是!扯上我做什麼!」
  海蘭不疾不徐地迫近她,任由淚水肆意,口氣溫柔得幾乎要化了,「我去?我去皇上會信麼?這輩子,我就是和姐姐最要好了,任誰都知道。皇上不會信我的話,他不會信任何一個與人結黨交好的人的話。前朝是這樣,後宮也是。」
  「可那是不成的!」婉嬪幾欲泫然,緊緊地攥著海蘭的袖子,靠近著她,「令皇貴妃有兒有女,每次失寵都有本事翻身。翊坤宮娘娘死後她更獨攬六宮大權!我算什麼,我就是一個小小的嬪位,連大聲說話都沒有聽見的小小嬪位。」
  「旁人聽不見不要緊,只要皇上聽見。」海蘭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她,眼底有深海玄冰般的冷光,「這樣的事,只有你能試一試。」她輕輕一嗤,伸手抹去腮邊的淚痕,端然收回身體坐直,「旁人聽不見不要緊,只要皇上聽見。別以為皇貴妃有多麼大的萬千榮寵,這些年熬下來,她早已不堪一擊。只要,出拳的那個人,是皇上。那便是誰也抗不過的。」
  婉嬪仍是抗拒,「不!為什麼不讓惇妃去?她那麼得寵,皇上會聽她的!」
  海蘭微笑,那笑意輕飄飄的,「惇妃?她不過就是姐姐的一個影子。她的存在,是時時刻刻提醒著皇貴妃,姐姐並無離開這裡,她依舊在皇上心上。」
  婉嬪將信將疑地盯著她,呆了片刻,沉聲道:「可是,我會死的。」
  海蘭屏聲靜氣,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角落的陰影裡,酸枝木榻上鋪著一色半舊的灰綠茵絨褥子,越發映得她像長在潮濕牆角里的青苔,陰綿綿的沒有生氣。看得久了,彷彿人也成了木頭,呆滯而僵硬。外頭想著連綿的爆竹聲,辟啪,辟啪,是火藥氣息的熱烈與綻放。那熱鬧是屬於別人的,與她們並不相干。海蘭冷笑了一聲,「你這樣活著,或者死了,在旁人眼裡有區別麼?明明你還在喘氣,多少人眼裡,你就是死的!行屍走肉!和我一樣!你聽外頭的鞭炮,那麼短促還得響一聲,落個動靜呢。你呢,誰記得你?」
  婉嬪怔怔地聽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爆竹喧囂的氣味散得盡了,她軟弱地伏下身體,倚在海蘭膝邊,一下一下,死死絞著手裡素絹巾子。「已經幾十年了,我伺候皇上已經幾十年了。這幾十年裡,我受過恩寵,掰著手指也數得出來。皇上給了我位分,給了我恩養,他算不得辜負我。可是這一輩子,他有那麼多女人,那麼多寵妃,他從來都不會記得我吧。」她低低呻吟一聲,像是自嘲的笑,又像是悲慼的哭,「於皇上而言,我和寢殿裡的一個枕頭、一床被子有什麼兩樣?用過便也用過了,拋之腦後。海蘭姐姐,我只想要皇上記得我,我不想成為妃陵小小的墓穴裡一個無聲無息的亡魂。人人都有過恩寵,只有我是撿來的運氣。我只是潛邸裡小小的侍女,偶而被皇上寵幸了,我才能活到這宮裡來,我知道自己卑微,我知道自己受了不該受的福分。可我也是女人,我也會發夢,也會癡想,我活得能被人記住一次,一次就好。」
  海蘭靜靜地坐著,聽著她嗚咽的哭聲,緩緩落下淚來。
  那一夜,無人知道青衣簡裝的婉嬪,隨著李玉悄然步入養心殿,對皇上說了什麼。
  紅蠋長照,明徹一夜。
  婉嬪只是在天明時分疲倦地坐上小轎,見到等候在自己宮中的海蘭,輕輕道:「我這一輩子都沒對皇上說過那麼多話。可是皇上,他居然願意聽說了那麼久。」
  海蘭攬過她,輕聲笑道:「那是因為妳說的話都很好聽,皇上喜歡聽。」
  婉嬪倦倦地將頭底在海蘭肩頭,「這些話都是你逼我說的。可是這樣被你逼迫一次,真是痛快。我從來沒有那麼痛快過,我喜歡誰,討厭誰,我都說完了。那怕立刻被皇上拖出去砍了腦袋,我也不後悔!」
  海蘭沉靜地撫摸著她的臉龐,神色從容,「你說話的聲音真好聽。滿宮裡只有你能對皇上說出那樣好聽的話來。皇上喜歡聽你說。」
  婉嬪閉著眼睛,眼皮有輕微的顫抖,扇起睫毛如將欲飛翔的翅膀。她的妝容在晨光裡有些許模糊地融化了,她的容顏卻異常寧和,「我知道,因為我無爭無斗活了半輩子,我誰也不依附,誰也不得罪,我活得連一粒塵芥都不如。可是,我說了那麼久,連我自己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海蘭溫柔地微笑著,「嗯。人活一口氣,那話便是隨著氣兒就散了的。你不記得也好。只是皇上呢,皇上記得什麼?」
  婉嬪的眼皮倏地一跳,「你教的我說過便都忘記了,自己的那句,卻記得牢牢的。」
  海蘭蒼老的眉心有不安的褶皺,「你自己?你自己說了什麼?」
  婉嬪鬱鬱歎息,「話再多,皇上難免信。他問我,他看著我的眼睛問我。這些事,我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我便說,皇上,您不在意我,旁人也小瞧我,卻不知越是如此,越多是我便悄悄地看得更清楚。皇上半信半疑,便問我,那你為什麼偏要到了這時候才來告訴朕?」
  海蘭的語氣溫柔得如三月簷下細軟夾著花雨的風,眼神卻死死地盯著婉嬪的頸,如銳利的針,幾乎要穿透她疲倦的身驅,「你說什麼了呢?你的委屈別藏在心裡,都丟給皇上去。叫他好好看看,他冷落了數十年的女人,留的都是血淚。」
  暫時的靜默,幾乎逼仄得人透不過氣來。她覺察到那液體的灼熱,心底驀然勾起了幾絲震顫。許多年前,她也是這樣依靠著另一個人,以為這樣彼此扶持著,便能度完這喧囂而無趣的一生。卻原來,她們連一生的收梢都不知零落何處,望也望不見。
  婉嬪閉著眼,像是怕到了極處,蜷縮在她懷裡,驀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海蘭,硬聲道:「是。我告訴皇上,可是我曉得,我的委屈不重要。皇上聽了一時憐憫,過去便過去了。我知道皇上最怕什麼,我知道。」她壓低了嗓子,如吐著芯子的蛇,嘶嘶地道,「我看著皇上,我說,皇上,臣妾從前不敢說,可如今十五阿哥大了,出落得俊秀勇毅,是咱們大清未來的棟樑。臣妾拚死,也不敢不說了。」她咬了咬牙,下了死勁一般,「我說,皇上,若來日十五阿哥成了大器,有皇貴妃這樣得額娘在,來日我們大清江山,便要落入誰家了?」
  海蘭震驚到了極處,「你說了這樣的話?」
  婉嬪重重地點了點頭,有著難掩得惶惑,牽著她的衣袖依依道:「我知道的,今日我既開口說了這些,若不能將皇貴妃置於死地,來日還有我的活路麼?與江山相比,數十年載恩情算得什麼?雖然這些年我從未贏過,但事已至此,我也絕不能輸了。」
  海蘭極力安定下自己有些紊亂的鼻息,驟然鬆了口氣,輕輕撫著婉嬪花白蓬鬆的的鬢髮,了然笑道:「怎麼?你也恨毒了皇貴妃麼?」
  「我原本,只是為了爭一口氣,才說出你教我的那些話,也當是為我,為你,為仙逝了的翊坤宮娘娘出一口惡氣。因為這麼多年,我做什麼像什麼樣子,做底下的侍女有侍女的樣子,做格格有格格的樣子,做嬪妃有嬪妃的樣子,可渾不像個人的樣子,不敢說,不敢做,不敢動。如今我說得越多,才越知道,這數十年來,我心裡的恨原來那麼多,因為我最寂寞的年歲裡,是她在皇上的溫柔與纏綿裡綻放得如火如荼。」
  海蘭的聲線柔和得幾欲叫人沉醉,「皇上最忌諱的,哪裡是她害了多少人,而是如何專權恣肆,目無君上。當年她害皇后姐姐的,不也是如此麼?」
  婉嬪微微出神,瞇了雙眼,「可是哪怕我這般說了,皇上也未必會信。」
  海蘭輕輕一笑,「不要緊。我從來不是要皇上深信不疑,我只要皇上疑心。疑心生暗鬼,皇上性子最多疑不過。多少人便死在了『疑心』二字上,我便不信她能逃脫得了。」
  婉嬪攥著海蘭的青筋凸起的枯瘦的手「海蘭姐姐,如今我知道翊坤宮娘娘為什麼喜歡和你一塊兒了。你的手真暖和,你的話讓人聽著舒服。你別走,你在這兒陪陪我,咱們姐妹,就個伴兒。」
  海蘭看著窗外漸漸明亮的天色,好像一張女人塗得粉白的絕望的面孔,流下赤紅色的眼淚。這樣一日日孤獨地看著日出日落,真是寂寞。
  寂寞徹骨。
  可是身邊的半老女子,何嘗不是如此?自己,至少曾經有過如懿,有過永琪,有過永琪的血脈而延續的子孫代代,有過皇帝短暫卻遠比婉嬪長久得多的恩寵。所以她有念想,有回憶,支撐著度過每一個相似又乏味的日子。所以,她懂得婉嬪的寂寞,那種無聲的寂寞,會把人慢慢地腐蝕,腐蝕成一個個蛀洞,然後風化成幽幽深宮裡一縷被風吹過的塵沙。
  皇帝再度見到海蘭的時候,是在梅塢。這些年皇帝雖然關心永琪遺子綿億的起居,也對海蘭頗為厚待,但二人這般面對面說話,已經十數年都不曾有了。梅塢建成多年,海蘭還是頭一回來,她細細打量著梅塢的每一樣佈置,已然淚盈雙睫。
  皇帝拍拍她的肩,很是看重她的意見,「看看,喜歡這兒麼?」
  海蘭捨不得移開目光,「梅塢,都是梅花。臣妾很喜歡。」
  皇上聽完這一句,很是心滿意足,然而他談論更多的,是甫出生的皇十女和孝公主。這位皇十女自在翊坤宮中出生,便得到了皇帝的無上鍾愛。這樣深切的慈父之情,讓人恍然想起許多年前,那位同樣在翊坤宮中出生,卻早夭的五公主和宜。
  皇帝又提起永琪遺子綿億的近況,唏噓不已。末了,皇帝忽來興致,取出一斛南洋明珠賜予海蘭,那明珠顆顆有鴿子蛋大小,華澤瑩然。縱然海蘭曾經跟著如懿見過色色真奇,亦是暗暗驚歎。
  皇帝示意李玉將拿一斛明珠捧至海蘭跟前,海蘭只淡淡掃了一眼,含笑謝恩,不驚不喜。
  皇帝道:「聽說你成日吃齋念佛,閉門不出。延禧宮原本寒濕,不宜幽居,不如常來與朕閒話。算來潛邸裡過來的人,也唯有你和婉嬪了。」
  海蘭笑著辭過,「臣妾年老遲鈍,怕答不上皇上的話。這一斛明珠…」她若有所思,「姐姐在時,喜愛珍珠。可惜在名貴的珍珠也珠黃之時。」
  皇帝瞭然,「你想說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海蘭淺淺微笑,「不,皇上恩澤六宮,臣妾感激不盡。聽聞皇上新賜了皇貴妃一方西瓜碧璽,大若手掌。」
  皇帝笑笑:「朕已命人雕琢成皇貴妃喜歡的水蓮,讓她拿在手中把玩。」
  海蘭想笑,還是矜持地抿住了嘴唇,皇帝久不曾有如此厚賞,那位皇貴妃一定很感動吧。
  然而皇帝並無興致繼續關於皇貴妃的話題,這個時節御花園的梅花更得他的好感,海蘭會意,便陪著皇帝出去。
  皇帝溫和的眼眸掃卻了正月寒朔的冷意,將一襲紫貂大氅親手披在她肩上。海蘭並未有任何受寵若驚的表示。皇帝對她的平靜在意料之中,輕輕挽過她的手,「愉妃,陪朕往御花園走一走。」李玉明白,忙帶著宮人們退後十步,遠遠跟著。
  冬日晴寒,天色湛藍一碧。皇帝微微歎息,「已經有數十年了吧,你沒有和朕一起走一走了。」
  海蘭淺淺笑,簡短道:「是。」
  冬日晴寒,天色湛藍一碧。皇帝微微歎息,「已經有數十年了吧,你沒有和朕一起走一走了。」
  海蘭淺淺笑,簡短道:「是。」
  皇帝略有歉意,「永琪英年早逝,你膝下寂寞,朕沒有能多陪陪你。」
  海蘭恭敬而自然,「皇上為天下人操心,不必掛懷臣妾區區之身。」
  皇帝駐足,靜靜凝視,「你彷彿從不為得寵失寵而在意。」海蘭的眼睛望著地下,那連理並蒂的青石板鏤刻溝壑處,積著意痕痕寒冰。天長地久,花開並蒂,也不過是僵死的凍痕,沒有活氣的期許。
  皇帝見她只是無言,不自在地咳嗽一聲,「朕知道,你不喜歡珍珠。喜歡珍珠的人,是如懿。」
  他這般猝然提起這個名字,讓海蘭有些意外。她陡然抬起臉,牽動鬢邊燒藍晶石珠瀝瀝顫動。她很快鎮定下來,「因為所以的珠寶之中,唯有珍珠和生命有關,讓人覺得軟弱。所以,皇上也不喜歡珍珠。」
  皇帝頜首,「人老珠黃,有生命的東西,總是容易消逝萎敗。朕也會老,所以海蘭,朕喜歡長久的光耀的東西。可以提醒著,至少有不變的東西。」他停一停,「朕賞賜珍珠給你,是覺得,如懿喜歡的東西,你總該會喜歡。」
  海蘭無所謂地笑了笑,「也不一定。比如姐姐喜歡皇上,臣妾卻不是。」
  這樣大膽而無謂的言語,連皇帝也不覺變了變色,頗不自在。海蘭溫然欠身,眸色澄淨,「臣妾敬慕皇上,姐姐喜歡皇上。這是最大的不同。」
  皇帝凝神須臾,輕輕一嗤,歎然道:「是。如懿如果懂得自下而上的敬慕,而不只是喜歡,或許她與朕也不致如此。」
  長街的風吹得海蘭半邊臉發僵,她緊了緊身上軟糯溫實的大氅,紫貂的毛尖上出著銀毫,軟軟地拂在面上,像曾經,她溫柔地扶持著自己的手。
  那一刻,她幾乎要落下淚來,卻驚詫地發現,她原來並不慣於在這男人面前落淚。她微微哽咽,「臣妾以為皇上永遠不會想起姐姐,永遠那麼憎惡她。可皇上卻沒想過,當年您喜歡姐姐,也是因為姐姐喜歡您。」
  「朕,並不憎惡如懿。」他的聲音極輕,在自由穿越的風聲裡些模糊難辨,「朕只是不能接受,到了最末,朕與如懿,都改變了最初的模樣。」他撫一撫她的肩膀,「海蘭,謝謝你一直為她。所以那斛珍珠,你便留著,就當為她。」
  海蘭輕聲謝恩,從懷中取出一枚紅寶石粉的戒指,低柔道:「這枚戒指是姐姐當年命臣妾去賜死凌雲徹時,凌雲徹握在手裡不肯放的。姐姐從沒有這樣不精緻名貴的東西,臣妾很想知道,當年皇帝認定姐姐與凌雲徹有私,是否是因為這枚戒指?臣妾不敢問姐姐,只得自己藏了。如今,只當還給皇上吧。」
  「是有些眼熟。」皇帝接過,托在掌心。他盯了片刻,似乎在極力思索著什麼。有眸中片段的記憶加深了他已有的疑心。這枚戒指,曾經長久地出現在一個女中手上。而似乎凌雲徹死後,那雙手上再沒有了這枚戒指。
  呵,他深切地記得,昨夜婉嬪的期期艾艾裡,有那麼一句,皇貴妃與凌雲徹有私,卻嫁禍烏拉那拉氏。而之後到來的那人,也並未否認。
  那麼這枚戒指,算不算一個鐵證。
  皇帝翻過來,看見戒指背面的痕跡,心下一陣冷然,口角卻是微笑:「呵,是嬿婉。嬿舞雲間。愉妃,你早就知道了,所以給朕看這麼個鐵證,是麼?」
  海蘭靜靜道:「皇上認定姐姐與凌雲徹有私,誤會了多年。」
  海蘭看了看越色清寒。「正月二十八,還有二十日,就是姐姐與皇上徹底生分的日子了。」
  皇帝的眉間有些黯然微微搖首:「是啊。一晃十年了。朕記得如懿去是之時,是四十九歲。」
  海蘭走近兩步,輕輕微笑:「皇貴妃過了生辰,也是四十九歲了呢。今年他的五十大壽,不知會如何操辦?」
  皇帝微笑,眼底卻有一抹凜冽閃過:「是嗎?皇貴妃的壽數,未必就及得過如懿呢。」他一語如玩笑,倒是展臂替她兜上大氅得風帽,柔和地笑了笑,「回去吧。朕也走了,這兒過去,還能順道看看婉嬪,朕也許久沒見她了。」
  這是難得得溫柔,也算某種難以言喻的釋然,她恭謹地目送皇帝離去,左手蜷在袖中,死死抓著一枚金累絲嵌珍珠綠松石蝶舞梅花香囊。許久,她才驟然想起,皇帝忘記從她身上取走那件大氅。
  海蘭這般想著,忽而念及婉茵,她最想見的人,已經來了呢。
  鍾粹宮自純惠貴妃過身,唯有婉嬪寄身其中。數十載光陰匆匆,她安靜而寂寞地活著,活得長久而不被打擾,如同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沾染上了塵埃蒼舊的安息。
  皇帝緩步走進來時,婉茵正在專心致志地伏案畫畫。直到同樣好邁的侍女順心轉身去添水,才看見了在門邊含笑而立的帝王。順心久未見皇帝來此,一時未曾反應過來,不覺驚惶行禮,「皇上…怎麼是皇上…」
  婉茵心無旁騖,細細描摹著筆下男子的側顏,連眉角也未曾抬起,只是輕聲細語,「順心不要胡說,皇上很多年沒來鍾粹宮了。」
  順心連忙道:「小主,小主,真是皇上。皇上來看您了。」
  婉茵吃驚地抬起頭,手中的畫筆一落,墨汁染花了柔軟的宣紙。婉茵喜極而泣:「皇上,怎麼會是您?」
  皇帝含笑踱步而進,溫言道:「朕說了,得空會來瞧你。婉嬪,這麼些年,你就躲在這兒畫畫?」
  婉茵大為不好意思,想要伸手去掩那畫像,可那厚厚一沓紙張,哪裡掩得去?倒是皇帝手快,已經細細翻閱起來,越是翻看,越是觸動:「畫的都是朕,年輕的,年老的。婉嬪,你畫得真像。」
  這一句話,幾乎勾落了婉茵的眼淚。她眼底淚花如雪,輕聲到:「畫了一輩子了,熟能生巧。」
  皇帝放下手中畫像,不覺長歎:「婉嬪啊婉嬪,這麼多年,朕沒有顧及你,實在是有負於你。從今往後,朕會好好待你的。」
  婉茵身子一震,不覺熱淚長流,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皇帝笑著撫過她的臉頰,「怎麼?朕嚇著你了?」
  婉茵自知失禮,連連搖頭,臉上笑意漸濃,淚卻止不住落下,顯得狼狽不已。好容易安靜下來,婉茵才小心翼翼道:「皇上,臣妾有一個請求,您能不能坐在臣妾跟前,讓臣妾畫一畫您?」
  皇帝詫異:「朕都來了。你還要畫麼?」
  婉茵癡癡地望著皇帝:「皇上,臣妾第一回,離您那麼近地畫您。不是憑自己的印象和記憶來畫…」
  一語未完,皇帝亦動容,眼見殿閣內一應樸素,便往那榻上端坐,牽過婉茵的手,沉沉道:「好,朕讓你好好畫。以後都讓你好好畫吧。」
  婉茵心頭激動,想要說什麼,卻不自覺地深拜下去,倚靠在皇帝膝上,再不肯放手。
  皇帝摸了摸她妝點素淨的髮髻,輕聲道:「婉嬪,你最遠離是非,朕一直沒想到,會是你如此留心,告訴朕這一切。」
  婉茵的眼底有熱淚湧動,她歉然道:「昔年臣妾曾被皇貴妃慫恿,使得翊坤宮娘娘傷心。這是臣妾欠了她的,臣妾要還。」
  皇帝笑意酸澀,「欠了如懿?呵,欠她最多的人是…」
  萬茵仰起頭,不再年輕的臉龐滿是淚水,「皇上,皇上,臣妾自知卑微,能得您一幸是一生最大的幸事。臣妾一直盼望著,您能回頭看見臣妾,只要一眼,一眼就好。」
  皇帝心底驀地一軟,柔聲道:「會的。婉嬪,你與朕都已老去,咱們會相攜到老的。」
  婉茵想說什麼,喉頭一熱,化作一聲低低的嗚咽,輕散在風中。
  天色已然明朗,皇帝坐在太后跟前,親熱地遞上一盞參茶,「皇額娘,天寒難耐,您得格外保重身子。」
  太后年紀很大,越發慈祥,看著皇帝笑意吟吟。太后早已不管後宮中事,前朝之事更是聽也不肯多聽一句,只是賞花養鳥,遊園聽戲,每日逍遙度日,十分安閒。這一來,皇帝也更放心,二人逐漸親近,母子情分到漸漸濃厚起來。再加之皇帝有補報之心,對太后極盡恩養,每逢大壽更加尊號、奉厚禮,操辦隆重,天下同喜。這些功夫下來,彼此更見和睦。
  此刻太后瞇著眼聽皇帝說完,便問:「你一問,她倒都說了?這麼看倒也不是忠僕,怎麼肯對你竹筒倒豆子一併都說了?」
  皇帝眉間有陰沉之色,「瀾翠身死,她就嚇怕了。總覺得自己知道太多,命不久矣。便將這幾十年的齷齪事,一併說了。」
  太后默然片刻,歎道:「午後倒是永琪來給哀家請安,這孩子,總是悶悶的。」
  皇帝也是感傷:「沒有額娘,性子越發內向了。」他想一想,還是問,「皇額娘,兒子正好想問您,若是做額娘的實在卑劣,而兒女輩卻出色,該如何處置?」
  太后打量皇帝一眼:「當初漢武帝欲立劉弗陵為帝,弗陵之母鉤弋夫人年少多媚。漢武帝怕子少而母壯,再現呂氏之禍,下令去母留子。漢武帝的舉措雖然決絕,但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皇帝這才微現鬆弛之色:「皇額娘說得是。兒子也是這個意思。」
  太后眼底有多沉重的複雜,「哀佳話到這個歲數,什麼都看淡了。人活一世,想過想不盡的榮華,受過咬碎牙根的委屈。還有什麼放不下的。皇帝,咱們母子都是高壽的命相,積德養福,早日放下介懷之事才好。」
  皇帝緩一口氣,沉聲道:「等事兒一併了了,才是真正放下。有些人的心太大了。兒子還在呢,就藉著兒女婚事幾度弄權。兒子想著她出身寒微,急欲找些依傍,也不說什麼。可如今有些齷齪事她自己做了,還把髒水潑了別人。兒子倒覺得,這樣的額娘,如何教出漢昭帝這樣的明君呢?」
  太后微微點頭,伸手撥弄著瓶中一支晚梅,似歎非歎:「這麼多年,是該收拾收拾了。」
  皇帝唇角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伸手撫摸著那枝條遒勁的花朵,神色卻犀冷如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