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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朱色烈(上)

  自從豫妃失寵,香見與嬿婉平分春色,宮裡漸漸也安靜些。只是茶餘飯後總有嬪妃愛拿豫妃當笑話,既是封妃,也是失寵,惹得永和宮門庭冷落,寂寂長久。不覺叫人想起曾經永和宮的主位玫嬪,也不過盛極一時,便隨風凋落。其實也無他,恰如洶捅的波濤之後總會墜入深沉的平靜,而潺的靜涴水深流之中,也會有偶爾落下的碎石,激起漣漪蕩漾。曾與她爭鋒一時的恂嬪,卻未因豫妃的失寵而迎風爭上。彷彿隨著當日被豫妃奪寵,她也無喜無優,沉寂了下來。由著香見與嬿婉擅寵一時,花開各表。乾隆二十六年的夏日與往年並無不同,其時天方入夏,暖閣內的六稜花長扇窗格上蒙著薄薄的淺銀色翠影紗,因著午後熏風暖暖,淡青色的湘妃竹簾也高高捲著。庭院裡的梔子花潔白芬芳,被風一撲,迎面拂來陣陣沾染著陽光氣息的蓬勃花香。初夏的暑氣尚且不重,是一種熱鬧的融融的甜味,與乳色的陽光絞在一起,連宮殿的瓦釜飛甍都帶著流光錯彩的印跡,連庭下梧桐都染上含翠沐金的華彩。如此,花氣與初夏甘冽的暑味重疊縱橫,一室內皆是清通敞亮。如懿雖已不大理事,但偶爾也會翻閱敬事房的記檔。長日無事,她便只穿了家常的玉色碧羅點梔子花繡袍,一頭烏絲鬆鬆綰著,斜插了一支通透琉璃簪,垂著碎紅寶流蘇,叫日光一映,連帶燕尾後的翠鈿都跟著微微一粲。這般打扮,簡麗而不落俗,也不算全消磨了心氣。她看了數頁便疑惑,「皇上曾經也算寵愛恂嬪,如今怎麼倒不理會了?」
  忻妃落了產後失調的症候,終日病懨懨的。她坐在如懿下首,八公主被海蘭抱在懷中逗弄,忻妃吃力地笑了笑,「再寵愛也不過如此,新鮮勁兒過了就丟開手了。」
  手邊的翠眉鑲金華小膽瓶中斜斜插著一束大紅的石榴花。那樣明艷的深綠嫣紅金彩,逗得八公主看個不止。海蘭拔下髮髻上一枚青金蝴蝶米珠花引著八公主,一壁笑道:「旁人說這個話也罷了,你千盼萬盼終於盼到了自己的孩子,也說這樣的喪氣話?」
  忻妃定定地坐著,產後的病痛虛弱纏得她瘦骨伶仃,一件淺玫瑰紅繡嫩黃折枝玉蘭綺霞緞長衣虛虛地籠在身上,寬大得不著邊際。越發襯得她面色無華,唇白目滯。因著瘦,她的顴骨高高地聳起,原本一雙點漆明眸空落落地張大在面孔上,無神而空洞。
  如懿小指上的純金鏤空織花鍛雕護甲輕輕劃過暗紅的檔本面,安慰道:「你拼盡辛苦生下八公主,產後失調皇上也是心疼。你還年輕,本宮會叫江與彬細細為你調理,待好起來了,再生一個阿哥與八公主做伴。」
  忻妃勉力一笑,「從前年輕不懂事,總以為仗著年紀小得皇上的寵愛。如今,也不過是掙命罷了。唉,臣妾的身子自己知道,只是可憐八公主年幼,為她熬一日是一日吧。」
  海蘭親暱地吻了吻八公主粉嫩的額頭,憐惜地看著忻妃,「你為了生八公主大出血失調,但好歹還有你阿瑪,八公主有你和這位外祖在,必不會吃虧。等你身子好了又能侍寢,皇上必會格外疼借你的。」
  話雖如此,忻妃也只是苦笑,「話是這般說,皇上也疼愛公主,可能不能侍寢,到底差了一層。八公主這麼大了,皇上尚未給個封號,可見未曾上心,只顧著令貴妃的幾個兒女罷了。說到底,所謂恩寵,不過是夜夜相親,否則皇上眼裡臣妾也是可有可無。其間厲害,愉妃姐姐不也清楚?」
  海蘭垂著臉,靜靜不語。如懿托腮凝神,「你的辛苦委屈咱們都知道。可恂嬪難道不知?她原比豫妃年輕,只是不大會得狐媚,隨遇而安得很。如今豫妃失寵,本該她東山再起,卻這般默默。本宮方才瞧她侍寢的記檔,初入宮最盛時十日有三次,如今小時年了才一次。便是有容嬪這般擅寵,也不該如此啊。」
  海蘭的話不無道理。自從容嬪絕了生育,皇帝對她的狂熱便漸漸淡了幾分,雖然還是這般輕憐蜜愛,寵遇隆重,可到底克制了許多。對於六宮嬪妃,也是雨露均施,頗為眷顧。所以除卻或病或失寵的幾位,恂嬪的冷遇,不可謂不引人注目。
  只是話雖如此,如懿失寵,忻妃抱病,能與皇帝見上的,也唯有子憑母貴的海蘭了。因著永琪得力,皇帝對著海蘭也越來越肯假以辭色。所以宮中嬪妃,除了對著協理六宮甫又生了十五阿哥永琰的嬿婉畢恭畢敬,其次便是最尊重海蘭了。
  也因為海蘭的位分持重,如懿便是失寵,還能維持著溫水一樣平淡的生活,無人驚擾。為解如懿的憂悶,海蘭便常過來,有時也攜著同樣寂寞的忻妃,一同理線、繡花、作詩、煎茶,逗著八公主,或是說說永琪的日常瑣事。秋日的午後聽風吹落葉聲,暑天的黃昏一起吃冰水湃過的新鮮果子,還有容嬪處送來的哈密瓜,倒也安閒。
  因著起了疑慮,偶爾海蘭獨自與皇帝相對時,也會問一句,「近日姐妹們在一處,臣妾倒見恂嬪彷彿瘦了些。」
  皇帝將海蘭新繡的一枚翡翠色繡袋流蘇墜繫在身上,不以為意道:「是麼?朕倒有些日子不曾見她了。」
  海蘭替他理順了明黃米珠流蘇,小心翼翼揀了話道:「恂嬪獨自在宮中,家鄉親人也離得遠,格外孤苦。臣妾偶然看見她孤身一人,也覺得可憐。」
  皇帝原低頭看著繡袋上的花紋,聞言不覺冷笑,「怎麼?她也給你臉子瞧?朕一向自詡不曾薄待身邊人,唯她氣性大。朕剛寵她時卻還好,後來豫妃得寵,朕冷落她些,後來再去,卻對著朕連個笑臉也沒有了。既如此,朕去瞧她臉色麼?」
  海蘭蘊了含蓄的笑,「是。恂嬪的性子是內向些,也不大與人說話,卻沒有冒犯臣妾。聽人說她無事便在自己宮里拉馬頭琴,臣妾怕她存了什麼心事…」
  皇帝擺手不耐道:「她拉著馬頭琴便能自得其樂,朕又何必過分寵她,若是寵得多了,難保不是第二個豫妃!也別叫她以為博爾濟吉特氏失寵,她霍碩特部就能給朕顏色看了。」他緩一緩口氣,「再者,她是霍碩特部的女兒,朕當年納她,是為了安霍碩特部的心,要他們真心馴服。所以朕會給她顏面,不會薄待。但進了宮,寵是自己爭的,難不成還要朕遷就她?」
  海蘭見皇帝不豫,忙扯了話頭說起永琪與永琪讀書之事,皇帝便也撇過不提了。
  這一夜細雨微涼,六月初的時節,細雨濛濛,染濕流光,紫禁城底下的萬物便坐轉作了凌然的昏黃。皇帝本欲留海蘭在養心殿用膳,奈何海蘭記掛著永琪早起咳嗽了兩聲,放心不下,便辭了離去。
  入夏後皇帝興致頗好,又思念和敬公主,常叫她攜子入宮,祖孫三代同樂。和敬早年長居深宮,一草一木皆是舊情,更喜陪著皇帝在長春宮中坐坐,有時傅恆也作陪,一同說及孝賢皇后在時的往事,睹物思人,常常一陪就是一整日。這般聖寵,便是幾個皇子也不及,人人都道是孝賢皇后的緣故,恩及公主,更惠澤富察氏全族。,於是宮中人等對和敬公主奉承更甚,恨不得親身巴結,可和敬的性子是目下無塵,也甚少將人放在眼中,只是我行我素。
  這一日從長春宮出來,侍奉和敬多年的崔嬤嬤便慇勤打著傘上來,又取了香帕遞給和敬,道:「天兒熱,公主仔細中了暑氣。奴婢在閣中備好了消暑的蓮心湯,您回去就能喝了。」
  和敬頷首,又問了幾句閒話。崔嬤嬤見和敬神色不錯,方才道:「公主,聽說您進宮了,令貴妃巴巴兒地派人請您去喝茶呢。這不令貴妃身邊的瀾翠一直在長春宮外候著請您,後來險險中暑了,才叫奴婢打發回去了。」
  和敬聽完,倒也直截了當,「不去。」
  崔嬤嬤賠笑道:「人家如今好歹是貴妃了,又有協理六宮之權…」
  和敬鼻息微重,輕輕一哼,取過袖中一把小巧玲瓏的絹扇打開扇了幾下,道:「婢妾就是婢妾,哪怕給她個皇貴妃也不配給額娘提鞋。我堂堂一個嫡出公主,敷衍她是給她臉面,不理會她也是情理之中。一想到她那小家子氣討好我的樣子,就覺得噁心。若非毓瑚提醒,我竟不防,被她算計了。」
  崔嬤嬤忙忙點頭稱是,一手接過和敬手中的扇子,用力扇出涼風:「公主著奴婢打聽了,當日令貴妃被送到淑嘉皇貴妃那兒教導,的確是由孝賢皇后而起。可到底是從前的事了。」
  暑光雪白,照得紫禁城碧瓦紅牆熱氣騰騰,連琉璃瓦也晶光蕩漾,似大潑熱火流溢。和敬心底越發不耐煩,用鼻音道:「那更可見這個人心術不正了。」
  崔嬤嬤想了想,還是說道:「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吧,畢竟令貴妃捨身忘我,救過咱們慶佑小主子呢。」
  和敬冷淡,「若非如此,我還能與她說話?就是看在慶佑的分兒上罷了。」
  崔嬤嬤心知和敬的脾氣,哪敢再多言。一行人正要轉過長街,卻見嬿婉扶著春嬋的手過來,老遠就笑盈盈的,直朝和敬看過來。
  崔嬤嬤情知避不過,只得低聲道:「公主,說曹操曹操就到。」
  和敬正皺眉間,嬿婉己經親親熱熱地迎上來,挽住了和敬的手道:「本叫瀾翠來,請公主到我宮裡坐坐,誰知這丫頭的身子不中用,候了一個時辰便中暑了。這不我就親自來了,我宮裡備了好茶,還有進貢的蜜瓜,甜脆多汁,請公主去嘗嘗吧。」
  和敬哪裡肯與她假以辭色,抽出手便道:「這天兒熱烘烘的,身上便懶惰。我今日沒心情,哪裡也不想去。」
  嬿婉笑意不減:「那改日也好…」
  和敬扶著崔嬤嬤的手逕自往前走:「多謝好意,再說吧,崔嬤嬤,我們走。」「花,霏,雪,整,理」
  嬿婉被冷在原地,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和敬公主去了好遠,她才苦笑出來,「這位公主,可真難伺候。也不知我哪裡得罪了她。」
  春嬋順著嬿婉的話頭道:「和敬公主脾氣好大,便是皇上也不與她計較,畢竟是嫡出的公主啊…」
  嬿婉倒也不以為忤:「她就是這樣,少不得多哄著些。我縱使身居貴妃之位,也開罪不起啊。」
  和敬見過嬿婉,氣色便不大好。崔嬤嬤少不得勸道:「公主啊,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令貴妃又得寵,如今的氣勢,連皇后也莫能奈何呢。」
  和敬毫不理會,只由著崔嬤嬤扶著她,足下步伐更快。才過栩坤宮,卻見如懿攜了容珮出來。和敬雖然與如懿不睦,但禮數倒也不差,立刻站住了腳行禮,「給皇額娘請安。」
  如懿溫言道:「璟瑟,起來吧。」
  和敬得了如懿許可,方才直起身來,往簷下陰涼處避了避。如懿打量和敬片刻,笑道:「有一點本宮很佩服公主,你與本宮有母女之名,卻無母女之情,但公主對著本宮禮數周全,再不是本宮與皇上成婚時言辭犀利的公主了。」
  和敬挺直了背脊,恭敬中不失威儀,「禮數之道是額娘親自教導,兒臣不敢違背。且如今你是嫡母,兒臣是公主中最長的一個,更要成為弟妹們的表率。不能讓烏拉那拉氏說富察氏的女兒無禮。」
  和敬本就是嫡出公主的氣勢,加之烈日之下一襲紅衣,更覺凜然不可冒犯。如懿微微頷首,「公主這般有心氣,真是好事。對了,今日怎麼不見公主帶慶佑入宮?」
  和敬聽提到愛子,臉色溫柔不少,「小兒家頑皮,帶進宮不太方便。怕吵著皇阿瑪呢。」
  如懿便道:「也是。若再有不小心落水,成全了旁人的事,本宮這個皇祖母聽著也不忍心。」
  這語中的機鋒,和敬如何聽不明白,她旋即挑眉,面色不豫,「皇額娘的意思是…」
  如懿說得雲淡風輕,「畢竟當日慶佑如何落水誰也沒看見,萬一是有心人拿慶佑的安危做文章呢?自然了,本宮素來是多心之人,也是多嘴一句罷了。」
  和敬遲疑片刻,正要說什麼,硬生生閉住了嘴唇,施禮離開。
  待回到閣中,已是汗濕羅衣。崔嬤嬤伺候著和敬更衣完畢,又奉上蓮心湯,才打發了眾人出去,親自取扇給和敬扇著。那檀香木扇不比絹羅輕盈,動靜間香風陣陣,頗有寧神之效。和敬面上慍怒的紅潮漸漸褪去,崔嬤嬤才敢開口:「今兒皇后娘娘的話,公主可聽進心裡去了?」
  和敬猶疑片刻,「我素來是不喜歡烏拉那拉氏的。無他,只為我額娘的緣故。可令貴妃其心可疑,也不足信。」
  「那您是懷疑慶佑小主子落水的事的確是被令貴妃暗算了?」
  和敬靜了片刻,方下定了決心一般,「當日之事無人見證,令貴妃自己也不會承認。再多糾纏,也無用。」
  「那公主的意思是…」
  「我是孝賢皇后的嫡女,與嬪御何干?從今往後,令貴妃莫來糾纏我,我也遠著她,彼此再不相干。她若對慶佑有恩,這些年我對她的提攜也夠了。若真是她害了慶佑受驚落水,哼,反正我也不會再幫她。她想藉著我打壓皇后往上爬也算夠了,若真是覬覦皇后之位,她也配!至於皇后麼,想藉著我兩虎相鬥,誰都別做夢!」
  崔嬤嬤忙道:「是。咱們只管自己。您是最尊貴的嫡出公主,誰都只有巴結您的。」
  過了兩日,正是要過六月六晾經節的日子。若逢晴天,宮內的全部鑾駕都要陳列出來暴曬,皇史、宮內的檔案、實錄、御制文集等,也要擺在庭院中通風晾曬,連寶華殿與雨花閣所貯的經文也不例外。
  偏從這兩日起,一直陰雨綿綿。晾經節之事自然是不能了。嬿婉雖然協理六宮,但規矩極嚴,事事做小伏低,必來稟告如懿的。便由如懿來回稟皇帝,將晾經節之事簡略處之。
  這一年間,如懿與皇帝的來往,多是這般公事模樣。無多少話語好講,簡明扼要地說過,便匆匆離開,不肯多逗留。
  這日如懿扶了容珮的手步上玉階,李玉便迎上來道:「皇后娘娘,皇上往永壽宮去看十五阿哥了,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呢。」
  如懿倒也不訝異,嬿婉新生的十五阿哥永琰,雪白可愛,如個小小的福娃娃一般討人喜歡,難怪皇帝去永壽宮的次數更多。
  如懿只是關切地問李玉,「你怎的沒陪皇上去?」
  李玉臉色一黯,有些訕訕,「奴才老了,進忠去了。」
  寥寥一語,如懿便瞭然。嬿婉得寵,進忠在皇帝面前也格外得臉,加之年輕嬌健,比李玉自然稱心許多。
  如懿好言安慰,「你是伺候皇上的老人兒了,自然有你的好處。」說著,她便瞧見了守衛在廊下的凌雲徹,脖頸裸露處帶了兩抹血痕,拿雪白的衣領遮掩著,卻也不能全遮住。如懿細心,駐足問:「怎麼傷了?」
  凌雲徹皺了皺眉,正欲搪塞,跟在身後送出來的李玉捂嘴笑道:「茂倩厲害得很,抓的!」
  凌雲徹聽李玉插嘴,頗有些怪他多舌,便橫了一眼。如懿見傷處皮肉翻起,顯是指甲用力抓出的。她微有駭然,「怎的下手這般狠?」
  他忙掩飾著道:「不要緊,皮肉傷而己。」
  李玉甩了甩拂塵,搖頭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雖是賜婚,卻是怨侶。早動上手了,凌大人是男人,不能回手,躲不過就成這樣了。」
  凌雲徹別過臉,很是不好意思,他克制著低喝一句,「李公公!」
  李玉乖覺地住口。如懿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叮囑容珮:「咱們宮裡有極好的白藥,等下取些來。」容珮答應著,如懿看向凌雲徹,溫然道:「夫妻之間彼此難以相處最苦。若能緩和,便各退一步吧。」
  凌雲徹似乎有些出神,如懿不知他是否聽進去,也不便久留,只得去了。過了鹹和右門便往翊坤宮去,容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十二阿哥午睡醒了想去御花園看荷花,可外頭下著雨,怕再著了風寒,愉妃小主和奴婢們便攔下了。」
  如懿含笑,「這孩子,讀書不怎樣,倒與他皇阿瑪一般,雅愛花草。」她喟然歎息,伸手輕拂清涼雨絲,「可惜,他不在本宮身邊,本宮要知道他的消息,也只能是聽說。」她停一停,「永琪既看不到荷花,本宮便去折些,送去海蘭宮裡插瓶,永琪也不必冒雨去看了。」這般商議著,如懿便扶了容珮的手往御花園去。
  六月荷花起自碧池。風荷輕曳於濛濛水霧間,隔著煙雨縹緲,夜色茫茫,杳無人影。卻有隱約的錚錚聲從煙雨深處低回而來。
  如懿立在傘下,側耳傾聽,「彷彿是馬頭琴的聲音。」她聽了片刻,「彈奏的是《朱色烈》。」
  馬頭琴聲嗚咽,隔著雨打荷葉的淙淙聲愈加低轉幽咽,彷彿雨水清寒逼仄入骨,生出涼意。容珮疑道:「夜雨無人,誰在彈這情情愛愛的曲子?」
  她轉首,見荷葉底下有幾點微弱的瑩亮火光,仔細辨去,竟是幾盞彩紙折就的荷花燈。
  如懿道:「今兒不是什麼正日子,怎麼有人在這兒點荷花燈祈福?」
  她見前頭正是浮碧亭,便道:「雨有些大,去亭中避一避吧。」
  燈火移動,眾人前行。才近亭子,卻聽得馬頭琴聲戛然而止,一個裊裊婷婷的身影從亭中站起,匆匆邁出。如懿卻看清了,喚道:「恂嬪。」
  那女子站住腳,有些不安,「皇后娘娘。」
  如懿按捺下心底的疑感,氣定神閒,「喜歡在夜雨中拉馬頭琴,倒頗有情致。只是怎麼一個人,伺候的人呢?」
  恂嬪有些不好意思,「她們聽膩了臣妾拉馬頭琴,臣旁也不愛她們吵擾,便打發去御花園外守著了。」
  如懿笑著打量她,「大約你來來去去只愛拉一首曲子。」她停一停,「可是想家了?」
  恂嬪忍耐著撥了撥鬢邊的碎紅寶串珠流蘇,「臣妾不喜歡流蘇簪子珠寶花兒的,累贅!也不喜歡寬袍大袖和花盆底鞋。穿戴著它們,臣妾得慢慢走路,細聲細氣說話,連轉頭都得怕耳墜甩在臉上。」她的臉上洋溢起滿滿的神往,「臣妾想家了,想家人,想草原,想草原上的牛羊。」
  「所以在水裡放了蓮花燈祈求家人平安?」
  恂嬪重重點頭,滿臉誠摯,「每天騎著馬拿著刀,多危險!臣妾希望,希望一切平安。」
  如懿含笑,「你喜歡騎馬麼?穎妃也是蒙古人,她喜歡騎馬,多烈的馬她都不怕。」
  恂嬪眼睛一亮,露了幾分笑渦,「臣妾也喜歡,在草原的時候,臣妾最愛跑馬,能跑上一個白天,累了便躺下來。天是藍的,望不到盡頭,不像這兒,天是一塊一塊的,四四方方小小的,看著難受。」她黯然,很快又笑,「草原上開滿了花兒,那些花兒真香,開遍了整個草原。不像御花園的花,美是極美,可卻沒有那種熱烈的香味兒。」
  如懿有些震驚,望向她的目光愈加柔和,「人人都想進紫禁城,羨墓紫禁城的富貴。你卻不是。你一定也不喜歡自稱臣妾,記著那麼多稱呼規矩。」
  她懷抱著馬頭琴,低垂著臉,「那一年,臣妾不能不進宮。臣妾的父親一時糊塗,幫助過準噶爾部,才讓我們部族受了皇上的冷落。父親沒有辦法,才一定要送臣妾進宮向皇上表示悔過與忠心。可臣妾不會爭寵,不會討好皇上,不會像豫妃那樣…」
  如懿看著她的黯然與失落,「不會也不必勉強,皇上不會薄待你。」
  恂嬪撫弄著馬頭琴,笑意酸澀,「是啊。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這世間最好的,要付出的代價就是乖乖地坐在宮裡,像井底之蛙。乖順、聽話,安靜,沒有稜角,沒有怨言。」她秀一聲,頗有英氣,「當然,皇上不會薄待臣妾。因為臣妾在宮裡,就是一個讓霍碩特部安心的最好擺設。所以哪怕當日豫妃與臣妾爭寵,臣妾也不在意。因為她不明白,她和臣妾並沒有兩樣。」她輕蔑一笑,「即便她今日失寵,皇上不也好好待她了麼?」
  如懿面色沉靜下來,「你是個明白人,可是你活得並不甘心。」
  恂嬪細長的眸子飛揚起一抹凜冽,「是。哪怕是個擺設,也會有個念想。」她的情緒有些激動,昂首間露出脖子上一條松石鏈子,下面墜著的並非珠玉,而是一顆白森森的狼牙。
  如懿心底一動,伸手拈起那枚狼牙,「一直聽聞蒙古部落喜歡以狼牙護身,且須得是用部落英雄親手打死的狼王之牙。百聞不如一見,你這枚可是嗎?」
  恂嬪的臉上閃過一絲羞澀和慌亂,伸手扯過那枚狼牙,旋即如常道:「臣妾也不知道,旁人給的,隨便戴著罷了。」匆促間,如懿看見她的手,清瘦嶙峋,一把峭骨,隱隱凸起渾圓青色的筋脈,與她輕盈秀麗的身段面容並不相符。就好似,她柔順馴服之下,深深隱藏的執拗且執著的性格。
  恂嬪福一福身,「天色不早,臣妾先告退了。」
  如懿見她匆忙離去,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水,似是自語,「你方才拉的《朱色烈》,是講述男女堅貞之情的曲子。曲傳心聲,你若思念皇上,自能夠見到。」
  恂嬪腳下一滯,回頭靜靜看著她,眸中儘是幽沉的哀傷。
  亭外雨水,落得越發大了。落在闊大碧綠的荷葉上,滴溜一轉,迅疾滑落。好像,一滴巨大而悲傷的淚。
  時光悠悠一宕,乾隆二十六年的夏日便這般到了深處。
  到了八月,皇帝照例是要巡幸木蘭,帶著朝臣、諸皇子與後宮嬪妃。皇帝雖與如懿到了見面無言的地步,但外面的顏面到底是顧著的,又有皇子在。木蘭秋獮也沒有如懿不去的理由。且此番秋獮,蒙古各部王公都列位其間,幾位嫁往蒙古的公主也會攜額附前來,端的盛大。因而皇帝也不無煩惱地對如懿說:「既然蒙古王公皆在,豫妃與穎妃都是蒙古親貴出身,不可不去了。」
  如懿明白他語底深意,「穎妃當時得令,又撫養著七公主,自然無不去之理。只是豫妃,自封妃那日禁足,也有兩年了吧。除了合宮陛見之日,都不曾出來過。」
  皇帝顯是嫌惡,「也罷,這次會與豫妃父親博爾濟吉特部王爺賽桑相見,她若不怕也不便。」
  如懿頷首讚許,「博爾濟吉特部世代與我大清聯姻,若因豫妃之過而怠慢博爾濟吉特部,也不相宜。」她目光輕輕一掃,旋即恭謹垂眸,「且皇上對外,一直顧及豫妃顏面,不曾言她失寵之事,所以賽桑王爺也還不知。」
  皇帝不耐煩道:「且這次會面眾人皆在,他們父女倆也說不上什麼,見過便罷。」
  如懿也不多言,微含一縷諷意,低頭飲茶。片刻,她方道:「那麼恂嬪,也去麼?」
  皇帝的神色在聽到恂嬪時驟然不豫,蹙眉道:「自然是去的。」他頓一頓,若有所思,「只是有件事,朕尚未來得及告訴她。恂嬪的父親和族人協助我大軍掃平寒部餘孽時出了意外,死傷大半,恂嬪的父親也不在了。」
  早起的和風徐徐鼓入袖中,隔開了肌膚和光滑的絲緞,生起幽幽涼意。那風經了花木蔥鬱,迴廊九曲,折折蕩蕩,再旋過烏黑的水磨金磚地面,已經變得柔和了些許。窗外漸盛的陽光帶了溫熱的勁力一格格投進殿中,如浮漾的碎金漫漫騰騰,連皇帝清俊的面容上都浮著一層金燦燦的粉光。
  如懿瞧不清他的模樣,也不願去瞧。她眉尖大蹙,愁雲頻起,驚訝道:「是何時的事?」
  皇帝默然須臾,「快一年了。」
  如懿驚得差點跳起,到底是多年的涵養教她忍耐了下來。思忖間,那麼就是容嬪入宮後不久的事,到底也折在了那場戰事的餘波裡。她打量著皇帝,他居然瞞了那麼久,那麼不動聲色,還能對著恂嬪,一切如常。
  如懿想到此節,微微地笑了。皇帝甚是不悅,「皇后笑什麼?」
  如懿明眸微瞬,容色淡然,「皇上動心忍性,泰山崩於眼前而不亂。此等事情,自然不必懸於心。」
  皇帝凝視她片刻,似乎在分辨她的語氣裡有多少真心的意味。片刻,他道:「恂嬪不去也不是。如今霍碩特部是她的異母兄長主持,還是那句話,人堆裡見上一眼,不知道也罷了。」他頓一頓,「去木蘭之事內務府會打點,後宮女眷事宜由令貴妃打點,你再過目便是。」他潦潦說罷,起身道,「朕還有些奏折處理,你先跪安吧。」
  如懿答應著出去了,彼時晨陽高昇,階下草木無聲,暑氣漸漸迫人。偶爾有風經過,木葉相觸之聲蕭蕭漱漱,混作一片,恍如亂雨。如懿想,到底是要挨過夏末,到初秋去了。