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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幽夢(中)

  春嬋連忙勸慰:「您老這麼揣摩皇上的心思,太累了。」
  嬿婉不言,她真是害怕皇帝,多年承恩,她其實並不知他心裡怎麼想。一度承恩承寵,看著烏拉那拉氏落敗,她幾乎舒了一口氣,以為勝券在握,可是眼下,卻連皇帝有沒有為烏拉那拉氏之死疑心自己都不知道。每日活在這樣的揣測裡,能不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可是有什麼辦法,路是她自己選的,己然到了這一步,除了硬著頭皮走下去,哪裡還有退路?
  京城的秋來得很快,轉眼就是落葉蕭索之際。西風歎息著穿過紅牆深影的重重宮闕,掠過殘花衰草,凝成霜冷氣韻,將這宮苑覆上薄寒。如懿去世己經數月,無人再提起她,宮闈內苑,在嬿婉的操持下,也並未有差錯。偶爾得閒,皇帝便與嬿婉在御花園閒步,若是哪日香見肯作陪,皇帝的心情便又好些。
  那一日天青雲淡,天際是碧清瓦藍的顏色,遠遠眺望,更見萬物清明,御花園內一列高大楓木己經泛紅,萬葉千聲,迎風作響,似無數火焰瑟瑟跳動。皇帝著一襲家常暗青團紋長袍,明黃帶子一系,衣挾當風,風骨閒適。香見容顏無瑕,如芝蘭玉樹,令人難以移目。嬿婉素知香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又是不能生育之身,所以從來寬忍之至。當著皇帝的面,更是妹妹長妹妹短,無比客氣。香見對誰都淡淡的,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
  遠處幾個小宮女踢著繡球,笑聲郎朗傳來,如銀鈴鐺般清脆。香見好奇地瞥一眼,皇帝便察覺,示意她一同上前觀賞。
  那是三個十六七歲的宮女,五彩的繡球在她們纖細的足尖似有了生命一般,輕巧地飛來飛去。為首的紫衣宮女最是靈巧,踢起繡球時髮髻上的粉色花朵嬌柔顫動,襯得她清秀的容顏也似雲霞一般絢麗動人。
  皇帝一時看住了,頗有幾分神往之情。嬿婉微微沉下臉,王蟾知趣,立刻道:「哪兒的宮女那麼沒眼色,沒見皇上和娘娘來了麼?」
  宮女們嚇得停住,慌不迭跪下請安:「奴婢給皇上、皇貴妃娘娘、容妃娘娘請安。」
  嬿婉吩咐了眾人起身,香見便撇嘴:「狐假虎威,她們踢得好好的,非要打斷!」
  皇帝看香見很喜歡那繡球遊戲,便溫言道:「你喜歡,等下朕叫她們踢給你看。」
  香見笑意冷清,「人家本是自己玩兒,等要踢給我們看,多少膽戰心驚的,哪裡還踢得好看呢。」
  嬿婉笑吟吟打趣:「容妃這話說的,好像咱們多麼嚇人似的。」
  香見美眸微轉,似笑非笑地看著嬿婉,「有的是蛇蠍心腸的人。哎,那小宮女不就被嚇著了麼?畏畏縮縮的。」
  皇帝指著那紫衣宮女,笑言道:「容妃說你呢,別嚇著了。」
  那紫衣宮女立即上前,語意玲瓏:「多謝皇上關懷。奴婢等自己踢繡球玩兒,不想打擾了皇上和娘娘,但請恕罪。」
  她這一番話既撇清了香見和嬿婉的言辭交鋒,又謝了皇帝的好意,最是圓滑不過,連皇帝也矚目於她,「口齒好伶俐,抬起頭給朕瞧瞧。」
  這一瞧不打緊,一雙水波瀲灩的星眸盈盈望向皇帝,分外清定,彷彿兩丸烏墨水晶微微折射出攝人的光芒,讓人心神搖曳,不可寧定。皇帝怔了怔,便看向了嬿婉。嬿婉迎著皇帝的目光,再去看那小宮女,笑容有些勉強,「這丫頭倒有幾分像臣妾年 輕的時候。」
  那宮女無比乖覺:「能有幾分像皇貴妃,那可真是奴婢的福氣了。」
  皇帝再問她姓名差事,她也答得流利:「奴婢汪氏,名芙芷,在御花園當差,照料花草。皇上瞧,那幾株老梅樹,就是奴婢專司照料的。可惜,現下不是開花的時候。」
  長得有幾分肖似,又是侍弄梅花的宮女,嬿婉猜到了幾分,一顆心便直直地往下墜去。
  皇帝凝神看著那幾株尚未開花的老梅,頗為感慨:「一朵花,未必要到開的時候才最美。早早移個適合它的地兒,等著含苞待放才好。」
  嬿婉覺得臉頰都笑得僵住了,「皇上,一個小宮女,在御花園照顧花草挺好的。」
  香見的話便不肯饒人了,「哦,皇貴妃不喜歡有人長得像你?那翊坤宮娘娘那時候別也不喜歡你的容貌與之相似吧?」
  皇帝也明白嬿婉之意,便道:「香見,好好兒地提她做什麼?」說罷,又笑著看嬿婉,「皇貴妃,朕記得當年你也是宮人出身啊。」
  嬿婉只覺得足下生刺,站也站不安穩了。誰不知道她是宮女出身,一路艱辛才走到這皇貴妃之位。這份身世來歷,素來為嬿婉所忌憚。只為宮裡的妃嬪,幾乎每一個都在家世上勝她許多,不是官宦之女,便是豪族之後。而她,若是出身再好些,何至於如此辛苦,失去那麼多,才踩到這萬人之上的地位。
  於是嬿婉便低了頭,溫言婉順:「皇上好記性。臣妾記得永和宮還有屋子空著。」
  皇帝並不接她的話茬兒,只是望著西六宮方向道:「翊坤宮的庭院空著有些曰子了吧。」
  嬿婉的心口劇烈一跳,正要說什麼,皇帝己經吩咐道:「汪氏封為惇常在,挪去承乾宮吧。」
  香見似笑非笑,「除了寶月樓,承乾宮我也偶爾去住。你若住下也好,省得那兒常空著地兒。」
  芙芷忙忙謝恩,「容妃娘娘不嫌棄嬪妾,嬪妾謝過大恩,必不敢給容妃娘娘添堵。」
  嬿婉連忙答應:「臣妾明白,會將承乾宮打掃一新,再讓惇常在住進去。」
  皇帝點點頭,知道嬿婉立刻要去忙汪氏入住承乾宮之事,便攜了香見的手往前走。那汪芙芷何等聰慧,不消皇帝囑咐,便跟在了身後。
  皇帝走了幾步,回首見芙芷跟隨,有些好笑,「你怎麼跟著朕來?」
  芙芷脆生生道:「皇上既然封了臣妾為常在,臣妾自然要常常在您身邊伴隨,才算遵從了聖旨呀。」
  皇帝忍俊不禁,笑著伸手點了點芙芷的額頭,「不錯,不錯。」
  如此這般,連香見也忍不住笑了。皇帝難得見香見高興,益發開懷,如此,芙芷的青雲之路,便更順暢了。
  待得芙芷從惇常在晉封為惇貴人時,已然是深寒天氣。宮中的日子過得輕忽,春夏秋冬的流轉也格外迅疾。海蘭久駐深宮,除了必不可少的節慶宴飲,從來都是足不出戶。這一日大雪將至,香見送了些日常物用,也不急著回去。
  延禧宮本就偏僻,除了香見和婉茵,極少有人來往。那種雨打梨花深閉門的幽靜,幾可將人沉溺其中。海蘭閒來無事,仔細擦拭著如懿生前喜歡的一個擺設,香見陪在一旁看了半日,便道:「惇貴人很得皇上喜歡。你看中的人,果然不錯。」
  海蘭笑笑:「有她在,我便知道皇上有沒有放下姐姐。而如今最難受的便是魏嬿婉了吧。」
  香見不假思索,「有了惇貴人,皇上連到寶月樓看我也少了,我正好落得清靜。」
  海蘭頷首:「容貌肖似姐姐,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也很像姐姐年輕的時候。而且一得寵就住進承乾宮,可見前途無量。」
  「我不知道翊坤宮娘娘年輕時是什麼樣子,我只知道,她後來的樣子,皇上己經不喜歡了。」
  「無論姐姐犯下什麼大錯,她年輕時的樣子,是皇上最留戀最喜歡的。」她注目於香見,「你知道麼?賢良淑德、循規蹈矩的女人固然適合這宮闈生活,可皇上最喜歡的,是跳脫於規矩之外自由自在的天性。這是你得寵的原因,也是姐姐讓皇上念念不忘的原因。」
  香見沉默片刻,看著海蘭的動作,「你把翊坤宮娘娘的遺物都挪來延禧宮了?翊坤宮還空著呢。」
  海蘭輕輕搖頭,「我看翊坤宮很快就會有新人居住,姐姐曾在延禧宮與我同住,我這兒一直保持著姐姐還在時的樣子。就好像,她還活著。」
  心底難過洶湧而至,香見濕了眼眶,「她真的己經死了。」
  海蘭微微一笑,恬靜如一枝靜靜綻放的白梅,「不,姐姐只是去御花園賞花了。她很快就會回來。」
  香見喉頭哽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良久,才微微點頭。
  海蘭看著她,似乎想起什麼事,便問:「這個時辰是去給皇貴妃請安的時候了,你自然是不會去的吧。」
  香見頗有倨傲之色,「我自然不會去。不過惇貴人,也不會去吧。」
  合宮嬪妃請安是宮中對女眷至尊的敬意。如懿死後,享受這份尊榮的自然只有一人之下的皇貴妃嬿婉。然而此時此刻,她的心緒頗不寧靜。一眾嬪妃行禮之後便默然無言,令得氣氛馗尬而無趣,而更馗尬的,是長久以來空著的兩個座位,那是屬於惇貴人汪芙芷和容妃香見的。
  晉嬪是嬿婉的親信,最是不滿:「都這個時辰了,惇貴人還沒來。咱們合宮向皇貴妃請安,容妃是得了皇上准許不用致禮的,怎麼惇貴人也得了旨意嗎?」
  穎妃笑道:「惇貴人起初還是遲來,如今索性不來了。這個脾氣,定是皇上縱出來的。」
  穎妃嘴上似是責怪惇貴人的恃寵生驕,可那背後的意思,嬿婉如何不知,無非是取笑嬿婉不敢去動皇恩深厚的惇貴人罷了。
  果然跟著穎妃的禧貴人便道:「惇貴人最得皇上寵愛,就算不來皇貴妃也不會說什麼吧。」
  嬿婉只得息事寧人,免得她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悴貴人得寵未久,難免不懂規矩,以後慢慢教導吧。」
  恭貴人便笑:「那也要惇貴人受皇貴妃的教才好啊。只怕她不聽勸呢。」
  嬿婉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另起了話頭,「眼下就快臘八了,宮中自然是要過臘八節的,不知諸位姐妹覺得如何辦好?本宮雖然受命掌六宮事,也要聽聽姐妹們的意思。」
  眾人默不作聲,都各自看著別處。或是撥弄手絹,或是看花出神。蒙古嬪妃們倒是一致,都看著穎妃以她馬首是瞻。
  既然無人答話,嬿婉便按著自己的意思往下說:「既然諸位姐妹都無想頭,那本宮以為…」
  話未說完,倒是香見的聲音朗朗潑進來,她自顧自道:「我倒以為,一切節慶都有先頭翊坤宮娘娘掌管後宮時的成例可以遵循,何必再出主意?」
  嬿婉被截斷話頭,心中大為不喜,但定睹看是香見,少不得忍耐。她低頭抿了抿茶,不動聲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憤慨之意,聽著春嬋替她發作,「容妃娘娘真是稀客。」
  香見冷笑:「你主子若不喜歡我來,大可去告訴皇上。」
  香見的唇角微微一揚,笑意明媚,卻也有那麼一絲顯而易見的輕蔑。
  嬿婉忍耐著微笑:「盼容妃來還來不及呢。容妃方才說要援引翊坤宮娘娘昔日舊例,只怕皇上會介懷。」
  香見滿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是皇貴妃自己滿心主意,只想施展吧?只是皇貴又有一定把握,你的意思皇上就很喜歡麼?」
  慶妃的性子謹慎,想了想便道:「因循守舊也並非不好,至少當年翊坤宮娘娘主持節慶,皇上和太后都很滿意。」
  婉嬪便點頭:「慶妃所言極是。」
  穎妃也是推波助瀾,不肯有一刻消停,「皇貴妃大可推陳出新,只是萬一太后不喜,皇上不喜,那可怎麼說?」
  嬿婉深吸一口氣,將那笑容撐得更加飽滿,「年節下的安排,正月裡的賞賜,本宮都想添一倍…」
  香見照舊打斷她,「翊坤宮娘娘從前怎麼做,皇貴妃最好也怎麼做。」
  那語氣裡毫無尊重之意,晉嬪實在氣不過:「怎麼皇貴妃娘娘還拿不得自己的主意麼?烏拉那拉氏早已為皇上厭棄,為何要遵循她留下的舊例?」
  穎妃不喜嬿婉,更看不上晉嬪,諷刺道:「晉嬪你大概是忘了,翊坤宮娘娘的舊例多是遵循從前孝賢皇后所留下的規矩。孝賢皇后與你都是出身富察氏,你如今要改,豈不是駁了同族的顏面?」
  這一來慶妃更是憂心忡忡,「是啊,皇上最尊重孝賢皇后,這些規矩改不得。還是翊坤宮娘娘那時候怎麼辦,咱麼也怎麼辦吧。」
  慶妃雖然無寵無子,但是太后一手提拔,皇帝對她也十分客氣。她這般言語,眾人更不會有異議。嬿婉一肚子氣發作不得,只得看著其餘人等,再三追問意見。
  穎妃見眾人沉默不言,笑吟吟道:「若是皇貴妃此刻得太后萬分鍾愛,順太后心意略作更改也無妨。但若失了太后歡心,一做即錯,那就不好了。」
  誰不知自從七公主被送回穎妃身邊,嬿婉便徹底失了太后的歡心。慈寧宮請安覲見,甚少有她的份。便是每回去了,太后也總有理由推說不見,或是與命婦福晉們聊天,將她撂在外頭,一候就是一兩個時辰。想到此節,蒙古嬪妃們都低頭暗笑。
  嬿婉滿腹氣苦,只得道:「既然大家都這麼看,那就一切遵循舊例吧。」
  這一仗鋒羽而歸,嬪妃們得意的得意,怕招惹是非的也不願多留,也便散了。
  嬿婉於人後更是氣不過,「你瞧瞧這些人,變著法子給本宮添堵,從未真心順從本宮!」
  春嬋替她捶著肩,好言勸慰道:「小主別急,憑她們怎樣,您都是六宮第一人, 地位最尊的皇貴妃。」
  嬿婉撫著心口,將一陣抽痛忍下,緩過一口氣道:「就因為本宮只是皇貴妃,也是嬪妃,穎妃、容妃她們眼裡才沒有本宮,就連小小一個惇貴人都敢藐視本宮。若本宮是皇后…」
  這念頭不過一轉,想想也無十分把握,便住了口。春嬋想著要哄她高興,便絮叨著該去擷芳殿看幾個孩子,嬿婉才稍稍平和,起身更衣打扮了,便往擷芳殿去。
  半年不見,永琰看嫵婉的眼神己經有些拘謹了。嬿婉嗔怪了一番乳母們教導不善,讓母子之間失了親熱,便哄著抱著永琰。
  因著皇十四子、皇十六子早夭,這個懵懂年紀的十五阿哥永琰,便更為珍貴。且十七阿哥雖好,到底還在襁褓之中,而永琰生性乖巧懂事,很得皇帝的喜愛。這一來,更讓嬿婉看到了未來光明的希冀。
  嬿婉將愛子抱在膝上,左右端詳。永琰有些不好意思,「額娘,我都讀書開蒙了,不可這般親暱,師傅教誨過的。」
  嬿婉笑著輕斥,吻著兒子光潔的額頭,「胡說!你是額娘的孩子,額娘身上掉下的肉。」
  永談一臉天真:「可皇阿瑪說,我得聽師傅的。」
  童言無忌,而幼小的孩子,最容易在心中記下親近之人的教誨。嬿婉順勢屏退了僕婦宮人,一一叮囑:「你在尚書房可以聽師傅的,但你心裡得明白,你什麼都得聽額娘的。」嬿婉鄭重了神色,緊握住兒子的雙手,「永談,額娘不在你和永璘身邊,但你要記著,我們是母子,血濃於水,你們的心只可以向著額娘。將來無論什麼時候,你都得向著額娘。知道麼?」
  嬿婉聲聲逼迫,永玻乖乖地點頭。嬿婉這才放心,將兒子摟在懷裡親個不夠。渾然未察覺窗外牆根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悄悄挪了出去。
  皇帝聽完來自擷芳殿的稟報,目光沖和,面色平靜,眉頭眼角皆沉靜如水,不著喜怒之態。他只專注在一幅施工草圖上,研宄半日,又慎重添上一筆。李玉伺候皇帝曰久,知道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動了真怒。他暗暗咋舌,天家最忌諱母子過分親近,來曰外戚專權。皇貴妃這般教導皇子,實在是其心可誅了。
  充當耳目的小太監回稟完畢,又垂手退了下去。皇帝頭也不抬,吩咐李玉,「去告訴皇貴妃,她要料理後宮的事,以後半年去擷芳殿見一回兒女們就可以了。」
  李玉應承了。皇帝又吩咐:「朕要在養心殿裡設一座梅塢,裡頭所用必得都是梅花圖案,週遭還要遍植梅花,你將這草圖送去內務府,看看何處還需改動。」
  皇帝這些日子心思全在建梅塢上頭,李玉不敢怠慢,忙接過草圖去了。
  殿中靜到了極處,皇帝揉一揉疲倦的雙眼,坐於錦繡軟枕之中,聽著窗外風聲簌簌,如泣如訴。無邊的孤寂如水浸滿,將他沉溺到了底處。偌大一個深宮,竟然無人能解他心底事。這樣的寂寞,幾可噬骨。半晌,他才聽見外頭進保的叫叩門聲。
  他忽然想起,半個時辰前,他曾派進保去承乾宮接了惇貴人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任情恣意的女子,自然是比不上昔日如懿的慧心玲瓏。可那樣天真無拘無束的女子,才比那些背負著野心與規矩束縛的女子,可愛許多。
  皇帝想了想,還是願意見見她,哪怕她渾然未知自己為何驟然得寵。這樣.的無知,讓他覺得安全。
  嬿婉才出擷芳殿,暖轎便被李玉恭敬地攔住了。他三言兩語將皇帝的旨意說得分明,渾然不顧那位尊貴的皇貴妃己然面色慘然。她根本連自己錯在哪兒都不知道,就要接受著母子分離愈深的後果。
  李玉連喚了幾聲,嬿婉才回過神來,李玉躬身退下,「奴才趕若去內務府交代梅塢建造之事,先告退了。」
  嬿婉喃喃:「梅塢?什麼梅塢?」
  李玉含笑道:「沒什麼,不過是皇上喜歡梅花,所以打算在養心殿建一小憩之所,遍用梅花圖案而己。」
  說罷,他匆匆告退。嬿婉呆呆地望著那冬日灰白的天色,含餛曖昧的天際,一丸落陽慘淡,帶著昏黃的毛邊,白暈暈一團。風聲淒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吹得她幾乎站不住腳。有淚滾燙地落下,灼得她措手不及。落日漸墜,心也一分分沉寂下去,週遭的一切陷入龐大而無邊際的暗淡與昏沉中,無聲無息將她沒沒於陰影成下。
  嬿婉似哭似笑,十分惶感:「皇上果然還念著她,一個惇貴人還不夠,皇上還要建一個梅塢!」
  存婢待要勸慰,嬿婉卻是認死了, 「皇上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過問,可是他心裡明明就是放不下。烏拉那拉氏,她好狠,她拼著一死,就是讓皇上忘不了、放不下她。還讓所有人都以為是我殺了她。她…她算計得我好苦啊! 」
  春嬋明知嬿婉所言是真,然而人死不能復生,活人又怎麼和己逝之人爭去。萬般苦楚在心頭,只得勸了嬿婉回宮才是。然而嬿婉最傷心的是不能與親生兒女親近,這一悲非同小可,一時間誰也勸不住,便往養心殿去。
  養心殿裡正在上燈,燭火通明如流水傾瀉,照亮美人的明眸星燦。
  芙芷抹著皇帝喜愛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一彎累絲鳳的金珠顫顫垂到髻旁。她依偎在皇帝身邊,軟語低聲:「皇上不是剛畫了一幅梅塢的單圖送去內務府了麼?怎的又畫了?」
  皇帝左看右看還是不滿意,繼續專注於此。
  芙芷略感無趣.還是盡量尋了話頭來說::「皇上很喜歡梅花麼?所以要建梅塢?臣妾曾在御花園種植梅花,來日梅塢的梅花,可否由臣妾照料?」
  皇帝頷首道:「你若願意,自然是好。」
  皇帝笑笑,挽住她的纖細柔荑,「等聯改好這個再說,咱們先去漱芳齋聽戲。」
  二人正說笑著出了養心殿,卻見嬿婉撲上台階,滿面是淚。皇帝笑吟吟關懷備至,「咦?京城風沙這麼大麼?皇貴妃瞇了眼睛?」
  嬿婉落淚淒楚,正要哀求。皇帝笑意愈深,「聽聞裡皇貴妃料理後宮事務十分妥當,處處循照舊例,未曾妄改。朕很欣慰。」
  這分明是要她遵循如懿留下來的規矩!
  原來,後官的一切,他部瞭如指掌。他知遒她的難堪,她的委屈,她的勞心勞力卻無人尊重。而他,全然不在乎。
  嬿婉湊厲地喊道:「皇上!」
  皇帝並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逕自說道:「你既為聯的皇貴妃,一切要以後宮諸事為要,旁事切勿掛懷,免得分心勞神,如慧賢皇貴紀、淑嘉皇貴妃那般憔悴傷身。 」
  語氣是關切的,彷彿他在意著絕她。可強烈的恐懼緊緊撰住了她的心聲聲。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是怎麼死的,她再清楚不過。
  芙芷還在那兒火上澆油,「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都頗有家世,還有親人廂顧探望,送來名貨藥材,令皇貴妃彷彿不是吧。」
  皇帝溫和地扶住嬿婉, 「所以皇貴妃,你更得善自保養,無須為兒女事勞心了。好了,別跪著了,起來吧。」
  嬿婉的手臂被皇帝觸碰著,無端起了密密的—展栗子。她在顫抖,可始沒有辦法,再恐懼,她也不得逃離。末了,她狠狠地咬著牙關,才能使出最後的力氣,強撐著道:「臣妾聞得皇上口諭,特來…特來謝恩。」
  皇帝微笑,眼裡閃過一絲冷意,攜著惇貴人離去了。嬿婉身子一軟,坐在玉階上,聽著風聲嗚咽如泣,再無半分掙扎的力氣。
  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己是過了二月。身為皇貴妃,年下自然有無數要事要忙碌,而手下的奴才們辦享並不利索,乎日頻出,幾乎讓她焦頭爛額。好容易應付了過去緩過神來,人卻憔悴了許多。白日裡辛苦操勞,夜裡思子情切,連心口的疼痛也日復一日加劇了。
  春來得晚,二月二撤了地龍,宮裡還是森寒料峭,少不得又添了火盆。夜來無聊,嬿婉正無趣地悶坐著,想著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哀傷,卻是敬事房的徐安來傳旨宣她侍寢。
  嬿婉頗有些意外,自從汪氏得寵,皇帝幾乎只召幸她與香見,偶爾想起旁人,也不過是穎妃、誠貴人之流。細算著她也有小半年不曾承寵了。
  春禪喜不自勝,一壁替她上妝更衣,一壁嘟嚷:「裡上傳召總是好事,小主若是能得皇上歡心,說不定阿哥和公主就可以回到您身邊了。」
  是啊,她的指望,不就是這個麼?
  於是強打了精神,打算在床笫間百般迎合討好,可皇帝並無那樣的心思,只是囑咐她睡下,便側身熟睡了過去。嬿婉莫名其妙,心中惴惴,這一夜自然睡不安穩。到了三更時分,窗外風聲更重,猶如在耳畔嗚咽。嬿婉心念一突,想著這心痛症該傳太醫來瞧瞧了。這樣蒙昧間睜開眼來,正對上烏沉沉一對眼珠,嚇得她「呀」 一聲驚呼,倏然縮到了床角。
  那人一言不發,只是盯著她。嬿婉慌亂了半晌,才發覺那是皇帝冷漠的眼,她惶恐地縮起身體,「皇上怎麼這樣看著臣妾?」
  燭火燃了半夜,垂下纍纍珊瑚般的燭淚,火焰子跳了一跳,照得皇帝的面龐陰晴不定。皇帝淡淡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了舊事睡不著。」他定一定,「皇貴妃,今兒是二月十八。」
  嫌婉只覺得腦子都僵住了,含含糊糊道:「是,是什麼日子?」
  皇帝沉浸在某種思緒中難以自拔,「那一年朕巡幸杭州,也是二月十八,如懿上了龍舟與朕爭執,一氣之下斷髮。」
  恐懼的情緒狼奔豕突,佔據了她的心與身。嬿婉口乾舌燥,言語連自己聽了都覺乏力,「這麼久的事了,皇上別再為此生氣了。」
  皇帝微笑:「朕不是生氣,朕只是好奇。那一晚,皇貴妃,你在做什麼呢?」
  嬿婉張口結舌:「臣妾…臣妾不記得了。 」
  那聲音比哭還難聽。皇帝根本毫無興趣,他翻身躺下,恍若無事人一般,「哦,不記得了,那睡吧。」
  嬿婉怎麼敢睡,她害怕地睜大了眼睛,強自鎮定著。四下闃然,有臘梅的花味入夜彌香。她痛恨這種氣味,深入骨髓。她知道,他是故意將這花供在殿內。他的心底有森然寒韻,那是懷疑、冷漠和疏離。
  而她,無計可施,只能活在他的這種情緒之中。因為她太過明白,只要他疑心起,任何人都逃脫不得,翻轉不得。任誰都是。
  皇帝閉著眼睛,卻知曉她的木然與慌張,慢悠悠道:「怎麼?睡不著了?要是睡不著,讓李玉早些送你回去。」
  她簡直如逢大赦,迅速地起身穿衣,逃也似的離開了這牢籠般的養心殿。
  窗外風雪濛濛,那雪朵夾著簷下吹落的冰喳兒,沙沙地飛舞,天空和大地是融為一體的昏黑與茫然,只有遠遠近近幾盞昏黃的燈籠,像是鬼魅的眼睛。有幾點冰喳兒飛落在嬿婉臉上,粗糲的冰冷讓剛從溫曖中出來的她凜然一顫,剛想將那冰冷撣去時,那冰碴兒迅速化得只剩下一抹涼意。
  嬿婉再清楚不過,此生此世,她都要活在這冰涼淒冷之中。
  是啊,她贏到了什麼?璟妧的厭惡,永琰、永璘和璟嫿的離開。那個汪氏,簡直就是烏拉那拉如懿的陰魂,穎妃、容妃、愉妃,她們個個恨不得吃了自己!太后,太后也不是善碴兒!還有皇帝,他的疑心永遠不會散去。而她所餘的,居然只有一個皇貴妃的頭銜,虛空的名位。
  嬿婉虛弱到了極處,一口氣上不來,那種絞痛再度襲上心頭。她昏昏沉沉跌在春嬋懷中,倉皇離開。
  皇帝閉著眼,卻無法沉睡。殿內火燭燃到了盡處,搖搖晃晃,終於熄滅。.外頭風雪漸歇,簷下燈籠晃動的聲音清晰可聞,只讓人愈覺清冷。皇帝輕輕歎息,想起白日裡尚書房師傅稟報永琰素日的功課,那可算是一個爭氣的孩子。暫且留著嬿婉,也不過是看在她還是永琰和永璘的生母。一旦嬿婉被廢棄,若再想看重永琰,這孩子只怕終身都要背負著生母帶來的屈辱,沒有任何登上大寶的機會了。
  細想來,他似乎也沒有比永琰更出色的兒子了。
  皇帝忍耐片刻,終於平伏下氣息,摸出了枕下一方絹子,輕輕擓在了手中。
  是年春日,嬿婉便被診出有心悸之症。皇帝順理成章地晉封了穎紀為穎貴妃,慶妃為慶貴妃,為嬿婉協理六宮事。而容妃雖然名位未升,卻是車著皇貴妃的分例,超然於眾人。這般相安無事,便到了乾隆三十五年。
  這年五月十一,皇十七子永璘滿三歲,合宮大慶。此時距嬿婉晉令皇貴妃,攝六宮事己然五年。而永璘,在三年前出生,實足是皇帝的老來幼子,疼愛逾常。按理說,皇帝這般疼愛幼子,自然也是愛屋及烏,寵愛皇貴妃魏氏。
  然而這些年,皇帝只與她維持著面子上的客氣。私底下的冷淡,她比誰都清楚。皇帝專寵的,唯有容妃寒香見與惇嬪汪芙芷。而芙芷在得寵之後的第二年,皇帝的萬壽節後,她很快搬出了與容妃同住的承乾宮,成為翔坤宮新主人,獨掌一宮事務。
  用皇帝的話說,便是「汪氏細心,由她照顧翔坤宮花草也好"。
  當然在後宮諸人看來,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烏拉那拉如懿己死,荒落的翊坤宮總會有新的主人。而不快的,也唯有臥病的皇貴妃而己。
  再者甚得六宮尊重與皇帝愛寵的,便是穎貴妃。除了養育七公主,聯姻蒙古,穎貴妃所得的尊榮,早己不下於皇貴妃所有,隱隱有奪其鋒芒之意。而於嬿婉,孩子一個個生下,也只能養在擷芳殿,由嬤嬤們悉心照顧。而她,一年中能見孩子的,不過寥寥兩三面。
  這般主理六宮的權柄寵眷,反而不能將孩兒留在身邊養育。宮裡自然有頗多閒言閒語。但皇帝與太后的說法卻是冠冕,「既然要主理六宮事務,那自然是要專心專意,不可為旁事分心了去」。
  據說那日芙芷在翊坤宮賞花時聞言,對著宮女們便是一聲冷笑:「如此說來,皇貴妃不過是個紫禁城後宮的管家罷了。」
  芙芷那時己是惇嬪,這般不將皇貴妃放在眼裡,自然是恩寵深厚的緣故。然而言辭鋒芒銳利,也是看出了嬿婉對後宮之事的力不從心,便是位同副後又如何?穎貴妃所領的蒙古妃嬪自然是不屑於嬿婉,自成一派,事事以穎貴妃馬首是瞻,公然與她冷然相對。容妃獨領盛寵多年,我行我素慣了,便是慶貴妃、愉妃、婉嬪等少伴君側的妃嬪,也是安靜度日,幾乎不去應酬她。
  後宮這般四分五裂,嬿婉要維持著面子已經極為辛苦。芙芷更是數度叫嬿婉下不來顏面。幾次按捺不住去皇帝面前分說,她含淚絮絮半曰,皇帝停筆只是茫然問:「什麼? 」嬿婉便再也說不下去。
  偶然太后聽聞,還要含笑奚落:「說來你當皇貴妃日子也不短,怎還是這般不得人心?倒叫哀家疑惑,這皇貴妃的權位你還不拿得穩?」
  嬿婉低著頭,聽著刺心之語,只能低眉順眼地諾諾,含恨吞下屈辱。怎麼能不要權位呢?拼了一切得回來的,就算拿不穩,也不可輕易棄了。
  好歹,好歹還有皇十五子永琰呢,那孩子,是最得聖心的。
  一開始,總還是有盼頭的。便是聖寵大不如前,到底也是唯一的皇貴妃,攝六宮事。這五年來順應帝心,絕無錯漏。而離那個名分尷尬的皇后如懿去世,已然滿了三年。三年喪期己過,再度立後也順理成章。這幾乎就是封後的前兆,當年的烏拉那拉如懿,何嘗不是如此一步步登上後位。
  然而她心底知道,那是不會了。除非,除非有一曰母憑子貴,她才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皇家少年知事早,十歲的永琰什麼都懂,在來請安的間隙輕聲問:「額娘就這麼盼著封後麼?」
  嬿婉撫一撫鬢髮上累垂的九鳳金絲轉珠步搖,柔聲道:「額娘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若真有那一天,也算能鬆一口氣了,」
  永琰不置可否,只輕輕搖了搖頭,「額娘這些年人前風光,可人後的酸楚,兒子也知道些許。譬如七姐姐一直養在穎貴妃膝下,連她婚事您都不能做主,皇阿瑪只和穎貴妃商議,將七姐姐嫁到蒙古。至於九姐姐,在擷芳殿這些年,也不能與您親近。"
  嬿婉被兒子說中刺心事,心底酸澀。這些年,縱然有寵,可皇帝偶爾看向她的目光,卻讓她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自己真的算是寵遇有加麼?可皇帝的心思,她也從未真正明白過。
  這樣想著,她的語調不覺冷然,「不過是女兒罷了,不在身邊也無妨。她們的婚姻,只要對你有助益就好。永琰,只要你爭氣,你皇阿瑪喜歡你.額娘就有問鼎後位的指望。」
  永琰輕聲道:「那皇額娘…」
  嬿婉怔了怔,旋即正色,「她己經不是你皇額娘了,你這一聲若被外人聽見,不知又要多幾多麻煩。」嬿婉忽然有些傷感,低聲說,「額娘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身處後位,難免有一日要步烏拉那拉氏的後塵,可是如果額娘真有那一日,或許她的處境也會好過些。」
  永琰凝神片刻,「皇阿瑪不是那樣可以輕易轉圜的人,尤其是皇…烏拉那拉娘娘…」
  他並未再說下去,因為進保己經過來,匆匆告訴她皇帝風寒發熱的消息。
  皇帝素來最重養生,很少風寒,至於發熱難受,更是難得了。嬿婉擔著皇貴妃的職責,不能不去看望。
  進了養心殿,轉過暖閣,皇帝卻不在寢殿,而是在殿後的梅塢,那是一個小小閣子,一色的冰裂紋欞格窗,房內一切所用,皆是梅花紋飾。夏日納涼,倒也是個不錯的所在。只是,嬿婉並不喜歡去。每到此處,她便會想起,想起那個喜愛梅花的女子。
  是。哪怕那人己然身死魂消,哪怕勝利的是自己。想起她,嬿婉還是恨意橫生。
  當下她便對李玉道:「既然皇上得了風寒,怎還在梅塢歇著,不挪去寢殿?」
  李玉諾諾,只道皇上乏累不願挪動,嬿婉也不好發作,立對般勤上前去。
  皇帝身子不適,側臥在榻上,睡得酣熟。房中藥物的苦澀中有一縷清香溢出,那是一種難得的湯飲,幾近失傳,唯宮中仍有秘藏,名叫桑落青梅飲。每至桑落時,取存著的青梅和泉水釀製而成,香醑清甜,又有微酸,別調氛氳,真是清香四溢,聞之心悅。
  嬿婉知道多半是皇帝飲藥後嘴裡發苦,喝了這個,於是問道:「太醫來過了?」
  果然李玉道: 「是。己經喝了藥,皇上才睡下了。」
  嬿婉問:「何不早來稟告本宮?」
  李玉倒也會說話,「皇上連容妃和惇嬪那兒也未知會,只打算睡會兒就好。但皇貴妃不一樣,您位分尊貴,底下人必要來稟告。」
  這番話聽著舒心,嬿婉也不敢與李玉這個皇帝跟前的紅人多計較。恰見桌子上放了一盞紫銅飛鸞燭台,雪融紗燈罩上面畫著筆挺一枝蘸水桃花,光暈朦朧,泛著流水漾春的暖意。
  嬿婉隨手撥了撥,調轉了話頭道:「是暖雪燈,放在這兒倒也別緻。」
  李玉忙道:「是。皇上前些曰子吩咐的,以後都用這個燈。」
  皇帝本就生得白淨,加之風寒體熱,雙頰上泛起酡紅,軒眉漆黑,讓光影映著面頰,越發顯得輪廓有致。
  殿中有湯飲的甜香,中人欲醉。
  她記得《詩經》裡的句子,皇帝曾經教過她,還是聽翊坤宮中的人念過: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女兮,無與士耽。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有些句子記得模糊,她還記得最末的詩句: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隔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那彷彿,是一個女子錯付了終身的詩。
  嬿婉來不及喟歎,那是故事裡的事,與她並不相干。人世花開花落,她顧著自己還來不及。
  她想著皇帝這回風寒突如其來,若能悉心照顧左右,說不得會勾起皇帝舊情,緩和她與他實則脆弱無比的關係。於是她上前細看皇帝,輕輕喚了皇帝幾聲,見皇帝只是熟睡,也不敢再喚。
  嬿婉鬆一口氣,「皇上忙於國事,偶感風寒也是有的,只是下回你得提點著,別讓皇上傷身。」
  李玉苦笑:「是,只是奴才勸不住。」
  這些年皇帝的性子益發孤行,嬿婉當然知道。當下也就吩咐了李玉出去,自己一人伺候。
  李玉忙道了是,含著一抹笑跪安出去。
  嬿婉殷殷挪過一個十香花團錦軟枕,輕輕抱住皇帝的脖子意欲放柔了伺候。皇帝忽然一動,挪了挪頭,眼角忽而有一滴晶瑩滑落。嬿婉暗暗吃驚,更加納罕,只覺得心裡無數個念頭突轉,目光忽然落在榻上一隻音玉匣子上。
  她知道的,那是皇帝的愛物。心底的曲意溫婉忽然凝成了一抹冷笑,她目光冷冷注視,見匣中競是空的,並無他物。
  哦,這麼些年了,皇帝病中決絕,終於肯撂下她了麼?
  嬿婉心頭一鬆,正要揚起唇角。忽然瞧見皇帝家常穿的赭色團福袍的胸前,露出一色嬌艷。她的心思微微一顫,伸手一扯,才見皇帝虛攏胸前的是一方絲絹,大約是經年的舊物了,還是乾隆初年的花樣,繡著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落枝之側。
  那一年,她還是叫青櫻,他也只是弘歷。
  嬿婉怔在那裡,彷彿那絲絹的無數細絲一根根剌進心裡,千頭萬緒,茫然受痛。迷茫間,有瑣碎的記憶紛繁沓至,他最喜歡的那齣戲,是《牆頭馬上》。櫻花開時,他最流連。還有最得寵的惇嬪,也是與那人有著幾分相似的容顏與性情。
  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數年前,便是數年前的七月十四,有一個人,用一把匕首,了斷了自己的一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場風寒發熱,全是由此而起。
  嬿婉心頭大惱,雙手顫顫,只欲撕碎了這絹子才能洩了大恨。然後這念頭不過一瞬,她瞥見皇帝側顏,便生了害怕。她猶豫片刻,終究放下絹子,慢慢地移到他身邊躺下,輕輕抱住了他的臂膀,將頭埋於他胸前。這樣斜著的姿勢並不舒服,足下的麻意慢慢攀到手臂,攀到肩膀。良久,彷彿連心也麻木了。她明明抱著他,他的手臂在懷中發燙,卻並未有半分實在的暖意。她一點兒都不想靠近他,擁住他,可是沒有辦 法,她實在需要一個依靠。因為她此生所有,皆是源於這個男人,
  她低首去尋,尋自己的手指,她恍惚覺得若是此刻指間有著那枚紅寶石粉的戒 指,或許,或許會好受一些。
  可是,早已尋不見了。或許那枚戒指,早隨著凌雲徹,一起墮入無邊黑沉之地。
  巨大的震慟之後,唯剩了永息般的麻木,她卻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清楚明白過。她慢慢地笑出來,這半輩子的恩遇榮寵,榮膺皇貴妃,執掌六宮,位同副後,不過是一場虛空。這一生一世,她與皇后的寶座那麼近,卻那麼遠,再無接近的可能了。
  因為她知道,她明明以為擊敗了的,卻永遠在那裡,不曾離開。
  可是,早已尋不見了。或許那枚戒指,早隨著凌雲徹,一起墮入無邊黑沉之地。
  巨大的震慟之後,唯剩了永息般的麻木,她卻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清楚明白過。她慢慢地笑出來,這半輩子的恩遇榮寵,榮膺皇貴妃,執掌六宮,位同副後,不過是一場虛空。這一生一世,她與皇后的寶座那麼近,卻那麼遠,再無接近的可能了。
  因為她知道,她明明以為擊敗了的,卻永遠在那裡,不曾離開。
  從此,那日子便跟落了灰似的,風塵僕仆落下,再也抬不起眉眼。不為別的,只為一顆心就這般灰了。日子跟熬油一般,也熬到了九年之期。勉強振作精神處理後宮的大事,是己然晉為惇妃的芙芷生下了一個女兒,序列為十,人稱十公主。
  皇帝聽得喜訊時,正在梅塢聽著戲子們唱《牆頭馬上》。音韻裊裊,挑動前塵往事裡的桃紅心事,倒叫這日漸老去的天子動了溫柔心腸。
  真的,聲音是不會老去的,就像曲子裡的情事,少年的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情意。不像壁上掛著的那幅《湖心亭看雪》的繡樣,就算愛護己極,都有了微微泛黃的痕跡。更別說繡這幅畫的女子,早己過世許多年了。
  自永璘出生,紫禁城九年間未曾聞兒啼,皇帝六十五歲上又得了這個公主,且是盛寵不衰的翊坤宮惇妃所生,真是愛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幾日幾夜逗留在翊坤宮內, 抱著不肯放手,一切封賞都按皇后所生的固倫公主之例安排,倒是惹得穎貴妃感歎不已,這情狀倒是像極了當年翊坤宮皇后生五公主時的盛況。
  嬿婉是且喜且憂。喜的是惇妃這一胎是女兒,絕不會危及親生子永琰的地位。憂的是皇帝愛寵幼女,總讓她想起昔年五公主慘死之狀,夢魘心悸之症又重了幾分。
  自從恩寵漸薄,嬿婉便添上了這個心悸的症候,常年延醫問藥。好好的人,幾年的湯藥伺候著,沒病也成了大症候。皇帝倒是來看了她幾次,總叮囑她好好保養,日常宮中瑣事,交給慶貴妃、穎貴妃都好。偏偏嬿婉要強,太醫說她有病,她也不肯承認,更不肯分權於穎貴妃,死命掙扎著,越發疲憊不堪。於是再有宮務,皇帝也少與她說了,就是七公主的婚事,更是一言不與嬿婉商議,逕自與穎貴妃定了,將七公主許配蒙古,定下了終身之約。
  這一喜於穎貴妃是非同小可。她本出身蒙古,膝下並未有親生兒女。得以養育七公主,乃是皇帝深恩,如今皇帝將七公主許嫁蒙古穎貴妃母家,從此滿蒙聯姻更深,穎貴妃在宮中的地位更是穩若泰山。
  宮中聞此喜事,都向穎貴妃道喜,似乎忘卻了嬿婉才是七公主生母。七公主眼裡從未有這個親娘,自然不來問候,便是擷芳殿養大的九公主,也不過循例來道喜了一回,稍稍問候便起身走了。
  母女情分,不過如此。嬿婉添了一重傷心,終日輾轉反側,更是夜不能寐,虛弱憔悴得不成樣子了。
  春嬋竭力安慰:「小主一切只看著幾位阿哥吧。他們才是您的指望呢。」
  嬿婉也想安慰自己,可心裡酸得言語不得,只得一壁咳嗽,一壁叮囑春嬋:「賀禮再添上三倍。這幾年來惇妃得寵,一路從常在升到了妃位,又讓皇上老來添女,皇上一定很高興。」
  生個公主而己,也能算福分!春嬋心裡嘀咕著,卻不敢說出口。若是數年前的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吐出這句譏諷之語。然而這些年,她所侍奉的皇貴妃不過維持著一個空架子,聖眷,早就不在永壽宮停駐了。皇貴妃一言一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不說,還要受著底下嬪妃們的冷眼閒氣,長久的夜不能寐之後,心悸之症更重。所謂榮華富貴,不過是熬油般度曰罷了。可皇帝好像還是不滿意,七公主的婚事只和穎貴妃商議,九公主和永琰的婚事,那是聖意裁定,一句也未問過生母的意思。情勢如此,便是她這個心腹,也得學著低頭安分。
  但是說來,皇帝對嬿婉的兒女們還是很不錯的。七公主成婚前封為和碩和靜公主,嫁了蒙古親王拉旺多爾濟。然而這份體面,足足是給了穎貴妃的,既是全了她養育七公主多年的情分,又全了蒙古的面子。滿蒙聯姻,是穎貴妃聖寵十數年不衰的維繫,皇帝這番安排,是要將七公主與養母的恩情更重幾分,也是對蒙古諸部的看重。
  為了這份恩典,聽聞穎貴妃私下數度垂淚,感激皇恩深重。便是七公主,也因為嫁的是蒙古親王,皇帝特意恩許七公主可以隨時進宮看望養母穎貴妃。
  自然,這些恩典裡,皇帝對生母魏嬿婉,是隻字未提。然而七公主嫁得好,嬿婉怎敢去添這份不痛快。轉眼九公主和恪出嫁,嫁的是兆惠將軍的兒子札蘭泰。兆惠是朝廷裡舉足輕重的臣子,武功昭昭。雖然是聖心獨定,嬿婉也是滿心歡喜。而這位少年皇子,如同冉冉而生的朝陽,贏得了皇帝的注目與關愛。兩位姐姐的好姻緣,是給十五阿哥鋪好了太子之路。也足見皇帝對永琰的看重與疼愛。
  是呢,前頭的皇子們死的死,出嗣的出嗣。十五歲的永琰,怎麼看都是皇子裡最出色的選擇。去歲永琰也有了許婚的指望,未來的福晉喜塔臘氏也是皇帝親定,只不過並非名門大族,嬿婉便有幾分不悅,深覺配不上足以令自己驕做的兒子。但無論如何,成婚後便有加封親王的指望,那麼他朝成為太子,也更有希望了吧。
  嬿婉這麼想著,連入口的湯藥也不覺得難以下嚥了。何況今日,又有另一重期盼。自從病後,皇帝對她見子女的次數也沒那麼限制了。至少永琰,可以在告知皇帝後過來永壽宮問安。
  嬿婉念著兒子,更是強打了幾分精神,笑道:「今兒永琰來,可得好好跟他說說話。」
  永琰從養心殿請安出來,並不急著去永壽宮,難得見到九姐和恪,便多說幾句話。自從姐弟二人被送到擷芳殿居住,不許生母常常探視,便多了幾分相依為命之感,況且他們又是自小一起長大,不比七公主那般疏遠。九公主和恪自從出嫁,見到弟弟的機會便少,這一日同來為父皇請安,倒能閒談幾句。提起剛走的七公主,九公主便有些埋怨,「晌午我去看了額娘,略坐了坐就出來了,總比七姐姐好,每回進宮都不去拜見額娘,只當自己是穎貴妃生的。」
  永琰很能體諒七公主的難處,溫言分辯道:「也難怪七姐姐,自幼不在額娘身邊。便是我們,後來在擷芳殿長大,見得額娘少了,也是生疏。」
  和恪略略點頭,算是能接受這一說法。當日七公主大鬧永壽宮,她是記得清楚分明的。甚至許多年後,她都記得七公主對生母的評價——她是個壞女人,她與皇額娘的死有扯不清的干係。
  幼年的她,並未將這話放在心裡,甚至深為牴觸。可是這些年,生母在宮裡左右為難,父皇對生母的冷淡疏離,使她不得不去揣想,那背後真正的原因。那些晦暗的念頭如蛛網蒙上心頭,叫她煩惱,只得換了話頭,挑些喜事來說:「等你有了福晉,讓你的福晉多陪陪額娘。喜塔臘氏也算大族,會是個明理賢惠的福晉。」
  永談卻苦笑:「額娘未必喜歡這門婚事。」
  和恪有些吃驚,永琰會意,解釋道:「你還不知道額娘的脾氣?什麼都想要最好。喜塔臘氏並非如富察氏、鈕祜祿氏一般乃名門望族。額娘終究抱憾。」
  和恪這般韶齡女子的心境,並不如嬪妃一般輾轉求存,一心博寵,何況她天性溫和,自以為天之驕女,自然不喜那些陰暗心思。聽得生母的心事,她也只是搖頭, 「難怪嬪妃不服,內外命婦笑話,額娘確是貪心不足了些,還背著殺害皇額娘的嫌疑。這些年,也不怪七姐姐厭惡額娘。」
  兒女不言父母是非,和恪這番話,其實有些重了。永琰很明瞭她的處境,和恪以和碩公主身份嫁入兆惠府中,自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尊貴無匹。可這些年,誰不在私下說一句,這樣好的女孩兒,若是出自穎貴妃或是慶貴妃的肚子,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了。
  和恪說完,也有些黯然。她一身淺紫雲紋折枝桃花笑春風的錦袍,襯得面容如晨間凝露的青蓮,明媚恬靜,不可方物。永琰暗暗想,其實他們的生母很少有這般恬和的容顏。太多的慾望,自然讓母親的面龐明艷無匹。可那樣多的慾望,任何人都不會喜歡的吧。[花。霏。雪。整。理]
  永琰抬頭望著宮苑冬日暗沉沉的天空,默然歎了口氣,便往永壽宮去。
  永琰來時,嬿婉己經打扮停當,看不出常年臥病後那種消沉的氣色。永琰循例問了嬿婉安好,又關心太醫用什麼藥,便道:「額娘若是夜裡能睡得安穩,這病就先好了五分了。」
  嬿婉怎能安睡,一閉眼,就想起那年深夜,皇帝疑雲深重地看著她的眼。那是噩夢的初始。
  嬿婉笑笑,敷衍了過去,但見兒子只低著頭,便道:「你七姐姐和九姐姐是女孩兒,婚事額娘不能置喙也就罷了,可你是額娘的兒子,怎麼不能由額娘說了算?想想真是心酸。」
  她難得見兒子,私下相處,難免吐露心事。
  永琰還是低著頭,好聲好氣地分說:「額娘,喜塔臘氏門楣不低。」
  嬿婉一提起這樁婚事,就頗有怨言:「那也不是出身富察氏、鈕祜祿氏這般八大姓氏的家族。她阿瑪不過是個副都統,實在對你無所助益。」
  永琰賠著笑:「姐夫們都是好家世,聖旨已下,任誰也不能變更了。額娘寬心,想想您已經是皇貴妃,還有什麼不足的?」
  嬿婉想說什麼,忽然氣息急促,春嬋熟練地替嬿婉撫著背心,遞上一粒藥丸,嬿婉才有繼續說話的力氣,「都說母憑子貴。額娘已經是皇貴妃,還能貴到哪個地步?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沒有一日能睡得安穩。若真有登上後位那一天,也算能鬆一口氣了。」
  原來病到如此,還有這般念想。永琰垂目望地,益發不肯抬頭。是了,他不肯抬頭,是有幾分害怕,害怕抬頭看見生母脂粉過於濃重的面孔。為了掩飾病容,雲鬢高髻點滿了珠翠琳琅,精心修飾的容顏用濃膩厚重的脂粉緊緊繃住,不見一絲細紋,卻也讓人看不出本來面目。嬿婉喜用百合香,房中大把大把地燃著,以掩蓋常年藥草充斥的氣味。那藥氣裹著香氣,直衝得他睜不開眼睛。
  還是不看的好。
  嬿婉未曾察覺兒子的心思,絮絮道:「旁人都喜歡額娘己經貴到了極處,這些年外人看來,我順風順水,沒有一樣不如意的。可額娘覺得自己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語中心酸,永琰如何不知,可他能勸慰什麼,許諾什麼,只得道:「額娘素日保重,心思輕些便好了。兒子,兒子改日再來看您。」
  嬿婉也知道,兒子不能在永壽宮逗留太久,免得皇帝生疑。可這般急促離開,她又怨尤無比。眼看著兒子出去,一顆心空落落的,更沒了依靠。想了半日,恍飽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偏是記得不清不楚,還是春嬋吞吞吐吐提起,是嬿婉母親的生辰。多少年了,她也早是沒有父母垂愛之人,便是親兄弟佐祿,也早不來往了。佐祿並非不清楚母親是為誰而亡,對這個親姐姐,恨之入骨。
  心沉沉地跳躍著,每一下都帶著抽搐的悸痛。這種痛,這些年,她也熟悉了,習慣了。心痛之下是最深的失意,兄弟不成兄弟,兒女不像兒女。便是母親在時,對她又有幾分真心關愛?她這般想著,瑟縮著身體往墨狐大裘裡鑽去,希冀得到一點溫暖。殿內雖然燃著數個炭盆,地龍也傳來融融暖意,或許久病孱弱,她還是覺得冷。窗外己經刮起了朔風,擊打著暗紅的窗格,嘶鳴於幽長復幽長的宮牆。那風聲,和數十年前並未兩樣。那時候,哪怕自己再卑微,也有人真心憐惜,只是這輩子唯一對自己真心的那個人,己經死了。被自己親手害死了。
  嬿婉怔怔地想著,兩行清淚,無聲婉蜓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